兄弟

2013-12-29 00:00:00于琇荣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3年3期

雨后的深秋,将这条延伸至半山腰的沥青路渲染得更加清寒寥瑟。街道两边的石阶旁,堆积着风雨后飘落的泡桐枯叶,残缺的叶缘墨迹斑驳,湿漉漉的像溃兵,狼狈不堪。许是在春夏已耗尽心力,而今,随着阵阵秋风,只是呆滞茫然地随之盘旋舞动。行人耸肩缩手疾步走过,眉宇间透着几分冷漠的焦躁,就连脚下溅起的水涟,都带着那么几分不耐烦。

这阴冷冷的天气倒正契合我此时破败的心情。

“德林,我们要不回去,下午再来吧?”刚子用手将灰白色细格立领夹克又别紧了一些,双臂交叉着抱在胸前,含胸缩肩地看着我说:“可能他妈的真不在公司,咱就别在这傻等了。”

我看了看冻得瑟瑟发抖的刚子,将斜跨在摩托车座上的一条腿收了回来,说:“你骑摩托回去吧,我再等会。”

“要回一起回,要等一块等。”刚子梗着脖子,倔强地说。

我又一次扭头看了看帝豪建业紧闭的大门。透过门卫室的窗子,可见依稀有人在窥视着我们。我点燃一支烟,递给刚子。想点燃自己唇间的烟时,火机打着火停了一下又熄灭了,没心情。抬头,太阳像没腌制好的蛋黄,不咸不淡地挂在当头,就像我这34年的人生,稀稀松松,可有可无。

“这叫什么事啊,一会见到那孙子,一定好好和他掰扯掰扯。”刚子深吸一口烟,俊朗的脸随即被烟雾所模糊。

是啊,这算什么事啊,住得好好的房子要拆迁建商业区,还说拆就拆,容不得商量,要不是要拆迁户签字,只怕连“拆迁通知书”都看不到。

老平房区的人谁不愿意拆迁住新楼啊,可安置的那地方离市区太远,我的情况又特殊,自己和老婆都下岗,和母亲挤在三间平房的小院里,虽然哥嫂自己有房子,但嫂子还是要求其中的一间要留给他们,终日里锁着。父亲过世早,哥哥曾因照顾家很晚才结婚,并且很怕嫂子,对他,我除了尊重以外还有一点补偿和怜悯的意味在里面。因此,我的房子就像《贫嘴张大民》里的树屋一样,在院子里盖了两间偏房,虽然低矮黑暗些,只要全家相安和美,心里也就亮堂了。

可此次拆迁,只按比例折算正房面积,折算后还换不到40平米的两居室,并且位置在城郊,离我打工的地方太远,孩子上学也不方便。为了把院子面积折算上,或者换个稍微离市区近点的房子, 我拒绝在拆迁通知书上签字,他们只说商量商量,就没了回声。 结果换来的却是乱搭乱建罚款通知,前天又收到帝豪建业送达的《限期拆迁通知书》,说在三天内不到帝豪建业公司协商,就视为默认同意拆迁。

刚子是我邻居,也是发小兄弟,他拍着胖乎乎的胸膛对我说“你不签我就不签”,誓要与我共进退。刚子说这话,我很感动,也深信不疑。自小我们就彼此信任,彼此欣赏,我特别喜欢刚子那双月牙泉似的眼睛,像温润的梅雨天,水灵灵的清澈,透着一股子善良仁厚劲。他妈妈曾戏说:看你这火燥燥的脾气呦,白瞎了这双细致的眼喽。

记得上学时,我为帮刚子打架被学校停课,老师问我为什么打人家,我说刚子让我打我就打,老师气得指着我说,你也不过过脑子。前几天和刚子说起这事来,刚子还说,那就是俗称的“二”吧,我们反正也是“井”人,横竖都是“二”了,那就做个明白“二”吧。所以他今天找到我一起来帝豪建业来说说明白。门卫说这事必须要孙兆树总经理亲自办理,他现在又不在。今天是最后一天了,我怀疑这孙子是故意拖着不见,想挨过这三天就视为默认,因为那孙子的车就在公司院里停着。门卫不让进,我们也只好在门前等着了。

“德林,那孙子出来了。”刚子一声惊呼,颓废的脸上立刻神采起来。

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那黑色宝马7系在几个保安的簇拥下,缓缓向门前移动。我还没完全缓过神来,刚子已迎着那车疾速冲了过去,我也连忙跑过去。透过前车窗,看见孙兆树正端坐在车后排座上,一股被愚弄的怒火从心底骤然点燃。这时,两个保安已把刚子的双臂牢牢拉住,动弹不得,我冲着其中一个人的膝盖窝处狠踹了一脚,他不由得跪倒在地。我拍着车窗叫孙兆树出来说话,他只是悠闲地翻看着手机,满眼厌恶,不屑地斜瞥着我,那感觉,似乎我就是那聒噪的绿头苍蝇让人恶心。这轻蔑的表情刺激了我极度压抑的怒火,也改变了平和协商的初衷,积蓄已久的自卑感掺杂着怨恨,像失控的海啸狂躁地吞没了我的理智。

