睽败记

2013-12-29 00:00:00卢金地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3年3期

我是一个有病的人,一个残疾的人,一个不漂亮的人。一句话,我是个瘸子。我难于行走,是一股无形的神秘的力量把我推到了这里。

怎么,你已经在这里了?你在得好,这正是你该在的时候。你别老盯着她看啊,你该转过脸去看看那些正在你脚下舞蹈的废墟,那是你的杰作。请闪开一点好吗?让我进去,对,我想看看她。她是谁?你当然知道她是谁。她是我的爱人,我惟一的爱人,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的爱人。

有一块石板把她压在了下面,仅露出了她半个额头和灰白的头发。头发不再像原来那么黑亮了,但细密柔软的质地还在,还是她的,这一点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我伸手拂去她额头上的石灰渣儿和植物的烂叶片,顺手想帮她把散乱的头发理到脑后去,可我没能搬动她的头,我不想弄疼她,只好放弃了。我跪在她旁边,沿着石板缝隙摸索着,就像冬天母亲摸索着孩子有没有守好被子那样,我摸到她的一只手在石板的空洞里伸了出来,一粒石子卡住了向里弯曲的中指。我把石子拿开,把五个手指展平握在了我的手里。

我搬不动这块压着她的石板,我知道你也不会帮忙。我只是期待着你能早点离开这里,让我陪着她静静地坐上一会儿,虽然不是在整洁明亮的客厅里,而是在这个楼板倾斜的阳台上,但是我觉得心里踏实。在客厅里我往往会心慌意乱,这一点我倒和你一样,喜欢颠倒和混乱,不喜欢整洁和装饰。

你要是知道了我出生的环境就能理解我了。有人说人生就是“被抛入”。我“被抛入”在贫困和杂乱里,我不说我“被抛入”在垃圾里,我“被抛入”的时候还没有垃圾这个概念呢,那时候人们生不出垃圾来,能生出来的只有杂乱。

我兄弟六个,我排行第五,除我之外我们家再没有一个残疾的人。我们家只有我一个瘸子。我是个瘸子,这一点我不想隐瞒,刚才我从那堆废墟里爬上来的时候你也许看出来了。看出来就看出来吧,这没什么丢人的。我的腿不是爬墙偷劫摔断的,也不是拦路喊冤被县长的汽车轧断的。我没有什么冤枉事去拦路,更没有能力爬墙偷劫,我是一生下来就瘸了。离预产期还有两个多月我就出生了,要是我再晚出生一个月就活不成了。七成八不成,也就是说七个月能活,八个月不能活,谁知道这是什么道理,我刚七个月就“被抛入”了。我活了。我爹说我这是“逃跑”,因为逃跑得慌忙把腿跌断了。

我出生得早并不是我贪图多看两眼这个世界,虽然我喜欢这个世界的阳光胜过你们那个世界的月亮。怎么,你们那个世界也有阳光?可人们都把你们那个世界说成是阴间,没有光辉没有温暖,顶多有铰下来的手指甲那么大半个月牙儿。不信我去看看?我当然要去看了,每个人都会看去,可去的人再也不能回来,而你们这些骗子又从来不说实话。

有一天我母亲跌了一下,这一下把我给跌出来了。你也看到了,我们这里到处都是山,屋墙院墙,还有放东西的台子都是石头垒的,就连给神仙上供的香台子也是石头垒的。偶尔你们也去享受些供品?你们就是神仙?你爱是不是我管不了这么多。那天我母亲坐在屋里纺棉花,棉花一会儿长一会儿短在她手里拽着,阳光的影子在她小巧多皱的脸上汪着。我母亲纺着棉花,去想那些手中线有一天走到了织布机上,亮如牛角的梭子哐当哐当响成一片,织成了一块布;布染上色,青蓝的底子上点印着银白的桃花;剪子像鱼似地在布上游来游去,铰出了一身小衣裳,接着小衣裳就穿在了我身上。突然光临的猫头鹰的叫声把我母亲的想象打断了,她猛地打了个哆嗦,停下纺线,走出屋子去看那只猫头鹰。

是你装成的猫头鹰?为了让我早日来到这个世界?我不感激你。你别打岔,让我说下去。我们那里不喜欢听猫头鹰叫,猫头鹰叫没好兆。我母亲找了支竹竿,爬到香台上想把猫头鹰吓跑,她刚举起竹竿,香台子就哗啦啦倒了。后来我爹说我母亲不该去赶那只猫头鹰,猫头鹰叫累了会自己闭嘴的。可我不赞成我爹的说法,我母亲不去赶猫头鹰我就得满十个月才出生,那样我也许就不会是个瘸子了,我也就无法知道残缺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了。只有残缺的世界才是真实的世界。

当天晚上我母亲就不行了。活该我倒霉,鬼使神差我首先触摸这个世界的不是头,而是一只脚,这充分证明了我后来的怯懦和胆小在那个时候就生成了。这是最可耻的一种“来世法”,这会造成难产,也会要了母亲的命,为此我母亲恨了我一辈子。她见人就说:看这个小瘸子,魔鬼托生的小东西,来时先出来了一只脚。

好在我母亲已经生过四个孩子了,接生婆扯着我的脚毫不客气地把我扯了出来。当然了,也疼得我母亲够戗,她生孩子还从来没这么疼痛过,为此后来也就一直不疼我。有一年冬天她还咬牙切齿想把我扔进尿罐子里溺死。她也只是发发狠,最终没有当真做。母亲们的心肠总是软的,她只是多少不能接受我是个瘸子这一事实,可我父亲却乐哈哈的,他说家里总算多了一道风景,看着也不至于太单调。在我没出生之前我父亲就多次模仿过瘸子走路。

你抽烟吗?抽?给你支好的。你点上火后过来也帮我点上,我也想抽一支。我一只手无法擦火柴,我不想把握着她的那只手拿回来,我上一次握这只手还是二十多年前。那时这只手的手心里有汗,手背滑润如脂,现在这只手在变凉。

没有人敢跟你对火?我想起来了,我第一眼见你便觉得面熟,现在我想起来了。有一天傍晚我沿着护城河散步,迎面走过来一个人问我借火,那天我心情不好,怀里揣着火我说没带,那人就去向我身后的人借。我听见了打火的声音,火光把我旁边的柳树照亮了。我好奇地回了下头,看见一个人手里拿着打火机,身子在原地转了两圈,双肩向下两腿上抬,无声无息地落进了护城河里。那个借火的人连往水面上看都没看一眼,就嘴里衔着烟,两手背在身后走开了。现在看你抽烟的样子,八成你就是那个借火的人,你是用的什么办法把那人推进水里去的?

你别靠近她好不好?你不会加害她?扯淡,没有人相信你的话。你加害了全城,当然也会加害她;现在我来到了这里,我不想再让你加害她了。你看,前面山腰上的杜鹃花都开了,花色染红了半个山坡,你能帮我摘一朵杜鹃花戴在她头上吗?是的,她是喜欢杜鹃花的。我第一次见到她,她头上就戴着一朵杜鹃花,绒的,人工铰成的花,和真花一样好看。

正像我上面说过的那样,我爹很高兴他能有一个瘸腿的儿子。他可以逗他玩。他知道我胆小,就想法子吓唬我。有一天他钻进床底下忙活了半天,半天后哼哼着钻出来,后背上挂满了蜘蛛网,眼角里掩藏不住喜悦的泪花。趁我不注意,从袖筒里直接倒进我脖子里了一只还没长毛的小老鼠;还有一次他从外面回来,虚握着拳头让我猜里面抓着的是什么。我猜啊猜的,怎么猜也猜不着,最后他说:好了,不难为你了,闭上眼睛,伸开手掌。我闭上眼睛,伸开了手掌,他的大手在我的小手上一抹,一股凉气在我的掌心里蠕动,我睁开眼在掌心里看见一条刚出生不久的小蛇。我吓得差点背过气去,浑身的骨头都冷了,他却哧哧地笑起来,把小蛇抓过去跟它亲嘴,直到一滴泪水落到了小蛇的眼睛上,他才止住笑,一抬手把小蛇扔进了前面大婶的院子里。

我上过学,上了七年,五年小学,二年初中。现在小学六年,初中三年了?是的。那时候学制在缩短,教育在革命,学生不但要学工、学农,还要学习资产阶级。我们农民的孩子没有学习资产阶级的条件,我们只是学农,什么农?花花农,也沤肥,也拾粪,也拔草。那时唱过的歌我还记着呢,要不我唱给你听听?

我是公社的小社员啊,

手拿小镰刀手挽小竹篮,

不爱上学爱劳动……

上了七年,我就不上了。再上就得到几里外的联中去上,我这条腿走不了那么远的路。我爹是不会为我买辆自行车的,我上边的那四个哥哥也不会轮流背着我去。我下了学,真的成了一个农民,什么农?花花农,也沤肥,也拾粪,也拔草。

有一年的秋天,我们前院大婶家来了一个大姑娘。这个大姑娘的到来彻底改变了我的命运。大姑娘是大婶的侄女,那年没考上大学,到大婶家散心来了。她住在大婶家的东间,我们家的人出出进进都要从她的后窗经过。这天早上我打那里路过,看见窗帘闪开了两个指头大的一个缝,出于好奇,我透过缝隙往里瞧了一眼,这一瞧把我吓了一跳,我看见大姑娘从一只水杯里拿起一只弹球摁进了眼睛里。整整一天我都怪纳闷的,晚上大缺放学回来了,你问大缺是谁?他是我大哥。我忘了告诉你我爹给我们兄弟六个起的名字了,我姓张,我大哥叫张大缺,二哥叫张二缺,三哥叫张三缺,四哥叫张四缺,我是老五,你会想到我该叫张五缺对吧?那你就错了,看起来你不太了解我爹张大炮这个人,他给我起的名叫张完整。张完整,去看看大缺在干什么。大缺正在厕所里手淫,脸涨得通红,腰弓得像只猴子。给我个弹球吧,我说,给我个弹球我就什么也没看见。他给了我个弹球,给之前拿脚后跟在地上踢出了一个坑,我们俩都往坑里吐了口唾沫,意思是谁要是不守信就把谁淹死。

