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格里拉

2013-12-29 00:00:00王保忠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3年3期

忽然间,牛奶铺天盖地的就来了。县城的街头,到处都是卖奶的,有奶站开来的拉得满满当当的东风140货车,有乡下骑来的驮着奶桶的三轮和两轮摩托,有赶驴车和推小平车的,还有牵着奶牛在广场上现挤现卖的,牛的奶泡硕大,每移动一步胯下就颤颤的,似乎随时都有砸下来的可能。时间久了,牛们就有些撑不住了,也没个害臊,尾巴一掀,竟在釉面彩砖上拉下了一团团粪便。看不到穿制服的管理人员,偶尔露一下头,也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非常时期,好像是没必要太去较那个真了。红头文件早发下来了,红底白字的过街标语也都与牛奶有关,诸如当作头等大事来抓,一切为奶农着想,等等。好像是,这小城,这城镇的每一条街道,街道的每一个角落,就连街上的行人,街道两侧的花草树木,统统都沾染了牛奶的味道。

文化馆坐落在一条不起眼的街道,卑微,安静,与世无争的样子,可到底还是脱不了瓜葛,这些天也闻风而动,正儿八经地开了个动员会,要求馆里的干部每人至少买一箱奶,多购不限。也就八九个人,除了请假坐月子的小林外,能来的都来了,一张张脸葵花般地仰向馆长老周。老周自是很满意,一双深度近视的眼晴射出的东西从黑框眼镜上方探出来,透出些许柔软的微笑。门前的小巷,也一改往日的冷清,过去懒洋洋地蹲在那里摆菜摊的几个小贩,这几天,都给卖奶的和奶桶挤到一边去了。老周呢,路来路过,见了卖奶的老远便赔笑,心里却有些不屑,这都闹腾个啥,文化馆又不是奶市嘛。

其实老周也就五十刚出头,并不见得有多老,因为文化馆是负责写写画画的,没多少油水,也给人办不了事,上了街或去机关礼堂开会,就很少有人叫他周馆长,当然也很少有人直呼他的名字,毕竟,他是这小城仅有的几个文化人之一。于是就这样定了位,比他年纪大的喊他老周,比他小的喊他老周,连馆里的年轻人也跟着“老周”“老周”地喊。老周早习惯了文化馆的安静,似乎什么事都看透了,自然不会去计较人们怎么称呼他。只有唯一的一次,老周好像是喝高了,馆里有个年轻人进来送水,自然还那么称呼他,老周就沉下脸来,声音硬硬地,目光也是硬硬地,你,你们不能老这么叫我。年轻人就怔在那里,老半天才反应过来,是是,以后叫您周、周馆长。老周脸阴得更厉害了,使劲地摆摆手,不,不能叫我馆长,太俗气。年轻人结巴了,那,那叫您……老周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你进馆几年了,连这都不晓得?叫我老师,叫我周、周老师,懂吗?在这个小城,无论比学问还是论人品,老周觉得自己都当之无愧地配得上这个称呼。年轻人脸腾地就红了。第二天,馆里的同志便一口一个周老师地叫他,老周早忘了昨天的酒话,见人们都盯着他,就知道是喊自己了。笑笑,觉得这样叫其实也很别扭,挥挥手,算了算了,你们还是喊我老周吧。

这个上午,老周像往常一样到了办公室,开始按部就班地工作,先是看了几份文件,又看了几张报,报纸里裹夹着几封信,都是什么什么全国组委会,告及他被评为十大杰出人物,务于某月某日来京参加颁奖大会,来时带多少多少会务费。还有就是,邀他参加什么书法征文大赛,给了他个组委会常务副主任的头衔,请他务必配合提供多少幅作品交多少参赛费,云云。老周不假思索地把它们揉了,扔进了废纸篓。这样的信件几乎每天都能接到几封,图穷见匕首,说到最后都是跟你要钱的。这期间,他还接了几个电话,其中,一个是文化局打来的,要从馆里抽几个同志协助文物普查。还有一个是外地的书贩子打来的,说有一套书法秘籍共二十五本,要的话可以打七折,并提供正规的报销发票。老周听腻了这一套,一跳一跳地说,我没钱,馆里也没钱。

处理完这些事,大半个上午差不多就过去了,老周忽然记起馆里还有没交牛奶钱的,就想督促一下,让他们明天无论如何都得交上来。正打算叫会计小刘过来,桌头的电话突然响了,接起来一听,是书协的秘书长邱平,说有个云南来的年轻人想会会他。邱平的正经单位是经贸局,任了个什么副主任科员,却并不管事,因为写的一手好字,加上办事热心,就在书协挂了个秘书长,每每协会有了活动,就出来客串一下。老周跟邱平是大学同班同学,听了电话,也不怕他受制,直截了当地说,不行,我这会儿正烦着呢,还有几个家伙迟迟不肯交奶钱,得给他们另请一桌再开个会。邱平便笑,也就那么几杆笔,犯得着这么兴师动众?跟你说呀老周,这个年轻人字写得极好,他知道你是个文化人,把你崇拜得厉害,特别想见你一面。

老周听了心里舒服,却说,他字确实好?

