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杀把当上书记之后,就不再杀猪了。严格地说,不应该再叫他四杀把,他有名字,叫罗马。因此,张罗村有一部分人已经改口,喊他罗书记。但大部分人,背地里还是叫他四杀把。
四杀把不再杀猪,但心里那把刀始终没放下。他现在琢磨的,是杀树。
张罗村村西,有一条河流,叫司息河。司息河的河水从沂山南麓开始汇聚,然后由北向南,一路蜿蜒,清粼粼的河水不分昼夜地流淌。在张罗村地段,约有两公里长的宽阔水面,两岸是茂密的水草、灌丛和树林。从集体到单干之后,这是张罗村唯一没被瓜分的财产。
单干之后,原先的地并没有增加一分,但一到村民个人手里,土地似乎突然间变得格外温顺和肥沃,不管种什么庄稼,都哧哧地比着个儿往外长。秋天用木掀一扬,秕糠随风飘逝,饱满的籽粒哗啦啦落满一场。不过三年,村人就开始富裕起来。集体经济反倒相形见绌,一路下滑,不单村干部的补贴找不到着落,另外还打出去了十几万吃喝接待的白条。
四杀把干上书记后,最大的贡献是把张罗村立成了集。张罗村多年来人丁兴旺,各家小媳妇进门就有货,不愁繁衍不成一个大村,如果不是位置稍嫌偏僻,绝对应该是原来公社或现在镇驻地的首选。正因为偏僻,一直连个集市也没有。于是,张罗村人只好到镇上赶集,一溜一溜的人群,把一条茅草小路踩踏得锃光溜滑。现在立集了,镇供销社紧跟进来,在村里设了代办处。四杀把安排五弟罗迈干了代办员。
村里在代办处也有一把白条子,罗迈找到四杀把,说:“四哥,代办处都快转不动了,这欠账欠到啥时候是个头?旧账不结,反添新账,这样越欠越多,可不是办法啊!”
四杀把说:“现在地分了,果园、水库都承包了,我手里哪还有出钱的东西?”
罗迈说:“你手里有啊,不是有树吗?”
四杀把当然知道有树,当上书记后,那片树仿佛就长在了他的心里。司息河两岸七百多亩地的岸林一直轰轰地长,把他的眼睛都长绿了。伐倒一片,不过在司息河岸掏个窟窿,但钱口子却轻而易举就堵上了。可问题是,这片岸林有小罗汉把持着,谁也插不进手,就是镇里书记发话,恐怕也难以撼动。四杀把很清楚,要杀这片树林,他现在说了还不算。
四杀把兄弟五人,个个虎背熊腰,排在一起一跺脚,整个张罗村能颤抖大半天,可拿这个对付小罗汉,没用。
四杀把只好借力打力,找到了多嘴婶的二儿子张二稍,说:“你不是一直喊着要搞木材加工厂吗?我现在把河岸林交给你,你可以伐,只要你伐得来。”
既然有书记发话,第二天,二稍就带着一队人马开进了林子。小罗汉问:“怎么回事?”
二稍说:“伐树!”
小罗汉说:“你长了几个头啊你伐树!”说着,就踢起一脚,把近前的一个村民给踹倒了。大家都不知所措地望着二稍,二稍说:“别管他,伐!”于是,这边斧头那边锯,喧嚣打破了林地的静谧。
小罗汉说:“给我来真的是不?”转身走了。不一会儿,又回来了,手里握着一杆长长的猎枪。
二稍看一眼猎枪,说:“吓唬谁啊?别跟我来这些阵仗子,今天这树我伐定了!”
“我让你伐定了!”说着,小罗汉就朝二稍的脚面开了一枪。枪管里窜出的散砂子飞舞起来,好几粒打在了二稍的小腿上,鲜血立马流了下来。这时,被伐断的一棵树伴着闷钝的枪声,呼哧倒下来,正好横在了小罗汉和二稍之间。
二稍的人马一看二稍两腿流血,立马扔了家伙,架起二稍,就向村卫生室跑。四杀把听说后,来找小罗汉,说:“不就是伐几棵树吗?你总不能都护着吧!”
“是伐几棵吗?你看那架势,多少人啊!你是不是成心要把这片林子毁掉?”
“唉,我也不想毁啊!不是没办法吗?村里欠了那么多钱,不杀点树,怎么办?”
“你没想想你怎么欠下的那么多钱!谁给你的权力,天天吃吃喝喝?”
“来人总得招待一下吧!这不,上午还有镇上的一拨呢!”
“好好好,你去吃吧,你使劲吃。早晚有一天,张罗庄让你吃光算完。”
村东大路边上,有张双儿开的一家双羊饭店,四杀把把接待镇上客人的午宴安排在了这里。第一瓶酒还没喝完,小罗汉来了,进门直冲四杀把的酒桌而去:“什么东西!”不等大家反应过来,酒桌已被小罗汉掀了个底朝天。
小罗汉说:“我让全村人都闻闻到底哪来的酒气。”
二
小罗汉在张罗村的地位很特殊。
张罗村常请方圆数十里闻名的说书人刘小手来说书。其中,就说到《隋唐英雄传》,罗士信善使一条大棍,横扫无敌。他能横推八匹马,倒拽九头牛,一双飞毛腿,钢筋铁骨,每每陷阵,必杀得敌军落花流水。
张罗村人都爱听这一段,不仅因为英雄气足,而且因为历史上的罗士信与现实中的大罗汉有相似之处。
大罗汉是小罗汉的爷爷。
大罗汉的块头比常人至少要大出两倍,他是不是能横推八匹马、倒拽九头牛,没人见过。村人见识过的,是他一个人从东山脚石村的石匠那里,推来了五盘石碾。那宽圆的碾盘底座,那浑厚高大的石碾滚子,任谁一想,心都往下沉,但大罗汉一个人从三十里开外就像赶牲口一样就赶来了。至于他倒腾来的二十多盘小磨,根本不值一提。
大罗汉一顿饭能吃二十斤面糊糊烙出来的煎饼,八印锅做的方瓜粥能喝上一锅。当然,只要吃饱一顿,他也可以三天不吃,五天不问。浑身的力气鼓得青筋暴胀,仿佛扎一针就能窜出一条硬硬的皮鞭,这力气憋在身上,一活动各个关节“喀巴喀巴”作响,外人看了都难受。所以他家院子里常见的是两个大个头的用来压粮打场的碌碡,没事扔着玩。后来扔碌碡扔得没意思了,半夜爬起来,跑到村东大沟叉子里垒石坝,一夜垒出半米高。他用的石头都奇大无比,垒起来后又严丝合缝。为此,后来说书的刘小手曾专门向村人们说起过金字塔。
在大罗汉时代,村里主事的是罗斯福。罗斯福无意中看到村东大沟的石坝,问:“谁垒的?”
有人说:“是大罗汉。”
“他一个人?”
“一个人。”
“一晚上?”
“一晚上。”
罗斯福找到大罗汉,说:“以后你就在村东三条大沟叉子里垒坝吧!”
罗斯福真是知人善任,终于让大罗汉有了用武之地。从此,大罗汉吃上一顿饱饭就三天五天不回来,先从村东最南的那条大沟开始,一段一段砌,一道一道垒。南边的沟,他闸上了六道石坝,中间那条沟,闸上了七道石坝,北面那条沟干脆在沟尾处,闸上了一道十八米高的石坝,形成了一个在周边二十里范围内最大的水库。这些小石坝形成的水潭和大石坝闸住的水库,让张罗村一岭的薄地皆得灌溉之利,岭地的收成提高了三分之一,这也是张罗村比周围村庄富裕的原因之一。
大罗汉力大无比,但他的块头让所有的女人都望而却步。如果著名的媒婆多嘴婶早些年嫁过来,或许大罗汉的婚姻问题并不难解决,但此时张罗村还没人能够担此重任。后来是罗斯福出面,找来了小奶奶。
小奶奶比一般的女人还要小,娃娃脸,小裹脚,待人和善,不多言语。从嫁进张罗村的第一天起,她就忙着做饭,没白没黑地做,就跟一个做饭机器毫无二致。好在,粮食由大队调拨,管足管饱。不知什么时候得了一点空,小奶奶“咕咚”一声,生下了小罗汉的爹罗永辉。其后再也没有生育。罗永辉结婚没多久,村里过队伍,他跟上队伍走了,第一仗就被子弹打穿了胸膛。小罗汉成了遗腹子。生下遗腹子后,年轻的媳妇改嫁了。
小奶奶把小罗汉当儿子养,一边是一个饭量如牛、力大无比的大力士,一边是一个嗷嗷待哺、娇弱瘦小的小孩啼,小奶奶只能把每天的饭做得更多。小奶奶的生命很顽强,大罗汉逝去之后,小奶奶仍活了很多年,直到把全身都缩到了最小,感觉那状态就跟从司息河湿地里拱土而出慢慢爬行的小蝉蛹一般。
小罗汉没有大罗汉那样大的块头,甚至也没有罗永辉英俊和勇猛的神采,长得瘦弱,身上常冒着一股哧哧的凉气。村里人都说,这是一股蛇气。
这个说法,来源于一个故事。小罗汉那时还很小,跟着垒石坝的爷爷天天在沟叉叉里转悠。在东沟那道十八米高的石坝垒成不久,小罗汉发现自己多了一种功能。石坝下透出的水冲涮成一个泉涡,小罗汉经常到这个泉涡处喝水。突然有一天,他在泉涡处喝水时,身子不觉有些飘动。这种感觉让他很奇怪,而且随着时间推移,感觉身体飘浮的幅度越来越大。
人有会飞的吗?张罗村人没见过。可小罗汉几乎就要飞起来了。村民虽然对此感到惊奇和不可思议,但想想也能释然。因为,小罗汉是大罗汉的孙子啊!你只要亲眼见证过大罗汉的传奇,那小罗汉无论怎样,又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呢!