晚上我蒙上被子往眼睛里摁弹球,我把眼睛摁得亮光光的,像出来了一万个太阳似的,就是不能把弹球摁进眼睛里。我没有办法,只好呼哧呼哧地干喘气,手里攥着弹球,脑子里回想着大姑娘摁弹球的过程。这么一想,我想出点什么了,我的弹球没有在水里泡,我光着脚丫子,去把我爹刷牙用的杯子偷过来,倒上水,把弹球放进杯子里。第二天一早还是没有把弹球摁进去。我正在着急,听见我爹在找他的刷牙杯子,我说你要告诉我怎样才能把弹球摁进眼睛里,我就告诉你杯子在哪里。我爹说你拿来我就告诉你。我把杯子和弹球都交给了我爹,我爹伸手掐住了我的脖子,把弹球扔进我张着的嘴里,一手托起我的下巴,一手用力一拍我的下腭,弹球咕咚一声滑进我的肚子里去了。

大姑娘的窗帘拉着的时候我还敢偷看,有一天窗帘全打开了,我却不敢走近前去了。我胆小,这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我知道在我能看见别人的时候别人也能看见我。这一经验教训是我在公共厕所里得到的。我们村里只有一个公共厕所,有一回我上公共厕所时在一片尿影里看见那边一道撒得很高的水流,我只看到了最高的那段弧线,我想看到弧线的两端,便左右晃动着身子找寻,最终却不能见。直到那道弧线消失了好一会儿,我才怅然地起身不得不离去了。走出厕所看见一个高大的女人,拳头叉在腰上,正怒目瞪视着男厕所的出口,见我出来,向前迎上两步,看准后叭地打了我一个耳光,嘴里还嘟嘟噜噜地骂着:看老娘撒尿,我一泡尿尿死你,王八……说着又近前了一步,看样子还要打。我连忙低了头,转身逃跑了。跑到路上,我才恍然悟出我看见了她她也看见了我的道理,以致今天还不敢去看一扇已故拉开了帘子的窗户。

可我怎么也禁不住自己,明明走过去了,又不自觉地走回来,犹犹豫豫,总是想着去看,仿佛有鬼在作祟似的。作祟的不是你?我知道不是你,鬼离死神还有一大截儿那。是我自己内心的鬼。我是一个龌龊的人,我不值得人家爱我,可偏偏就有人爱我,包括这个躺在石板下的女人。

我又走回去了,可怕的是还弯下了身子,做着偷偷摸摸的样子,走到窗台前抬起头。噫——你看出来了吧,我不可能成为一个大盗,只能是一个小偷,还是个容易被人逮住的小偷。这次我又被人逮住了,在看我不该看的事情时被逮着了。你知道我看见了什么?我看到了在那个公共厕所里想看而没有看到的弧线的发源地。那个大姑娘正对着窗子蹲在尿罐子上撒尿,在我看到她的一刹那,她也看到了我。我现在还能看见她惊慌地看向我的那只大眼睛。我们俩一下子都呆住了,她一只眼瞪着我,我两只眼瞪着她,突然她低下头去,我也扭头跑了。

我跑出去拾粪了,整个上午心怦怦直跳,眼前总是冒出那块“不当之处”,它占有了我的整个脑子,替代了世界万物。你笑了吗?我看见你笑了,我这是说的真话,你也许觉得我龌龊,像我自己承认的那样。可真实是不龌龊的,不管什么样的真实都是干净的。对人类而言,最神秘的地方只有两处,一处是我们的“去处”;另一处就是我们的“来处”,而这两处一直被人类所禁忌,尤其被我们中国人所禁忌,无论先前的祖宗还是后来的我们,都是在共同的伪善的道德体系下成长起来的,我们要一个人到哪里去都成,就是不能叫他到坟墓里去;我们说一个人来自哪里都成,就是不能说他来自“那里”。我不说你也明白了,我此次误闯禁区带来了什么后果。我爹不但打坏了我这条瘸腿,还打坏了我这条好腿,我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一个月后有一个人把我带走了,不久,我就见到了她。

你把杜鹃花摘来了?真快啊,我看见你根本就没有离开,只是伸了伸手就摘过来了。无论是上帝还是魔鬼都是可怕的,因为他们都破坏了正常。不正常是我们人类最害怕的事情,我们喜欢正常。我爹打我之前就说了一句,我看你是有点不正常了,让我来修理修理你的坏毛病。

我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那天我正扶着墙练习走路,我舅来了。他是被我母亲叫来的。他进来坐在床沿上,抽着烟,一声不哼地看着我练习走路。那棵烟抽完了,他把烟头扔到地上,拿脚在烟头上踩了踩,一句话没说就出去了。过了一会儿,我母亲走了进来,她拿手把我额头上的汗擦了擦,说:你舅要你跟他去。

去干吗?我说。

去学照相。

照相?

去收拾收拾东西吧。

我收拾完东西,一个月来第一次走出了院子。从大姑娘住的那扇窗外过的时候我连头也没敢抬,虽然我知道她在我挨揍的第二天就走了,但我还是能看见她一只眼瞪着我看的样子。她临走时放下了话,她要明年还考不上大学的话可以考虑嫁给我。我爹没答应。那天他走到我的床前对我说:是个独眼龙,你要她?

我舅已在大门外等着我了。他扶着自行车把站着,把装着我破衣烂衫的包袱挂到车把上,问我自己能不能上?我说能,他就先上了自行车,等他把车子骑稳当了,我就一跳一跳地跳到了后座上。

后来我又见过那个大婶的侄女,多少次我记不清了,在我的印象里反正不止一次。是的,这个小城太小了,冷不丁就会碰到个把熟人。全城也就三十多万人吧,这一次就叫你们报销了十多万,这里面也包括那个大婶的侄女。据我所知她后来在一家福利厂当会计,有丈夫,有孩子,一个幸福的人见人爱的三口之家。地震的时候她正走在去上班的路上,被一座倒塌的大楼砸到了下面。是公安局的大楼,对,她丈夫是个警察。那天轮到丈夫接送孩子上学,她去给他送一件孩子的外套,不想刚走到楼下便地震了。

说起警察来,我禁不住想跟你讲一件有关警察的事,两年前我们这里出了一件枪杀警察的案子。你没参与?我还没讲呢你怎么知道你没参与?至少你的同伙参与了,除了魔鬼就是上帝,没有人能干出这种事来。

两个歹徒枪杀了六个警察。六个警察没有丝毫反应便被打倒了。他们平时都是傲慢惯了的?有这么点,平时都是他们向别人“鸣枪”,哪里想到别人会向他们开枪呢。他们毫无防备地站到了一家防盗门的外面,两个歹徒一起向门外开枪,六个人全被打倒了,死了三个伤了三个。歹徒没有受到任何阻拦便冲到大街上,在大街上抢了两辆车,杀死了两个无辜群众。这不是他们失职是什么?他们不但没有受到任何指责,反而成了英雄。在中国,英雄太多了,你很难看到一个狗熊,保护环境的英雄们都把“狗熊”射杀了。这次地震之后还不知会冒出多少个英雄来。反正没有你我的事,对不对?而你这个魔鬼的侍从也不会受到任何惩罚,对不对?怎么?你还打算去开英模大会?但愿那个叫悟空的猴子在那里。

我在收看电视转播那三个英雄发丧的场面时,不瞒你说,我哭了。我这人的心比我的这条瘸腿还脆性,见不得人哭,不管是女人还是孩子,看见他们哭我就想哭。有一天在马路边上,有个小女孩没来得及褪下裤子,她一边哭,尿一边从她的裤角里往外流。我眼看着不敢上去帮她,男女授受不亲啊,只能在一旁陪着她哭。

没错,我就是这样的人。一句话,好哭。

你还想抽支烟?好吧,不过你同时也得给我点一支,我平时烟瘾不大,可我见不得别人吸,看见别人吸我就想吸,就像看见电影里的人喝水我也想喝水一样。

我刚才讲到哪里了?我坐到了我舅自行车的后座上?对,对,先会儿光扯警察的事了,现在我还是跟你说说我舅吧。我舅还活着,至少一个星期前还活着,一个星期前我去看过他,他正坐在院子里的一把竹躺椅上看书,后面是一棵刚长出褐色小芽的石榴树。他见我背着照相机,就说:你还照相?

我说:照。

他说:我不照了。

我知道他多年前就不照了,自打他从照相馆里退了休,就再也没摸过照相机。照相是他的工作,是我的爱好;他不照了,我还在照。

我舅把我让到堂屋里,给我倒了一杯茶,随后紧挨着我坐下去,看着我的脸说:你还是那个样,还那么瘦,和我当初驮着你离家时没什么两样。

笑起来的时候有了皱纹。我说,脑子里又出现了我跟我舅离家时的情景,我连跳了几跳,才跳上自行车的后座,抓着后座上的铁架,低头看着黄白的路面像淌水那样往后淌着。两旁是默默站着的杨树,一个挨着一个。

水流似的路面哗啦哗啦地带动着自行车链条,就像时间带动着年月,把我舅和我带到了照相馆前。我舅下来自行车,去开照相馆的门,那上面插着一截钢筋,一头敲扁了,一头打出个孔眼,一把大锁锁在孔眼上。

我舅的照相馆就在公社门前的大街上,紧挨着大众饭店,大众饭店的那面就是供销社。原来我表哥在照相馆里帮忙,那年我舅弄了个正式工招工指标,让他去当煤矿工人了。我来补了他的缺。

你闻到臭味了吗?没有?可我怎么闻着有臭味呢?按说那些尸体还不至于发臭啊,他们甚至连凉都还没有凉透哩。我知道了,肯定是从你身上发出来的气味,这之前我怎么没闻出来?你什么时候变成个女人啦,你刚才不还是个男人吗?我不但在你吸烟时看见了你的喉结还看见了你的胡子,烟雾挂在你的胡子上像块被风吹散了的纱布。

死神不分男女。你刚成了个女人的?你们可以随便变成个什么人?这我管不了,这是你们的造化。我只是求你别在上风口好不好?为了把我们拆开?你别做梦了,我是不会把握着她的手拿开的,我要一直握下去,这就是我的坟墓,我再也不可能离开了。我活着,呼吸的是死的气体。