电话里的邱平就差对天发誓了,没错没错,他狂草更有功夫,怎么说呢,风格有点像你。

老周沉吟道,这么厉害?

邱平神神道道地,见了你就知道了。

老周便下了决心,那就暂不开会了,你领他过来吧。

邱平说,我这会儿有事走不开,这样吧,让小伙子先过去跟你聊着,中午我们一起吃个饭。

老周一怔,还要吃个饭?

邱平乐了,怎么能不吃个饭,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饭我请,这点小事不用你操心。

老周摇摇头,你个铁公鸡,来了客,哪一回不是我请的,啊?你掏过几回钱?

邱平更乐了,今天的饭我请,我拔毛还不行吗?

老周一咧嘴,这可是太阳打西边上来了,那好,我成全你。

放下电话,老周觉得办公室有些憋闷,便推开了窗子,立刻,外边的吵杂声从纱窗眼硬生生地挤了进来。仲秋的天气,天上挂的是晒谷子的毒日头,关了窗头上就直冒汗。老周眉头由不得挽了个疙瘩,探出头一看,单位门前的巷子这会儿像是开了锅,人声沸腾,好像在搞什么卖奶竞赛呢,有拿着小喇叭吆喝的,有粗着嗓子喊的,有细声细气喊的,粗重的是男人,尖细的是女人,有喊一块钱三斤的,有喊一箱十元钱的。老周摇摇头,心说喊吧喊吧,大家什么都不用做了,就卖牛奶吧。不管他怎么想,外面该怎么热闹还是怎么热闹。好像这世界只剩了一个问题,报纸上说,某个牌子的奶粉出了大问题,别的牌子也跟着受影响,好多奶站都撑不住快要趴下了了。养殖场和养奶牛的农民更急,奶站不收奶,损失最大的还是他们。

老周受不了这嘈杂,摇摇头,关了窗子,脑子里又跳出了交奶钱的事,就把会计小刘喊过来,让她再催催,明天无论如何也得把任务完了。小刘会计说,也没几个钱,要不先垫上对付过去再说,我打问了一下,别的单位都这样。老周立刻沉下脸来,这不行,绝对不行,四月份植树的钱不是单位垫的吗?每人五十块,统共就是四百五十块,到现在你收回了几个?哪个人给你了?文化馆是清水衙门,比不得别的单位,人家财大气粗,不在乎这点。我们呢,我们每花一分钱都得找县长,县长是那么好见的吗,就算见了又能给你批多少?我这张脸也是个脸,总不能天天去讨钱吧。

小刘突然红涨着脸说,老周,我牛奶钱是不是没交?

老周给他问得一愣一愣的,交了呀。

小刘说,那您咋这么说我?我也就一个小会计呀,您这一说,我还当自个没交钱,拖了单位的后腿呢。

老周这下反应过来了,知道自己刚才话有些重,说得小刘不高兴了,是啊,这跟她们这些下属有什么关系,你是馆长,能不能闹回钱是你的事,闹不回说明你没能耐没本事,你批评人家干啥?

就说,我只是随便说说,一点都没有责备你的意思,你去吧,去吧。

还没等小刘走,外面就有人敲门,怯怯地,老周喊了一声,进来吧。门开了,进来一个细细瘦瘦的年轻人,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立在门口,羞涩地一笑,然后是毕恭毕敬地问,是周老师的办公室吗?小刘瞥了他一眼,你,找我们周馆长?年轻人点点头,是是。小刘扭过身来,指了指办公桌后的老周,他就是。年轻人立刻上前几步,冲着老周伸出手来,久仰啊老师,总算见到您了。老周把手递过去,由他握了,哦,对了,你是书协的老邱介绍的那位吧?年轻人点点头,是是,我刚才就在邱老师办公室。老周笑笑,老邱很夸奖你的,说你的字好,坐吧。

见小刘会计还立在那里,便说,去忙你的吧,别忘了催他们交牛奶钱。

小刘点点头,去了。

剩下了他们两个人,老周见年轻人还站着,还那样怯怯地,就让他坐。年轻人不好意思地笑笑,好像是说我能坐吗,终于,还是在老周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了,也不敢坐踏实,身子朝前倾着,屁股只有半个落到实处。老周说,不要客气嘛,随便坐。又给他冲了杯茶水,你喝,你喝。年轻人点点头,谢谢,谢谢您周老师。可是杯子放在那里,他却不去碰一下,好像那不过是一件摆设。也确实好看,是朋友送的,景德镇出产的小紫藤青花手绘方杯。年轻人只是看了一眼,目光从杯边擦了过去,移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老周又一笑,说,这茶是我一个朋友从你们云南捎回的,正宗的普洱,多少喝点吧。年轻人脸一红,我不渴,对茶也没多少研究,让您见笑了。

老周哦了一声,又从抽屉里拿出包烟,晃了晃,这个你吸吗?