最后,还是张双儿的爹独眼张揭开了谜底。张双儿的爹是有名的猎手,他伏在大石坝的远处偷偷观察小罗汉的一举一动。直至有一天,人们听到大石坝下轰然一声枪响,很多人跑去了。
独眼张说:“小罗汉再也不会飞了。”
人们从大石坝里拖出来一条奇大奇粗的长虫,蛇头比大碗口还大,两条须子半米多长。
独眼张说:“就是这两条须子让小罗汉飞起来的。”
幸亏独眼张打死了长虫,据说,时间久了,长虫的能量就足以能把小罗汉吸到蛇嘴里去。
小罗汉不会飞了,但自此病病歪歪,再没有飘浮的轻盈,身上时常冒着一股凉气。想起那条大蛇,想起小罗汉身上的凉气,一提到他,远近的女人们都唏嘘不已,没有人愿意嫁给他。
小奶奶去世后,小罗汉成了一个人。他不愿再住在小奶奶的老屋里,而是住进了司息河岸林中的两间小木屋。这两间小木屋建在林中一片空地上,原是为说书人刘小手在张罗村说书时建造的。现在,刘小手年纪大了,很少再拉场子,关键是他女儿刘小书早已经嫁到张罗村来,鳏居的刘小手已经跟女儿住,成了地地道道的张罗村人。那两间小木屋闲着,小罗汉看中了,就住了进来。
司息河上有一截断桥,大罗汉当年还没建完就去世了。小罗汉当然没有能力把它修起来,村里倒是修起过,但因为张罗村与河西岸的沙杨村,对河西岸树林的主权一直存有争议,常常激起冲突。沙杨村是小村,抵不过张罗村人多势众,一气之下,把桥又给炸断了。因此,多少年司息河上的桥,一直是个半拉子桥。好在,河床东低西高,到了西岸,水就不深了,夏天可以趟水过,冬天薄薄的水面上会结上冰。
小罗汉的体格,干不了什么农活,日常生活所需,基本上是由村里管着。他住到岸林里,并没有安排他任何职责和任务,但他没事,喜欢在河两岸转悠,自觉把司息河两岸的林子看管了起来。
在此之前,岸林并没有人专门看管。那时是走集体,没有一个村民想着去偷杀树木。对岸的沙杨村,意见再大,也只是炸了桥,却从未有过杀树解仇之举。
四杀把上台后,其实早就看上了这片林子,之所以当初没分到户里去,就是想日后派个用场。
不过,要想动这片林子,就绕不过小罗汉。小罗汉把茂密的岸林早已当成自己的地盘,说:“老少爷们儿一起走了多少年集体,现在就剩下这点家当了,说什么我也得把它管护好。”四杀把听这话,和让位给他的张长耕书记是一个口气。所以,他一直不敢轻举妄动。
四杀把上任之初,就找多嘴婶给小罗汉说个人口。他倒不是可怜小罗汉一个人孤独苦冷的日子,而是想借此与小罗汉密切一下联络。
多嘴婶确实是名媒,有本事,很快从东山脚下的石庄给小罗汉说来一个。东山脚下的石庄是个穷村,多的是石头和石匠,能打下的粮食很少。石庄人是知道张罗村的,张罗村不仅村大、地多、富裕,而且有很多传说。大罗汉的故事在石庄一带同样广为流传。
多嘴婶就是从大罗汉的传说入手,与一个一个的石匠攀谈。其中一个石匠的女儿青苗被多嘴婶说动了心。
这时,小罗汉已经不小了,属于大龄青年,现在无父无母。当年大罗汉对张罗村的贡献无人能比,罗永辉入伍及牺牲前后的一些情况,包括他英勇的战斗事迹,也早已记录在县党史委的档案里。小罗汉的事,理应由村里出面张罗,包括重重的彩礼。
鉴于小罗汉的特殊情况,青苗没讲究仪式,彩礼打发了老爹满意后,自己选了个日子,绾一个小包袱,跟着多嘴婶就来了。
从山区来到张罗村,虽说村东也有三条大沟割出的四片丘陵,但在青苗看来,那跟平地没什么两样。尤其村西的一片洼地,让她惊叹不已。
其时,正值五月,麦子已经黄透,清风徐徐,麦浪翻卷,灿烂的阳光下,闪烁着金子般的光茫。青苗似乎能听得见麦穗与麦穗相互碰撞、相互摩擦的声响,这些窃窃私语,让青苗内心激荡不已,感觉纯粹而又澄明。青苗还看到一群群的麦鸟儿,栖落在麦芒上,小爪拨弄着,尖喙熟练地剥开麦子的毛壳。
青苗四顾流连,满目新鲜。她喜欢司息河,喜欢司息河里的水,喜欢司息河岸边的树,喜欢司息河两岸的沙,当然她更喜欢土地,看着张罗村一洼肥沃的好地,她就想:这该打多少粮食啊!
青苗满含羞怯和憧憬,住进了司息河岸林中两间爬满青藤的小木屋。青青的树林里闪动着青苗三点两点嫣红。
按说,青苗完全应该在张罗村永久地住下来,肥沃的土地,浓密的岸林,清清的河水,金黄的沙滩,温暖的木屋,有理由让她成为张罗村的女人,然后生儿育女,年年粮食满仓,过着与在东山石村完全不一样的生活。然而没有,不过九九八十一天,青苗就决定要走。
青苗去找了多嘴婶。青苗说:“婶,我要走了。”
多嘴婶对青苗的做法极为惊诧,也深为不解:“张罗村不好?”
“好。”
“小罗汉不疼你?”
“疼。”
“你在乎他身上的蛇气?”
“不在乎。”
“你不愿意住小木屋?”
“不,我挺喜欢。”
“你怕树林?”
“不,不怕。”
多嘴婶说:“那你告诉我,为什么?咱们女人不就是图个好的村庄,好的人家,好的男人,然后安安心心地过日子吗?”
青苗说:“婶儿,你说得对。咱们女人家能图什么,当初我不是绾一个小包袱,就跟着你过来了吗?没想图什么,就是想嫁到一个地多土肥的村庄,跟一个知冷知热的男人,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你说女人,可是他……不能让我,成为,女人。”
青苗一说,多嘴婶也有些吃惊,他没想到会有这一着,这在她媒婆历史上还是头一回。看着年轻的青苗,从山区来到张罗村,不愁吃不愁喝,过着舒心的日子,又有很合身的打扮,不过两个多月光景,就明显见了水灵,细密的刘海下,圆圆的脸泛着光泽,有着山村女子特有的俊俏。多嘴婶甚至下意识地看了看青苗平坦的小腹,想这身肚皮或许可以为小罗汉生下一个甚至几个儿子,为罗家延续曾经的辉煌和传奇。但青苗一句不能让她成为女人,这理由实在无法让多嘴婶的巧嘴再派上用场。
青苗走了。
多嘴婶来到小罗汉的两间小木屋,看到屋里曾经的喜庆气息似乎还没散完。多嘴婶叹口气:“唉,多好的媳妇啊!跟仙女还有什么两样。”
小罗汉说:“谁说不是呢!”
望着小罗汉凄凄的样子,多嘴婶倒是流下了眼泪:“可惜,你留不住她。”
“走吧。我想让她走。我不能耽误人家。”
“你真的不行吗?”
小罗汉说:“这还能玩笑!都两个多月了,确实不行。要不,你摸摸?”
这一说,又把多嘴婶逗笑了。多嘴婶哈哈笑着说:“你这调皮孩子,女人的下边都不能让你行,手还管什么用!”
小罗汉不行的事,到底还是传出去了。张罗村的姑娘媳妇们愿意为一个远走的女人,送上她们的赞美:心善,面和,吃苦,俊俏。青苗一走,小罗汉只怕是要光棍一生,在那两间木屋里慢慢孤独终老,于是又都为小罗汉的境遇感伤和惋惜。但小罗汉的不行,也带动了河边另一道风景。姑娘媳妇们仿佛一下得到了解放,白天黑夜肆无忌惮地在河里洗澡,即使看见小罗汉斜挎着收音机走过来,她们也不再像过去一样夸张地尖叫,虚张声势地躲避,然后把女人固有的羞涩瞬间开成岸林中的花朵,而是继续追逐嬉戏,一任水花四溅,勾勒出一个个浪里白条。有的甚至说:“罗汉,放下,放下,让我们也听会儿收音机。” 在一个无所作为的男人面前,无遮无拦地展示青春的身体,对女人而言,可能也是一种别样的情趣和满足。
蓝天白云下的司息河,兜在两岸的密林之中,女人们纯静清脆的嬉闹声,向两岸自由地扩展,弥漫进树丛深处,越发加剧了司息河的生机和妩媚。
三
青苗走了,四杀把想以此笼络小罗汉的努力完全落空。所以,杀树的事,成了个难题,窝在四杀把的心里。
四杀把本想借助张二稍打开一个口子,但张二稍不但不敌,还受了伤。张二稍曾扬言要到镇上去告他,让四杀把给压下了。四杀把说:“你告不动他。”四杀把不想把这个问题复杂化。他需要另谋出路。
罗迈说:“四哥,这样由着他不行,他算什么!你得治治他。”
“你以为他是罗列啊,挤走完事。”
在走集体的时候,基本属于大锅饭体制,一碗水比较容易端平,即使洒一点漾一点也不着痕迹,村里的干群关系比较融洽,干部和群众看不出太大的差别。一分田到户,差距拉开了,干部成了特权阶层。四杀把用手中的权力很轻松就可以兑换出不少好处。
最早挑战四杀把权威的是罗列。罗列与四杀把同姓同辈,本是一族,只是年龄要比四杀把小十几岁。罗列在部队上待了三年,入了党,本有希望提干的,没提成,复员回来了。罗列回村的时候,正赶上农村的改革。在建国后漫长的时间里,张罗村只经历过两任书记,一个是退下去快十年的罗斯福,另一个就是还在位上的张长耕。两任书记为张罗村的发展立下了汗马功劳,皆得到了全村人的认可。在面临重大改革之际,绝大部分党员希望张长耕再留任几年,带领村民们完成前所未有的转变。
张长耕虽然年纪有点偏大,但本无退意。突然听说政策要变,思想上总有些想不通。这集体走得好好的,怎么能说不走就不走了呢?从镇上开完会回来,他没有像以往一样,即时传达贯彻,然后安排部署,而是一个人走上田野,沿着地块一垅一垅地转,南沟、东沟、北沟,石坝、水库、果园,岸林、河水、沙滩,就像一头尽职尽责巡视族群领地的雄狮,直至最后停在了司息河边那眼深不可测的大淹子旁。这个大淹子,水面并不很大,但却深不见底,传说与司息河底通连着。这些年,它的水从不见多,也不见少,始终蓝蓝的,充满着妖惑和不解的神秘。凡掉进去者,无一生还,且不见尸首。张长耕觉得眼前的世事,正如这口大淹子,水波荡荡漾漾,波光闪闪烁烁,摸不着,看不透。当初走集体,大伙儿的热情都非常高涨。有时,一个生产队四五十个整劳力,一同推着小推车往田野里出肥,高唱着“穿林海,过雪原……”一派“走在社会主义金光大道上”的场面和气势。每每看到这样的场面,张长耕的心里都是甜滋滋、热乎乎,今后如果不走集体了,那这种壮观的场面还会出现吗?
从大淹子回来,张长耕就病倒了。有人说:“肯定中了大淹子的邪。”
张长耕清楚自己没中邪,可就是身子沉沉的,起不来。
别的村都在行动,唯独张罗村没有半点动静。镇里来了工作组,张长耕以身体状况为由,提出辞去书记一职。他心里盘算的是,不能让集体在自己的手上分崩离析。
让谁接任书记,张长耕心里不是没有考虑,他数算了好多人,数来算去觉得复员回村的罗列还是比较合适的人选。罗列年轻,有一定学问,在部队大熔炉里锻炼过,见过世面,为人正直,有责任心。因此,他向组织上作了郑重建议。但镇上最后批下来的不是罗列,而是四杀把。
四杀把跟镇上的人当然要比罗列熟络。因为镇上来人吃派饭时,村里一般安排在四杀把家,为的是吃猪肉方便,镇上的书记又特别喜欢吃猪下货,猪下货只有四杀把家里最现成,最全活。四杀把就是在这过程中入了党。
四杀把有四杀把的优点,干事利索,就像杀猪一样,刀子一磨,在猪脖子上来回几荡,然后“噌”一下,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一刀毙命。这个优点,用在分集体这个特殊时候,正合适。一个近三千人口的大村,他三下五除二就给分开了。
但四杀把过去长年杀猪,算得上是生意人出身,私心重,见财眼开,看见浅水里一只小虾,也得把它捞上来,放到自己的盘子里。这样,分田后的第二年,问题就暴露出来了。在一次婚宴上,村会计喝多了酒,大嘴巴就少了道把门的,像敞开的窗户,什么风都开始吹。村会计说:“有本事别跟我比酒,咱们可以比粮食,看谁打得更多。你们富?你们富能富得过我!”
大家想,反正都在眼皮子底下,谁有多少地都是有数的,你富还能富到哪里去?
罗列说:“你为什么会比我们富?”
“我……地……比你们多。”
“地多有什么,多出来的都是要交租金的。”
会计说:“你——傻啊,我凭什么交——租金!”
“哎,谁承包谁缴租金,这是有规定的,你不缴,你白种啊?”
“他们不缴,我为什么缴!”