我边用力击打着还在缓慢行驶的车窗,边怒骂着:“你他妈的装什么呀,不就有几个臭钱吗。我就不搬,就不拆了,你能怎么着,《拆迁法》有规定,别他妈打着公用的幌子,谁不知道你他妈的搞房产开发啊……”

这声嘶力竭的骂声振聩耳鼓,心却在轰然下坠,悲怆的哀伤情绪让我欲哭无泪,我现在和地痞无赖有什么区别?臭钱?如果自己能多几个臭钱,何至于在寒瑟中苦苦等待,何至于不敢面对母亲凄惶的眼神。

不觉周围已三三两两地站着一些围观者。看热闹是国人自古以来的习惯,尤其是终日被浮躁冷漠包围的人,怎么可能错过让别人开心自己的好机会,至少也要观看别人的不幸让自己幸福一下 。

刚子这时已甩开保安,在用力拉拽车门。司机手足无措地停下车,茫然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这时,过来几个保安把我从车前推搡开。在这纷乱的厮打中,我看到孙兆树从另一个车门下来,把司机从座位上拽起,像扔垃圾一下丢在一旁,自己坐到驾驶位置。而后,我听到了一阵车笛怪异的嘶鸣声,以及狠踩油门后发动机发出的低吼。我心里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忽然,耳边只听得“砰”的一声,同时众人发出的“啊啊”的惊呼。我眼见着刚子“飞”到了道路旁,他头枕着路基躺在那儿,痛苦地望着我,月牙泉的眼睛依然清澈,忽然眼中亮光猛然一闪,随即,黯淡了下去。

“我x你祖宗。”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疯了似的,甩开吓呆了的保安,箭一样冲向那车。只觉得身体受到一股机械强硬的冲击力,一阵无以言状地钻心的疼。

一切都安静了……

“啊……”疼痛令我禁不住呻吟起来,意识缓缓从混沌中苏醒。恍惚中,听到“滴滴、呼呼”的声音,时远时近。眼皮沉重得像压了块铅石,费了好大力才睁开一条线,炫目的白色立即映入眼帘,激的头轰然作响,一阵眩晕。

“德林,德林,你终于醒了。”我听到焦急而凌乱的呼唤。

“德林,刚子是怎么死的?德林你醒醒,快告诉大爷……”杂乱中,有个苍老嘶哑的声音尤为刺耳。

“大爷,你先回去吧,德林失血过多,还很虚弱,你让他慢慢恢复一下咱再说。”哥哥德鑫的声音?“刚子死了,我怎么能等得住啊……”

全身一阵剧痛,令我的意识瞬间消失,再次昏迷了过去。

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周遭静得骇人,耳畔仍然听到“滴滴、呼呼”的声音,宛如通往炼狱之门的穿堂风般诡异。我不敢再睁开眼睛,忍着疼痛,慢慢梳理着凌乱不堪的记忆。

无聊的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低垂的天空灰暗阴郁,越发显得小院杂乱而拥挤。在堂屋的桌案上孤零零躺着一页纸,页首醒目的黑体字写着“限期拆迁紧急通知”。德鑫绛紫色有些变形的脸遮住了光线,将一块阴影投在了白纸上,“我早就和你们说,就是不听,现在好了,就剩最后一天了,同不同意也得搬。你们啊,如果早拆兴许还能得点好处,可你们就是不听,真是人笨傻主意也硬。”他边歇斯底里地挥动着手臂说着,边习惯性地发出带有哀其不幸痛惜不已的“啧啧”声。“我反正是丑话说在前头,不管新房分在哪儿,有老二一间就得有我一间,要不我没法给媳妇交代,这也算是公平嘛。”妈妈低垂着头,花白的头发随着德鑫话在不知所措地颤抖着。

这个时候,刚子来找我。可我怎么躺在这了?无疑,我受了伤,这是医院?是医院,那“滴滴、呼呼”的声音是监测仪器发出的,我对自己说。

是孙兆树把我们撞了?是他,在被撞的霎那间,我清晰地看到他嘴角那丝狰狞的冷笑。刚子死了?我恍惚听到有人说刚子死了。

我迫切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张了张有些生硬的嘴,问了声:“有人吗?”虽然感觉用了全力,但听上去却似耳语般轻飘。试图动动身体,疼痛难忍,只有右手活动时疼痛还可以忍受,于是,我用右手接连不断地敲击着病床,发出沉闷的“吭吭”声。

门被轻轻推开,哥哥德鑫走了过来,惊喜地说道:“德林,你醒了。”我点点头,忍着痛,艰难地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我被孙兆树撞倒昏迷后,围观的好心人拨打了急救电话。经检查,我的左侧肋骨、小臂、小腿骨折,严重脑震荡,多处肌肉挫伤,已经动过手术并且昏迷了三天时间了。