烟是那种硬盒的包装,一面是古城楼,一面是一个男人的半身像,藏在抽屉有些时日了,还是春天科教局的王局长给儿子办喜事时发的喜烟,二十几块一包,叫什么黄鹤楼,他一直没舍得抽。

年轻人更不好意思了,不吸,我还没学会。

老周哦了一声,不吸好,吸烟对身体没什么好处,能不吸就不吸嘛。也没去拆封,把玩了一会儿,又把烟放进了抽屉里,推进去了。很无聊的样子,看了年轻人一眼,又笑笑,拿起桌子上的烟盒,抽出一支点了,是他平时常抽的“红河”,四五块钱一包的那种。见年轻人还看着他,摆摆手说,我这人恶习不少,典型的“三民主义”,当然不是孙中山的“三民”,是烟民,酒民,外加一个网民。话说出来了又觉得不合适,怎么能这样口无遮拦,跟一个年轻人开这样的玩笑?转念一想,又觉得没什么不合适的,这年轻人也太羞涩,太拘谨了,这样说不过是调节一下气氛嘛。

年轻人眼一亮,很认真地说,老师也上网?

老周点点头,啊啊,偶尔也上一下,去书法网逛逛,看看同行在干什么,有什么新成果。

年轻人哦了一声。

老周忽然记起了什么,对了,你云南哪个地方的?

年轻人红着脸说,我丽江的,跟邱老师一样,也在书协挂了个秘书长。

老周哦了一声,挺远的,来这里是办事?

年轻人点点头,我哥眼下就在你们这个市,我来找他,顺便来见一下您。

老周说,事办完了?

年轻人摇摇头,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来看一下我哥吧。他做医疗器械生意,也喜欢书法,就留心一下这方面的事。也不是很忙,常翻看一下本地的报纸,说常在报上见到您的大作。

老周拧灭烟头,摆摆手说,我那些豆腐块也没啥价值,你哥倒是个有心人啊。

老周觉得这年轻人虽然有些羞涩,却很会说话,一口一个老师地叫他,比馆里的那些年轻人懂事多了。更重要的是,他从年轻人这里获得了一个信息——一个外地来的生意人,竟然知道他老周的名字。老周就认真地看他,这年轻人看起来是不修边幅,甚至有点不合时宜,都仲秋了,还一件白色的半袖衫,裤子是米黄色的那种,看起来也挺单薄,鞋也是夏天那种皮凉鞋,棕色的,露出一双有点脏腻的白袜子。这怎么回事呢?都这个时节了,怎么还穿得这么单?又觉得这不是该他操心的,人家这样穿是人家的事,说明人家年轻,有活力,不像你,知天命的年纪了,一入了秋就觉得衣服单薄了,紧赶紧地往身上套衣服,上一件下一件里一件外一件的。

到底,老周还是没憋住,小心地问,出来有些时日了?

年轻人说,也没几天。

老周哦了一声,不好再说什么了,就看着年轻人,又觉得这样不好,把目光移开了,移到了对面的墙上,墙上挂了一幅字,是他的手书,用淡黄色的仿古宣纸装裱而成的,看起来颇有点雅致。书的是范仲淹的《岳阳楼记》,笔势飞扬,龙飞凤舞,每一个字似乎都裹挟着千钧之力,风雷滚滚,超凡脱俗。本来,他是个不事张扬的人,但老邱看过后却百般称赞,亲自拿去裱了,逼着他挂出来。起初,老周很不好意思,觉得这样很不好,有点自恋,但来过他办公室的人,看了后没有不说好的,渐渐地,他也习惯了这种赞扬。工作不忙时,他会仰倒在椅子上,目光不自觉地探向这幅字,品味或者说欣赏上半天。

年轻人也是看着这幅字的,半天,开了腔,是您的作品吧?