“他们”是谁?不用说,显然大家心里都清楚,反来复去也只能是四杀把那一班人。罗列一落实,事情还远不止于此。比如四杀把,他“承包”的不是一亩,而是二亩。而且,田里的事,根本不用他操心,民兵们就给干了。他是书记,他大哥的儿子小歪牙是他干书记后任命的民兵连长,民兵们愿给他干也没啥不可,问题在于,他们不是白干,给每人记的都是村里的义务工。这义务工,年底结算时,也是可以分粮食或拿钱的。
四杀把还“临时借用”了一个生产队小队部。集体解散前,原有十六个生产队,一分家,各个小队部都闲置了。小鼻涕家是村里的中医世家,小鼻涕的爹罗大奶子在这一带久负盛名,是极有名望之人,他要了一个小队部,把原先在家里开的小药铺开到了小队部,成了卫生室,张二稍的枪伤就是在这儿治疗的。罗大个子是老书记罗斯福之后,说话比其它人当然硬梆一些,也要了一个,开起了锅饼坊。立集后,镇供销社在村里设代办处,占用了一个。还有几个,有几户人家儿子大了,缴上钱,划成了宅基。在农村,有这么一个大院子,几间房子,那是再方便不过。柴禾垛可以堆在里面,一应农用工具可以扔在里面,粮食可以在院子里翻晒,又可以收到屋里储存。像四杀把,有这么一个像自家仓库一样的小队部,什么都可以往里拾掇。他多出来的二亩地,多打的粮食也不愁没地儿搁。
新设的供销社代办处,是个肥差,轮不到别人,由四杀把的五弟罗迈霸占着。村小学补充进了两个民办教师,一个是张姓一族的,另一个是四杀把二哥的儿子小咬舌。看起来一碗水端平了,村里两姓很平衡。可小咬舌连初中都没上完,学习不好,又是咬舌子,发音根本发不准,读错字就像家常便饭,比如“湖畔”读成“湖半”,“殚精竭虑”读成“蝉精喝虑”,连简单的“匆忙”他也能读成“勿忙”。村里不少小孩课本没学好,咬舌倒学会了。这样的师资,教学质量到哪里去保证?
这时,镇上的人已不再骑自行车到村里,而是坐着小车来。再来的时候,就让罗列一伙人给堵住了,半天没走出村去。后来,罗列又领着一伙人到镇上上访,结果仍然是不了了之。但接下来一年一度口粮地调整,抓阄时罗列一点洼地也没抓着,一半是东沟水库最上游几乎灌溉不到的山岭地,另一半跑到了收半车粮食都麻烦的司息河以西。后来收秋时,司息河以西的那二亩地,基本没得到收成。因为庄稼快熟时,被人偷收了。偷收者谁,不得而知。村里大多议论和传言是小歪牙领着民兵连干的。罗列找到四杀把,要个结果。四杀把说:“他是民兵连长他能干这事,一定是让沙杨村的人给收了,本来他们对咱们河西的地就过不去眼。”因为没有证据,罗列只能哑巴吃黄连。
不久的一天夜里,四杀把“临时借用”的小队部,烧起了一股无名大火,待人们救下来时,几间房子已经烧得瓦砾遍地。
小队部用的时候是四杀把的,但被火一烧,又烧成“集体”的了。对“集体”的财产纵火,是要触犯法律的。镇派出所的警车开进来了,警灯晃晃悠悠的非常扎眼,因为这是多少年来第一次有警车开进张罗村来,多年来两任书记经营起来的张罗村静谧和和谐被警车打破了。老书记张长耕看着那满身漆着字的警车,感觉特别别扭,心里甚至扎着疼痛。
警车把罗列带走了,不过很快又放了出来,因为同样没有证据证明,小队部的大火一定是他放的,有纵火嫌疑的人似乎很多,好多人甚至公开承认是自己放的。这样,公安抓起来,可是一抓一大把,也就没法抓了。
罗列放是放回来了,但他要想无风无雨地在村里再待下去,已不太可能。后来,罗列就从张罗村人的视线中消失了,不知去向。
四
挤走罗列,解决了四杀把的一桩大心事。但现在,怎样才能把小罗汉也挤走呢?
四杀把有事没事,就去司息河边转悠,找出能够杀树的办法和理由。四杀把在茂密岸林里转悠的时候,经常遇见村里的女人白娘子。在一时找不到办法的沮丧里,四杀把的两眼没闲着,盯上了白娘子。
白娘子是张双儿的弟弟张全儿的媳妇。独眼张打了一辈子猎,积攒下卖猎物的钱好给儿子讨媳妇,没想到二儿子张全儿讨来的媳妇,没花他一分钱。
白娘子是张全儿从云南领回来的。
要说,张全儿从云南领回媳妇幸亏村里的傻子罗大头。傻子罗大头三个姐姐,大叶儿、二叶儿都先后出嫁了,大头娘留下了三叶儿给弟弟换亲。这事当然得由多嘴婶来做。多嘴婶看上了司息河以西沙杨村的杨小花,杨小花正好有个瘸腿的哥哥,也一直为讨不到媳妇犯愁。多嘴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后总算把这档媒说成了。两家情况基本相当,为什么还要费九牛二虎之力,是因为三叶儿甘心情愿为弟弟换亲,而小花却死活不想嫁给罗大头。所以,媒说成了,小花却跑了。
小花逃婚,有人模模糊糊说逃到了云南,这可愁坏了大头娘,云南在什么地方谁知道啊,怎么去找?
张全儿是独眼张的二儿子,承继了祖上流传下来的打猎习性和手艺,常年打猎,不干农活。大头娘便央求他跑一趟,帮着小花的家人把小花找回来。其实,小花根本没跑到云南,后来是从沂南把她逮回来的。张全儿自然没找着小花,不过回来时却带回了一个女人。
女人戴着绚丽的头饰,上穿一件白色内衬,袖口挑着碎绣,外罩一件无袖嫩黄色上衣,腰系绣花短围,下着湖蓝色长裤,走起路来,窈窈窕窕,宛如一阵微风飘过,独留三分清香。这些年,张罗村不知走进了多少女人,或者说张罗村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识过,他们甚至随着刘小手晃动的小手连古人都想象得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唯独没见过这种装扮、这般情调的。她到底是从天上来的还是从《聊斋》里来的,张罗村人搞不清,确实也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有人向说书人刘小手描绘了女人的模样和装扮。刘小手听完,吟出了几句唱词:“苍山绿,洱海清,月亮白,山茶红,风摆杨柳枝,白雪映霞红”。没有人知道这是哪部书里的唱词,也从没听到刘小手唱起过,看刘小手的架势,也根本不象是唱给大家听的,而更像是唱给自己琢磨的。刘小手唱完了,好像也琢磨完了,说:“是云南白族的。”
云南白族女人从此在张罗村安下身来。她很少再穿从家乡带来的服装,但她对衣服的色彩,总喜欢带上三点两点白。所以一出门,无论在街口还是在田地,张罗村人远远一望就知道,这8tT/HB9cno/azmZDfXv9YQ==是全儿家的。
张罗村人听惯了刘小手说书,很快就从刘小手的书里找到了名字:白娘子。想起断桥上许仙遇见的白娘子,想起水漫金山寺的白娘子,想起被压在雷峰塔下的白娘子,大家都觉得叫她白娘子,再贴切不过。
白娘子对司息河有着超乎张罗村人想象的喜欢。可能张罗村人已经习惯了它的流淌,对司息河呈现出的细沙河滩、丰美水草、茂密树林,还有由它所滋润出的大片肥沃洼地,张罗村人或许已经司空见惯。但对白娘子来说,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和美好。张罗村人从一个外人眼里读出了司息河的珍贵。
白娘子第一次出门,去的地方就是司息河。司息河从堤岸开始,就植被茂密。步过堤岸,是一片湿地,最矮的是杂草,其次是灌木丛,再次是正在起长的小树,最高的是粗大的杨树、槐树、柳树。靠近水边,是一簇一簇的蒲草、芦苇、荆条。然后是清澈见底的河水,水上漂浮着青草、绿叶、花蕊,也有三五成群的野鸭自由自在地游动。水中的虾、鱼、蟹、泥鳅,甚至水龟,无所不有。白娘子经常走过堤岸,进入岸林,抚着槐叶,躲着棘条,婀娜于疏疏朗朗的灌木丛中,看树枝间的鸟儿喳叫翔飞,感受被高大树木切割开来的太阳光束。北方的阳光和鸟鸣,北方的蓝天和绿树,让白娘子感到新奇和惊喜。或许比起她的家乡来,这里算不得多美,这里没有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的白族建筑,没有金色曼陀罗花树,没有曼殊沙花、琉璃花,没有赶摆、丢包、堆沙、斗鸡、划龙舟、放高升、泼水节,但这里有一条大河,有丰茂的水草和高大的植被,这就够了,足以让她欢喜。她常常喜欢一个人来嬉水,嬉完水还可以唱一曲家乡的歌谣,旋一段优美的舞蹈。
白娘子的一举一动,被躲在浓密枝叶间的四杀把看得一清二楚。当她嬉完水,一丝不挂地在密林中独自舞蹈的时候,看得四杀把的两眼都惊呆了。四杀把想起了自己的女人猪嫂,同是女人,却是天壤之别。与白娘子一比,猪嫂的土俗跟一头猪还有什么区别!
在自己的领地上,出现了白娘子这样风情的女人,四杀把按捺不住地想干点什么,最终到底把白娘子像“杀”猪嫂一样给“杀”了。
四杀把一边寻找办法,一边“杀杀”白娘子,想来也是美事。但他的得意,或者说与白娘子的苟且,很快被一个假猎人的假猎枪给打翻了。
张罗村一共有三杆猎枪,两杆真的,一杆假的。两杆真的中,一杆是小罗汉的,但他一般不用,买来后只用了一次,就是把张二稍给打了。所以,他的猎枪不是用来打猎的,是护林的,是打人的。另一杆是张全儿的,他承继了祖上的猎艺后,日日在东岭、岸林狩猎。那杆假的是罗大头的。
本来,大头对猎枪并不感兴趣, 但新婚之夜,小花的腰上除一条红腰绳之外,还捆着一条粗壮的麻绳。大头拽起她的裤管看,两脚环上也有两条麻绳把内衣紧紧扎住。大头觉得,屋里暗暗的,没一点春光。
大头的娘不让外人听房,但她自己却听了。想起当年猪嫂刚嫁过来时,彻夜杀猪一般嚎叫,叫得全村羞愧而又惊心。大头娘希望小花也能像猪嫂那样,一夜叫得全村人都听得见。可是没有,一点声息都没有,只听出了一个字:绳。
第二天,大头说:“娘,麻绳。”
大头娘把早已准备好的一把剪子递给了大头。
再到夜里,大头一句话不说,两手抱着一把剪子坐在床上,笑眯眯地望着小花,直看得小花心里毛刺刺的。但大头的精力根本无法抵得过小花,小花还不觉累的时候,大头反倒抱着剪子睡去了。
婆媳再一次见面的时候,大头娘把小花的衣服一把掀起来:“花儿,你打算什么时候解开。”
小花的眼泪涮一下就流了出来:“再过段日子。”
大头娘说:“我的好闺女啊,再过段日子做什么?”