真臭。你越来越不要脸了,散发出这么多的气味出来。这一回我闻出来了,是狐臭,真叫人受不了。过去我在公共汽车上闻过这种气味,那时候我还免强能受得住,那些女人的道业还没有你这么深。你笑什么?我说对了?你是婴宁?天呢,婴宁就是你这样子的吗?一个头焦面躁的婴宁?一个臭气冲天的婴宁?说你是王婆还差不多。人世间离不开王婆?是的,就如同离不开爱情一样。你的那支烟吸完了?什么时候嘴里咬上了一支花?男人变成了女人,香烟变成了花朵。

你什么时候把我插在她头上的杜鹃花拿去的?那是你的花?就连我第一次看见她头上戴的那朵花也是你的?不可能,该死的魔鬼要多脸皮厚就有多脸皮厚,他们不但占有世界上的恶,还占有世界上的善和美。

你还真说对了,我第一次见她时她的头上还真戴着一朵花。你是不是从我的脑子里看到那时的场面了?听说CT是魔鬼发明的。不错,是一天下午,那天我舅去公社礼堂开会了,照相馆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正在看一本关于摄影入门的书。她进来了,我的爱人,她就站在我的面前,穿着一件蓝底碎花的褂子,一条改瘦了的黄军裤,头上插着一朵红艳艳的绒布花。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她时我的脸刷地红了,这一下子也让她的脸跟着红起来了。我转过脸去装着找地方放那本摄影入门的书,她扭着头看墙上挂的天安门布景。等我放好了书,她也从“天安门”上回过头来,两只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我,说她要照张一寸的照片,贴工作证用的,她已经被我旁边的大众饭店招聘为服务员了。我心里本想跟她开个玩笑,问她上班后能不能给我弄点好吃的,可我那时没有这个胆量,甚至连看她一眼都不敢看,两眼只是盯着她的黄军裤,觉得改得真合体。

我让她坐在一只方凳上,从她的身后拉下一块红布把天安门布景挡上,照工作照那个布景不合适。她显然有些不情愿,问我见过真天安门吗?我说没有,这个假天安门我也是才见了不久的。她就不再说话了,双手放在膝盖上,目视着前方等着照相。

我打开了所有的灯,不管是顶灯、轮廓灯,还是脚灯侧光灯都打开了。请你闭上眼想想这些灯全打开的效果吧,所有的光聚集在她的身上,她成了光的源泉。我躲在镜头后面的一块黑布里,在光的影子里看着她:柳叶眉高高地挑着,光洁的额头上黑发从中间分开,剪成齐耳式,两边的额角各用一只发卡把头发固定住,左边的那只发卡上别着那朵绒布花。整个脸形不是那种瓜子脸,两边的颧骨稍稍宽了些,面皮上轻漾着几点灰痧,鼻尖有点儿上翘,但总体上还是好看,非常好看,一种纯朴自然的美。我认真地打量了一会儿她的脸形,做出了两个选择,一是把她头上的绒布花拿了下来,那时候的照片还是黑白照,红花只能照成灰黑,影响了她头部的整体轮廓;二是我把镜头稍稍向旁边歪斜了一下,这样她的翘鼻尖就变得活泼生动了。照完一寸照我过去把红布拉开,重新亮出天安门的背景画,建议她在天安门前照一张站立的侧身照。开始她一阵惊喜,后来又要拒绝,在我跟她说这张照片不收钱时,她总算答应了。

她在取片单上留的名字是赵雪梅。她叫赵雪梅。她从我手里接过取片单时,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她说:你长得真好玩。说完她就哈哈笑着跑开了,齐耳的短发向后舞动着。

你笑什么?我的长相确实特别?你一笑就抖,你一抖狐臭就跑出来了。狐臭是用来迷惑追捕者的还是迷惑求偶者的?问我自己?我不知道它是迷惑哪一个的,我单单知道它让我讨厌。我真不明白这些狐臭当初是怎么混进女人的身体的,难道女人当真和狐狸有什么关系吗?比如你,真是婴宁吗?

她也是?可她身上没有狐臭。

那天她说我长得好玩就跑开了。她走后我就站到穿衣镜前看我的脸,我原来没怎么留心过自己的脸,那会儿认真地看了看,还真看出了一些名堂,也就是人们说的特点之类的东西。我长了一个长鼻子,几乎长过了上嘴唇,为此,多年来我舀稀饭时只舀半碗,多了我的鼻子就会伸到稀饭里去;偏偏我又长了个小下巴,下巴骨往里收,下嘴唇差不多要和下巴骨平齐了;再加上我的一双又圆又亮的眼睛,眉毛也和额头上细密的汗毛形成了一体,见过我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我长得像一只鸟。我爹说我是猫头鹰托生的,我母亲不赞成,她说看上去像喜鹊,脸形瘦长,不是猫头鹰那种胖圆脸,眼睛也不是黄的。

我对着穿衣镜里的自己点了点头,基本上赞成我母亲的像喜鹊的说法。回到桌子前,我看见那只绒布花还在桌上放着,我拿起花来嗅了嗅,有一股淡淡的雪花膏味,我拉开抽屉把花放了进去。本想着她来取照片时还给她,可那天我又没在家。后来也就把这朵花忘了,直到我逃跑的那天,在路上慢慢回忆我和她的交往才又想起了这朵花,以后每年杜鹃花开放的时候我都摘一朵杜鹃花放在摄影包里。

怎么?你把花瓣贴在嘴唇上了?这么一来你看上去真像一个厚颜无耻的老妓女,又深又宽的皱纹上覆盖着厚厚一层雪花膏,浓艳的红嘴唇……真是糟蹋了这朵花。

这个小县城里也有老妓女。你从这里就能看到那片已经震倒了的二层小楼,过了铁路洞子就是。铁路洞子好像还没塌。昨天我还见她们倚在门框上,招呼那些被性欲催逼着前来发泄的打工者,二十三十都能打一炮,都是穷姊妹,出来混不容易,投缘了不要钱,就是倒贴也成。我怎么对你说起这些了,保不准你就是她们的头儿,你别再糟蹋那朵花了,又夹到耳朵上去了,快还给我。爱美是女人的天性?一句话,女人都爱美?

她来取照片时我没在家,是的,我出去送照片了。我舅有一架单体的“海鸥”牌照相机,照相馆生意少了,他也骑上自行车去乡村照相。尤其是冬天农闲时节,男人出去挖河了,家里剩下了一帮娘们,嘻嘻哈哈像群鸭子似地叫唤着,头上围着大红大绿的围巾,互相攀扯着照相。有时候到了送照片的日子,我舅没空闲,我就帮他送。我学会了骑自行车。我是怎么学会的?这你就别管了,虾有虾路,鱼有鱼路,蚯蚓没有腿还能拱出道沟呢。

我再次见到她是在大众饭店里。那时生活贫穷,走亲戚都是拿着馒头去。大众饭店的馒头蒸得好,见风不干裂,十里八村走亲戚的都到这里来买。当然也有买了现吃的,我就是买了现吃的。通常我都是吃煎饼,什么时候吃馒头这要看我舅的钱袋。在照相馆的照相收入是公家的,钱要如数上缴。出去串乡的收入就是我舅自己的了。他给那些娘们照相时从来不开单子,也没个统一价,收入多少不单单看相片照得好不好,还要看把那些娘们逗弄得高兴不高兴。钱多了,我舅会给能帮他揽生意人又长得不难看的女人买条围巾,当然俺爷俩还要吃顿白面的——馒头。

饭店里已经排下了长队。第二天是清明节,回娘家上坟的媳妇都来这里买馒头。我在队尾站着,闻着满屋的馒头香,悄悄地咽着口水,害怕轮到我的时候馒头已经卖完了。那天来排队的偏偏都是些媳妇,而我又是最害怕媳妇的。她们来一个挤进了我的前头,再来一个又挤进了我的前头,还顾意拿肩膀扛我,等我让出了空当她就塞进去,马上趴到前一个女人的耳朵上唯恐我听不见地小声说:是个瘸子。

长了个鸟样。

不害臊。

想哪儿去了?我说的是飞的鸟,不是那个鸟。

这时候赵雪梅过来了,一把把我从队形里拉出来,说,是个死人吗,也不叫我一声?说着塞进我手里一袋装好的馒头,推了我一把,说:赶紧回去吧。

等我反应过来,她人已经往回走了。我只来得及看见通向操作间的黄色木门关上之前她即将消失的背影。

下班前赵雪梅来照相馆拿装馒头的袋子。她说我给她照的照片太好了,饭店里的人和家里的人都说比本人好看。她笑嘻嘻地看着我,眼睛稍稍歪斜着,好像在模仿着她照片里的样子。在她的鼓动下我突然生出一股胆气来,把停在她肩头的目光转向了她的脸,我说还是她本人好看。她听了显然更高兴了,却硬装成不高兴的样子,猛地撅起嘴来,狠狠地向我丢来一个眼风,说:骗我。我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脸红了,声音也一下子高起来,我说真的,真的是本人更好看,室内的光线太强了,把本人原始的质朴给消蚀了。

于是我们约定,等她休班那天,我拿上我舅的照相机,我们去山上拍自然照。

我肯定要失眠了?不愧是个老王婆,将我这颗微起波澜的青春之心看得清清楚楚。

不错,我失眠了,不是难以入睡,就是美梦绕身。我认真地查过日历表,数了阳历又算阴历,都证实了后天就是她休班的那天。醒着的时候,就闭着两眼想象后天和她在一起时的情景;你看,你来看看这个画面:我背着海鸥牌照相机走在前头,时不时打开镜头盖,从镜头里看着她笑眯眯地从我面前走过去,走过去,走到……前面去了。我想象着最好是个多云天,我们走热了就会上来一片云彩,还刮起一阵小微风,微风里掺进了百花的清香。照相的时候就会有个太阳出来给我们打灯,光线温暖而又柔和。她在镜头里站着,阳光把金色的粉末扬洒在她新买的褂子上,那是她为了这次照相专门买的。她的工资不够,还问她妈妈要了好几块钱搭了进去。褂子够贵的,但质地很好,样式也没得说。我拿着相机,突然看见在她的前面有个上坡,我赶紧快步越过她,伸手拉住她的手把她拉上坡去。坡有些陡,她跳上来的时候脚步没停稳,身子几乎贴在了我的身上,被风吹起的头发梢碰上了我的脸。