刚子,不幸当场死亡。

孙兆树当时被拘,但他诡辩说是刚子自己冲上来的,而不是主观故意撞人,虽然当时围观的不少,但听说要录证人证言,全做鸟兽散。或坚称没看清楚不敢妄下结论,甚至否认自己当时在现场。因为证据不足,孙兆树被取保候审。这件事把这片拆迁区的人激怒了,集中到帝豪建业门前,为我和刚子讨要说法,拒绝拆迁。

随着德鑫的叙述,我的大脑出现阵阵空白。心紧紧抖缩成一团,眼泪像酷夏的雨,滂沱而下。

“他在撒谎,是他故意撞死的刚子。”我怒不可遏,用力拍打着床板。德鑫连忙按住我的手,急切地说:“别闹了,这是深夜,别吵着别人。”

这话猛然提醒了我。忍着因气息过于急促而引起的肋骨疼痛,透过婆娑泪眼,我环顾了一下病房。这无疑是高级单间病房,各种医疗监测仪器、家电物品一应俱全。

德鑫看出了我的疑问,说:“这是帝豪安排的,一切费用由他们负责。”

望着德鑫游移躲闪的目光,更增加了我的疑惑,问道:“他们怎么忽然好心了?”

德鑫没有搭话茬,反问道:“这事,你想怎么办?”

“去告他。”我咬着牙根恶狠狠地说。

“不行。”德鑫断然否定,继续说道:“这件事的处理,你必须听我的,我都给你安排好了。”

我错愕地望着德鑫:“安排好了?”

“嗯,医药费他们全包,用拆迁房兑换市中心一套三居室,还有二十万赔偿金。但是,你要给他证明,刚子是自己撞上车的。”德鑫说。

“那你呢。”我逼视着他的眼睛,喘息着耳语般地问道。身体的疼痛和内心的痛苦已经抽干了我全身的力量。

他不自然地扭动着身体,说:“孙兆树和我们所长是哥们,答应聘任高级职称。你也知道我的职称考出好几年了,单位就是不聘,各种待遇福利也都享受不到。还有,调任我做采购处负责人。采购材料可是我们单位的肥缺。”

“那刚子呢?刚子家人呢?”我强压制着怒火,看着他局促不安的样子,想必他心里也有着愧疚和不安。

德鑫连忙说:“我当然不会忘记刚子。他家也会得到一笔赔偿金,但不会太多,否则这事就有理亏的嫌疑,说不清了。”

“我不同意。”我冷冷地说。“我不能便宜了那孙子了,更不能对刚子不仗义。”

“不同意?”德鑫对我的回答没有太多的吃惊,继续说:“我也想过了,那样的话,这几万元医疗费就得我们自己负担。孙兆树会根据你和刚子的关系提出你的证言具有倾向性,而别人谁还会出来作证呢?没有人。到那时,这场官司会把你拖死,他有钱,有关系,难保哪个环节有吃腥的,最后的结果输赢都未必。”

“我就不信,还能没处说理去。”我嘴里如此说着,但心里也不免有点忧虑。

德鑫似乎感觉出我态度的动摇,语重心长地说:“难道你历练的这么久还不明白吗?理是拿来说的,有几个能坚持做呢,同情是有期限的,等把这件事拖得心疲人倦的时候,同情心也会厌烦。难道你的日子不过了,妈你难道就不管不顾了。”

提到妈,我沉默了。

德鑫用棉棒蘸着水,润了润我干咳的嘴唇,继续说“爸离开得早,妈拉扯我们不易。那时你还小,晚上我和妈偷着捡垃圾卖,就为了多挣点钱。我初中就去给门店值夜班,晚上漆黑一片,我总说不怕,那可能吗?可为了你和妈,我就只能忍着。有时候下雨打雷,我蜷缩在墙脚一宿不敢合眼。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学,分到研究所,可考上的职称就是压着不聘,憋屈啊我。”德鑫的声音哽咽了,我的泪也掉了下来。儿时哥哥对我种种的好一一浮现眼前,这也是我多年来对哥嫂言听计从的根源。

德鑫继续说:“和你嫂子刚结婚时,全家也是挺和睦的,后来她对家对妈态度的变化我看在眼里,可男人没了事业,治家的底气都没了。每次回家,看着妈见不到孙子失落的表情,我的心都碎了,可你嫂子就是胡搅蛮缠不让孩子回。我知道,她就是嫌咱家穷,嫌我没本事。这次,你一定听我的,为了这个家。刚子已经没了,无论怎样,他也无法生还,我知道你们俩是好朋友,但我们要面对这个现实。老话就说,两害相较取其轻,以后我们悉心照顾好他的家人就是了。”

德鑫很少和我说过如此情理交融的知心话。看着他满面愁怆的脸, 对他嚅嗫的同情中更增添了疼惜。他是我的亲人,而我的决定会关系他的幸福,这让我的内心极度纠结。我宁愿所有的悲苦自己承受,也不愿累及我的亲人和朋友。望着德鑫满是期待的眼神,我沉默了。

这一夜,德鑫给我讲了很多儿时的事情,没有再提及和追问我的决定。我却在不停痛苦地叩问自己:是做精神的王,坚持事实,坚守道义。还是做物质的奴婢,让罪恶的灵魂在浮华中恣意狂笑。

一夜思绪纠缠如麻,到天空放白时方昏昏睡去。 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的睡眠却是一整段沉沉的香甜,莫非自己潜意识里已经完全赞同德鑫的做法?