小花抹着泪,说:“我知道,反正我早晚给您生孙子就是。”在这个问题上,小花一直在做着自己的盘算。
但大头娘顾不得那么多,仍在帮大头想办法。多嘴婶出了个招儿,说向张全儿借猎枪吓唬吓唬她。
张全儿自然没把真猎枪借给他,而是给他做了一杆以假乱真的假猎枪。
没想到,大头对猎枪突然有了浓厚的兴趣。当天晚上,大头没有两手握着剪子,而是双臂抱着猎枪睡着了。他甚至已经忘了,自己为什么一直握着剪子,为什么又有了猎枪。
有了猎枪,大头把晚上的事给忘了,白天反倒有事可干了。天天扛着,很得意,也很神气。他不去村东边的四片岭地,其实隔开这四片岭地的三条大沟里也有不少猎物。但大头并不傻,他知道那里有风有土,冬冷夏热,很不受用。所以,他把狩猎地点选在了司息河。
他从司息河这岸到司息河那岸,再从司息河那岸到司息河这岸,应该说他是一个十分勤奋的猎手,有时午饭都顾不得回家吃。在茂密的河边树林里,他不时地瞄准一只野鸡,或者瞄准一只野兔,甚至有一次还瞄准了一头野猪。他瞄准它们,看着野鸡扑扇翅膀,四处啄食;看着野兔张惶警觉,低头觅草;看着野猪伴着“喂喂”叫声,用长长的嘴巴拱掘湿地。这个时候,大头常常嘿嘿地笑,这些挂在他脸上的很纯朴很没心计的笑,往往让已经瞄准的猎物逃之夭夭。其实大头并不轻易开枪,他喜欢瞄准的过程和野物的状态,必要时他才从嘴里发出“砰”的一声,因为他的猎枪里根本就没装沙子,或者说也根本装不进砂子。所以,他天天打猎,却天天空手而归。越是空手而归,人们越愿意问他:“大头,又去打猎啊?”
“是,我去打猎。”
“大头这是打猎回来了?”
“是,是。我打猎回来了。”
大头唯一一次带回东西,也不是猎物,而是他过司息河时,脚下踩着了一只小龟,就把它提回来了。一路上,小龟的四只脚还一直蹬蹬崴崴。
人们问:“今天收获不小啊!这是你打的吗?”
“是,是。是我打的。”
大头又扛着枪走了。大头又打猎去了。大头在密林里伏下来,仍在瞄准。但这一次他瞄准的不是野物,却是人,是赤条条的人。大头这回没笑,他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会是人呢?那开不开枪呢?
大头决定还是开枪。他用足了力气,扯着嗓子大吼一声:砰。
随着大头的“开枪”,那个赤条条的人被他“打”翻了。这一翻,好家伙,大头看见了,竟然还有一个赤条条的,大头想也没想,接着又“开”了一枪。
大头看到了,第一个被他“打”翻的,竟然是四杀把。第二个被他一枪“打”坐起来的竟是白娘子。
人们跟往常一样,问大头:“大头今天又打猎了?”
“打了。还差一点打到人呢!”
“人?你怎么想起打人?”
大头说:“嗨,不穿衣服。”
“不穿衣服?”
“你猜怎么着,还有一个不穿衣服的来。”
问的人可不傻,一听就知道,大头不着边际的冒话里隐含着极为重要的信息:司息河的密林里竟然有两个不穿衣服的人!那么这两个人会是谁呢?
但大头却并不告诉大家。于是大家只能猜。常在司息河边转的男人有四个,一个是小罗汉,他是看林人。一个是张全儿,他是狩猎者。一个是罗大头,他搞得是狩猎秀,行为艺术。再一个就是四杀把,近来他有事无事在岸林里转个没完。那个不穿衣服的女人,似乎要好猜一些,因为除了白娘子,张罗村的女人没有一个敢独自一人在茂密岸林里转悠的。如果不穿衣服的女人是白娘子,难道说张全儿和白娘子会跑到密林里干那事?如果排除张全儿,就只有小罗汉和四杀把。而小罗汉完全可以在排除之列,因为他“不行”。
五
四杀把没有在岸林里白转悠,他到底还是找着了几乎致小罗汉于死地的重大发现。
白娘子不仅给张罗村人带来了水稻种植技术,而且还给张罗村带来了一样很神奇的东西。白娘子炖鸡是全张罗村炖得最香的。
猪嫂曾讨教过她:“妹子啊,你炖的鸡咋这么香呢?”白娘子给了她几个类似龙眼模样的黑壳子,说:“我放了几个这个。”
“这是什么啊?”
“我从老家那边带过来的。”
白娘子喜欢去司息河,与小罗汉自然很熟络,村人甚至认为,他们走得近也很自然。小罗汉身上有蛇气,白娘子不也是一条修练了一千七百年的蛇吗?张罗村人习惯了把白娘子和刘小手书中的白娘子混在一起。一次,小罗汉也向白娘子要那东西,并且问:“这么好的东西!能种吗?”
白娘子说:“能。”
小罗汉就在司息河的湿地上种下了。两年过去,本来一片翠绿的司息河岸林里,出现了火红的花朵,纯朴的司息河又多了一分妖媚,成了张罗村一景。
但现在,四杀把搞清楚了,这火红的花朵,是罂粟,是可以提炼和制造毒品的原材料。小罗汉如此大面积地种植,已经够得上刑事案件。
小罗汉自然浑然不觉,当天晚上,他还窜掇刘小手说了别开生面的一场书。他甚至还想让村人一边听书,一边欣赏这些怒放的花朵。
刘小手本名当然不叫刘小手,他叫刘小手他女儿怎么能再叫刘小书?但没人愿意叫他本名,甚至早已忘记了他的本名叫什么。因为,叫“刘小手”又好记,又形象,而且不难听,也并无对他不尊重之意。特别是刘小手说书出名之后,刘小手这个名字,就理所当然成了他的艺名。刘小手小时患小儿麻痹症,右胳膊右手就象庄稼处苗时得过病一样,没有长实成,一条胳膊精细,一只手很小,像小孩娃娃似的,挺好玩儿。刘小手因为女儿刘小书嫁给张岭岩而落户到了张罗村,张罗村人把这看作是福气。他们想象着今后该有多少书听,该有多少个夜晚充满着斑驳陆离的故事,成为难忘的回忆。但事实上,当刘小手真正在村里住下来后,拉场子的次数并不比先前多。刘小手一年一年不再年轻,记忆力也明显下降,讲新故事时少,重弹老段子时多。即使重弹老调,细心人也会注意到此故事与彼故事的一些段落常常出现“跑偏”。再说,多嘴婶家里都已买上黑白电视了,小罗汉在迎娶青苗时,也买了一台大个头的收音机,他在密林中或河道上逡巡时,一般不背猎枪,而是喜欢斜挎着大个头的收音机。电视和收音机里都有讲故事的,让张罗村人不可思议的是,他们讲得比刘小手都要好。
刘小手自然熟悉密林空地上的这两间小木屋,尽管这两间小木屋现在已归小罗汉所有。
刘小手仍然习惯性地坐到木屋前的空场上,一把用过多年的蒲扇,油光发亮,慢慢地扇动。天上的月亮仍然很圆,星星依然很亮,但聚拢起的人却并不像过去那样多。而且,大家坐着,都在闲啦,谁也不主动开口要求他“说一段吧”。中间他咳嗽过几次,好像并没人在意。这在过去,是开场的先兆,场子会马上静下来。
小罗汉是把收音机背过来的,好在他没有打开开关,收音机是哑的。人们担心他打开,一旦打开,那里面说书的,一定会盖过刘小手。如此一来,场面一定会很尴尬。比对着张岭岩的辈份,小罗汉赶刘小手喊表叔。村里唯有小罗汉可以对刘小手调侃。小罗汉说:“表叔,怎么还不开始呢?”
刘小手说:“急什么?”
小罗汉说:“你不开始我可开始了哈。”
人们一下又有些紧张,担心他把“话匣子”打开。
刘小手于是拉了一下架势,开始了。说:“话说……”
刚一开始,小罗汉说:“表叔,这一段都听过了。你讲段新的。”
刘小手这才明白,今天小罗汉是故意想给自己难看。于是,他略一沉吟,说:“那天,在东沟水库边听到一些闲言碎语。今天不妨说来给大家听听。”
刘小手这种说书风格还从未有过,而且说的是村东沟水库,从古代一下回到身边,这跨度一时还不好适应。但人们都想知道,东沟水库里能出什么故事!
刘小手习惯性地咳嗽一声,一本正经地讲起来:“一只小兔经常到水库边喝水,认识了常在水面上游玩的一只鹅和一只鸭。小兔说,人多聪明,都有个名字,叫起来也方便,可咱们没个名,想打个招呼也不便开口。鹅和鸭一听,很有道理,说那咱起个什么名字呢?小兔说,我叫天罗地网怎么样?鹅鸭问怎么讲?小兔说,不好意思,我这是跟猎人学的,常言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鹅说不错,那我也有了,就叫颈向天歌。兔鸭问这个怎么讲?鹅说这还不知道,有一首唐诗说得好:曲颈向天歌。鸭一听,说这名起得好,有学问,那我也有了,叫春江水暖。兔鹅一听,都说这名有讲有讲。这样他们三个就互相叫起来了,相处都非常开心。有一天,水里一只乌龟出来晒盖,突然听到他们三个都有名字,非常羡慕,说你们都有名,我也起个名怎么样?看看乌龟那个样,既让人可怜,又让人不待见,大家起了半天也没起出来。还是小兔聪明,说,要不这样吧。人的名字大多都是三个字,可咱们起的都是四个字,咱不妨每人拿出一个字给乌龟,这样乌龟有了名字,而且咱们也就都是三个字了,岂不是好!那拿哪个字呢?小兔说,咱统一把咱们名字中的第二个字拿出来怎么样?鹅鸭都表示同意。于是,小兔把“罗”拿出来,鹅把“向”拿出来,鸭把“江”拿出来。小兔说,乌龟,也只能这样了,你叫罗向江怎么样?乌龟一听,非常高兴,说好好好,我就叫罗向江……”
听书的人一开始都摸不着头脑,直听到三个要往外拿字了,心里才有些活络,后来一出来“罗向江”这三个字,整个场子轰然笑了。
虽然多少年村人习惯了叫小罗汉,他本人也习惯了这种水浒一百单八将式的江湖称谓,但他的本名“罗向江”,人们不会忘记。
这个故事,成了刘小手后期说书的经典作品。证明刘小手的确是个富有智慧的故事家,瞬间编织故事的能力无人可及。第二天,人们正欲快速地传播这个故事,却不想,一辆警车开进张罗村来,把小罗汉抓走了。而且,这一次不是抓到镇里,而是抓到了县里。
村里人不明白,如此好看的花,竟然惹出这么大的麻烦。
望着一林子的树,四杀把笑了,憋着好几天的大便这回也畅然了。寻个僻静处,四杀把就褪下了裤子,蹲在地上还在想,这回这树让谁伐呢?没容他多想,就听身后轰然一声枪响。四杀把感觉整个屁股都被打烂了。
六
枪击事件是一桩很严重的刑事案件,警车不得不又一次开进村来。
村里只有两杆真猎枪,小罗汉已经被抓,没有作案嫌疑。四杀把与白娘子的事村里早已传开,几乎村人皆知。而且,村人曾亲眼看到张全儿端着猎枪,把白娘子赶进了司息河边的大淹子。村人无一不认为白娘子这回必死无疑,因为在此之前,大约一百年的时间里,有五人不慎掉进或主动投入大淹子,都没有见过尸首。四杀把杀猪曾有两次让猪逃掉,然后追赶进大淹子,结果连猪毛也没见。据此,有人肯定了里面有只大鳖的说法。因此,跳进大淹子就等于喂了鳖。其实,当时张全儿自己也后悔了,他原不过是想吓唬一下她,没想到她竟真的跳进去了。但白娘子没有死,她怎么进去的,又怎么出来了,毫发无损。白娘子在大淹子里游得比谁都畅快。对此,村人的解释又把白娘子与刘小手故事中的白娘子混为一谈,说:白娘子跟法海都有的一斗,可以水漫金山,一只水鳖又能奈她何?
