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下着小雨,树人在一家公园门口的电话亭给皎蘩打电话,请求皎蘩寄五千块钱来买一台电脑,遭到皎蘩的拒绝。
皎蘩说:“光一个宝儿就够我受的了,你别整天跟个孩子似的,想要什么就要什么,你太自私了,从来不为别人着想。”
树人最恼的就是皎蘩这一点,她总是把自己当成一个孩子看。她甚至逮谁对谁说:“我们家那老大和老二……”
这话明显不合乎逻辑,树人辩解:“一你没有生我,是我妈生了我,虽然她早死了,也轮不到你;二即使我真是你的儿子,你也不应该比我还小一岁。”
“你歇着吧,我没空和你胡搅蛮缠。” 咣的一声,似乎是皎蘩一脚把身旁的脸盆什么的踢了。
那天晚上,树人一边打电话一边搓脚,就像是得了脚气。他走回自己租住的屋子,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北京太冷了,虽然刚刚立秋,树人想怪不得皎蘩不肯来。
在都匀老家时,他曾经和皎蘩提过搬家的事。
“搬到哪儿?”
“北京。”
“北京?”皎蘩瞪大眼睛,一脸的愕然。
“你不觉着一个人一辈子没去过北京很可怜吗?”
“你还没去过美国呢!”皎蘩没好气地说。
“美国,呵,有机会,”树人敲打着墙上的地图,“北京、北京!”
皎蘩张了一眼:“比长沙都远呢!”皎蘩有个从未见过面的姑姑在长沙3Ni2RXO/vmMepABqmCyePMZZQQKy0ZfX1RdQJpvxs/w=。
“比俩长沙都远!”树人用手拃了拃,将近两拃,比例尺是一比六十万。
“那是什么概念?” 夫妻俩都惶然了。
说起来,皎蘩和树人还是初中同学呢。皎蘩生在都匀,长在都匀,初中毕业参加工作,一干就是十几年,轮到生孩子歇产假了,工厂也倒闭了,从那开始一直待在家里。现在孩子一岁多了,心里有些蠢蠢欲动,想出来找个事做。不过皎蘩从没想过北京那么远大,用她的话来说:“那是电视上人们呆的地方,可不是咱的。”皎蘩所说的出来,无非是走出家门,在都匀做点零工,摆个摊,当个钟点工什么的,最远也就到贵阳。实在不行,就去她哥哥们那里帮忙。她有两个哥哥,各有一个不小的店铺,只是皎蘩同两个嫂子关系都不太好,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去烦扰。皎蘩下了岗,家里的开支就全靠树人了,好在树人的单位还不错。
树人是工商所一名小小的市场管理员,别看只是一名小小的市场管理员,在都匀市井上也是一号人物。隔三差五,树人在吉祥市场里转上一圈。夹着个包,戴一墨镜,谁见了都赶快递烟。树人后来在北京回忆自己当初的市场管理员生涯,感觉就是这么一个形象。事实上,夹着个包是真的,但从未戴过墨镜,树人戴的是一副茶色近视镜。近视镜说明树人是念过书的,虽然只是一个地区商业中专。树人从一号走到四百五十一号,挨家挨户把条子递过去,挨家挨户地敛管理费。两个舅子的店也照收不误,这惹得两个舅子和嫂子都大为光火。树人不理,树人有他的原则。舅子也真是的,愣不给,树人也不强求,反正是公家事。树人厌倦这份工作久矣,树人厌倦都匀久矣,他想远走高飞一走了之;他想到北方去,到北京去。每天晚上新闻联播之前,红旗总是先从天安门升起,你要是没到过祖国的心脏,你就不配是祖国的公民。树人注视着五星红旗冉冉升起,心中豪情万丈激流澎湃,双目炯炯内心升华,越发觉着自己的生活多么不堪。
使树人厌倦的还有一桩事,不知从何时开始,树人觉着皎蘩不漂亮了,岂止是不漂亮,分明有些丑。满脸的黄褐斑,一口四环素牙,头发像草垛,整天邋里邋遢。于是,他就常常借故住在单位的宿舍里不回去,整日和一帮闲人喝酒、打牌。皎蘩觉出了他的冷淡,但也不表态。两个人暗地里叫着劲,两个人仿佛一起看到了尽头。本来,孩子的降生应该意味着希望,可是孩子一出生,额头上就长着一圈疣,个个豆粒大小,足有一二十颗。刚开始两口子风风火火看了一些医院,也没见好转,两个人也就慢慢接受了这个现实。树人回家一看到孩子,就觉着憋气,他觉着命运又在跟他开玩笑。
儿子倒是和树人很亲,一见树人就挓着小手扑过来:“爸—爸——”
“上一边去,连个七八九十都数不过来,忒笨!”树人没好气在孩子屁股上击了一掌。力量不轻不重,孩子咧了咧嘴没哭,傻傻地望着爸爸。
“他才多大个人啊,”皎蘩把孩子揽到怀里:“你这么大的时候还不如宝呢!”