睡着的时候我就做梦。我梦见自己在飞,身子绷得直直的,一只手托着赵雪梅的胳臂,一只手拿着扇子。赵雪梅说慢了,我就猛扇几下扇子;赵雪梅说快了,我就把扇子贴着身子收起来。有时我也拿扇子挡开迎面飞来的电线和树枝什么的。

是的,好淫的女魔,你说对了,我是白日做梦。我像所有做白日梦的人一样,不愿从梦中醒来。我那只托着赵雪梅飞的手麻木了,我怕失去她,抓不牢她,把手向她怀里伸了伸,触到了一个柔软的东西。你又说对了,她的乳房,神秘而又美丽的乳房在我的手里弹动了一下,像一只正在翻身的鸽子,翅子啪地打了一下我的脸。我醒了,痛苦极了,清醒是痛苦的;我醒了,发现下面硬得厉害,欲望折磨得我在床上直翻身,脑子里老是回想着那只手触到乳房时的感觉。我把赵雪梅的照片从枕头底下拿出来,原谅我赵雪梅,虽然你没有了感觉,也无法向我脸上吐口水了,但我仍然请求原谅我对你的冒犯。那是我背着赵雪梅多洗出来的一张照片,一直放在枕头底下。我看着照片上的她,嘴唇在她的嘴唇上亲了一下,上面沾上了一丝口水,怕把照片弄坏,我马上擦去口水,不敢再亲了。那天我第一次手淫了,一句话,第一次……跑了马。十万雄兵付予空无。

转眼,约定的那天来到了。那天的经过和我想象的相距太远了,我都羞于说出来了,羞于回想了,我已经用黑布把它罩起来了多年。这会儿,在这堆废墟里,在这个颠倒的世界里我又有勇气把它拿出来了。

我们要爬上去照相的那座山在照相馆的对面,跨过架在芙蓉溪上的一座桥就到了大山的脚下。桥头连接着两条路:一条是——水泥大道,一条是——山间小道。水泥大道通向一片家属区,那是公社干部们的家属房,青瓦红砖的平房被一圈高大的院墙围着,院墙的紧里面有一扇通向山腰的后门,我之前想的就是从这个后门进山。那天我们俩走在桥上了,赵雪梅才告诉我她家就在这个大院里住,她不想走水泥大道,她怕被人看见,她想走那条小土路。我抬头看着那座神秘的院子,院子的上空松冠簇拥,上面盘旋着几只喜鹊,从院子上空转头再看那条通向山腰的小路,只见小路似有似无,乱石嶙峋,我心里打起了怯,满脑子里想的是我这条瘸腿能不能顺顺当当地走上山去。赵雪梅见我犹豫,说要不就走大道吧,你先走,出了后门等我。我太软弱了,因此也太好强了,刚才当我知道赵雪梅就住在那个神秘的院子里时,顿时觉得比她矮了半头,这会儿听了她的话,自尊心让我忘了自己的瘸腿,坚定地说了句“走小路”,就前头走了。

自尊心能救我一时的胆怯,却不能救我的瘸腿。没走多远,我被阻挡在了一座崖子前。我试了几次,这只瘸腿总是蹬不上崖子中间的一个凸起。赵雪梅已经先上去了,伸着手拉我,可我们的手又总是拉不到一起去。末了,赵雪梅说咱不上了,就在这里照吧,这里也挺好的。她坐在崖子上,两腿耷拉在崖子壁上,让我照了几张照。那几张照片冲出来后,我连同底片全送给了赵雪梅。说心里话,那几张照片照得还真不错,我本打算留下一两张的,可一看见那面崖子我就生气,我在它面前彻底失败了。它把赵雪梅托到了天上,在她的黑发间飘动的是成团成团的白云;它把我摔倒在泥地上,半跪在那里,在青山和白云间捕捉赵雪梅的形象。

我不但把照片全给了她,还把其中最好的两张,让她看起来最超凡脱俗的两张撕碎扔了。那时我最盼望的不是她的超凡脱俗,而是她的倒霉,是她照相的时候不小心从崖子上磕下来磕破头皮,我把她背到医院,在那里看护她,陪她打吊瓶。嫉妒?是的,我连我最爱的人都嫉妒,你看我是不是和你们是一路货色?你们嫉妒人世间的美好,就制造了这场混乱;我嫉妒赵雪梅的美好,就盼着她磕破头皮。

那天我们照完相,走到桥头便分手了。她拐上水泥大道回了家,我不敢看她,僵直地站在桥上,手扶拦杆盯着河水。运煤船从河面上驶过,鸣笛响彻半空;河水吐着泡沫,愤怒地拍打着桥墩。等我抬起头,她已经消失了。我远眺着煤码头上那些往船上装煤的工人,耳朵里隐隐传来他们的号子声,心里涌上来阵阵哀伤,想着这下完了,她再也不会理我了。我回头狠狠地瞪着那面还在阳光里躺着的崖子,它成了我的屈辱的化身,我那时暗暗下着决心,要到煤矿去搞些炸药把它炸平。我仿佛看见两年后我背着炸药回来了,沿着崖子放了很多炸药,雷管插进炸药里,雷管线连着放炮线,放炮线的这头连着放炮器。我远远地躲在山顶上,扭动了一下放炮器上的扭子,轰隆一声,瞬间崖子变成了平地。随着这声想象的炮声,我的气好像也顺溜了些,用力拍了一掌桥上的铁栏杆后回去了。

为了能尽快找到跟她联系的理由,我回去就忙着把照片洗了出来。一连几天没有见到她,我问饭店里的人,他们都不回答我的话,只是张大了眼睛异样地看我一眼,又继续干他们的活了,好像我是一个疯子似的。

照片早上装进兜里,晚上拿出来;第二天早上再装进兜里,到了晚上再拿出来,反复多次,装照片的纸袋都开了口,饭店里还是没有她的影子。我想可能调走了吧?住在那个院子里的人到饭店做服务员,也只是来镀镀金罢了,说不定已经去深造了,回来好干个供销社会计或者电影院售票员一类的体面工作。做了那样的工作再和我交往就更不合适了,不如早一点和我切断联系的好。我想把照片请饭店里的人转交给她,又怕惹她厌烦,自己又不真的死心,只好再把照片装来装去的。

有一天她终于来了。那天我正用我舅的刮胡刀刮我嘴唇上不多的几根绒毛样的胡子,在我那时看来,只有刮了胡子才算是成人了,可我一直没刮过胡子,那天趁我舅出去送照片的空我试着刮起来。突然来了个人影,吓了我一跳,以为是我舅回来了,手一抖割出了道口子。回头见是她,割破的口子又割长了些。

她没有告诉我她这几天干什么去了,她拿过照片,往桌上扔下一张叠成了长条的钱又跑掉了。她跑走了好久,我才发现下巴上流了血。

开始我没心思去看那张叠成长条的钱,它在玻璃上形成了重影。我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她跑出去的那扇空空的门洞上,她没有坐下来,没有跟我说说话,更没有告诉我她这几天去了哪里就又跑走了。

我看着空空的门洞,那里有一只灰鸽子在觅食,两只自行车轮子先后滚过去,把鸽子吓飞了,地面击起了一股灰尘,等灰尘消失后我把目光转回到桌子上,重又看到了那张叠成长条的钱。

我把钱打开,是两张一元的票子,中间夹着一张淡绿色的纸片。是张电影票。上帝啊……女魔,你怎么又跑到上风口去了?墙壁和墙壁扭打,扯开了一条缝,这条缝就是你的形象。你想想我那时的心情吧。你能不能向那块楼板后靠一靠,这样风就不会吹到你的胳肢窝了。我听说狐臭是从胳肢窝发出来的。

我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兴奋地差点闭过气去。真的,那是我第一次感到心脏的存在,知道了心脏在哪里,也是从那天开始,我变老了。一个人老还是不老,和他的年龄无关,和他脸上的皱纹无关,和他的秃顶也无关,只和他的心脏有关,孩子既不知道心脏在哪里,也听不到心脏跳动的声音。人越老心脏跳的声音越大,心脏发出“坟墓坟墓”地跳动声,一直把他跳进坟墓里。我站起来的时候,觉得眼前一黑,嗓子里一下子抽紧了,呼吸不上气来,我听见心脏突然叫了一声“坟墓”,接着嗓子里松弛下来,我又能呼吸了。我开始老了。

同时我也明白了,她为什么这么快就跑走了。她怕我当着她的面把钱打开,看到里面的电影票。她还有些差涩,不好意思,这个好看的大姑娘。我把电影票看了一遍又一遍,大声地念着票上的座号……

让我看看你的票。哎,那个瘸子,让我看看你的票。一个穿着蓝大褂的工作人员向我走过来,大声叫嚷着。我左右看看,只有我一个瘸子,就站下了,同时也明白了他为什么叫住我。我走过了礼堂中间的那个走廊,向最好的座区走去,凭着他多年狗眼看人低的经验,断定我不可能弄到这么好的票。我像一个走在大道上的人,突然拐向了一片菜园。菜园里种着黄瓜茄子辣椒,刚刚成熟。看园人警惕起来,叫住了我:噫,嗬,小子,想偷……

告诉你吧,那会儿我真想转身走掉,不让他看我的票。这想法刚在脑子里产生,我的手已经举起来了。他接过票去,先看了看我的脸,再去看票,一言不发地把票还给我转身走了。

我坐在那里,置身在那些体面人之间,浑身不自在,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看着电影票上那几个大大小小的字。直到电影开始了,她才走过来,一声不哼地坐到了我旁边的座位上。电影里出现了男女主人公牵手的场面时,她把手放到了我的手上,手指肚轻轻摩挲着我的手指关节。随着一股暖流涌进了我的体内,我的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下来,僵直的身子也放松了。