白娘子的死活且不说,只一点,这说明张全儿也是知道四杀把与白娘子干出来的好事的。既然张全儿知道,那他能无动于衷吗?张全儿开枪的嫌疑应该最大。
但谁也想不到,真正开枪的不是张全儿,而是罗大头。难道罗大头的假枪也能打出真子弹?
其实,想报复四杀把的不只张全儿一个人,罗大头看上去傻,但有些事,他心里也装着明白。
小花过门的第二年,就生下了一个儿子。第三年又生下了一个儿子。小花计划是生三个儿子的,但第三个怎么也没生出来。后来,生了个女儿。只有这个女儿是罗大头的。
小花一直用一种很特别的方法给大头解决问题,大头是高兴的,他傻,他以为女人的味道可能就是这个样子。
小花一嫁过来,就面临着生孩子的压力。她知道她有义务为罗家留后,为罗家留后,其实也是为自己留后。但面对大头,当在静夜里看着大头手握剪子或怀抱猎枪的时候,看着大头在睡梦中流出长长的傻子口水的时候,小花害怕了,她怕再生出一个傻子来,这日子可真没法过了。因此她想,无论如何也要生出健康的孩子。
小花选择的第一个目标竟然就是四杀把。那时的四杀把,只是一个抡刀杀猪的屠夫,还不是书记。四杀把长得方脸大眼,脸膛黑红,墩实有劲。小花一进村就听说了猪嫂的故事。猪嫂是一个很特别的女人,她就像安装了报警器的保险柜,男人一碰,就开始拉警笛,而且警笛拉得特别响,特别长。她的警笛用的是猪声,嗷嗷嗷,叫个不止。四杀把也有劲,可能把平时杀猪的劲也全用上了。所以,猪嫂一嫁过来,两个人就一个“杀猪”,一个 “拉警笛”,搞得张罗村彻夜不得安宁。小花嫁过来时,猪嫂的“警笛”已经拉得不那么频繁了,但偶而拉一次,仍然让人惊心动魄。
听着猪嫂的“警笛”,小花觉得猪嫂是幸福的。对小花来说,能被健康的、有劲的男人如此这般地“杀”一次,刀俎鱼肉,也是心甘情愿的。
小花把地点选在了一个闲置的生产队部。事先小花进去看过,在场院里肯定不行。仓库那几间虽说已经没有值钱的东西,但里面横七竖八堆满了脏乱杂物,挂满了蜘蛛网,也不行。平时记工分的那间只剩一个光地板、一张破桌子,也不是很理想。比较可行的是原来用作粉皮作坊的那两间,里面不仅干净一些,而且有好几排过去晾晒粉皮时的秫秸帐子。小花躺上去试了试,很有几分舒适。
主意已定。四杀把有一天正好路过小队部,“无意”中遇见了小花。小花很着急的样子,在生产队部的墙外来回地走。四杀把有些不解地问:“怎么回事?”
“我家的鸡飞进去了,可怎么办?”
“好办,进去逮。”
“我怕自己逮不着。”
“逮只鸡还不容易!我来。”
找到粉皮作坊那两间时,小花“一不小心”被秫秸帐子咕咚拌倒了,顺手也把四杀把给拉倒了。
肚里一有,小花就“咯噔”与四杀把断了线,再也不去“找鸡”了。有一次,四杀把找借口专门去了小花家,小花毫不客气地用菜刀把他逼到了门外。小花与四杀把只要性,不要情。或者说,只要种,不要人。
第一个儿子就这样出生了,小名叫秸。小花知道这名字的由来。
小花生第二个儿子,选择的是罗大个子。罗大个子双眼皮,上宽下窄的脸膛,有点尖下颏。小花与罗大个子打交道并不多,几次用心地观察他都是在刘小手的书场上。
在张罗村,有两句话与性事有关,一句是“杀猪啊”,另一句就是“说书的来了”。
张罗村的年轻人结婚后的第一个孩子,都是在无所顾及的情况下,打下的种。那时农村的住房并不宽敞,有的能够分家独立,有的还要跟父母、甚至弟弟妹妹住上一段时间。好在都是大人,总要好些。第一个孩子有了之后就不同了,即使独立门户单过,男女之间的事也不再那么方便,尤其是孩子长到七、八岁之后。这个时候,有一个时间点很重要,那就是刘小手说书。
七、八岁的孩子喜欢热闹,只要把他们带到书场上去,接下来的时间大人就可以自由支配了。
刘小手说书的时间很长,他的小手到底能挥出多少故事,挥出什么样的故事,谁也说不清。但只要他挥,戏就来了,就有人物,有情节,有唱词。牡丹亭、西厢记肯定他都是唱过的,甚至不止一次唱过。但刘小手不是唱的评弹,也不是唱的越剧,大多时候用的是柳琴拉魂腔。用什么腔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只那么一把蒲扇扇动着,一只小手挥舞着,一副并不优美的嗓音,就使岸林中的那片空场变成了充满生机、充满悬念、充满笑声、充满眼泪、充满追思、充满想象、充满意蕴、充满缱绻的神秘大舞台。
在夏夜或秋晚,有人在小马扎上坐着,有人躺在一领草苫上,看着明月当空,看着繁星满天,看着乌云压顶,现实与历史在这一刻完成了对接和交融。或者说,张罗村人很早就体会到了穿越的快感,无数的夏夜或秋晚,他们从张罗村飞升,在先人的岁月里尽情徜徉。
刘小手的书说得好,才子佳人的故事又多。本来打算安排项目的,结果把孩子带过来后,自己也不想走了。罗大个子和他媳妇就出现了这种情况。罗大个子的媳妇很爱听书,悄悄跟罗大个子说:“既然来了,要不咱先听回书再走?”于是,分头寻地方坐下。刘小手这晚讲的是许仙和白娘子,听着听着就忘了时间。罗大个子过一会儿看看媳妇,过一会儿看看媳妇,媳妇却始终没有动的意思。罗大个子火了,直接撮下鞋底,就要往身上摢。媳妇见势不妙,这才拔腿开跑。罗大个子一边追一边说:“我让你不做饭!我让你不做饭!”
这时,只听场子里有人说:“这时做饭,谁信?指不定什么地方饿了呢!”
这一说,一场子男男女女霎时笑声盈天。因为很多人明白,这样的事,他们都干过。只不过,他们大多数人都比罗大个子两口子聪明,他们都是在家里先把一切做得天衣无缝心满意足之后,才晃晃荡荡地看似无意一样再来听书。
从未采取过这种方法的可能只有猪嫂和四杀把。因为别管什么时候,她都跟杀猪一样,嗷嗷叫个不止。她藏不住,也就无须再藏。
后来,小花去听书时,看到罗大个子这个习惯似乎还没改,常常听回书后就把媳妇拽走。小花看他们的背影,觉得罗大个子的男人气十足。
小花这次把地点选在了司息河。当然她不是选在司息河的岸林里,那里面的夜晚,胆大的人感觉满眼植被很惬意,对小花来说,就有些惊悚了。张罗村位于司息河以东,但在河西却孤零零的有一方地,将近二百亩,就像沙杨村位于河西,却在河东也有六十亩地一样,交叉地让两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罗大个子跟罗列一样,在河西也有二亩地,常常要跨过司息河去打理。司息河的河床就像从张罗村这边侧立起的一块石板一样,东低西高。靠司息河这边,一过湿地就是深水,而西岸则是一个慢慢升高的缓坡,水越来越浅,到边上便冲积下了很多细沙,形成了一片散软的沙滩。对这片沙滩小花有着特殊的喜爱和依恋,在没有嫁到张罗村以前,她经常到这片沙滩上走一走,坐一坐,甚至躺一躺。夏日里可以用沙子把自己埋起半截,上面的沙热辣,底下的沙湿凉。多年后的小花患有严重的关节风湿,就与小时候常常埋在沙子里有很大关系。秋日里躺在沙滩上,看秋高气爽的蓝天,飘浮的白云,感受从水面上拂过的微风,心里惬意极了。这么舒适着躺一会儿,也可以坐起,看秋阳下的细沙,星星点点闪烁着金色的光芒。如果在临近水边的沙子里淘一淘,保不准还能淘到三只两只小蟹。
沙滩边的植被以矮丛为主,高大的树木不像东岸那么密集,矮丛里的沙子也不像沙滩那么纯粹,而是以沙为主,沙土相伴。很多野兔常在这些矮丛中的沙土地里出没,所以打猎的全儿从一开始打猎就常常光顾这里。
现在再到这片沙滩来,小花已经有了另外一副心境。她推着一辆小推车,来到沙滩上,装了半车沙,然后就等着,只等着从河西土地上收工回来的罗大个子路过。罗大个子一旦路过,她的肚子“肯定”就开始疼。
小花的肚子“疼”了。
就在这片沙滩上,在一簇簇矮丛的遮掩下,小花的肚子“疼”了。
一有感觉之后,小花的肚子自然就不“疼”了。小花生下了第二个儿子,名字叫沙。
按小花的计划,是要生第三个儿子的。但秸和沙的事,做得并不秘密,村里一直有很多传言,这给小花计划的继续实施带来了一定难度。因为各家的媳妇都把自家男人看管得严了,小花无从下手。不过,小花与四杀把的这一段,到底还是给她带来了一些好处,分集体时,四杀把已当上书记,小花包下了村里的一片大果园。大头也不再全天候地“打猎”,他对背着喷雾器,“哧哧”地为果树杀虫也有些上瘾。大头觉得喷雾器也很好玩,喷雾筒背在身上,开关一扭,小烟袋锅一样的喷头就呲出水雾来,一喷,小虫虫就“吧唧”从果树上掉下来了。
女人的名声一旦不好,主要还是在女人堆里不受待见,对那些喜欢偷腥猎艳的男人们来说,却并不见的是坏事。有些男人倒是对小花格外地留心起来。这时的小花已经有两个健康的儿子在手,心里也多了些底气和释然,看着那些觊觎她的男人,有时她也偶而在果园角落里让那些年轻力壮的男人疯颠一次。小花这么做,已不再单纯是为了生儿子,而是为了报复。
小花对张罗村的男人内心是充满仇恨的。如果让她自己选择,她决不会嫁到张罗村来,更不用说嫁给一个傻子。可她之所以嫁过来,并不是因为多嘴婶的嘴有多么巧,而是因为哥哥的一条瘸腿。而哥哥的瘸腿又与张罗村有着解不开的冤仇。
杨小花哥哥的腿瘸并不是下生带来的,而是十六岁那年跟着父亲起石头建房,炮眼点火后,不知是药力过大,还是他躲得近了,反正炮眼一响,石头漫天舞蹈,其中一小块碎石砸中了他的腿。其实,这块碎石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大的伤害,不过是一条腿不那么利索,只有仔细看才能看出来。真正成为一条瘸腿是在与张罗村的冲突之后。
张罗村有近三千人口,沙杨村仅有六百多人。两村一河之隔,分处两岸,按说应该成为友好邻邦,但一条河没能让两村一衣带水,亲如兄弟。
两村分居两岸,一般地界划分是以河为界,但张罗村和沙杨村不是。张罗村对司息河有着完全的主权,不仅是对河这岸,包括河那岸。两村的村界划在河西边出了矮树丛一线,这样一来,别管司息河怎么流,沙滩怎么好,矮树丛多么密,所有这些,与沙杨村一概无关。对沙杨村来说,沙滩可以走,草可以拔,河水可以趟,但树木和沙土那是绝对不能动的。动一点,小罗汉就会把你的车推倒,把你的人踹翻。小罗汉可不怕,他有大罗汉这个爷爷已经很厉害,再加上英勇牺牲的父亲,他可以打任何人,但别人打他问题就严重了。
河床因是东低西高,张罗村这边堤坝筑得既高又牢,河水也多从这边走,对面是一个上升的漫坡,河水浅下去了,对面矮树丛外除了一方二百亩地之外,其它都是沙杨村的,所以矮树丛外面一线基本就没有堤,只有一条路。正常雨水年份好说,河水该怎么流就怎么流。一到大雨量年份,暴雨一下,上游山洪滚来,河水就流得不太讲章法了,越过矮树丛一线,向沙杨村四漫开去。所以受灾的往往是沙杨村。沙杨村得不着河的半点好处,得着的尽是水灾,沙杨村人就有意见了。沙杨村要求张罗村在矮树丛一线垒建堤坝,张罗村则认为沙杨村应该自己想办法。有一年,沙杨村组织人在河水最容易漫延处开始建堤,但他们不是把堤建在矮树丛外,而是建在沙滩和矮树丛之间,建在了张罗村的地盘上,张罗村当即组织人去拆掉了。张罗村拆了沙杨村新建的半截堤,沙杨村就炸断了贯通司息河的石桥。两村由此引起了规模不小的械斗。械斗中,双方互殴互伤,至今两村的男人有的脸上还挂着当年械斗留下的伤疤。小花的哥哥本来不是很瘸的腿,在械斗后真的就瘸了。到底是谁干的,场面乱,已无从分清。分清也无用,因两边都有伤。比方,张罗村的张双儿,之所以叫双,就是因为独眼张的媳妇一生下双,什么也没看,先看眼睛,一看很全活,这才放了心,起名的时候,就叫双儿,说明是很健全的两只眼睛。但在两村的这次械斗中,双儿的一只眼睛,也被伤及了视力。好在,这倒不影响他干农活,包括后来开双羊饭店。
冲突让两村失了和气,总体说,张罗村吃亏小些,它毕竟是个大村。过去两村还时不时地结亲,亲戚之间来回有些走动,冲突过后七、八年时间里,两村再也没结过亲,直至小花嫁过来,三叶儿嫁过去。在这一点上,双方倒是谁也没输,打了个平手。
如果不是冲突,不是哥哥因冲突进一步致残的腿,或者说如果不是该死的张罗村的男人让她哥哥的腿进一步致残,小花怎么可能跌落到张罗村来,与一个握着剪子或者怀抱猎枪、流着长长口水的男人睡在一起?她不怨司息河,不怨那些松松软软闪着金色的细沙,他怨张罗村的男人。所以,如果张罗村的哪个女人胆敢恨她,她就大大方方地走进人家的田地里,守着人家的媳妇,跟人家的男人说:“你来一下。”凡是小花一叫,就乖乖走的男人,就是被小花“染”过的男人,或者说是“染”过小花的男人。村里的女人恨她,说到底也怕她。
说罗大头傻,也不是傻得什么都不知道。有天夜里,大头背着喷雾器在屋里来回转,怎么也不肯睡。小花叠床铺被之时,只听背后哧哧地响。小花急忙转过身来,大头的喷雾器的喷头差一点触到她的脸上。小花说:“你怎么了?”