窸窸窣窣的轻声细语将我吵醒,刚睁开眼睛,“爸爸,爸爸,我都等你好久了。”女儿囡囡扑了过来。

妻子忙拉住囡囡,说:“小心点,别碰疼爸爸。”然后深情地俯下身子问我:“好些了吗?吓死我了。”

经历过生死,让我对生命与情感有着别样的珍惜,尤其是对妻子。中学毕业后,我选择了数控机床工作,妻子当时是我工作的助手,我喜欢她憨憨的善良和醇醇的温柔,当时她的父母因为我穷曾极力反对,但她还是坚持初衷不改,这让我非常感激。即便面对嫂子的各种无理要求,她也不曾抱怨,总是在我身边默默地跟随着依附着。我有时在想,自己即便在人前是条虫,她也会把我当条龙来待,因此,除了全心地爱她,我无以为报。

“爸爸,大妈妈上午带我和妈妈去我们新家了,好大好大哦,爸爸,爸爸我要买个秋千椅,妈妈最喜欢秋千了,好吗爸爸。” 女儿兴奋得小脸通红,像蹦豆子一样急不可待地说着。

“好囡囡,来,吃个香蕉。”嫂子拿着剥好的香蕉温柔地递给囡囡。

我对过于精明的女人内心有种抵触,甚至是恐惧,原因就是因为嫂子,她让我认识到女人是怎样的高深莫测。她为了利益,可以不顾及一切后果,同样,只要她需要,可以立即对你无比热情,而你从她的脸上,根本看不出一丝尴尬或者歉意,好像从没发生任何芥蒂,眼神无辜地直视着你,反倒让别人不好意思起来。也许嫂子忘性大,把将弟媳的东西扔到院子里的事都给忘了吧,我心里想。

嫂子转过身对我说:“你哥哥和律师在外面,我们先出去一会儿,让他们进来吧。”

律师?我满腹疑惑。

德鑫带着两个西装革履的人走了进来。原来这件事涉及面很广且影响很坏,必须走法律程序,这两个律师就是来取证的。显然他们已基本了解事情的真相,对我的问询带有很强的侧重和诱导性。我无法逾越良知的门槛,但又无法面对德鑫那期待的眼神,索性,闭上了眼睛,任德鑫在旁如何催促和埋怨,只是沉默不语。

那两个律师窃窃私语了几句,对德鑫说:“你能代表他出庭吗?如果可以,我们起草一份授权委托书,你们签上字,以后所有的事由我们和你协调。”

“好好好。”德鑫生怕律师生气拂袖而去,连声答道。

几分钟的时间,一份全权授权委托书拟定完毕。德鑫怯懦地在我耳边低声央告,他如此卑微的对我,如同利鞭抽打在我的心上,泪水,在我紧闭的眼角流淌。我说:“哥,别这样,我签,但所有的补偿款都要给刚子家。”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骨折不像其他的病症,只能靠时间来累积伤口的愈合。

每天妻子和嫂子轮番煲各种汤来给我增加营养,尤其是嫂子,办事精明利落,照顾病人也无懈可击。各种有益骨骼愈合的饮食变着花样地做,对母亲的态度也有了极大的转变。看着全家人和和气气的,我的心情也好了很多,虽然脑海时常想起刚子,牵挂他的家人,但内心用已将全部赔偿款都给了他家人来宽慰自己。我知道,自己只能做这些了。有些人命里注定做不了某些事的,就像善良的人做了罪恶的事,逃得过现实,逃不过内心良心的追问。权衡再三,我觉得这是自己最好的选择,所以,每当想起刚子,就立即转移注意力,并且有意识地强迫自己遗忘发生过的和正在发生的不愉快,只专心养伤。

这是临近黄昏时分,我斜偎在床头,透过窗棂,正好可以望到医院东侧餐厅的楼顶,那楼顶本来是水泥混合浇筑而成,也许是年久尘垢竟积淀了一块方寸之地,并且生长着高越丈余的野柳,枝干挺拔,根坚破石,虽形态狰狞些,反倒凭空添了几分野趣,旁边相伴着几蓬荒草,虽已入深秋,但依然可以看出曾经的葱郁,在斜阳余晖的映照下,如同镀了金一般,摇曳着黄灿灿的一片,煞是喜人。

相比于草木顽石坚强不屈,人的生命真的是太脆弱太短暂了。我正在漫无边际的遐想着,病房的走廊里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在我的病房前戛然而止,随后房门被猛然踹开,刚子的妻子和他妹妹凌子迭声叫骂着闯了进来。

“德林,你是什么东西,亏我哥还拿你当最好的朋友,你配吗?”凌子低沉而粗哑的声音刺痛了我的心。不是因为话的内容,而是那语音像沙砾在摩擦着咽喉发出的,似乎还带着缕缕血丝,揪得人心疼。凌子性格开朗,能歌善舞,声音更是甜美,我骤然感受到刚子的离去对凌子伤得有多深。