“你看见了?”
“还用看吗,看看你现在这样子就知道了。”
“我这样子怎么了?”树人嘟囔着围着孩子转了一圈,孩子一边吃奶一边高兴得直蹬脚。
“踢,踢死他!”皎蘩咬着牙说。
“这还不知道谁的孩子呢。”树人突然冒出一句。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皎蘩怒发冲冠地攥起了拳头。
“这日子没法过了!”有一次,树人忘了找了一个什么借口,出门时灵机一动扔下这么一句话,而且重重地摔了一下门。结果,感觉心里说不出的畅快。从那以后,这个好动作屡试不爽。
皎蘩越是不屑理会,树人的心越发狂放起来。一天早晨,借着昨夜残存的酒兴,树人迎着朝霞写下了一份辞职报告。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去他娘的棱登!
所长是个小矮子,站在院子里的枣树下刷牙。
“所长!”树人叫了一声。所长回过头来,满嘴白沫地问:“啥事?”
“我写了个东西。”不知怎么,树人一跟所长说话,声音就卑怯。
所长定定地看了看树人,又看看他手里拿的那张纸。
“放我兜里吧!”所长侧了侧身,继续低头刷牙。树人把那份辞职报告卷成卷,塞进所长的裤兜里。
树人上了楼。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个人,树人拿起一块抹布擦玻璃。玻璃上有些苍蝇屎和鸟屎,怎么擦也擦不掉。树人象征性地呵了一口气,鸟屎中看见所长进屋放下牙缸,又出来,贴着屋檐底下匆匆去了厕所。树人放下抹布,打开写字台的抽屉,里面只有一只烟盒,一些烟蒂,还有一支圆珠笔。树人把烟盒拿出来,才发现里面是空的,他把烟盒攥成一个团,又拿出那只圆珠笔,咔吧咔吧地摁了几下。这时,他听见所长在喊:
“树人,树人!穆树人!”
树人把头探出窗外,看见所长一只手提着裤子,另一只手扬着那张纸:“操你娘的,你写的什么鸟玩意!老子差点擦了屁股!你给我下来,滚下来!”
树人没想到所长竟很爽快地答应了他,似乎早就盼着他滚蛋,甚至连问他准备干吗都没有问。他早就想着把自己的小舅子安插进来,正好有了这个空缺。这个傻逼树人!树人心里有些不爽,但从财务上领到钱后就忘了刚才的不快。同事们七嘴八舌地议论,树人只是笑笑。别看平日里在一起有说有笑,他们哪知道树人内心里对他们是多么厌恶。工资加乱七八糟,总共领到五千六百八十元。树人回家把制服一脱,把六百块钱往皎蘩的眼前一扔,揣着五千元就上了火车。树人没有告诉皎蘩自己辞职和去北京的事,他觉着说出来只会自找麻烦,别无裨益。树人不是没有想过多留一点钱给皎蘩,即使不念夫妻之情,还有孩子吗。可是树人转念又一想:给了她,自己怎么办啊?这可是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血汗钱。虽然皎蘩下了岗,可她娘家有钱啊,这些年,自己没少照顾两个舅子,现在也轮到他们照顾照顾一把了。至于孩子,爱咋养咋养吧!有一阵,树人还羡慕起古人来,那时候一纸休书就可以解决问题。树人后来回想自己其实当时确实动过离婚的念头,离了婚就彻底解脱了,可是不知怎么没有付诸行动。大概是因为懒的缘故吧,世事如烟,树人已经想不出一个究竟了。
GO0ljWgf58hiDRSsAugrQA7Gxl5n/Kh+PhNmr/iplqc=树人到北京是第三天早晨六点多一点,他在西客站旁边找了一个小旅馆登了一个记,就连忙赶往天安门去看升国旗。可惜急中出错上错了车,等他到天安门时,升旗仪式已经结束了,树人感到十分的遗憾。但他又想,来日方长,以后机会多了,就释然了。他花了十块钱,照了四张相片,分别以天安门、人民英雄纪念碑、毛主席纪念堂、人民大会堂为背景。参观毛主席纪念堂时,他惊讶地发现毛主席纪念堂居然不收钱。也不像家乡人们传说的,必须买一束鲜花敬献,树人看见有不少人确实捧着鲜花,让他很是羡慕。一问鲜花二十块钱一束,就没舍得买。毛主席躺在水晶棺材里,那样慈祥那样伟岸。树人默默地说:毛主席,我来看您了。毛主席仿佛在说:来了好啊,来了就不要走了,北京需要你呢。接着,树人去了故宫、王府井;第二天又去香山、颐和园;第三天去了长城,他把这些地方逛完后,觉着自己已经深深爱上了北京,离不开北京了。他需要住下来,彻底地融入到北京里去。于是,他从招待所里搬出来,辗转换了几个地,最后在西直门外落下脚来。