大头说:“怎么了?你是虫子!”说着就要拨动开关。
小花赶快把喷雾器给他卸下来。卸下来大头也不上床,说:“鸡!沙滩!——我知道!”
小花看着大头,听着大头这几句傻气一样的冒话,知道大头脑子傻,眼并不瞎,耳朵也不聋。小花的眼里一下涌出了泪水。她知道,自己腰上腿上绑紧的麻绳不是大头剪开的,更不是用猎枪轰开的,而是她自己主动解开的,自己解开之后这几年就再没系上。看着大头的眼睛,看着两个慢慢长大的孩子,小花想,是到该重新“系”上的时候了。
小花说:“睡觉吧!我给你样好东西。”
大头好像“扑通”就掉进去了一般,就像划着船,自然而然地游走。大头说:“过去不这样啊?”
“过去哪样?——就这样。”
“不这样。”
“这样好吗?”
大头说:“好!”
小花抱紧大头,再一次流下了眼泪。
大头睡了。这次大头睡得很香,也没有流出口水。黑夜中,小花默默地掐着手指:今夜,离她嫁到张罗村来,整整三年过去了。
第二天,大头找到张全儿,说:“我的枪里没砂子。”
“要砂子干什么?”
“干什么?我要打不穿衣服的人。”
这一说,把张全儿也说憋了气。
现在,大头把四杀把给打了,不仅打烂了屁股,据说还把四杀把的家伙也给打伤了。
人们已经好长时间听不到猪嫂的叫声了,这天夜里,猪嫂又叫了,但她不是被四杀把“杀”的,而是被四杀把的伤吓的。
很难记清警车是多少次进村了。这次警车开进村来,把罗大头抓走了。警察审问罗大头:“你为什么开枪?”
大头说:“我天天开枪。”
“你不知道开枪会伤人吗?”
“不会。我的枪是假的。”
警察说:“假的怎么飞出了真砂子?”
大头说:“我不知道。你看这是不是假枪?”
警察接过一看,说:“这不是假的,是真的!”
尽管警察审问大头,但警察也知道,大头的确一直用的是假枪,一直在岸林里用假枪凭一张嘴“砰砰”地打猎。但这回为什么变成了真枪呢?
张全儿的嫌疑自然最大。警察于是又录张全儿的口供。
“这是你的枪吗?”
张全儿接过来看了看,说:“是。”
“你的枪为什么跑到大头手里去了?”
“我还要问你们呢!这两天,我到东岭上打猎,看到一只野兔,一扣扳机,竟是枝假枪。我的枪肯定被偷了。”
警察这样问来问去,也问不出个名堂,大头是傻子,也无法给他治罪。只判医药费由小花出。小花不出,说:“大头是傻子,肯定是有人陷害他。”猪嫂上门索要,被小花毫不客气地打了出来。说来猪嫂也是个悲情女人,她后来患乳腺癌去世了。她的去世,让全村妇女惊恐,她们中的好多人自觉走进村卫生室,让小鼻涕的爹罗大奶子把自己的乳房上上下下摸了个遍。
四杀把遭枪击一案,最后不了了之。
小花的行为,主观上是为自己,但客观上却败坏了张罗村的风气。张长耕书记熟读村史,村史上的记载是,131年前,村里一罗姓人家的媳妇生了孩子,孩子越长越像张姓人家的一个青年,是否这个媳妇真与这个青年发生了苟且之事,没有任何人有任何的凭据,但仅此传播开来热热闹闹的猜测,就使罗家媳妇的日子不好过了,最后选择跳进了大淹子,而且尸首始终也没漂浮上来。从小花开始,村里男男女女的事,一发不可收拾。即使像四杀把,办事虽然决绝,但过去在男女作风问题上,并没多少花花肠子。猪嫂当年嫁过来,他像杀猪一样杀她,能把她杀得呼天喊地,他也就满足了。但小花嫁进村后,主动与男人勾搭,开创了男女关系混乱的恶劣先河,她以对自己婚姻的厌恶、努力改变命运走向的计划和对张罗村的报复,让张罗村的男人懂得了偷腥的乐趣。尤其是四杀把当上了书记,不再杀猪了,放下屠刀,也没能立地成佛。有了小花之后,他几乎对所有年轻的女人都跃跃欲试。所以,当他在林子里遇见白娘子时,他连想都没想,轻而易举就把她“杀”了。
七
四杀把显然已无法执掌村事。四杀把的时代宣告结束。四杀把养伤期间,村供销社代办员罗迈也犯事了。每逢大集,镇供销社都要摆出一个全集最大的摊位,代办员帮集这是不成文的惯例。但每集结束结账,都要短三十元钱。短的这三十元基本锁定是罗迈干的,但碍于四杀把的情面和与村里的关系,一直没把盖子揭开,放他一马。看罗迈仍无收手之意,供销社安排专人,跟到张罗村大集,把当日收款皆做了记号。结账时,又短款三十元。镇供销社主任对罗迈说:“是不是你干的?”罗迈把自己身上的钱全部掏出来,说:“这都是我自己的。”镇供销社主任不慌不忙地从中找出了三张,上面都写着一个“供”字。主任说:“这都是你写上的吗?”自然,罗迈被踢出了代办处。
然后是学生家长围堵村小学,直接把小咬舌从课堂上拽下来,赶出了校园。被拽出校园门口,小咬舌还说:“不应(用)你们拽,我纠(走),我纠(走)。”
现在面临着新书记的人选问题。但谁也没想到新任命的书记会是张大稍。张大稍或许是张罗村心眼儿最多的人,两只眼睛即使看蚂蚁上树,也滴溜溜转。当然,光靠眼睛滴溜溜转他当不上书记。他当上书记,主要有赖于他妈的功德。
多嘴婶刚嫁到张罗村来时,并不太受张罗村人的欢迎,尤其不受女人们的欢迎。多嘴婶随她娘,话多,声音尖细,走路有点拽,一拽屁股就得跟着扭起来,显得很不端庄。有些女人背地里说她“长了一对勾引野汉子的腚”,这在以沉稳风格见长的张罗村姑娘媳妇堆里,显得很不合群。何况,她话一多,免不了走话,容易搬弄出些事非。好在时间久了,大家才发现其实多嘴婶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无心无肺,自己不藏话,话扔完也就算完。这倒比那些心计极深的女人还要强,接触起来更容易。而且,多嘴婶是个热心人,不管谁家有活,哪家有事,她都到场,能搭把手就搭把手,搭不上手也帮个人场。这一点,倒很符合张罗村的风俗和规范。关键是,她虽然“长了一对勾引野汉子的腚”,与小叔子们打情骂俏的话也并不忌口,但行起事来,却走得正站得直,从没有故作风骚惹出半点韵事。这样的女人也就算好女人了。
丈夫起初待她并不好,常闹点暴力。平日里别看她多嘴,在这事上她却从来都给丈夫留着脸,只字不提。一说起来,都是夸丈夫如何待她好,一气儿把丈夫夸得成了张罗村的模范丈夫。时间一久,丈夫待她倒真万般好了。
多嘴婶在张罗村甚至周边一带,几乎是一夜成名,让人发现了她另一面的潜能和才智。那是多嘴婶处在从“多嘴嫂”向“多嘴婶”跨越的一个时期,她完成了说媒史上有史以来的最大工程:转亲,七户联转。
转亲,一般是“三转”,偶而也有“四转”,再上就不多了。再下,也不多,因为再往下,就是“二转”,二转其实就是“对换”,叫“换亲”,而不叫“转亲”。比如大头和姐姐三叶、小花和瘸腿哥哥就是这种情况。
“七转”的工程之大可想而知,它涉及到了张罗村、沙杨村、沙土村、沙沟村、刘庄、东山石庄还有司息镇,七个村七户人家十四个男女。七个村情况不同,七户人家家境不一,十四个男女性格各异。可以设想,多嘴婶在不同的环境,不同的时间,面对不同的人和各种不同的要求,一张唇边带痣的嘴,怎样不断地张合,把每一句贴心的话语像司息河的水一样,自然而然地流进每一个人的心里,让他们从部分一直到全部地接受。最后结果,七户人家十四个男女都达到了满意,婚礼在七个村庄同时热闹。这种成就和由此带来的巨大效应,任凭谁抵挡都是抵挡不住的。从这时起,大家不再叫她多嘴嫂,而改叫她多嘴婶了,多年的媳妇终熬成婆。人们从此对这个习惯于扭着屁股的女人另眼相看,而且对她嘴唇边上的痣,也有了全新的认识:它或许并不像传说的那样,是克夫的,而是一个优秀媒人最贴切的标志。农村其实很长时间是很缺少这样优秀媒人的。
当年,大头找媳妇遇到难题之后,大头娘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多嘴婶,只有她,或者说有了她,大头的媳妇问题,才能有着落。
这桩媒最后的结果是三叶儿和小花对换。其实,起初多嘴婶是根本不考虑“换亲”的。一是换亲,不太好当亲戚走,无论是对上、对下,还是对彼此都可以有两套称谓,嫂子成了大姑姐,姐夫成了大舅子,这纠合的混乱,让人无法叫。二是“换亲”也极易影响多嘴婶的名声,毕竟这是在说媒中不得已而为之的事。好在,这是大头。对大头来说,能够做到“换亲”,而且能从沙杨村“换”来,实属不易。单就用工夫来说,不亚于“七联转”。
多嘴婶的名声,传遍了四乡八里。连镇上的书记都找上门来。镇上的书记到村里来,走访了几家农户,“其中”的一家就是多嘴婶。当然具体说了些什么,是书记走后,张长耕转达的,大体意思是,书记希望多嘴婶能给他姑家有智障的表弟说门亲事。
村里有个姑娘叫小油,多嘴婶最终选中了她,而且真把一桩好事说成了。
这桩婚事,对多嘴婶来说,不仅积累了名声,而且借此与镇上的书记走上了关系。她的大儿子张大稍,又是个有点子有办法的人。而且张罗村自古只有两姓,主事的人选仿佛有个不太成文的规定,罗家张家轮流坐庄。比如,从罗斯福到张长耕,从张长耕再到四杀把罗马,现在再选个张大稍,似乎也符合逻辑。
在此之前,张大稍已经在村里拉起了建筑队。张罗村大多数房屋建造的时间,至少要前推二十多年,有的还要更长。当时是土石墙,草顶,低矮,房宽距很小。现在,大家家境相对都宽裕了,这样的房子怎么看怎么别扭。