“你给我滚起来,你躲在这儿让德鑫出头就没事了,你亏心不亏心啊,我哥是怎么没的,你给我说清楚。”她边说,边过来拉搡我,打着石膏的伤口立刻疼痛起来。

我狠咬着嘴唇,紧皱着眉头,像片将要坠落的秋叶,任凭在她的手里飘摇。这时刚子妻子在旁拦住了凌子,红肿着眼睛,面容极度憔悴,哽咽着说:“德林哥,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么多日子,德鑫一直说你昏迷不让来找你。我一直相信你不会做对不起刚子的事。可我们听别人说刚子是被孙兆树撞没的,可你怎么说是他自己主动撞车的呢?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这还不明白,他还不一定收人家多少好处呢,要不怎么会赔给他那么多钱。反正人没了,事情怎么样还不凭他嘴说,可是你怎么有脸花那些钱呢?那每一张钱可都沾着我哥的血,那个拿你当最好朋友人的血。”凌子用寒冷的眼神逼视着我,恶狠狠地说着,将语气着重咬在那个“血”字上,让我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心像掉入冰窟似的冷。

“你们干什么?来闹什么?没看到病人需要静养吗?出去,都给我出去。”嫂子正好送饭过来,放下餐盒就往门外推搡着她们俩儿。嫂子的泼辣可不仅仅是停留在嘴上的,凌子扭动着身体和嫂子争执着。

“德林,我不相信你会欺骗刚子。如果事实真的不是这样,刚子会恨你。你要知道,不是为了你,刚子不会去找建业公司的。你好好养伤吧。”刚子妻子强压制情绪,语气平静但掷地有声地说,随后,拉着骂骂咧咧的凌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纹丝不动,头脑内一片空白,不知是内心气愤还是刚才推搡后身体劳累,急而深厚的喘息使疼痛从肋骨的间隙传达周身,我有种要疯狂爆发的冲动,气血像海浪涌动拍击着额头。看着洋洋得意的嫂子,我无比厌恶地闭上了眼睛。

德鑫欺骗了我。我痛苦地想道。德鑫为什么这么做,难道自己得到的还不够多吗?人的欲望真的就如沟壑难以填平吗?

善良有的时候就像慵懒而华丽的贵妇人,不仅会被那些贪婪甚至龌龊的有些褴褛的目光所蹂躏,还无法阻止从你永远无法理解无法洞明出处的地方伸出肮脏的手,去获取需要满足自己的欲望。所以,当德鑫将他的理由剖析得如同齿轮的螺旋纹一样清晰合理时,我的愤怒被堵上了橡木塞子,只能在心里腐烂发酵,折磨着心脏。

签订了全权授权委托书,德鑫的言行就成了我的翻版,而他的言行则完全是帝豪建业在这场诉讼中的补充资料。

根据孙兆树的讲述事实是这样的:中午他开车出来,我和刚子在门前堵着他。可能是我们等得心急了,上来又打又骂,他急于想早点离开免得被打,没想到车发动后,刚子忽然朝车撞过来。他一心想躲闪,但还是撞上了,并且在躲闪的时候不小心撞上了我。对我,他负全责,对刚子,他只负少部分责任,这也就是为什么多给我赔偿金的原因。

然而在法庭上,凌子拿出了一封匿名信。说是当时现场围观者写的信,说事实真相不是这样的。但由于那是封匿名信,而我与刚子又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所以我的证言就有了很强的可信度。

事情设计得多么天衣无缝啊,什么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啊,扯淡。我诅咒着。可又能责怪谁呢,既然当初自己选择了,也就只好自己吞咽着这枚苦果。

我的受伤似乎是整个家庭改变境遇的分水岭。首先,拆迁房换到市中心的一套三居室,德鑫如愿以偿地受聘并调任岗位。嫂子真的是精明的,她察觉到我无法面对原来的住所,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完成了新房的布置,以及搬家的琐碎事情,并且一改以往的刁蛮,只字不提新房她要留一间的要求。

喜气在每个家人的脸上流淌,只有我,改了性情似的沉默无语。只一门心思地拄着拐杖练习行走,摔倒了,不许别人帮,自己挣扎着起来,如果谁硬要搀扶,就会大发雷霆。看着妻子错愕委屈的表情,我只有别过头只当不见。我心里苦啊。有天夜里,妻子静坐在床边陪着沉默的我,不知怎么,她低声地抽噎起来。她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联卡,对我说:“别折磨自己了,我知道你难受。这是赔给咱的钱,你愿意给刚子家就给吧。”说着,把卡递到我的手里。

看着那张卡,那张轻飘飘薄薄的硬卡片静静地躺在我的手心,忽然百感交集,内心沉沦在酸楚的汪洋。它如此轻,却又如此重,它如此简单,却又如此纠结。一时间,我的泪如泉涌,积蓄已久的委屈在那一刻迸发。我该怎么做?我陷入深深的自责,责怪自己无能,责怪自己懦弱, 各种情感交织缠绕将自己紧紧束缚,我真的快要窒息了,感觉自己就像站在十字街口,四顾前路茫然。