老周点点头,没错,是拙作。

年轻人腾地站起来,很激动的样子,真是名不虚传,周老师,您这是墨宝啊。

老周脸上慢慢现出得意之色,却摆摆手,嬉戏之作,登不得大雅之堂……

年轻人打断他的话,老师您这就是自谦了,这些年,我走过好多地方,以书会友,看过的字可以说是数以千计,但说句不客气的话,能打动我的不过有数几幅,要不是先见了您的面,我还以为这是年轻人的手书,气吞万里,举重若轻,看不出一点暮气。

老周赶忙摇摇头,你过奖了,过奖了。

年轻人依然滔滔不绝,刚才我和邱老师也交流了一下习书心得。他研习临摹的是三希堂法帖,字不能说不好,好就好在端庄清秀,疏朗飘逸,可是恕我直言,因为太守规矩,反而显得有些拘泥。您的字就不同了,您也学王羲之王献之,但随性运笔,舒卷自如,有如行云流水。

老周也激动起来了,他没想到年轻人说得头头是道,心里忽就生出了一种想法,何不让他展示一下?就拿了纸笔墨砚,端端正正铺在了桌子上,让这年轻人写。年轻人搓着手,不好意思地说,老师您还是别为难我了,我哪敢班门弄斧,您这是出我的丑呢。老周摇摇头,你只管写,你对书法的理解很深,字也一定会写得很好,请千万给我个面子,不要推辞了。

年轻人望着他,脸更红了,嗫嚅着说,那,那我就献丑了。

老周不吭声,微微笑着,示意他写下去。年轻人本来已拿起了笔,好像是要挥毫泼墨了,看了他一眼,又放下了笔,很为难地说,在老师您面前,我这样真是有点不自量力了。老周就有点不高兴了,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年轻人,过分的谦虚是骄傲的表现,让你写你就写嘛。心里却生出另一种意思,甚至有点瞧不起他了,看来也不过是纸上谈兵,说不准还真的拿不起笔呢。好像是晓得了他的心思,年轻人终于握了笔,扫视了一下桌上的古宣,唰唰唰写了起来。老周在一旁看了,不由暗暗叫绝,果真是厉害,他的狂草也确有几分功夫了。年轻人书的是苏轼的“大江东去”, 一气呵成,波浪滔滔,气势非凡。

赞叹之余,老周又觉得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劲,仔细看他运笔的态势,终于明白了,是内心缺少一种定力,多了几分浮躁之气。老周的心本来是悬着的,这会儿总算跌进了肚子。可他还是赞扬道,不简单,年轻有为啊。年轻人说,老师您快别夸我,我知道自己功力不行。老周摇摇头,你这么年轻,能写出这字已经很不简单了。

年轻人摇摇头说,您真的不要这么夸我,我得向您老学习,对了,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不知老师肯赏脸不?

老周说,别客气,你只管讲,只要我能办到。

年轻人红着脸说,是这样的,老师,我想请您去我们丽江讲讲书法,毕竟我在书协挂了个秘书长。

老周一下瓷在那里,你说什么?

年轻人说,讲学呀,方便的话,您还可以带上几个行家,比如邱老师他们。如果时间允许的话,我可以带您去香格里拉看看,也不是太远,三四个小时就到了。

香格里拉!

皑皑雪山、广阔无垠的草原、鲜红的莨菪花、神秘的喇嘛寺院……老周眼前立刻浮现出一派诱人的异域风光。

这哪里是请求,分明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嘛。说实话,他早就想去这个天堂一般的地方看看了,它不知多少次出现在他的梦里。年前,他还跟妻子商量,是不是到香格里拉逛逛去。不料话刚出口,就遭到一通数落,怎么去?是你们文化馆出钱,还是咱自己掏腰包?老周有点满不在乎,当然是自费了,不用说文化馆没钱,就是有钱,也不敢烧包得去旅游。妻子哼了一声,老周,你也老大不小了,你想想,咱儿子上大学一年学费得多少,你都给他攒够了?老周说,出去节省点,也花不了几个钱呀。妻子一撇嘴,就是你不吃不喝,没个六七千块也花不下来。六七千是个啥概念,知道吗?就是你我加起来两个月的工资,我的大馆长,这下明白了吧?老周给说了个脸红脖子粗,再不敢提这事了。

年轻人见他迟疑,又说,老师要觉得不方便,就当我没说。

老周忽然站起来,行,我答应你。

年轻人脸上就有了喜色,那就太谢谢您了,回去后就给您正式发函,老师此行吃住的费用我们全包。

老周摆摆手,不用这么客气嘛。

二人正谈得酣畅,邱平的电话来了,问还不出去吃饭?老周抬起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都快正午了,忙说,你去老地方占个位,我们这就动身。邱平说,早订好了,要是没什么事,我现在就开车去接你们。老周说,也好,我这就下楼。年轻人说,这顿饭我请,我请。老周说,你是客人,到了我的地盘,哪有让你花费的道理。

出了门,劈面就是牛奶牛奶的叫卖声,老周又一怔,回过头看了一眼年轻人,感慨地说,真是牛奶凶猛啊。年轻人笑笑,这几天走哪儿都这样,连空气都是甜腻腻的奶香。老周点点头,你这一说,我倒想起一句诗来。

年轻人眼又一亮,什么诗?