这是一套五十平米的两居室,位于一座旧楼的底层,掩藏在一座三十几层的摩天大楼的阴影里,终日见不着阳光。屋子里有一股呛鼻的霉味,树人走进卫生间看了看,水管上搭着几件面目模糊的衣服,上面爬满了虫子。屋子里陈设简陋,几个笨重的木头橱子和一圈烂沙发,墙角摆着一台旧电视。
树人租住的是两居室中的一个小间,勉强可以放开两张单人床和一张桌子、一个柜子。树人并不是自己独租,先于他住进去的是一个复习准备考研究生的小伙子。房租每月八百,两个人每人每月出四百,这个价钱,树人经过多方比较,觉着是满划算的。小伙子姓张,24岁,湖北人,身材瘦长,皮肤纸一样白且透明,隐约能看见血管。房东偷着告诉树人:“他已经在北京呆了两年了,每次就差那么一点!
房东打量了一眼树人:“也是学生吧?”
“哦。”树人就胡乱点了点头。
房东是一个寡居的老太太,说是老太太,其实顶多也就五十岁出头。树人知道他姓李,就自作主张地喊她李妈,后来他发现考研生也是这样称呼她。李妈五短身材,偏胖,患风湿病,大夏天,房间里没有空调,李妈经常光着上身在屋里晃来晃去,一对干瘪的乳房像两只空空的褡裢垂到裤腰上,两臂上贴满雪白的膏药。树人起先觉着很别扭,但转念一想她是一个老太太,就原谅了她。
李妈孑然一身,没儿没女,也几乎不出去。整天不是睡觉,就是一动不动地坐在看电视,电视坏了,不但色彩失真而且没有声音。树人纳闷,她看的什么劲啊。
小张不爱说话,每日早出晚归,见了只是草草打一个招呼,一脸漠然。树人印象中,小张唯一一次笑是在他看到树人在长城上拍的照片时。他甚至讲了一个笑话,是GRE辅导班上的老师讲的。说一个考生去八达岭,一看见写着“八达岭长城”字样的双语路标牌,惊叫起来:呦!长城上也有GRE,原来,他把GREATWALL看成了GRE AT WALL!
树人问:“什么是GRE?”
小张不屑地把嘴一撇:“连这个都不知道?和托福差不多!”
树人并不是大老粗,在都匀时也看报看电视新闻,大体知道托福是怎么回事。
“通过GRE考试就可以到美国去!”小张说。
树人插了一句话:“你到底是考GRE还是考研?”
小张白了树人一眼,又咬紧嘴唇:“我啥都考,考上研就读研,考上GRE我就上美国!”
树人瞥见小张苍白的眼神,心中一凛,那眼神里有什么东西蛮吓人的。
小张好像也问过树人来北京干什么,树人回答得支支吾吾。小张也并不真的关心,拿着书就出去了,树人也忘了自己编了一个什么谎,反正从那以后,再也没人问过。
小张带着一个大皮箱,上面挂着一把铜锁。每次出门和归来,他总要先打开箱子,把里面东西翻个底朝上,然后又一一放进去,却从来没见拿出什么来。树人想,他那里面一定藏着什么特别珍贵的东西。
早晨醒来,树人就听见李妈在隔壁嘟囔着什么。他把脸贴在墙上,断断续续地听明白了,原来她是在抱怨浑身的腰酸背疼。
“起不来了,起不来了……”与此同时夹杂着砰砰的捶打声和阵阵咳嗽。
树人想要不要自己过去扶她一把,但最终没动。过了一会儿,他听见老太太的房门响,接着,厕所里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随后,锅碗瓢盆响了起来,客厅里的桌子椅子吱呀呀响成了一片。
从那以后,天天莫不如此。树人暗自感叹:“老太太这也是活着……”
一天半夜里,树人睡梦中感觉鼻子上有个什么东西,用手一摸,是个活物,以为是老鼠,慌忙往地上一摔,啪的一声脆响。树人开灯一看,竟是只蟑螂,足有十几公分长。
“我天啊!”树人惊出了一身冷汗。没想到,北京也有蟑螂。
“没什么大惊小怪的,这里多的是,还有比这更大的呢。”考研生躺在那里翻着白眼,却不看树人,嘴里兀自嘟囔着什么。
“你在干什么?”树人问。
“背单词。”
“你几时回来的?”