“我不想看你难过。”妻子靠过来,把我的头揽在她的怀里,继续说:“我去过老房子,那里基本搬迁完了,刚子家也快搬了,我知道你的心,想怎么做就去吧。”

依偎在妻子绵软温润的怀里,我的心像飘散的云渐渐凝聚在一起,不再凌乱不堪。这接踵而来的件件事情,将我的神经折磨得疲惫到了极点,哭过后有种宣泄后想昏昏欲睡的感觉。不去想了,也许事情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糟,我心里说。

老人都爱说“人气”这个词,它不同于现而今所泛指的“人气”,而是充满灵性、生命茂盛的意味。就以这平房区为例,曾经盘结错综复杂的街巷,灰暗低矮的屋檐,给人的感觉是那么温暖,就像一锅煮沸的水,汩汩地冒着热气,亦如星罗棋布的局,错落有致,人喧而不嘈杂。可如今呈现在眼前的则是一片空寂的废墟 ,远处,两辆挖掘机的铁臂正在拆毁老屋残垣,推土机则在其后将废墟混合着陈旧往事一起碾压平整,准备构筑新的记忆。

我拄着拐杖,牵着女儿,伫立在这片到处充斥着残垣断壁的地方时,耳边机器的轰鸣声没有唤起我对未来高楼耸立的美好憧憬,而是刺骨的伤感:曾经的一切将只能依靠依稀的记忆,而不再会有实物加以佐证了。

刚子的家就像漂浮在废墟上的一座孤岛,倔强地伫立在那,像根刺,扎得我心疼。房子的周围已经被残破的瓦砾所包围,找不到一条通向家门的清晰的路,据说,他家已被停水停电,迫不得已,只得今天搬迁。

“爸爸,仔仔也要去住高楼吗?”女儿拉着我的手,稚气地问道。

我无言以对,只躲在一堵断墙的后面,看着刚子的妻子和妹妹以及几个工人来来回回地搬运着东西。听说撒谎的最高境界是,坦然直视对方的眼睛,语言滔滔不绝语气抑扬顿挫。而我撒谎水平是初级阶段,面红耳赤,期期艾艾,所以我只能选择躲藏起来。真地是没脸见刚子家人啊。但她们似乎已经发现我和女儿,只是无视我们的存在,顾自忙碌着,偶有凌子的余光扫射过来,也是充满着仇恨与鄙夷的不屑。

我把银行卡塞在女儿的衣袋,告诉她把它交给仔仔爷爷。女儿欢快地答应着,雀跃着跑向刚子家。她的兴奋让我内心感到有些伤痛。女儿与仔仔年龄相仿,自小一起玩耍嬉戏,在分别的这段时间里,女儿时常念叨起仔仔,总把最喜欢的玩具收藏起来,等待着与仔仔一起玩。友谊的藤蔓无形中丰富着她的情感,而这情感在物质的世界中又能够偏安一隅多久呢?我愈是沉静思索着,内心愈是卑微蜷缩的。

不一会功夫,女儿满脸涨红地跑了回来,清澈的眼眸被泪水侵润着。我连忙蹲下身,心疼地问道:“怎么了?”

“仔仔撵我走,不,不让我去,去他家,说以后,不和我玩了。”女儿委屈地泪水涟涟,抽噎地说。

看到女儿哽咽的样子,我心都要碎了。我无法安慰也无法解释,只能轻轻擦拭女儿的泪眼,轻柔地问道:“那卡呢?”

“我、我给爷爷了。”女儿答道。

我心里似乎得到了安慰。自己不曾研读禅宗圣律,但一直认为,听从心灵的指引,无愧于心地生活就是为人之根本。银行卡的密码就写在卡的背面,老人接受了它,就如同刚子原谅了我,我内心如此细忖着,感觉身心有了些许轻松。

就在我牵着女儿想要离开的时候,仔仔走出家门,朝着我跑了过来,随后,刚子的妻子和凌子搀扶着刚子爸,也从门里走了出来。在凌子手中捧着的居然是刚子硕大的照片,依稀可见他微笑着,月牙泉般的眼睛依然清澈明亮。我头上像响起了一个炸雷,精神忽然恍惚起来,内心如万蚁啃噬,痛苦地无以名状。

仔仔渐渐减缓了奔跑的速度,最后竟有些迟疑困惑的样子。忽然,他嘴角泛起了淡淡笑意,迎着我走了过来。我充满感激地俯下身子,张开了拥抱的双臂。我太需要一个来自刚子家人的微笑了,我要用这个微笑来稀释我内心的罪恶,来消弭我午夜的梦魇。我静静地看着仔仔,用渐渐湿润的眼睛来感激着他迈向我的每一步,近了,静了,他站住了。他微微歪着圆圆的脑袋,斜视着我。忽然,他对着我的脸重重地吐了一口唾液,扔下那张银行卡,头也不回地跑了。