老周吟道:客至谈书草,酣畅如小饮,出得小楼院,却闻卖奶声。

年轻人就拍手,好诗,老师真是出口成章。

老周摇摇头,不过是胡诌罢了。

出了大门,早有人挤过来将他二人围住,让捎上买点奶,一块钱三斤。

老周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不买不买,我家的奶还处理不了呢。

这话没假,这些天老周家里真是奶多为患了,他在馆里带头买了五箱,妻子也在单位买了两箱,还不说家里每天订的那一斤呢。放着这么多奶,总得想个处理的办法吧,老周主张送亲戚几箱,要不然就是每天不吃不喝光喝奶也解决不了问题,可妻子不同意,说这么好的东西送人?老周你头大了吧,咱家的光景到了拿着整箱整箱的奶白白送人的地步?老周说不送人怎办,这东西放不住,时间久了要馊,要变质的。妻子盯着他看了半天说,喝,咱喝,早晚两顿饭就取消了,喝奶。老周本以为妻子只是随便说说,谁想她还真的说到做到,逼着他早晚两顿喝奶,搞得他见了奶就犯怵,目光发直。到了单位,女同志见了他都躲得远远的,他有些纳闷,私下问小刘怎么回事。小刘一开始怎么也不肯说,后来给老周逼急了,说可能您身上的奶腥气太重了。老周恍然大悟,回了家把这事一说,妻子也笑了,说老周我把你忽略了,以后我天天给你换衣服,不过奶还得喝,绝不能送人,这多好的东西呀。

老周的态度很坚决,可有个卖奶的还是死缠着他不走,说这不一样,你家里的奶是厂家拉来的,我这奶是现挤的,喝了养身补脑,对你们文化人有好处。老周给逗乐了,摆摆手说,再有营养也顶不了饭吃。那人说,这就是你没见识了,人家外国人一天三顿饭,哪一顿不喝点牛奶?老周眼睁得多大,你说清楚点,哪国人?那人便笑,你甭管是哪国人,反正不是中国。又说,我知道你们文化人没钱,吭哧吭哧写上半天也挣不下顿酒钱,这样吧,给你再便宜点,一块钱四斤,这是自杀价了。老周听了就有点哭笑不得,想躲开又怕邱平开车过来找不到他们,就还是原地等着。那人也还是黏着他,叨叨不休地推销他的牛奶,脸上的笑堆得越发深厚了。

这时,老周听得衣袋里的手机响了,响了三声便断了,没了声息,就知道是妻子打过来的。这是他和妻子约定的暗号,响三声,然后老周再用办公室的电话打回去。妻子是个很节俭的人,知道老周挣不来钱,挣不来那就得节省,省一分是一分,省下就等于挣上了。比如在喝奶这件事上,家里每天只打一斤奶,而且妻子无论如何也不喝,让老周一个人独享。老周有点过意不去,说要不再加一斤吧,都喝。妻子说,你身体不行,得喝,我这么胖,再喝就是害我,小腹得胀成口锅了。其实老周知道妻子那点小心眼,她是怕花钱,可又实在拗不过她,知道就是订上了也会给她退掉。就这一斤奶,妻子也很心疼,常常跟送牛奶的人理论一番,急得面红耳赤的,责备他们往牛奶里掺水,或者缺斤短两。为这事她先后换了三个主家,换一个不满意,再换一个还不满意,到后来就只能将就了。

可是现在,老周身边却没个固定电话,但他又怕妻子数落,就对年轻人说有件东西落在办公室了,必须得带上,掉转身,三步两步回了单位。等他用单位的电话拨通了家里的号,还没开口,妻子果然就兴师问罪了,怎么回事呀你?你是不是把这个家当旅店了呀,不回家吃饭也不吭个声?说句话能低了你,还是高了我?老周就支吾着,你先别电闪雷鸣的,我这会儿有个重要客人要陪,来了个搞书法的,也是个书协秘书长,但比我们这边的老邱级别要高,你知道吗?他说要请我们到香格里拉旅游去呢。

请我们去旅游,有这样的好事?你就别做梦了老周。妻子在电话那头说。

当然有,人家请我去他们那边讲学。

请你讲学?唉呀,我说老周,你那点学问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你还牛不到这个份儿上吧。

你这人咋这么说话,总是长别人的志气,灭自家人的威风,怎么说呢,我是墙里开花墙外香。

好好,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能混到这个份上,我自然高兴了,免费旅游谁不想去?