考研生白了树人一眼:“干什么?”
“问问,随便问问。”
“和平时一样。”
“一样是几点?”
“两点!行了吧?”考研生大吼,把背扭到了墙里。
树人吓了一跳,再也不敢吱声。树人捂着惊魂未定的心,想自己赶紧搬出才好。这小伙子,分明神经不正常。可是到了白天,他就把夜晚的不快忘掉了,因为北京太迷人了。
大约兴奋了一个星期,树人忽然醒悟过来:原来到处都要生活,北京也不例外。新鲜劲一过去,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不能老这样,得用生活把时间填满。傍晚,树人坐在回住处的公交车上,望着一座座灯火通明的大厦,想象不出那里面是怎样的景象。北京就像一座巨大的迷宫,深深吸引着树人求知若渴的心。树人明白了,要想把北京了解透,一天两天是不够的,一个月两个月甚至一年两年都不够,必须一辈子永永远远地住下来。树人琢磨着自己也许该找点事干干,可是干什么呢?在都匀的时候可以收市场管理费,在北京谁要自己收管理费呢?树人悲哀地发现,自己多年来的工作根本算不得一个职业,连一门手艺也不是呵。树人下午去银行取钱,又吃了一惊,不知不觉已经花掉了一千多块了。如果按照这个花法,用不了几个月,自己就完蛋了。树人一下子感到北京的高楼大厦名胜古迹就要远了。
这天早晨树人像往常一样去小区门口马路上喝豆浆吃油条,他已经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喝豆浆吃油条时,他觉着自己俨然就是一个北京人了。油条往豆浆里一泡,那真叫个香!他看见在自己对门住的一个长头发青年也出来喝豆浆,带着另外一个女孩。树人每次见他都是和不同的女孩在一起,但无论哪个女孩,都是勾肩搭背一样的亲昵。树人感觉有些奇怪,有些惴惴不安。今天长发青年碰巧坐在他对面,他看见那个女孩也就二十岁左右的,穿着一件纱似的吊带裙,乳房一撅一撅地,脸不由地一红。长发青年打量了打量树人,树人愈发窘了,谄媚般地憋出两个字:
“你好。”
“你干什么的?”长发青年点着一颗烟。
b6d6e002c5dfdfcb343935fac9f654da847b35a9eb57c7147934a589d917b72b“我...”树人说:“我是外地的。”
“早看出来了,”长发说,“我又没问你是哪儿的,我问你是干什么的。”
“我刚来,还没工作。”
“哦,别急,慢慢来。”
“您……”
旁边女孩说:“他导演。”
“导演?”
“拍片子。”长发潇洒地做了一个手势。
树人一下子肃然起敬:“就是电视里那个……导演?”
“导演”点了点头。
“能有我可以做的事吗?”树人突然唐突地问。
“你……”长发愣住了,
“你想当导演?”那女孩把嘴里的豆浆喷了一桌子,也喷到了树人的脸上,树人的脸腾地红了。
长发青年也乐了:“你呀,不如写小说吧,跟老王学吧——”
长发说着拿手一指。树人一回头,发现又来了一个2f2373637725fa43e32ec290c6b9f7cb61f3a696a6fcfb3526bfa82320bd94c7人,是一个谢顶的中年人,穿着一套米黄色的休闲西装,戴着一副金丝眼镜。
“宝贝,你好吧?”老王把手放在女孩的腿上,女孩啪地打了一下,“死秃子!”
老王哈哈乐着把手缩回去,那“导演”也在乐,一点看不出恼火。
“导演”一指树人:“老王,我给你推荐一个学生。”
老王认真地看了看树人:“你?”