有了那场电影,有了那个美好的晚上,我和她的关系又进了一层,我们之间有了信赖感和亲近感。

几天之后她又来找我了。经历了看电影的那个晚上,我敢拉她的手了。她带来糖块,亲手剥去糖纸,手指捏着半透明的糖块,要我把嘴张开,把糖块送进了我的嘴里。食指的指尖碰到了我的上嘴唇上,老半天我没有感觉到糖的滋味,感觉到的是她的手指在嘴唇上的轻轻一碰。

她还穿着工作服,还在班上,所以没坐多久便回去了。我们说好了,她下班后再过来,带我去她家串门,去见见她妈。这提法太深刻了,也太突然了,它把我吓坏了,我心里连一点准备也没有,本想拒绝,可又怕失去了她,不知如何是好,人便发起呆来,连她怎么走的我都忘了。

晚上我们俩一起走过桥去,在那边她让我等着,她去跟她妈说一声。她走后我一个人站在河岸上,四周静悄悄的,煤码头上的工人下班了,只有一盏枯黄的灯亮着,把光线洒落在煤堆上、河水里。河水平静地流着,水波之间托着一枚银白的月亮。开始我还能耐心地等待,后来久久不见她回来,我开始心里不安脑子里胡思乱想起来。她妈肯定不同意见我。那天晚上电影散场后的情景又出现了,我们在大礼堂的门前走着,身后传来两个女人的声音:这么好个姑娘,怎么找了个瘸子。不会,可能是她家的什么亲戚。差不多,皇帝还有三门穷亲戚呢,只是看上去也太硌眼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那两个女人的话足以证明我和她之间的距离有多大。我这么想着,仿佛看见她妈的脸越来越难看了。怎么,他还亲了你?这小子也太胆大了吧,我马上给你爸打电话派两个保卫来收拾他。这混帐小子,敢调戏妇女。她妈说着,想了想,把拿起的话筒放下了,不用,我自己都收拾得了他,你在家等着,让我去会会这小子。她妈说着从厨房里拿了根擀面杖:看我不打断他那条腿,叫他永世当个瘫子。在我的想象里,她妈妈长得跟那个在厕所门口打我巴掌的女人一模一样,一说起话来嘴唇上就起白沫。这会儿正满嘴白沫地骂着我。赵雪梅想把她妈拉回去,可她身子太单薄了,没拉住。她妈出了门,咔吧一声把门从外面锁了,胳肢窝里夹着擀面杖气昂昂地向大门这边走来。脚步声沙沙沙、沙沙沙地响着,咔嚓一声踏碎了一片干树叶子。眼看就……

我看着家属区的大门,两扇门已经关上了,门垛上的一盏灯把大门照成了灰土色。赵雪梅的妈——一个满嘴白沫的老太——正一步一步向着大门走来,沙沙沙,终于要走近了,手哐啷啷拉开了铁门冰冷的把手。铁门一响,我转身跑了,头也没回,一口气跑到了照相馆里。

跑进照相馆,我的心里更不踏实了,她妈肯定会撵到照相馆来的。这一来我舅也知道这事了,他会说我老毛病又犯了,要把我送回家去。一想到回家,我就顿生厌恶,我再也不愿看见我爹把小蛇放进我的手心里,也不想看见他把小老鼠放进我的衣领里。白天我在码头上看见过两辆来自我表哥那个矿的拉煤车,我当即决定爬到一辆拉煤车上去找我表哥。

那天晚上,我跑了,无耻地跑了。

怎么,你又变成个老头了?死神无处不在,不分男女老少?千变万变心不变,你们本质上都是一路货色。刚才那场小余震是不是你捣得乱?残缺的楼板突然间咯吱咯吱地响起来,水泥渣子和着灰土落到了她的头发上。我附身给她弹了弹灰渣,再抬起头来就看见了光秃的头顶和在风中晃动的白胡子。那个王婆哪里去了?这并不重要?是的,那不过是一副面具,是灵魂借以生存的外壳。

说起面具我可不陌生,我在远东大学时经常去面具制作系参观。开始是他们请我去当模特儿的,我的脸的奇特性引起了系主任的注意,后来我被他们的制作吸引住了,常常跑去观看,还照下了不少照片。这些照片现在还在我的电脑里,编号8号。8是小丑面具的形象,收缩在一起的鼻头和两小撇白眉毛,连起来就是它的编号。

下面有人在喊叫,是不是外面有人进来了?我坐在这个半塌的楼洞里听不到外面的声音,唯一能通过声音来的地方还被你的身子挡住了。外面没有来人?是有人在喊救命?那你为什么不去救他们?我为什么不去?我不是已经跟在你前面出现的那个面具说了吗?我不想离开她,不想把我的手从她的手上拿回来。人,有时候在某个瞬间会生出成全之心,又会在某个瞬间生出毁灭之欲,此时此刻,我只想和她在一起,我们不是在伊甸园里。伊甸园就是这个样的?别打岔,我还是按我想的说,我们不是在伊甸园里,我们是在大荒时代,比伊甸园还要早,一切都是废物,甚至她还没有生命,她不是死了,她是在复苏之中,躯体刚刚有点温热,正等待着我的热力击穿,清洗和冶炼。两个羞怯的互相逃避的少男少女,转瞬间变成了两个狗男女;少男少女不能破坏这个世界,也不能再造这个世界。狗男女能。我们都是狗男女的后代,亚当和夏娃,女祸和伏羲是我们的始祖。

那天晚上我逃跑了。趁我舅还没回来,我把我的东西打点到一个包里,拉灭照相馆里的灯,走了出来。我走到那两辆拉煤车的后面,坐在河边上看着流动的河水。微风吹过,月亮一跳一跳地在河水里游着,上面开放着莲花似的水浪。我不敢走出煤车的遮蔽,想象着照相馆门前的阴影里,赵雪梅和她妈兜着圈子,时不时抬头看一眼二楼灭了灯的窗口:这小子,噫,妈的,哪里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到了我表哥的煤矿上,几天后他在矿上给我找了个临时工作,在运输煤炭的皮带上挑拣矸石。我们这些挑拣矸石的全是些残疾人,我们在运转着的皮带前或坐或站,每人把持一段臂展那么长的距离,看到发灰的块状物先拿铁钩子钩到面前,另一只手快速拿起来掂量一下,感觉沉就是矸石,顺手扔到皮带外面去;感觉轻就是煤,继续留在皮带上。

刚到煤矿的几天,我给我舅写过一封信,我在信里撒了谎,里面没提赵雪梅的事,只说突然想我表哥了,便坐上运煤的车来了矿上。我舅只有我表哥这么一个儿子,非常疼爱他,知道我是为了看他而出逃的,也没有太生我的气。

只是在随后的日子里,在皮带停下来的间歇,我会无端地想起赵雪梅来,想起她的笑,想起她把嘴撅起来叫我鸟人的样子:鸟人,咕咕,咕咕,这是什么鸟,什么鸟在叫?是爱情鸟,咕咕,一只爱情鸟,它……来到了。那天她果然手捧着一只小斑鸠来了,像一只小鸽子,脖颈上的毛已经掉光了,又像个小秃鹫。她说是从饭店旁边的一棵洋槐树上掉下来的,看门的老头是个酒鬼,扬言要油炸了它呷酒,她看着可怜,偷着抱我这里来了。这个小东西成了她的宝贝,她每天都过来看,可惜这种野生的飞禽本不是人能养活了的,没几天它就自己死了,发现它死时嘴角上还有一滴干血。为此赵雪梅硬说是我虐待死的,逼着我写了一份检讨。检讨里详细说明了我喂鸟的全过程:先拿手指肚碰触两下小鸟嫩黄的小嘴,等鸟嘴张开后再把桑椹摁到它的嘴里去。这些细节在我的脑子里出现得越生动,我的后悔就越强烈。我后悔刚来时没有给她写信,刚来不写,现在再写不是已经很晚了吗?谁知道她对我的逃跑生了多大的气,现在她还在不在大众饭店工作了?这样一再地拖延下去,她的形象一再地在我脑子里出现,我越来越痛苦了。我骂自己太怯懦了,未必那天晚上她妈就会出来打我,说不定还挺高兴的。她听赵雪梅说了,伸手在赵雪梅的手臂上打了一下,说你这个小丫头,怎么不早说,看家里乱成了什么样子,快帮我收拾收拾。我在外面等的空,八成她们娘俩正收拾着呢,而我却把事情想反了,吓跑了。我的上帝?我的魔鬼?你想想我这么想时心里的滋味吧,我宁肯走进煤仓,一头栽进煤仓里死掉,也不愿手拿着搂矸石的铁钩子这样想下去了。可我还是止不住地想,人越来越瘦,越来越厌食,直到有一天我在勾动一块矸石的时候昏倒了。我去了大众饭店,饭店里挤满了人,门上挂着一条红绸布,是赵雪梅在举办婚礼。门前站着几个闲人,见我走近了,便对着我吼叫,一个家伙挥舞着放炮仗的竹竿做成要打我的样子;有个娘们端着一盆水对着我跑来,我认出了跑来的娘们就是那年在厕所门口打我巴掌的娘们。我拔腿想跑却怎么也跑不动,眼看着那盆水像片银练似的从娘们的怀里蹦出来扑向我的脸。五分钟后我清醒了,脸上被人泼上了凉水,眼前是那些叽叽喳喳叫的残疾女人。我在方凳上坐了一会儿,又继续干活了。

多亏这之前我跟我舅学会了照相,要不还真难度过那些苦恋的日子。那些日子我没有朋友,连那些残疾人也嫌弃我是农村来的临时工,不愿和我深交。再加上我的身体瘦弱,经常昏倒,他们不明就里,以为我有什么病,就更不愿和我深交了。

这时候我表哥帮我买了架海鸥牌照相机,买照相机那年的夏天,天出奇地旱,煤矿北边的那条沙河干涸了,河床龟裂成了一条条的大口子。我和我表哥躲在河岸的树阴里,从不同的角度拍摄那些大口子。我们照了一组大口子,取名为《几年前的那场大雨》。我们正打算离开时,一只小鸟从树冠上翻滚下来,拍打了一下我的头顶,顺着我的肩膀落到了地上。我愣了愣神,把鸟拣起来看了看,鸟美极了,两只翅膀的边梢是白的,上眼睑上抹了一道宽白,下眼睑上抹了一道窄白,浑身全是瓦色。看着这只鸟我想起了赵雪梅,我对表哥说:有人就叫过我鸟人。