老周脸上这才泛出笑意来,说,这不就对了嘛,午饭你自个吃,等我晚上回了家再跟你细说。

说完就把电话挂了。他知道有了这个好消息,就是将功抵过了,犯再大的错妻子也能原谅他。

挂了电话,还没见邱平来,那人却又不失时机地凑过来,问他真不买点奶子吗。老周摇摇头,你这人也真有耐心,好好,就买你一块钱的吧。那人自然高兴,牵着他的手到了奶桶边,弯下腰,麻利地用袋子给他打了四斤。打过后,直起腰来说,绝对不敢缺斤短两,我知道你们文化人不是省油的灯,那一支笔厉害呐,在报上写一块,我就得吃不了兜着走。老周摇摇头说,你这人真贫,好好卖你的奶吧。拎了袋子想,真是便宜到家了,一块钱四斤,比喝水都便宜。不过,这奶得抓紧喝,天气还热着呢,不紧着喝会馊了的。

正想着,邱平的电话来了,说这巷子让卖奶的人塞满了,车开不进去,让他们到巷子口来。老周就拉了年轻人的手往出走,邱平见了,不好意思地笑笑,请他们上车。三拐两拐到了老地方,是一家叫千佛岭的羊肉馆。老周向年轻人介绍说,千佛岭本是恒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子,家家户户都养羊,这里的羊吃的都是山上的药材,羊肉质地好,本市的星级饭店都从这里买进羊肉,炒得越来越火,价钱要比别处的高二三倍。你别看那村子小,随便拿出个放羊汉都是腰缠万贯啊。年轻人惊讶地叫了一声,说,这倒是个神仙住的好地方。老周说,你是云南的,不怕吃羊肉吧?

年轻人点点头,不怕,吃啥都行。

邱平说,要不,喝点酒吧?

老周也没等年轻人回话,喊过老板娘让拿酒,又对邱平说,当然得喝,无酒不成宴嘛。

年轻人说,其实我喝不了酒的,不过,既然二位前辈都有兴致,那就陪着少喝点吧。

酒要的十几块钱一瓶的滹洲老窖,老周让先拿三瓶,是那种小瓶装的,按照商标的说法,净含量是125ml,换算成通俗的说法,就是二两五吧。商标特别强调这是“革命小酒”,还用繁体字印了两句“最高指示”:酒是粮食精,少喝为革命。老周喜欢喝这酒,可喝了好多次,也搞不清这话出自毛选哪一卷哪一篇。虽然价钱便宜,酒却是地地道道的,48度,落口很爽,还有点甜。酒瓶也好看,细腻的白瓷,瓶口扎了根红丝带,瓶盖也是红的,极像一个英姿飒爽的女民兵。

老周坐了主位,笑吟吟地说,今天我们落实一下最高指示,多喝点。

邱平点点头,那是那是,为革命多做点贡献嘛。

年轻人还是很局促,也不敢拿筷子,好像也不懂得“革命”的意思,坐在那里就显得有点呆。老周自是看在眼里,劝他不要拘束,来了就是朋友嘛。年轻人脸越发红了,两只手也不知往哪里放,好像放哪里都显多余。老周不敢再劝,想,文人大概都这样,只有谈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时,才会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所谓意气相投,所谓得意忘形。待服务员端上菜,老周便催促年轻人吃,说,也没什么好菜,你尽管吃。又往他碗里夹了一大块羊肉,两筷子菜。年轻人受宠若惊,说哪用您呢,我自己来,自己来。

菜其实也就几个,炖羊肉,水蒸蛋,豆腐海带炖猪肉,小白菜嫩豆腐,凉拌苦菜。

老周先敬了那二位各一杯,又对年轻人说,可千万不敢客气,尽管吃,可不敢饿着肚子走呀。

年轻人说,在您这里,有一种回家的感觉,等过些时日去了我那里,一定陪您二位多走走。

老周端起杯,跟他碰了一下,说,那就先谢谢你了。

回过头见邱平一脸疑惑,便说,这小伙子邀我到他那个城市讲学去呢,当然,还有你老邱。

邱平眼睁得多大,那当然好,这是好事呀。

也拿起杯敬了年轻人一下。

好像是喝了酒,年轻人不再拘束了,脸涨红了,话也渐渐多了起来,谈起了他见识过的一些书法家。这些人老周只是听说过,或者在电视的书法讲座看到过,没想到小伙子竟都见识过,而且竟然和他是朋友。更让老周吃惊的是,年轻人竟然收藏了许多名人名家字画,身价都颇高,有的在市场上可以卖个天价。这就真正的让人佩服了。难怪字写得那么好,原来是见多识广,有这样的视野何愁写不了好字?可是,他那字为什么既透着股狠劲,又显得那么浮躁呢?老周知道,写字需要一种淡泊的心境,离了这种心境断写不了好字。莫非是自己的判断有误?不可能,谁不知道他老周眼光毒啊,无论谁的字,他只要一看笔势就知晓有几分功力了,这一点多少年来早被同行认可。假如今天的判断有误,那就是他老了,再写不得字了。