“王老师好。”树人谦卑地站起来点了点头。
“你是干什么的?”
“我刚来北京,还没想好。”树人有些口不择言。
“我可没工作介绍给你。”老王严肃地说。
树人有些尴尬,本来他就没想到让人介绍工作。他只是随便问问,他并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能做什么。
“你这个秃子,谁让你介绍工作了,你教教人家写小说不得了?”长发青年说。
“就是啊,”那女孩也说,“那笔杆子一摇钱就哗哗地!”
“呸!”老王狠狠地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你们以为小说那么好写?文学是很神圣的,你以为跟你们影视圈似的,啪啪把衣服一脱,就成了!”
这下,那女孩不干了:“我靠!你怎么说话了?什么叫啪啪一脱就成了!”
那导演笑骂道:“你他妈的脱得还少吗?”
“我不屑和你们这种俗人争论!” 老王抬手招呼那守摊的说:“给我一碗豆浆两根油条——别炸煳了啊!”然后转身问树人,“你真想写小说?”
“我……”树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读过《红楼梦》吗?”
没等树人回答,旁边那两个又开始起哄了:“你自己读过吗?”
“你也就比人家多知道个《红楼梦》。”
“一边去,一边去,我八岁就读了,怎么着?我可是北大中文系毕业!”老王不耐烦了。
“蒙谁啊,谁不知道你那文凭是假的!不是北大,是白搭!”长发导演搂着那女孩,狂笑起来。
老王告诉树人,他就住楼上,并且说欢迎树人过去玩,除了晚上,他都在。树人问他晚上干什么,老王目送那对情侣相拥而去,清了清嗓子说:“给各大学讲课!”临走时,他还送给树人一张名片,上面用中英文两种字体印着:
环球国际作家协会 名誉主席
加拿大泛美大学 名誉博士
云 帆
“云帆是我的笔名。”老王微笑着解释道。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树人第二天下午还真地去了楼上,老王还真的在。老王开门一看是树人,先是一愣。
“云帆老师您好,”树人冲他笑了笑,怯怯地说,“我看过《红楼梦》,看过。我上中学的时候,写作文在学校里还得过奖呢。”
树人说的是真的,很久以前,他也曾经是一个文学青年。他还模仿汪国真给皎蘩写过诗呢。那时候他上中专,皎蘩每个星期都给他写信,还寄钱给他,树人就写诗还赠,把她比成花呀草呀云呀,比得皎蘩脸通红。可是,只是自从参加了工作,结了婚,那些花呀草呀都没有了。老王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把树人让进了屋里。不愧是作家,房间里有一面墙都是书架,上面密密麻麻摆满了崭新的书。写字台上电脑开着,屏幕上正在放一个外国电影,树人还没看清,老王眼疾手快就把窗口关了。
“你有电脑吗?”他问。
“啊,没有。”
“写小说得有电脑啊。”老王说。
树人动了心,晚上给皎蘩打了到北京后的第一个电话,要求皎蘩支持自己,因为自己这是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树人说自己只是一个中专生,老王却说,高尔基一天学都没上呢?老王还说,你是个工商所的办事员,外国一个大作家叫什么来着,就是写过一个人一觉醒来变成个虫子的那个,他是个保险业务员呢!老王又说,你要趁着年轻多学习,不要跟那个长毛屁导演似的,整天就知道玩女人。树人暗想玩女人有啥不好,自己还没玩过呢。临走时,老王还送给树人两本书,一本是长篇纪实文学《天亮了分不分手?》;一本是电视小说《燃烧激情的日子》。后面这一本,树人在家时已经从电视上看过同名的电视剧,很受感动。今天,居然见到了作者,树人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抓着云帆的手,让他在那两本书的扉页上签上了他的名字。
“我挤奶也挤不出那么多钱啊,”皎蘩在电话里说,“你是不是发高烧?那是电视里才有的,导演、作家都住在北京,你别忘了你是在都匀,你就是爱做梦,醒醒吧,少给我添乱吧。”
树人说:“我这就是在北京。”
“你在上海来还在北京!”
“你咋不信呢?你看看来电显示,010——”
皎蘩“呀”了一声:“你真在北京?”
“真啊,我站在天安门城楼底下,人民大会堂前面。”
“你啥时辰去的?你去干什么?你啥时候回来?”