表哥把眼光从鸟的身上移开,转向那块干裂的河床,说:好了,“鸟人”来了。

说着把我拉到了河床里。那天的阳光真厉害,那之前我还没见过这么厉害的阳光,那之后也没见过,单单是那个时候见过了。我表哥叫我脱去衣裳,瘸腿压在好腿上,侧身躺在河床里,两只手向背后交叉着伸直,从那只死鸟身上拔下来的羽毛不规则地撒在我身上。我闭上眼睛,脸面紧贴在干裂的地皮上,表哥围着我转着圈子拍,拍下了一组各式各样的鸟人照。回去后,我们从众多的鸟人照里选取了一张,寄去了远东国际摄影展作品征集小组。

照片寄走的第二天我接到了家里拍来的电报,内容是:四缺亡而未亡,见报速回家。我和表哥看着电报上的文字,怎么也不明白什么意思。电报肯定是我们村“四书先生”拟定,大缺二缺或三缺拍来的,可这亡而未亡是什么意思呢?死了又活过来了,成了瘫子?要真是成了瘫子就说成了瘫子不就完了吗?两天后我回到家里,才知道了事情的全过程。

几天前四缺死于一场车祸。四缺是个铁匠,那天在出外打铁的路上被一辆三轮车撞上了,四缺死了。那个骑三轮车的人死了一会儿,接着从地上爬起来,一手捂着头上被砧子磕出来的血窟窿,一手去收拾四缺的打铁家什。他把家什捆绑到自行车货架上,头晕得骑不住车子,只好推着,晃晃荡荡地往村子里走去。

人走到村口,头晕得不行了,张手撒开自行车,身子直挺挺地躺到了路边的草棵里。一个路过的人看见是一个血头血脸的陌生人,过去撕下他的一只褂袖子,包上他的头,问他叫什么,哪个村的。他说他就是这个村的,名字叫张四缺。张四缺是个铁匠,整个村子的人没有不认识张四缺的,可这个陌生人却说他是张四缺。这个人心里怪蹊跷的,站起来招呼其他过路的人,还有在不远处干活的人。他们蹲在这个血人的周围,歪着头打量他的脸,哪里也不像张四缺啊,张四缺是高鼻子,这个人是个塌鼻梁;张四缺是个小嘴,这个人是个大嘴嚓子。有人问他爹叫什么名字,他说他爹叫张大炮,说着人便坐了起来,睁开眼睛看身边围着的人,看一个叫出一个人的名字来,再看一个再叫出一个人的名字来。这伙人害怕了,叫到谁的名字谁就爬起来跑了。都说这可了不得了,真是见了鬼了,沾上他的血沫的人赶紧往芙蓉溪里跑,想抓紧洗净身子。血人见人全跑走了,也爬起来往村里走去。半道上迎头碰上了闻讯赶来的大炮大缺二缺三缺。大炮正在前头走着,突然被一个血人拦住,吓了一惊。那个人伸手拉住大炮的衣袖子,说爹,我总算又活着见上你了。

大炮愣愣地看了那人一会儿,抬手打开那人抓住他袖子的手,说:你是哪里来的?

那人说:我是你日出来的。

大炮说:我日出来的不是你这模样。

那人看了看后面走来的大缺二缺三缺,说:大缺二缺三缺,你们三个人可认得我啊,咱爹他老糊涂了,你们三个告诉他我是四缺。

大缺二缺三缺看了那人一会儿,又互相看了看,往三下里走开了。

大炮看着那人的来路上没有四缺的影子,把正准备向大缺走去的那人拉了回来,说:四缺呢,你见四缺了吗?

那人一听急了,猛地跺了两下脚,说:老混蛋,你张开眼看看,我就是四缺,我先会儿在前面的路口出事了,那个撞我的人死了,还在那里挺着呢,不信你去看看。那人说着身子一软倒下了。

张大炮叫二缺三缺架着那人去卫生室打针,他和大缺向前边出事的路口走去。

路口围着不少观看的闲人。张大炮和大缺走近跟前,果然见是四缺直挺挺地躺在那里,身子已经凉了。两人把三轮车上的方石搬了,把四缺架到三轮车上,拉回了家。

四缺被安放在他住的东屋里,他媳妇正给他找送老的衣服,那人跑了进来,头上耷拉着他的褂袖子,上面的血都成了黑的了。他跑进屋,把四缺媳妇找到的衣服抢过去扔到地上,一边责骂把尸体拉回家的人,一边冲到院子里找张大炮。刚才那人一跑进家门时,二缺和三缺便追来了,他俩还想追到四缺的屋子里,被张大炮拦住了。看样子,这人不是冲了鬼就是着了魔,要不就是出车祸时吓疯了,看样子他认识四缺。张大炮叫二缺三缺骑自行车去邻村打听打听这个人是谁,等他家里的人来了就好办了。二缺三缺走后,张大炮跑到四缺的门后等着,那人一出门,张大炮就把他摁到地上,和大缺一起架着往村外走。两人把那人架到村外的路口,张大炮叫大缺手拿木棒在村头拦着,他赶回去给四缺料理后事。

那天下午天还没黑,那人的家里来人了。他们或站或坐地围着他,告诉他他的名字不叫张四缺,也不是这个村上的人,也不是铁匠;他是古炉村的,他姓狗,叫狗尿苔,是个石匠,有自己的老婆孩子,老婆孩子就要来到了。他们说着还向渐渐暗下来的田野指了指。那人看着这帮人只是咧着嘴笑,好像他们是在跟他开玩笑。上来两个壮汉要架他的胳膊,他挣脱开抓着他的手,钻出人墙逃跑了。家里的人便在后面追他。围着村子追了他好几圈,最后也许是他疲乏了,也许是伤痛发作了,他身子一软倒在了路边的水沟里。他们终于捉住了他,有一个自称是他爹的人打了他一个嘴巴,直折腾到天黑终于把他弄走了。

第二天一早张大炮还没开家门,那人又跑来了,在家门外又哭又喊,喊声嘶哑如狼。张大炮在院子里喊了一遍大缺二缺三缺,四缺死了,还有五完整和六滴答。这么叫了一遍,张大炮知道了他还有一个儿子五完整没回家,他是个瘸子,他想起来了,小时候他还往他手心里放过一条小蛇,往他衣领里放过一只光腚小老鼠,敢紧叫人拍电报,叫五完整回来。大缺二缺三缺和六滴答走到院子里,一排溜站在张大炮跟前。张大炮说:大缺去拍电报;二缺三缺把那个疯子架出村子;六滴答拿着木棒跟着,不要让他回来。

二缺三缺架着那人,在黄白的路上走着。那人说,二缺三缺,我从小跟你们俩最好,我们还一块烤过青蛙吃。三缺你还记得吗?我把一只小青蛙放到舌头上,不小心一松手,小青蛙扑通一声跳进了我的肚子里,我当时脸都吓黄了,马上哭起来。三缺把我平放到地上,两手使劲摁我的肚子,想把青蛙摁死。我这么一说三缺你笑了,二缺也有了点笑的意思,这说明我说的是真的。我是真四缺,那个死人是假四缺,咱们快回家去,你们俩给爹做个证明,把我留下,把那个死尸弄走。

二缺三缺听那人说的都是实情,步子慢了下来,三缺说,你是四缺,怎么长得不是四缺的样呢?

那人说,我是四缺。

二缺说,你不是四缺。

三缺说,你不是四缺。

二缺三缺把那人架到村外的路口上回去了。那人躺在路边的草棵里,像个死人似地一动不动。天还早,草棵上还挂着露水;东山露红,山脊上染着玫瑰色。等到阳光照到芙蓉溪上,照到那个一动不动的人身上时,那人猛地坐起了身子,向着田野里观望,这之间他的家人已从前面的路上走来捉他了。

我是第三天一早赶到村口的,远远地就看见了那个躺在草棵里的人,他见我走近去,干血糊住的两只眼用力睁了两睁,有一块干血结在了眼皮上没有睁开,他伸手把那块干血揭去,再用力一睁,终于睁开了,两眼即刻明亮了一下,似乎认出了我。我不认识他,脚几乎碰到了他的腿上,走了过去,刚走过去两步,身后便传来了那人的声音:那不是狗日的小完整吗?混阔了,不认得老子了?

我回过头去,再仔细看看那人,他为了迎合我的看,下巴举了起来,又一用力坐起了身子。我仔细看过了,觉得还是不认识,摇了摇头,才要问他是谁,这些年不在家,也许真是哪个儿时的玩伴变化大了。

这时从前边草房遮蔽的一片阴影里,六滴答手拿木棒走了出来,他把木棒杵到地上,对着我喊道:张完整,别跟他说话。

我不知那人的来历,慌忙走开了两步,听见身后那人叹了口气,说:张完整,我是你四哥张四缺,咱们家的人都不认我了,看样子你也会不认我的。另一家的人却又偏偏要来认我。看来咱那个家我是进不去了,我要跟别人当爹当儿去了,你来得正好,你四嫂还有两个孩子都交给你了。

我见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块是四缺的肉,只是声音还有点四缺的公鸭腔。那边六滴答又一个劲儿地喊我,我想八成是个疯子。这么想着便加快了步子,向村里走去。

整整一天,我都在带着四缺的两个孩子给四缺烧纸,六滴答在村外充当看守,我是唯一一个比四缺小的人,我一进家门,这烧纸的工作便落到我身上了。临到太阳偏西,我才见六滴答回来吃饭,嘴里塞满了馒头,嗡嗡地叙说着那人的家人又把那人追了半天,终于又把他弄走了。

天抹黑时我爹把我叫了出去,他叫我把头上的孝帽子拿下来装进兜里。我们两人一言不发地走着,黄白的街道如水样静静地淌着,旁边的房子站成两排,一个挨着一个。走出村子,我爹叫我在一块地头上坐下来,他从一只兜里摸出一把弹弓,又从另一只兜里摸出一粒石子,把石子兜进弹弓包里,透过傍晚朦胧的光线,把石子打向对面的梧桐树上,梧桐树砰地发出了一声回响。我爹说了声中了,又往弹弓包里兜进一粒石子,往我怀里一送,说你打你打。我弄不明白他肚子里装的是什么肠子,也拉动皮筋向着那棵树打去,没听见树和石子发出的声响。我爹说,你输了。

我说:你没说比赛啊。

我爹说NISOeGpDQG7QfeZo4yrwRAl+cX2xP3fLQhSoYx35z4c=:别耍赖,输了就回答我一个问题。

我知道我爹喜欢拿输赢解决问题,不想再跟他计较,把弹弓扔进他怀里,说:说吧。

我爹说:你学会吸烟了吗?我要吸支烟。

我说:早学会了。

我爹说:那也吸支吧?