我呆愣了,伸出的双臂和脸上的微笑僵硬地定格在那一瞬。

“你为什么啐我爸爸?你为什么啐我爸爸?”女儿愤怒的怒斥惊醒了我。女儿边喊着边要追打仔仔,我抱住了她,但实际是在用女儿弱小的身体来支撑我瘫软的身躯和渐渐坍塌的神经。

直面阳光,阴影在身后,而我,将永远生活在阴影中无法自拔了。

我抱着因哭泣而疲惫睡去的女儿缓缓走向回家的路。天空晴朗,在我眼中却是阴郁茫茫,像欲雪的黄昏,压抑低沉。啐在脸上的唾液风干后有种紧绷的感觉,就如同一块铜钱镶嵌在肉里,火辣辣地疼。

路旁有散发小传单的年轻人,热情地迎面而来。我目光呆滞地看着他,只看到一张泛着唾液的嘴唇在开开合合,却听不到一点声音。他忽然就停止了,惊诧地看着我,拿张小宣传单慌忙地递到我的手上,面带狐疑地转身走了。我随手把宣传单塞在了裤袋里。

颓废的面容将心境暴露得一览无余,妻子小心翼翼看着我的脸色,将依然熟睡的孩子安顿好后,静静地坐在一边陪着我沉默。

我低垂着头,猛吸两口,香烟就过了半。

“我必须要说出来,否则我会闷疯了。”我的话随着浓烈的烟雾生硬地撞向空气。“我他妈的真不是个东西。”

“别太和自己较劲了,我们也没什么证据,现在就算是你把真相说出来,谁信呀?再者,大哥德鑫怎么办?我们刚刚平静的家别再生出别的什么事来吧。”妻子柔声说道,“我们已经把所有的钱给刚子家,也算尽了自己的心了。”

我无声地从裤兜里掏出那张银行卡连同那张宣传单一起仍在了茶几上。妻子看到卡,沉默了。

我沮丧地去拿茶几上的香烟,在偶然一瞥间,看到那被团皱的宣传单在慢慢舒展开来:数码商城大酬宾。

我连忙抓在手里,细细地看了一遍,然后对妻子说:“你明天去给我买这个。”我指了指宣传单,妻子凑过来看了看,面带恐惧地对我说:“你买这个干什么?你想怎么样?”

“我想要证据。”我说道。

据说文化艺术水平在唐朝达到鼎盛时期,可见物质的富足会滋生对精神世界的向往,就像这宽阔的包间,显然是以水墨画为主题设计,满室无处不见色彩鲜明的黑白主调。旋转顶灯的四周绘有著名山水画家范宽的《溪山行旅图》,溪山深虚,水若有声。就连水晶烟缸的边框也以黑金属佐以镶嵌,餐盘和杯具的外缘均配以简短诗词,无外是世事洞明,参禅解玄,这以出世的心布置了这入世的局,很具有讽刺意味,就像摆置在侧的这一套咖啡色真皮沙发,不动声色地炫耀着奢侈的贵气,却破坏了整体的清雅,与满室氛围很不协调,感觉就像八大山人托举着一沓钞票,不伦不类。

对我而言,什么样的地方不重要,我要的是结果。对孙兆树而言,什么地方很重要,他要的是场面,以表示被请人在他心里的重视程度。这个重要的人当然不是我,是德鑫的所长。

古人言,尽人事听天命,冥冥中似乎真的有宿命在指引。我去帝豪建业,原本想在孙兆树的办公室里谈谈,可他没在,却通知秘书留我吃晚饭,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也为此困惑了一个下午。

正如自己猜想的那样,晚上请的人不只我一个,出乎意料的竟还有德鑫,我有点暗暗叫苦,但没有退路了。

事情在只言片语的编织下渐渐明朗:孙兆树的亲戚经营化工实验材料,德鑫负责研究所的采购,虽然孙兆树与所长关系交好,但将相关的人纳入自己利益圈子总还是安全的,并且事情也更好运作些。我恰好去找孙兆树,于是也成了这场宴席中的一员。

我明显感觉到,孙兆树误会了我去找他的目的,他以为我是找他办事或者索取什么,这让他对我没有丝毫的防范,言语间带着几分轻视,套用他的话说:能用钱摆平的事就不算是事,而他还从没遇到过用钱还摆不平的事,所以,拿我也根本不当回子事儿。

我悄悄地把手伸入了怀里 。

酒过三巡后,大家都带有几分醉意,气氛不免也轻松很多。

我等服务员出去的间隙,端起酒杯,微笑着对孙兆树说:“孙总,你也是久经风雨的场面人,可那次你怎么就冲动到开车撞我们呢?”