“我不回来了,我在北京长住久安了,你和孩子都过来吧!”树人开始信口开河。
“你疯了!”孩子在电话那边哭了起来,像是打碎了什么东西,皎蘩气急败坏地嚷嚷:和你爸爸一样讨厌,我打死你打死你,你这熊孩子!”
没有电脑就不能写作,就当不了作家,就成不了导演,就不能身边美女如云,就成不了老王和长发那样的人。买电脑这事提醒树人想到了生存问题:要在北京呆下去,就得工作,工作是树人最不愿意干的。可为了留在北京,树人不得不委屈自己。他特意擦亮皮鞋去了人才市场一趟,发现那里没一样工作是自己愿意干的,倒是有很多和自己一样茫然的外地人,袖着手转来转去。如果能让树人选择,他宁肯继续去干他收管理费的老本行,但前提是:在北京!
树人离开人才市场,走了没多远,被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拦住,塞给他一张电影票似的东西——“听课证!二十一世纪成功的最佳机会!晚了就来不及了!”
那人大喊大叫着:“抓紧,抓紧!”
树人被那人赶鸭子似地赶进旁边胡同里的一幢不起眼的建筑里,又被更多的陌生人裹挟着三拐两拐进了一间教室般的屋子。里面原来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会场,挤满了男女老少,足有一二百人。会场里人声鼎沸,会场前面挂着三幅标语,左边一幅写的是:“有志者事竟成”;右首一幅则写着:“爱拼才会赢”,中间的横幅是:“美国爱尼玛伟(中国)有限公司成功课堂”。
一个洪亮而热情的声音通过麦克风喊:“掌声有请。”
会场里立刻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那个声音又说:“再次掌声!”
掌声又起。
那个声音提高了:“下面就请大家用最棒的姿态,用最真挚的掌声,欢迎我们公司做得最棒,人长得最帅的直销先生张金龙老师——掌声有请。”
一个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年轻男人在掌声中昂首阔步走上台,接过旁边递过的麦克风,朝着下面深鞠一躬:“最最亲爱的朋友们大家好!”
掌声甫歇,张金龙开始了激情演讲:“今天我给大家介绍的是,全球五百强之一的美国爱尼玛伟公司最新专利产品加勒比海象油,已获得国际六十四项大奖,全球十六位诺贝尔科学奖获得者联合推荐这是二十一世纪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从改变人类基因开始人类从此可以活到一百八十岁,它具有调节体内循环提高免疫力增强力比多的功能,全球畅销一百零二个国家和地区,已使二十亿人受益。今天,它来到中国,是中国人民的福气也是在座各位的幸运……”
张金龙说:“谁人没有梦想?哪个不渴望成功?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成功的人生是残缺的人生!世界大潮浩浩荡荡,全球一体化的车轮滚滚向前,中国入世,申奥成功,冬天已经过去春天还会远吗?我们已经错过了星星,难道还要再错过太阳吗?成为百万富翁千万富翁亿万富翁的机会已经摆在我们面前,拥有爱尼玛伟就是拥有成功!请大家跟我一起喊:我要成功!”
几百人跟着一起喊:“我要成功!”
张金龙喊:“我一定行!”
众人:“我一定行!”
张金龙又喊:“世界是我们的!”
众人喊:“世界是我们的!”
……
混乱的人群把树人挤到了一边,看着这些热血沸腾的人们,树人深深地感到自惭形秽。他们多么投入啊,树人不无羡慕地想。树人在工商所干过那么多年,明白这应该就是所谓的传销吧。树人没觉出这有什么不好,也觉不出有什么好。“成功”这样的词吓住了他,他想象不出成功是什么样子有什么意义。可是临走时,树人的手里还是多了一盒价值980元的包装精美的加勒比海象油,当然,作为听课者,树人享受的是优惠的试销价:560元。树人买回去以后,并没有再往外卖。他按照中英文说明书的指示,每天两粒吃了下去。吃了一个星期,瓶子空了,树人没感觉身体有什么变化,只是心里更加的空虚了。
后来,树人又去了一次人才市场,莫名其妙地被一家高科技公司聘用了,为他们推销“玉人”牌电子恒温座便器盖。这种玩意儿,树人还是第一次见。插上电,盖子就会自动升温,冬天坐上就不会冰屁股,下边还有两根管,拉完屎,那管子里喷出一股暖流给你冲刷干净,不用纸擦。另一根管子是专门为女性设计的,可以治疗子宫炎附件炎性冷淡,树人看着说明书不由得啧啧称赞:“先进啊,真先进!科技啊!不愧是高科技!‘人性化设计’,太周到了!”树人想等自己在北京安定下来,一定给自己家装上这么一台。树人信心百倍地提着这么一台机器,穿梭于北京的大街小巷。他开始出入一些高档酒店,那里面净是一些光彩照人的男女。男人潇洒,女人漂亮。他们或冷淡或彬彬有礼地拒绝了树人的推销。在保利大厦,一位好心的小姐告诉他:你找的地方不对,你应该去找那些房产商和建筑商。
于是,树人开始一家建筑工地一家建筑工地地询问。9月10日下午,在北四环一处建筑工地,树人被保安当成小偷带进了办公室。一个工头模样的家伙不等 树人解释,一把将那个雪白的座便器盖套到了树人的脖子上:“快滚,你这头驴!”