村里第一个翻建房屋的就是多嘴婶,因为多嘴婶在走集体时,就积累下了一笔不小的财富。多嘴婶的丈夫虽然能干,但在集体时代,再能干又能比别人多出多少工分来呢?因此,多嘴婶家财富的积累主要还是靠的多嘴婶,是多嘴婶的两片嘴一天到晚硬磨出来的。
当多嘴婶翻建出五间宽敞明亮大瓦房的时候,全村人的眼睛几乎都被点亮了。看着多嘴婶家的瓦房,好多人家都在备料,准备翻建。
过去,无论谁家建房,都是东邻西舍,老少爷们,一齐上阵,帮衬一把,建房者管个饭,也就行了。多嘴婶家的瓦房也是这么建起来的。
说张大稍头脑活络就活络在这里,他看到大家都在比着劲要建新房或者翻建旧房,在有着近三千人口的张罗村,这是个不小的市场。过去管顿饭,无偿帮衬帮衬可以,但现在大家都有自己的地,再无偿干,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所以,他第一个在村里拉起了建筑队,可以只包工,也可以包工包料,开个价,建房者也无需管饭,交上钱,等着起新房子就行。
大家从心里说,张大稍这么做是对的,已经市场经济了嘛!可大家又都觉得自己吃了亏。多嘴婶家干的时候,还是无偿帮衬,等到他们建,就要算工钱了。可这也没办法,谁让人家张大稍有头脑,先行一步呢!先行一步,是眼光,眼光和财富有时候完全就是一码事。
张大稍一上任,沙杨村的书记杨老奎就找上门来,与张大稍探讨司息河西岸的主权问题。四杀把罗马上任时,杨老奎也来探讨过。四杀把对这个事,倒是不含湖,说:“从老辈上就是这么走过来的,不能在我手上出去了。这个谱,你就别打了。”
杨老奎这次找张大稍,找归找,这是他的使命,心里其实也不抱太大希望。因为这是多年遗留下来的问题,哪能一句话就要回一片岸林?但显然张大稍比四杀把活络,说:“这事,你先别急,有一事,你如果帮着办了,我用河西岸的二百亩地换你河东岸的六十亩地。”
张大稍告诉杨老奎,回村后他应该做些什么。杨老奎觉得张大稍给他的活很好办。虽然没能一下要来河西岸的密林,但把两村的交叉地换过来,也是不小的收获,不但解决了耕种的方便,而且还净赚一百四十亩。平空多出一百四十亩地,对一个仅有六百多口人的小村来说,可不是一个小数字。仅此一点,他这一任书记就完全可以在村史上记上一笔。杨老奎自然很高兴。
张二稍的木材厂一直没开起来,张大稍既然当上了书记,就把建筑队让张二稍代管。二稍说:“我还是要开木材厂。”大稍说:“我知道,你急什么!”
村里一窝蜂似的新建、翻建房屋,旧料没处放,一股脑儿全倒进了司息河边的大淹子,没用一年,就把大淹子给填满了。人们也不知道那只老鳖到哪里去了。当然,到底有没有老鳖也一直是个谜。
因为建房,司息河西岸金光闪闪的沙滩,没日没夜地被挖运,过去平整的沙滩,被掘得坑坑凹凹,满目疮痍。除了本村用,二稍的建筑队还买了大拖斗的拖拉机,向东山石庄一带送卖,一车一车都是钱。县里一些建筑队也纷纷找张二稍订货。村人对此意见很大,有的支部成员也提出疑异。张大稍说:“咱开个会吧。”
会上,张大稍说:“大家目光不能太短浅,不能让那点沙子硌着眼睛。现在,沙是小事。这些年,河西沙杨村一直要求重新划界,镇上最近可能要对此事做出调解,很可能要把与沙杨村的村界划定在司息河道的中线。这事,沙杨村的杨老奎已经跟我打过好几次招呼了,没办法,我只好用河西的二百亩地换他河东的六十亩地,看上去,咱是吃了些亏,但如果能维持住过去的村界,保住河西岸的沙滩和岸林,咱们还是赚了。”
有的支部成员说:“这事,最近我也听说了,以为是沙杨村自己在那里虚张声势,想不到还是真的。这样一来,问题就严重了。”
张大稍说:“所以我说,不光沙要挖,河西岸的林子也要伐。咱不急着伐,很可能就成沙杨村的了。到那时,咱吃亏可就大了。”
会议一致认为,尽快伐掉河西岸的林子是既是明智之举,也是急迫之事。
会议确定由张二稍带队,尽快开进司息河西岸,将西岸树林限时伐完。
一棵棵大树,在铁锯声中倒下了。
老书记张长耕听说这事的时候,河西岸的林子已经伐得差不多了。
张长耕书记觉得镇上不可能在这个时候介入两村的纷争,虽说两村对司息河的划界一直存在争议,但近几年并没有出现恶性纷争事件。
镇上来人时,过来看老书记,张长耕问起此事,镇上人说从没听说两村重新划界的问题,也不打算对这个事进行研究。因为动村界不是小事,而且从长远发展和农村政策看,随着农村社区的建设,两村还存在着整合归并的可能性。
等到事情完全落实清楚了,不仅河西岸的林子伐完了,二稍对河东岸的林子也实施了大面积的间伐。
过去,司息河就像一条羞涩的河流,在两岸浓密的灌丛和密林的遮映下,委婉清澈地流淌,像一个个走出张罗村的羞答答的大姑娘。现在,门户洞开,河滩上张着一张一张大口,仿佛曾经的美女被泼了硫酸,美丽的容颜被毁,丑陋无比。而且,雨水越来越少,河床不断地向外袒露,河边的水草已经开始枯萎。司息河曾经的美丽已不复存在。
在罗斯福和张长耕在位期间,张罗村和睦平安地前进,朴实的民风像司息河的水一样,多少年来,清澈地流淌。现在,不过几年的工夫,一切都变了。小花果园里的果子经常被盗,成熟的庄稼经常被偷,大旱天被承包起来的水库不放水,引起纷争和群仗,扎眼的警车一次次开进村来,尤其是司息河,一条曾经美丽的河,眼看就要光秃秃地断流,像留给张罗村人一道长长的伤痕。
开双羊饭馆的张双儿找到张大稍,要求村里结清在他饭店吃喝的欠账。张大稍说:“村里还要上项目,现在没钱。”
“没钱?一河的树都杀了,满河的沙都挖了,你说没钱!那钱到哪里去了?”
说急了,张大稍说:“别跟我吵吵,又不是我欠下的,你找四杀把罗马要去!”
四杀把在家里伤还没养好呢,张双儿怎么可能向他要,又怎么可能要得钱来!正好二稍拉沙的拖拉机开过,张双儿一气之下,抱起一块大石头就砸了上去,把车头砸出了一个大窟窿。张二稍立马把建筑队的人纠集过来,围着张双儿就要动手。张全儿听说后,端着猎枪来了。张全儿对着大稍二稍就要开枪,建筑队的人把枪杆一托,好歹放了高炮,没有伤到人。二稍窜上来,把张全儿的猎枪夺过去,把长长的枪筒摔成了两截。
在此之前,已经没有多少猎物可打的张全儿基本处于半失业状态,这次枪筒一摔,也就真正失业了。
八
小罗汉虽然被抓到了县里,但种植罂粟确实是他无意之举,也没有买卖。当初不过是好奇,种植后又见开出那么美的花,他还觉得对美化司息河是个贡献呢!所以,只是拘留了一阵子,就要把他放出来。
在老书记张长耕心中,不仅大罗汉对张罗村是有功的,他爹罗永辉是有功的,小罗汉虽然不干农活,多年由村里管着,跟吃“五保”一样,但他给村民看护下一片林子,保护了一条河流,让司息河始终呈现出金色的沙滩,同样是有功的。因此,他不仅私下说情,还让人稍信,说年纪不小了,还没个家口,就别回村了。他托镇上的民政助理去县里跑,其时县里的殡仪馆正缺人,小罗汉又是烈属,虽然岁数大点,但岗位特殊,就安排进去了。
小罗汉听说张二稍已把岸林杀伐决断,又回了一次村,沿着河边转了一圈,憋了满肚子的气,一把火,把岸林里的两间小木屋烧了个精光。两间小木屋的消失,也标志着刘小手拉场子说书时代的最后终结。
小罗汉在村子里的街道上,来来回回骂了三圈,扬言:“谁再打司息河的主意,我让他烧成灰,爬烟筒。”他这话说得响响当当,底气十足。因为他是县殡仪馆的司炉工,这话让谁听了,都不由得不惊心。
九
张双儿要去县里告发张大稍。张双儿没有去信访局,他去的是县纪委。他要去县纪委找张岭岩,其时,张岭岩从县文化馆被借调到县纪委做廉政宣传工作。
张罗村不少人有混名,就跟江湖名号一样,张岭岩也有,他的混名是张耳朵。
小时候的张耳朵和其他孩子没什么两样,唯一就是耳朵大点。不一样的是,他对听书的迷恋超过了其他任何人。
别人听书是听热闹,听后便常常跑冒滴漏,心中想想有,复述出来难。而张耳朵不,他的耳朵大,一对硕大的招风耳像一部功能好频率高的雷达,刘小手只要一出口,他就能定上位,所有的人物、所有的故事、所有的情节都被他的大耳朵划拉走了,不剩半点残留。刘小手的故事几乎成了张耳朵的全部,他已经别无选择,刘小手的书场就像母体的羊水一样,舒适,依恋,无法离开。离开就不能成活。他只有跟着刘小手走。刘小手在张罗村讲,他在张罗村听。刘小手去别的村讲,他在别的村听。刘小手不讲了,回到他自己的村子刘庄,他也跟到刘庄,跟刘小手一起下地干活。
刘小手早就注意到了这个痴迷故事的半大孩子,当他在外村书场第一次从人群中发现他的时候,刘小手多少有些吃惊。孩子的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仿佛要把他整个人收进去一般。刘小手一连走了三个村,讲了十场,张耳朵两只大耳朵张着,跟了十场。十场讲完,眼看要秋收了,听众忙秋,刘小手也要忙秋。刘小手回了刘庄,张耳朵也跟着到了刘庄。
刘小手说:“孩子,你叫什么?”