酒过三巡,邱平好像突然记起了什么,望着年轻人说,小兄弟,你还没给我们留个联系方式呢。年轻人一怔,又端起杯来,说真不好意思,名片丢在我哥那里了,一会儿,我给您写下来。邱平说,那行。年轻人就回敬了邱平一杯。邱平有个毛病,一喝酒脸就红,不光是脸红,身体的各个部位都红,脖子,胳膊,大腿,腿弯,据说这就是酒精过敏的症状。没个特殊的客人,他是怎么也不肯喝的,但今天也没人逼着,这家伙却一杯又一杯地,好像是要把自己灌醉了。老周晓得他的心思,就想逗逗他,来,老同学,咱俩也喝一杯。邱平把手伸到桌子下,暗暗掐了一下他的大腿,你起个什么哄,我能不能喝,你还不知道?又对年轻人说,周老师酒量大,让他陪你多喝几杯。年轻人赶紧说,这我可受不了,您二位都是大家,我一个晚辈,哪承受得起这个待遇?邱老师不善酒就少喝点,我来陪周老师吧。说着又拿起了杯。

老周说,喝喝喝。

年轻人一仰脖就是一杯。

老周没想到他酒量这么大,自己即便再年轻十岁,也不是他的对手。这时他已感觉有点晕晕乎乎了,但还是硬撑着,毕竟这年轻人才华横溢又懂礼貌,更重要的是,他约自己去讲学,约他去游香格里拉。那可是他梦寐已久的地方啊。去的时候,老周想,得把夫人也带上,让她知道自家男人不是个等闲之辈,不只是那个在她面前低声下气的小馆长,他cd2a01b5966c0bd6fa48b98d98362830是墙里开花墙外香,在外界名声大得很呢。说不准因为这一次讲学,妻子就会改变对他的看法,以后再不敢拿他不当回事了。换句话说,因为这次讲学,这次的香格里拉之行,他在家里的地位会大幅提升,如日中天。甚而至于,在这小城,在本市的书法界,他的地位也都会大幅提升。想到这,老周就觉得这年轻人确实不能慢待,一点都不能慢待。就豁出去了似的跟他喝,也是一仰脖一杯,一仰脖一杯。

邱平见酒不够,嚷嚷着又去要,年轻人没吭声,老周却假装没看到,任他又拿上两瓶。

两个人又一通喝,把新提来的两瓶也喝了。老周已有点管不住自己了,僵着舌头说,再拿两瓶。邱平急了,说不能再喝了,常来常往,将来有的是机会。年轻人也说,不敢喝了,周老师,我们不能再喝了。老周一探手搂了年轻人的脖子,你,你喝好了,不喝了?年轻人点点头,是是,不能再喝了。老周便笑,不喝就不喝了,没有不散的宴席,那,我们,就撤吧。就都站了起来。

邱平忽然又说,兄弟,你还没给我们联系方式呢。

老周虽然是醉了,这话还是听得很清,觉得邱平心细,毛病虽然不少,但总归是有分寸的。看来邱平不多喝对,要不然都醉了,也不问个手机号什么的,将来怎么联系?就也望着年轻人,说,是啊,留个联系方式吧,我的也给你。就从身上摸出张名片,给了年轻人。年轻人好像是脸红了,也许是酒后的红,总之是,很不好意思地喊来服务员,要了张纸,又要了支笔,飞快地,不假思索地,龙飞凤舞地,写下了他的名字和手机号。看了一看,便给了邱平。

邱平点点头,谢谢,谢谢你啊。

老周先行了一步,把自己摇晃到吧台,结了账。掏钱时,他的动作显得简洁有力,不像平时那样拖泥带水。待邱平和那个年轻人过来时,老周已离了吧台,朝门外走去。邱平就显得很不好意思,追上来说,老周这就是你不对了吧,说好我结账呢。年轻人也嘟哝着,好像是说,这账本该他结呢。老周摆摆手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谁让我今天这么高兴,啊?谁让我今天这么高兴?