保安把树人推了出去,他踉跄了几步,终于跌倒在地。爬起来,半天才把那台座便器盖子摘下来。周围的人一片哄堂大笑。
树人瞠目结舌,他从没有受过这样的污辱,在都匀的时候,谁敢对自己这样啊。树人第一次感到了北京的冷酷。
“人和人怎么能这样呢?你不要你也不能这样呀,你把它套在我脖子上什么意思啊?我是驴对你有什么好处?”树人愤怒地咆哮着,而办公室的门哐地关上了,把他一个人留在了那里。
树人失去了工作的兴趣,躲在房间里天天闷头睡觉。老王哪里也没兴趣去了。考研生照样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半夜里回来天不亮出去。树人发现考研生有个怪毛病,他把手纸一张一张地夹在一本词典里,每次从外面回来,都先要翻一翻数一数。“谁稀罕你的手纸?”树人对此很有些不屑一顾。考研生还深更半夜里也不住声,汉语和英语搅在一块,到底是背单词还是说梦话,树人也搞不清楚。早晨醒来,树人的头仍然嗡嗡地疼。树人处处小心谨慎,处处躲着他让着他,尽管这样,两个人还是发生了争吵,原因是一天树人扫地时挪了挪他的箱子,也就挪了十公分,结果他回来后大动干火。
“你动了我东西了?”
“没有啊。”树人开始还以为他丢了什么东西。
“没动?箱子自己会走?”
树人恍然大悟:“我扫了扫,地上太脏了。”
“不要动我的东西!”考研生嚷了起来,“就是不能动!”
“不可理喻。”树人叹息着摇摇头。
君子不和牛生气,树人索性出去走走。小区旁边有条不知名的小河,河边有个河滨公园,这是一个开放公园,不收费,树人暗悔自己早没发现这一点,早知道不收费早来了。晚上,有很多人在公园里跳舞,跳探戈跳华尔兹跳平四,跳得真好啊。树人羡慕地看着他们,他真想走进去和他们一起跳舞 ,可就是鼓不起那个勇气。天晚了,音乐沉在夜色中,人们都散去,树人感到一种无可奈何的留恋和失落。他爬上一架藤绳编织的软床,躺下来,这床吊在两棵树中间,树人嘴里嚼着一枚草叶,仰望着满天的星星,默念着:北京啊北京,这是北京的星星和月亮,不由地热泪盈眶。微风播扬着淡淡的花香,河水在月光下静静流淌,两岸高楼顶投射出的霓虹灯柱在天空交汇出一道道彩虹,虫子和青蛙此起彼伏地鸣叫着,吊床晃啊晃啊……
不知不觉中,树人竟睡了过去,醒来时已经是清晨。夏天天早,四点多就亮了。树人伸了一个懒腰,跳下藤床。细数双手上,只有四个蚊子咬过的痕迹。在家的时候,树人就是出名的不怕蚊子咬。皎蘩说他血臭,连蚊子也不叮。回到屋里,树人又睡了一个回笼觉,一直睡到中午,感觉真是好极了。
自那以后,树人就天天晚上去公园,待到歌舞既罢,客散天清,他怀着秘密的幸福爬上藤床睡去。有时候,碰上下雨阴天,不能去公园,树人就辗转反侧难以成眠。有时候,在公园睡到半夜,雨把他淋醒,才恋恋不舍浑身湿漉漉地回来。有时候,他站在窗前,看着那雨,翘首直等它停。雨一停,他便穿戴整齐,直奔公园那张床而去。只有那张床,才能带给他芳香的睡眠,带来连绵不断的美梦,虽然醒来便忘得一干二净。一想到那张床,树人每每心花怒放,几乎要笑出声来。