“张岭岩。村里都喊我张耳朵。”
“你的耳朵是够大的——就这么喜欢听书?”
“是的。”
“那你给我讲讲前两天我讲的《杨家将》。”
《杨家将》是一部英雄传奇,它通过对北宋前期一些真实人物和事件的演义,讲述了杨家四代人戍守北疆、精忠报国的动人事迹。
传说,老令公杨继业领八千火山军挂帅扫北,掌一口九环金锋定宋宝刀横扫雁门,威震北国。因他每阵必举红令字旗为号,军中习称为“金刀令公杨无敌”。令公领兵直攻到辽国都城幽州,逼得辽主天庆梁王耶律尚纳降称臣,从此宋辽两国便以白沟为界南北分疆,暂止兵戈。杨继业因功授爵火山王,位列开国九王之一。一门妻子官封五侯,赐第金水河畔清风无佞府,府门头造一座八宝重檐滴水天波楼,楼上供奉着当年太祖爷的玉带和御批金书铁券,铁券记杨门救驾九功,可免杨门子弟九死之罪;又在府前设石碑玉坊,着令满朝文武百官至此必须下马通过。据传,血战金沙滩这一仗,是杨家将打得最悲壮、最惨烈的一仗。北宋初年辽宋对垒,宋太宗赵光义五台山进香还愿,北国天庆辽王定下毒计,在幽州摆下鸿门宴,邀宋王爷赴“双龙会”,欲灭宋室君臣。老令公杨继业识破奸计,令杨大郎假扮宋王,携七狼八虎杨家儿郎一同赴会,席间兵变突起,辽宋两军血战金沙滩,大郎用袖箭射死天庆王,大郎二郎三郎一同战死,四郎八郎被俘流落番邦,五郎看破红尘出家五台,七郎杀出重围搬救兵不成,反被奸臣潘仁美乱箭射死。救兵不至,杨继业带六郎死战两狼山,父子杀散,老令公头撞李陵碑殉国,只留下杨六郎这个惟一的杨家血脉。
张耳朵一字不差地把这一段讲了。讲得有声有色,气韵十足。
张耳朵一口气讲完了一个回头,一口水也没喝。刘小手听着听着,表面风平浪静,内心却波澜四起。刘小手的女儿刘小书早已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端着瓢愣在那儿,说:“没了?后面呢?”
刘小手发话了,但他对张耳朵说的这段回头没做任何评价,说:“现在秋收,我要忙秋了。”
张耳朵说:“我帮你忙秋。”
刘小手说内心话并不喜欢农活,但一种一收,他总不能让闺女一个人干。他倒愿意让张耳朵留下来。
张耳朵理所当然成了刘小手的徒弟。后来,刘小书说:“你怎么那么会说书。”
张耳朵说:“瞎说,你爹才真会说书呢!”
“是吗?”
“那还用说,要不邻肆坊庄都请他讲!——你没听过?”
刘小手很少在自己村里讲,一年偶而讲个一次半次。有一次,小书去听了。那次,刘小手讲的是穷书生和富小姐的故事,听着听着,脸红心跳,不知道故事中的男女还会怎样出格地发展。小书其实是愿意听的,但碍于是爹在讲,再听下去实在有些难为情。从此,爹说的书她也不再去听了。
有了张耳朵,刘小手再忙再闲基本不再插手农活了,他因患小儿麻痹症落下的一条小胳膊一只小手,也使他在干农活上大打了折扣。闲时,他带着张耳朵一同出去说书,忙时一个人在外云游。农活就交给了女儿刘小书和徒弟张耳朵。
干完农活,吃罢夜饭。刘小书说:“耳朵,你跟爹学了那么多,你说给我听听。”
张耳朵知道女孩子家不愿听那些打打杀杀的英雄故事,第一天捡《牡丹亭》说了,第二天讲了《西厢记》,第三天连说带唱了《七仙女下凡》。只这三天三场,就把小书的心讲柔软了,那些优美的爱情故事,在她心里荡起一层一层涟漪。她揣测着故事里的主人公,夜夜睡得羞涩、甜蜜而贪婪。张耳朵在第四天讲的是《聊斋》中的一些小杈子,这些鬼狐的故事,不但没有吓着刘小书,反倒让她与故事中的人物对上了号。这晚,睡到半夜,张耳朵醒来,却见刘小书一袭素服,飘然而进,虚虚幻幻的,宛如聊斋人物一般。刘小书说:“你看,我像不像聂小倩?”
“像。”
“你害怕吗?”
张耳朵说:“不怕。”
既然不怕,张耳朵就成了刘小手的女婿。
张罗村的女人除了小花之外,第一胎几乎全是女孩,刘小书也不例外,先是生下了女儿,叫张方珊,又生下了儿子,叫张方石。一听珊和石就知道是“岩”分开来的。张方石肤色出奇地白,几乎一下生,就有了混名:小白皮。按多嘴婶的话说:“小白皮一下生,就带着吃国库粮的样。”生下小白皮的第二年,县里举办故事会,张岭岩参加了,毫无争议地夺得了第一名。得了第一名的张岭岩从此走上了顺路,被调入县文化馆,成为文艺辅导员。周围这么多村庄,听刘小手说书的人何其数也,但能听出名堂、终生受益者,只有大耳朵张岭岩一人。如果张岭岩没有成为公家人,还留在张罗村洼洼岭岭的土地上,那他这辈子可能只是张耳朵,只是张岭岩,而不会成为张文化、张纪检,更不会成为后来的张老。
张岭岩用这种方式从村庄早早地走向了县城,让所有的村人羡慕不已。他的单位和住处,理所应当成了张罗村人进城办事的大本营和求助站。
这次,张双儿找来了。
对司息河,每一个张罗村人都有着共同的感受和热爱,哪一个张罗村人没有在司息河留下童年的影子?只是他们爱得不像白娘子、不像青苗那样纯粹和沉郁。但司息河的水永远流在每一个张罗村人的心中、血脉里。不管你是离开了,还是没离开,司息河的哺育和滋润都让人心怀感念。
听着张双儿的叙述,张岭岩也愤怒了。岸林被毁,并连带着贪腐案件。县纪委、县林业局同时启动了调查程序。
很快,张大稍被撤销了村书记职务,并被纪委移送检察机关,起诉后,判了实刑。
张二稍的木材厂,被没收,成为张罗村的村办厂。张二稍因领头伐树,被罚款三十万元。
十
村子面临着推选新的书记人选,这时离开村子已经六、七年的罗列回来了。他开着锃亮的小轿车,看上去要比镇长的轿车还要高级好几倍。
有人以为,他要回来竞选书记。罗列说:“不会的,我当书记不合格。但我们不能再糊里糊涂选人了。过去是村里推,镇上定。现在是直选了,我们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选好一个人,很重要,这方面我们吃的苦头太大了。我们是富了,可我们的人心是不是也富有了?这次回来,看到司息河被折腾成这个样子,我真憋着气,我想司息河如果是人,它也喘不动气了。大家也知道,我当初是被逼着走的。这些年,我在市里的大批发市场上打下了自己的一片天地,挣下一些钱,而且这笔钱还不是小数。如果这次是咱自己选出的大家满意的书记,我愿意拿出一半的积蓄,重新治理司息河,让它像当初一样清澈流淌,水草丰美。”
有人问:“那你觉咱们村谁当书记合适呢?”
罗列说:“我觉刘小书最合适,我愿投她一票。”
罗列的话,一下开阔了村人的视野,好多人还在默守陈规地想在罗姓中筛选,当然也有人进了一步,走出罗张轮流坐庄的框框,把眼光放在张姓中筛选,但谁也没想到,罗列看中的是一个外姓人,而且是一个外姓女人。可想想,这几年一直担任村妇女主任的刘小书,其人品、能力、亲和力的确可圈可点。刘小书真的是最为合适的人选。
张罗村人第一次自己选出了书记,这就是刘小书。
在刘小书就职的村民大会上,已经不多出面的老书记张长耕出人意外地讲了一番话。
张长耕书记平时喜欢翻看两本书:一本族谱,一本村史。族谱让他清楚地知道村民每一支的演进,村史让他知道了张罗村历史上出了哪些有名的人物,发生了哪些重大的事件。这还得感谢那个最早开始记录的私塾,他保留下了洪武年间先祖从山西洪桐县老槐树底迁移过来之后,村庄最早的文字记录。其后,一个又一个有心人,承接着老私塾的笔,记下了张罗村的历史进程。在一次全县三级干部大会期间,张长耕书记还借阅了五十里外夫于村的村史。张长耕看罢,唏嘘不已。人家夫于村,从春秋开始就叫此村名。早在公元前532年,兵圣孙武的曾祖父陈无宇,把自己的封邑夫于送给了被从国外召回的公子周,对此《左传·昭公十年》有“子周亦如之,而与之夫于”的记载,村名便从此而得。相比夫于村,张罗村的历史要短浅得多。
张长耕给大家讲的是一个故事,他说:“五十里开外,有个夫于村。这个村在古时候,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齐景公十六年,齐国的陈桓子,也就是陈无宇,联合鲍氏,在国人的支持下三战打败了嗜酒成性、专齐国之政的栾氏和高氏家族,齐卿栾施和高强逃亡鲁国。陈和鲍就将其瓜分了。陈无宇夺取了齐国的执政大权,引起了齐国姜姓贵族和其他卿大夫的极大震动,陈氏家族面临齐国贵族群起而攻之的危险。这时,陈无宇的老朋友晏婴对他说,你必须把分得的栾、高的财产全部交给公室,为人不可强行争利,做事首先要考虑义,义是利之根本,无义则失利。为人如果自私自利,就会产生祸殃。只有避免生祸,才可以昌盛繁荣。——今天,我说这些话,一是说给我自己听,因为这些年我一直记着这些话,现在年纪大了,我怕忘记,再给自己说一遍。二是说给刘小书听,张罗村是大村,近三千人口,这副担子不轻啊!再一个也是说给支部成员、每一个村民听。希望大家齐心协力,把我们张罗村建设得更加美好,发展得更有成就,家家的日子更加富裕,老老少少,和和气气地相处……”
老书记张长耕似乎还没讲完,下面就起了掌声。大家一看,带头鼓掌的竟是小罗汉,而且小罗汉身边还站着一个漂亮的女人。有人很快认出来,女人是青苗,而且肚子挺着,好像已经怀了几个月的样子。
原来,青苗离开小罗汉后,无法再回东山石庄,她直接去了县城,开了一间糁铺。小罗汉到殡仪馆司炉后,烧的第一个人就是青苗的石匠爹。青苗忙着生意,个人的事一直还没有解决,这时她手里也已有点钱,就劝小罗汉去医院看看,不想治了半年,病就好了。小罗汉到底是不是从村东水库里跑出来的乌龟,或是从大淹子里逃出来的老鳖,反正,小罗汉,也就是罗向江,行了。
这一天,正好是四月十五日,傣历新年,泼水节,别人不会记得,但白娘子记得。与傣族杂居的白娘子也早也习惯和喜欢泼水的习俗。没人注意她从哪弄来了那么多水,一盆一盆,兜头向会场上的人群泼去,水花四溅,整个会场笼在了一片水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