邱平和那个年轻人便不再说话。

出了饭店,三个人立在台阶上告别,年轻人是要回市里找他哥去了。邱平说,要不我去送送你?年轻人摇摇头,哪敢劳您大驾啊,请留步,请二位老师都留步,打个车是很方便的事。邱平说,那你慢行。年轻人又转过脸对老周说,周老师,回去休息会儿吧,您没少喝呀,我回去就给您发函。老周摆摆手,我没事,发函也不急,你先办你的事。心里却想,这年轻人很好嘛,喝了这么多酒,也晓得天高地厚,没忘了自己应下的事。邱平在一旁说,那到时我们联系吧,争取下个月在丽江见面。年轻人点点头,盼着老师们赏顾啊。

老周舌头还那么大,好,好的,一言为定。

年轻人忽然记起了什么,说,老师,有一件事想请您帮个忙。

老周点点头,你,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

年轻人说,是这样的,我也偶尔帮我哥做一点医疗器械生意,听说市卫生局的马局长是您同学,能不能帮我疏通一下?

老周想都没想就应承下来,这,这没问题,没问题,我这就给你打,打。就拨了电话,三言两语,简明扼要,态度坚决地说了这事。马局长呢,好像是也满口答应了。年轻人自然又握了老周的手,又是一番感激。忽然记起了什么,老师您不是提来几斤奶吗,您忘了拿了。老周想想,是没拿下来。便对年轻人说,你走吧,等你走了,我再上去拿。

年轻人又道了谢,摇摇晃晃地走了。

邱平发了车,把老周送到文化馆,好像是有点不放心,也跟了上来。老周拍拍脑袋说,今天喝的痛快,痛快呐。又拉开抽屉,拿出那包黄鹤楼,啪地扔在桌子上,你抽你抽。邱平也没客气,抽了一支,二人吞云吐雾。老周半仰在沙发上,吐了口酒气,说,真没想到有这样的好事,你具体策划一下,我们该去几个人,去哪些人。邱平说,要我说,得多去几个,这可是个机会啊。老周不同意,挥挥手说,人也不能太多了,多了让人家瞧不起。邱平说,人家那个市经济条件很好啊,书协条件应该也不错的,要我说多去几个也无妨。

老周摇摇头,不能这样,我,我觉得不能这样,依我看,我们两个,带上家属就行了。

邱平说,也好,这样也好。

渐渐地,老周觉得自己支撑不住了,跟邱平说了句什么,就打起了呼噜。

等他醒来时,天都快黑了。

老周就想,看来今天真是喝多了。他坐起来,目光自然而然地又落到了墙上的字画上,他端看着,觉得那字确实好,不由又想起了到丽江讲学的事,想到了他站在讲台上口若悬河的样子。忽然间,电话响了,老周一看是邱平打来的,心想这家伙也太急了吧,肯定是拟好了出行的方案,要跟我汇报了吧。接起来,却听到邱平气极败坏地说,我们受骗了,那家伙手机一直不开,怎么打都不开。老周便笑,你也太有点大惊小怪了吧,这能说明什么,啊?这什么都说明不了!谁没有不开机的时候,啊?邱平急了,唉呀老周,你想得太简单了,我先查了个号给他们单位打,人家说根本没这个人。

老周一下酒醒了,没这个人?你不会是跟我开玩笑吧?

邱平说,天,这么大的事,我敢开玩笑吗?

老周一拍桌子,这个骗子!

邱平说,是啊,都骗到我们头上来了,胆子也太大了,要不我们报警吧。

老周狠狠地说,对,赶快报,不能让他再去骗别人。顿了顿又说,算了吧,这事传出去影响不好,就到此为止吧。

邱平说,不报就不报,也不是什么光彩事,不过,你还是给你那同学打个电话吧。

老周想了想说,我看还是不打了吧,估计骗子也没那个胆,再说我同学经多识广,他就是去了也捞不到什么油水。

挂了电话,老周觉得五脏六腑都火烧火燎的,嗓子眼也好像着了团火,就想喝杯水,弯下腰一提暖瓶,轻飘飘的,不由重重地叹了口气。就出了门,想喊个人去打点水,可是各个科室的门都锁得紧巴巴的,一个个早走了。老周又叹了口气,乱了,真是乱了,得开个会整顿一下纪律了,怎么这么早就都下班了?又回了办公室,一抬头看到了衣架上挂着的那个奶袋子,胀鼓鼓,沉甸甸,水汪汪,鲜灵灵的。老周眼睛蓦地亮了,由不得咽了口唾沫,从卷柜里三下两下找出个饭盒,嗵嗵嗵倒了大半袋子,插了电炉去煮,奶汁在他的视线里渐渐耸起了腰,沸腾了,像一朵怒放的白菊花。无法抗拒的奶香,充溢了整个办公室,将室内的一切,包括墙上他最得意的那幅字画,以及想象中有点支离破碎的香格里拉一点一点地浸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