我说:好吧。

我爹点着烟,把脸转向我,把烟雾喷到我的半个脸上。我爹说:张完整,你看见大街上那些小狗小猫都在干什么?

我说:找食吃。

我爹说:他们什么时候叫的声音最难听?

我说:挨打的时候。

我爹说:都错了。他们找的是伴,叫的是春。对我说,你找好伴了吗?

我说:没有。

我爹说:我给你找个。

我说:是谁?

我爹说:四缺的媳妇。

我愣住了,四周有虫子在叽叽地叫,我想我爹再缺心眼也不能说出这样的话呀,我说:你怎么能这样说呢,四缺才死了几天?

我爹说:不是我叫你娶她,是那个没死的家伙,他说你不答应他就至死不离开这个村子,不去那家过日子。那家托人找了我,说四缺死了不能复生,这也算是悲中有喜吧。过会儿那人问你,你只管说行,让他放心走吧。

我爹扶着我的肩,站起身拍了三声巴掌。我看见田地的那边站起了一伙人,里面有个声音向这边喊道,行吗?张完整?

我爹双手抓着我的胳臂,把我拎到他的面前,让我面向着那伙人,说:行。

我说:行。

我爹说:你放心走吧。

我说:你放心走吧。

那伙人开始移动了,我也和我爹站起来往回走,临近村口我再回头去看,已经没有了那伙人,只有一抹黑天的影子。

我结婚了。真羞于在她的面前说出这句话来。我结婚了,这是事实,可我心里又总是觉得那不是结婚,那是苟且,是我向四缺婚姻的苟且,是四缺婚姻的延续,而不是我的婚姻的开始。我们每个人都是别人的延续,我们乐于延续,只有你,你们才是开始?你老糊涂了,毁灭只能是结束而不能叫开始。我又在四下里听到了响声,又有小石渣砸到了我的头顶上,你是不是又在制造小余震?想把我吓跑?你不能眼看着别人相爱,就像上帝不能眼看着人类建巴别塔一样。不,不可能,我再也不会跑了,我要一直跟她在一起。

在我和四缺的媳妇睡在一个床上时,我想到的只有她,这个已经变凉的静静的身体才是我日思夜想的对象。你笑什么?斜向我的眼睛混沌中透着邪气,咧着的大嘴里露出了仅存的一颗牙齿,上面还挂着一滴亮晶晶的口水。我一边和四缺的媳妇做事一边想着她?因为我从头至尾连眼睛也不敢睁。你看见了?连魔鬼的记性也会发生错乱,我承认,你看到的是真的,你揣摩的我的心思也是真的,但那不是在我的老家里。那是在远东大学,有一天我爹突然带着四缺的媳妇和两个儿子来找我了。

在老家的那段时间,四缺死了不久,我和四缺的媳妇都不适应,心里老觉得有什么东西硌着。我很想去公社(那时已改成镇了)看看赵雪梅,但每次走到岔向公社的路口时又走回来了。我怕见到她。我舅来过两次,两次都没有说起我离开照相馆的事,我也不敢提起照相馆,我把它围拢住了,只让赵雪梅和我两个人在那里,于世隔绝,天老地荒。假如那时候我能鼓起勇气走到大众饭店,我会看到那里发生了变化,赵雪梅已经进了城,饭店也换了名字。

就在我想走又找不着理由走的时候,有一天我表哥突然出现在了我家的院子里。你一定会想到那天阳光晴好,鸟儿在树上鸣叫。其实正下着大雨哪,我表哥浑身淋透了,进了屋子直打哆嗦。他给我带来了一封信,我们寄给远东国际影展的《鸟人》获奖了,就是我躺在干裂的河床上照的那张,浑身撒满了一只死鸟的羽毛。没有奖金,但可以免费去远东大学摄影系学习一年。我先坐车去矿上,在那里打点了行礼,然后坐车去了远东大学。一路上,我坐在车里睡着了好几次,梦见了学校和它旁边的大海。

哦,你又长出了黑发?白胡子也没有了,连同脸上的皱纹被一阵风刮去了。又换了一张新面具,这么一换人显得精神多了,鼻子长了,下巴也尖了,乍看上去颇有些我在你这个年龄的样子。是的,青春美少年,不是人长得美,是年华美。不管是蛇蝎,还是妖魔鬼怪都有过青春年少,也都美过。

我听到了飞机的哼哼声,外面是不是来了飞机?地震的冲击波传遍了世界,不久这堆废墟上就会落满了飞机。你抽不抽烟?不抽?还没学过,学着抽一支吧,男人终归要抽烟的,直到抽出了毛病才能停止。来吧,顺便也帮我把火点上,我不想把这只手从她的手上拿回来。一个死人的手有什么好握的?这是你说的话?你还小,嘴唇上有几根B毛了吧?你还不懂爱情,不懂爱情的人只爱活人,懂得爱情的人只爱死人。这个道理你早晚会知道的,阅历不能代替,人人都得生活。啊,抽烟真好,尤其是在冬天,一个人在野外,抽烟如同烤火,有那么一点火头在你脸前一亮一亮的你就不会冻死。才抽了一口就抽呛了?真和我年轻时一样,我第一次抽烟是捡的我爹丢的烟巴子,也是才抽一口就抽呛了,被我爹打了两巴掌,说我没有出息,硬是让我蹲到椅子上抽了一整支烟。你别动,你他妈的人小道业深,一动便闹地震。楼板又咯吱咯吱响了。

地震第一次来的时候是个中午,我正躺在床上睡午觉,突然觉得床晃了两下,我连忙从床上爬起来,看见床和房子都好好的,只有挂在抽屉上的钥匙还在晃来晃去,证明地震确实来过了。

地震第二次来的时候是个晚上,当时我正站在卧室里打太极拳,这是我多年的习惯了,睡觉前打两把,夜里不会做乱七八糟的恶梦。我正看着我的手云手,微风把祥云吹成了柔和的弧线,像是在跳动的温暖的火边,那些举奥运火炬的家伙发了一笔小财,火炬归自己所有,能值……地震了,地震了。四缺的两个儿子在隔壁咋呼起来,扑通哐哧拉开门,冲进我的房间。两个人都光着腚,四只眼睛惊慌地看着我:地震了。地震了?我抬头看看只有房顶的灯还在晃,再去看那把上次在抽屉上晃过的钥匙,不知什么时候被我拔掉了。我把眼光转到两个光腚上,哪有地震?你们肯定是做梦了,回去睡吧。

四缺的大儿子说:我在这里睡。

四缺的小儿子说:我也在这里睡。

这俩小子自从那年去了远东大学就不再和我生分了。我在远东大学学过一年的摄影,你接替的那个老家伙知道。你也知道?你们一伙是换脸不换心。

那天我正在和几个同学布置一个摄影展。摄影展冠名为“回忆从前”,是和一家出版老照片系列画册的出版社联合搞的。我参展的那张照片是那年我给赵雪梅拍的一吋照,照片放大后效果真好,无论是用光,还是视角恰到好处:干净的发痕,清雅的眉毛,生动逼真。好像那不是照片,那就是她自己,那个活着的她此时此刻就坐在我的对面看着镜头。我从镜头里看着她。我的心疼,好几次我都把别人的照片拿颠倒了,一边往墙上悬挂拿颠倒的照片一边斜视正对着展室门的赵雪梅。照片上映现着展室门前的光亮,我看见光亮打了一个浪花,浪花里推出两个人影,高的那个把手举起来向室内招了招,叫着,张完整张完整,你儿子看你来了。

我走过去,见是四缺的大儿子,手里拿着红色的塑料小喇叭,见我走近了,不好意思地喊了声爸爸。我知道一定是我爹叫他这么喊的,他自己不想喊,我在家里那一个多月他一直喊我叔,有时是瘸子叔,有时是完整叔。

果然,我和四缺的大儿子走出展室外的那片冬青,远远看见操场的边上,悬铃木的下面,我爹和四缺的二儿子站在前排,四缺的媳妇和悬铃木站在后排,见我走近了,我爹和四缺的二儿子举起手里的小红喇叭,挺着肚子,呜呜地对着我吹起来。

当天晚上,我爹把我叫出寝室,我们在操场边的连椅上坐下去。那晚月亮圆圆,月光的影子照在灯光的影子上,犹如影子做成的夹心糖。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我爹专门挑选的一个好日子,农历十五。

那天晚上我爹在连椅上坐着,歪着身子从腰里拽出弹弓,我知道我爹又要和我来比赛了,便用眼睛去拒绝他。我爹看见我拒绝的眼神,犹豫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把弹弓收回了腰里。

我爹说:小子,你娘死了。

我说:死了?

我爹说:死了,烧了“五七”我就来了。他见我不再说话,伸手揽过我的膀子。又说,小子,你娘有个心愿。

我还是不说话,不是我不想说,是我怕他又要搞什么鬼把戏骗我。我爹从怀里摸索出烟来,又去摸索火,我掏出我的打火机给他点上了。我自己也点了一支,抽了一阵烟,他还是不说话,我不好再不说了。我爹有时像个孩子,可有时也蛮有心眼。我说:她有什么心愿?

我爹说:你不知道?

我说:我不知道。是不是想要口好方子?

我爹说:人都埋完了,还要方子干啥?

我说:是不是让你再找个老伴?

我爹摆了下手,扔了他手里的烟头,说:我不稀罕。

我说:那她想要什么?