我的声音并不大,但却如同炸雷,顿时满屋鸦雀无声,陷入了死寂。

德鑫瞪着一双因醉酒而微红的眼睛怒视着我,用面部表情传达着他阻止的含义,这使得他整张脸更像个狗不理包子,所有的褶皱聚集在他鼻子周围。

我故作没看到,继续装着懵懂地样子微笑着看着孙兆树。

孙兆树环视了一下众人的表情,挥了挥手,说:“没事没事,都过去了。都别太紧张了。”然后对我说:“其实那次是有点冲动,原本拆迁这块我可以不直接参与,我们和当地签的有保证限期拆迁的合同,只是当时我的资金周转出现点问题,急于资金回笼,不拆怎么可以预售期楼呀。”

他看众人紧张的情绪慢慢舒缓下来,不紧不慢地拈了口菜,继续说:“那天呀,没想到你们那么拗,一直呆在门口不走。而我呢又恰好没吃早饭,临近中午的时候就空腹喝了点红酒,当时可能是酒劲上来了吧,是真冲动了,好在兄弟你没事。早知道有这关系,什么事不能协商解决啊。”大家附和着呵呵笑着。

“可我的兄弟刚子被你撞死了。”我继续微笑着看着他,内心的愤怒在层层累积。

他居然用轻描淡写的语气在叙述着关乎别人生死的事,而追溯发生这一切的根源竟然是一顿早餐和几杯红酒。他的烦躁竟然可以剥夺生命?从何时起,生命的天平加缀了经济的砝码,难道是物欲纵横交错成蛛网,黏住上帝无所不能明善除恶的惩罚之手。

“德林,瞎说什么?”德鑫厉声呵斥道。

“哼,如果不是他死了,你恐怕得不到那么多。”孙兆树轻蔑地说,俨然我就是婊子在扫黄,下作且卑鄙。“小老弟,有所失才有所得,舍得舍得,不舍怎么能得?”他看了德鑫一眼,顾及他的面子,语气缓和了些。

我呵呵笑了起来,豪气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的目的达到了,那一夜,我喝得酩酊大醉。

当天夜里,我破天荒地梦到了刚子。他对着我呵呵笑着,我也是呵呵地对他傻笑着,没有语言,没有肢体动作,我们就是彼此呵呵笑着。

后来,妻子把我推醒,问我笑什么?我依然沉浸在那种快乐中,继续呵呵地笑着说:“做美梦呢。”

意料之中的法院传票如期而至,我悉数着临近开庭的每个日期,似乎在翘首以盼解放日的到来。

开庭那天,妈妈一大早就做好了早餐,居然还将自己的衣物做了整理打包。这让我非常吃惊,因为一直以来,我们一直是隐瞒着妈妈的。妈妈看出我的疑虑,柔声地说:“林啊,你做得对,无论你搬到哪,妈都跟着你。”说着,她那被岁月煎熬的有些泛黄的眸子里泛着潮汐。那一刻,我心里暗暗发誓,要用生命来保证妈妈生活幸福。

这次刚子妻子的诉讼将我追加为被告。

在正式开庭之前,凌子几次冲上前来厮打我,刚子的妻子和父亲也对我破口大骂。我低头不语,任拳头和巴掌打在我的身上脸上。妻子不顾一切地冲上来保护我,被我护在了身后。这一切本是我该承受的。

我与孙兆树的代理人也就是他的秘书以及律师一同站在被告席。庭审中,凌子拿出了证据,一支录音笔,嘈杂的声音在空旷的庭审室回荡:

“其实那次是有点冲动,原本拆迁这块我可以不直接参与,我们和当地签的有保证限期拆迁的合同,只是当时我的资金周转出现点问题,急于资金回笼,不拆怎么可以预售期楼呀。”

“一直呆在门口不走,而我呢又恰好没吃早饭,临近中午的时候就空腹喝了点红酒,当时可能是酒劲上来了吧,是真冲动了,好在兄弟你没事。早知道有这关系,什么事不能协商解决啊……

正是那次我们在酒店的完整对话。

我敏锐地感觉到孙兆树的秘书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当时参加酒宴的就是这几个人,他当然很明显地能猜测到是谁最有可能做录音,而我有目的地提问,已将自己暴露得一览无余。

律师对这份证据的真实性提出异议,要求做语音识别鉴定。

庭审结束后,我推着摩托车与妻子快速离开。在走出法院的大门不远处,两个年轻人步行着,迎着我就直撞上来,其中一个竟然直接倒地,说我撞倒了他们,我刚争辩几句,他们抬手就打。这时,不知从哪驶来了一辆面包车,下来三个人,他们不问青红皂白,把我按到地上就一顿拳打脚踢,我根本无力反抗,腥红的血不断从嘴中流出。无奈,我只有蜷缩着身子,紧紧用双臂护着头。在这急如骤雨的拳头的缝隙,我看到孙兆树的秘书和律师上了那辆面包车。

妻子竭力和他们厮打着,凄厉的哭喊割得我心疼。

我感觉疼痛渐渐麻木,意识陷入迷离中……

恍惚中听到,凌子和刚子妻子的辱骂和厮打声,不是对我,是对那些打我的人 , 是刚子爸爸抱着我的头吗?

唉,这次又要花一笔医药费了。我对自己说。或者明天再找份兼职工作?明天,对,就是明天。谁说让精神有尊严就必须注定面对物质卑微?我就不信,有尊严地活着会那么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