我爹说:她想叫你要个孩子,连六滴答都有孩子了,就你没有。机器我给你带来了,你抓紧给我制造。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有了性体验,还比较成功。不管有没有爱情,性都是必须的。但一定要在心情专一的情况下,要不是我第二天在金沙滩看到了赵雪梅,也许这种成功还会持续下去,说不定现在我还真有了一个自己的孩子。

第二天我带着我爹和四缺的两个儿子去金沙滩散步。有一伙渔民在拉网,我觉得好玩便上去帮着他们拉,网拉上来后,我从网上来的鱼里面拿走了一条小青鱼。离开那些渔民,我走到海水的边沿,在海水里剖洗小青鱼,想着清洗干净后体验一下生吃鲜鱼的感受。就在我清洗小青鱼的空当,身后的沙滩上走来了三个女人,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看见走在中间的那个女人正是赵雪梅。我的心突然停跳了,血一下子涌到了头上,双膝跪到了海水里,两手紧紧地按着小青鱼,好像怕它跑了似的。

好在四缺的两个儿子如同两跺墙一样挡在我的两边,我爹又站在我身后十步外的沙滩上,挺着肚子对着大海呜呜地吹着喇叭,这多少吸引了三个女人的注意力。赵雪梅和另外两个女人说着话,没有留心那个跪在海水里的男人是谁,从我身后走过去了。

我散了神般地在海水里跪着,感觉着那三个女人走远了,才站起身去看她们的后背。

回去的路上,我浑身哆嗦,好像自己刚刚参加了一场搏斗。好在四缺的大儿子快和我一样高了,我可以扶着他的肩膀走。我们没有回学校,也没有回到我和四缺的媳妇住的招待所,而是直接去了火车站,买了当天的火车票。几个小时后,我就把他们打发走了。

我一连好几天去金沙滩寻找赵雪梅,希望还能再碰见她。我拍打着自己的头骂自己懦弱,当时为什么没有招呼她一声呢?现在我多少也算个大学生了,她不会歧视我了,再说她也根本没有歧视过我啊,是我自己的怯懦把我从她身边赶跑了。她会因此看不起我吗?会骂我吗?那天,那天,那天晚上……那又有什么?能被她打被她骂,我的心里会好过些的。可我当时就是没有勇气站起来跟她打声招呼,你看,多么典型的怯懦者的心理,再碰上她我还会逃跑的:脚下抹油,沙沙沙,双脚啊……飞起来啊。

有一天晚上我喝醉了酒,从窗户里爬进展览室,在赵雪梅的照片下睡了一夜。第二天我跟班主任说我母亲去世了,请假回了家。

二次地震后的那天早上,下楼梯时住在我对门的一个教师拦住了我,他是一个很小心的人,每走一步都要看看有没有老鼠跑过来,他拦住了我,说:昨天晚上地震了,你感觉到了吗?

我说:感觉到了。

对门伸手摸着我的照相机的镜头盖,说:得有个人去问问地震局,以后会不会来更大的。

我说:我去吧。

那天早上我去照相馆之前去了趟地震局。地震局里没有人,我往回走,走到最后一个楼梯口时,有人告诉我前面进来的那个人就是地震局的。那个人刚刚拐进楼洞里,影子拉得老长,我看出来他也是个瘸子,只是比我轻些,是个跛脚。他才要上楼梯,见迎面来了个瘸子,避嫌似地往旁边躲避,一直躲避到楼梯的扶栏上,躲避不动了,才站下来,厌烦地看了看我的瘸腿,说:你要干什么?

我说:昨天晚上地震了。

他听了我的话,表情缓和了下来,似乎还出了口气,我不知道他看见我为什么要这么紧张。

他说:是矿震。

我说:还来吗?

他说:经常来,但不会有什么大碍。

我回来了。路过一家小卖铺我买了盒烟,一边站在小卖铺铁皮搭成的房檐下抽烟,一边观望前面的一座五层楼的阳台。那里面住着赵雪梅。从远东大学回来,经过多方打探,我知道了赵雪梅在百货公司工作,好几次我跟在她的后面,一直跟到她住的小区里,眼看着她把自行车放进储藏室,然后上楼去了。她走后,我才敢走近她家的储藏室,站在一棵无花果树下久久地看着储藏室的门扇,仿佛看见了在门口出出进进的赵雪梅。有两次我跟在赵雪梅的后面上了楼。第一次上到二楼我不敢上了,我怕她突然回头发现了我,她会如何看待我的跟梢呢?我不敢想像她看见我会是个什么样子,赶忙回头走了;第二次我跟到了四楼,听到了她开门进家的声音,我给自己打着气,鼓励自己走到五楼去,哪怕只是看一眼她的家门也好啊。要是有人问我干什么的,我就说是收酒瓶子的。一个瘸子,当然有理由收酒瓶子了。这时我又突然想到房门上是装着猫眼的,万一她从猫眼里看出是我……我的天,这,这,这么一想我只是跷着脚往五楼上看了一眼,根本就没看见她家的房门,就匆匆忙忙下楼了。 一句话,脚步声:沙沙沙……

我的烟快抽完时,那间阳台上出现了一个人,在阳台绿色的植物中间她的头发像一团雪。想到她家看看的念头再一次攫住了我的心。我想这是一个天赐的好机会,这会儿赵雪梅理应在班上,阳台上的那团白发是她妈的,我去,老太太开门,我就说我是地震局的,昨天的地震是矿震请她老人家不要害怕。嗬,这么一想,我这个胆小的瘸子总算有了勇气了。我扔掉烟头,向着那间阳台坐落的小区走去。

我终于敲响了那扇日日夜夜都想敲响的房门。虽然我来之前想好了理由,但在举手敲门时我的心还是禁不住怦怦地乱跳,甚至还回头看了看楼梯,做好了万一是赵雪梅出来赶快逃跑的准备。

来开门的果然是那个一头白发的老太太,想当年我把她想像成了凶神恶煞,胳肢窝里夹着擀面杖,在黑暗里沙沙沙地向我走来,发誓要把我的另一条腿打断。我为此逃跑了,可我却从来没有见过她。她不像赵雪梅,五官比赵雪梅粗糙,年轻时肯定是个有个性的人,也许我当年的想像是对的?现在人老了,眉目松弛,变得慈祥了。

老太太扶着半开的门,仔细看着我,说:你是哪里的亲戚?

我说:大娘,昨晚你觉得地震了吗?

老太太说:俺闺女说地震了,我没觉着,地震和不地震我都觉得晃。

我说:你高血压?

老太太说:高。

我说:是矿震,没大碍。

妈,是谁啊?房间里传过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我听出来是赵雪梅的声音,虽然比她原来的声音粗哑了些,也缺失了弹性,但质地还在,是她的。

老太太回答说:是地震局的。

他有事吗?

说是矿震。

趁老太太说话的空,我急忙转身走了。我怕赵雪梅出来看见了我。我怕见她。我这个胆小的人,想见她又怕见她:一句话,脚下抹油,沙沙沙……

我走了,你也可以说我又逃了。

那天是个晴天,和现在一样晴朗。金白的阳光洒满小城,法国梧桐晃动着肥大的叶片,榕树温柔的枝杆悬垂在半空中。从赵雪梅家逃出来,我行走在马路牙子上,心里灌满了灰暗,仿佛有一块灰布把我的心罩了起来,那里正有两只虫子在咀嚼、吸吮着脆弱的血脉。我正走着,觉得地面猛地一抖,把我晃了个趔趄,好像有块石头伸腿绊了我一下。我稳了稳身子,看着周围的楼房还在稳稳当当地站着,梧桐叶片上跳动着如水的阳光。几辆汽车在你追我赶,一个醉汉跟我擦肩而过,一只猫正躺在空调的外机上打盹。一切照旧。又是矿震。这么想着,我又继续走了,走到了一条十字路口上,左手是通向回家的路,右手是通向去照相馆的路,我正犹豫着是回家还是去照相馆,身子突然狂暴地一跳,如同有一只手托着了我的脚,另有一只手提着我的脖领子,啪地一声把我甩出了两米远。我的脸还在冰凉的地板上擦滑,脑子里便冒出了地震两个字,不是矿震,是绝对的地震,矿震没有这么大的力量。我眼看着一棵梧桐树离我渐行渐远,便用力向着它打了几个滚,滚到树下伸手抱了上去。

我死死地抱着那棵树,看见前面的一群楼房像一排树那样向着一边弯下腰去,紧接着猛地一仰头,楼体訇然碎裂了,传来了人们凄厉地叫喊声和水泥钢筋碰撞在一起的巨响。瞬间升腾起了浓厚的烟尘,把一切都遮蔽了,白昼转眼成了黑暗,繁华回头就是大荒。世界沉默不语。几分钟后,在那片碎裂的楼体里响起了嘶哑绝望地呼叫:“救命啊!”随后又响起了稚嫩弱小的喊声:“救命啊。”

等烟尘散淡,我抱着那棵树站起来,往来的方向看去,那里早已是一片废墟。来时我从它们旁边走过的那些楼房几乎全倒下了,马路也已被倾倒的楼体埋没,凸起的乱石上跳动着几个黑影子。我的脑子顺着来路往回走,一直走到赵雪梅的家门前,看到了老太太雪白的头发,听见了赵雪梅的问话声。我的天爷,你知道这么一想我是个什么心情吗?我差点没一头碰死;我是一个撒谎者。我更是一个怯懦的人,要不我也真地把自己碰死了。我挣脱开那棵树,向我来时的方向跑去,那家小卖铺没有了,那个卖烟的小媳妇也没有了,还有她的烟酒全被她旁边的大楼揽在了怀里。我凭感觉站到了刚才站过的地方,脚下不再是小卖铺房檐下的水泥地,而是杂乱的钢筋扭曲的楼板。我站在楼板上,观看着对面的一间阳台,阳台下的楼层已经倒塌了,阳台半塌在楼体上,翘起的楼板像是一个人的帽檐子。我张大嘴巴,双手握成喇叭筒,对着阳台的方向大喊一声:我,我,一句话,我死了……

喊声一出口我就迈开步子跑了起来。说心里话,我还从来没有跑得这么轻松过,生平第一次没有觉得自己是个瘸子。我的瘸腿好了。我奔跑在楼板和钢筋的子宫里,奔跑在死亡的子宫里,向着那个子宫似的阳台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