一天夜里,来了两个来历不明的男人,看不清长相,粗鲁地摁住树人。树人惊醒过来,起先,他以为他们要杀自己,不禁大呼“救命”,可是他的嘴巴很快被什么东西塞住了。那东西又脏又臭,一直塞进喉咙里,树人直想吐出来。“完了!”他在心里默念。随后,就觉一只粗糙的手褪下了自己的裤子,不由有些莫名其妙,接着,肛门一阵巨痛,树人疼得一个激灵,眼泪差点掉下来。紧跟着,五脏六腑都跟着翻滚起来。那东西在自己的身体里抽动着,一下、两下……伴随着沉重的喘息,这喘息持续了十分钟,又是一阵巨痛,那个东西从他身体里出去了。可是好景不长,它又进来了,树人很快明白这是另外一个人的。在这过程中,有人咯咯笑了两声,那声音很特别,尖而远,像是从远处树上乌鸦、猫头鹰一类的鸟嘴中发出的,树人只觉毛骨悚然。天上的星月疯狂旋转起来,一河里的水也甩将出去。前后过了大约有半个小时,两个黑影放开树人,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黑暗的灌木丛后。树人伸手拔出嘴里的东西,那竟然是一件女人的红色内裤。树人把它扔到地上,摸到屁股上有鲜血和一些浑浊的体液,他撕下一片树叶,缓缓地擦了擦屁股。
这突如其来的不幸几乎击垮了树人,他拖着沉重的疼痛的身躯,沿着河边的甬道向大街上走。这时,太阳从东边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公园里出现了第一批客人。那是一些没有睡眠的老人,三三两两,有的拄着拐杖,有的背着剑,有的手里拿着收音机耳朵里塞着耳塞,他们好奇而警惕地看了看树人。树人含着凄苦的眼神,低下了头。走到桥下的时候,树人突然发现桥孔里面爬出一个什么东西,猴子一样半立着。仔细一看,那竟然是一个人,蓬头垢面的一个乞丐,他光着屁股,拄着一根棍子,身后还拖着一条尾巴似的东西。等他转过身去,树人才发现那不是什么尾巴,而是一根乌黑的钢筋,它划过粗糙的石砾,迸出点点火星。那钢筋的上端,竟是直接从那人的肛门里出来的。发现这点时,树人情不自禁地“啊”地一声尖叫起来,同时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屁股。
树人的尖叫惊动了那个乞丐,他艰难地抬起头,朝树人招了招手,牙缝里挤出一句嘶哑的颤音:“兄弟。”
树人被这声音引着,直走到桥面跟前,仰起头和那人面对面看,那人约有四十多岁的样子,一脸悲苦,说话是河南一带的口音。“兄弟,救救我。”
“你怎么回事——”树人战战兢兢地指着那根钢筋,上面正点点滴滴地渗血。
“我被坏人算计了,两天了,”那汉子说,“我快死了。”
“你快去医院吧。”树人说完这话就赶紧往桥上走去。
“兄弟,帮我叫叫医生,我求求你了。”汉子哭丧着脸就要给树人跪下。
树人赶紧扭过头去,一口气蹿到桥头上才停下来。那人怎么那样?比我要惨得多了。树人感觉十分的恐怖,心怦怦直跳。是真的吗?天知道他搞的什么把戏?过了一会儿,树人又庆幸没上那家伙的当。走了一二百米,树人迎面碰见了一个警察,警察倚在警车旁,冷眼看着过往人们的脚尖。树人突然一阵冲动。
“那里有一个人,屁股眼插着钢筋。”他指着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警察一愣:“快去看看吧,晚了就来不及了!”树人又说。
警察惶惑地向那边张望了两眼,骂了声:“神经病!”
警察说这话时,树人已经走开了,可是这句话还是落在了耳朵里。他怎么不信呢?我都被人强奸了。树人感到十分委屈,屁股又隐隐作痛起来。他突然觉着看见的那个乞丐就是自己,那一定也是真的。他们不同的仅仅是插入的工具不同,可是结局是一样的,被插入了!
经了这一出,树人再也不敢到公园去了,随着屁股上的伤势逐渐愈合,那事也似乎也要淡却了。
考研生这段时间老不在,问李妈才知道他这几日考试,不知道是什么考试,反正是考试。树人想,说不定他考完试就直接去美国了。
考研生不在,树人的天地就宽广多了。他买了一些方便面、火腿肠、榨菜,每日吃了睡,睡了吃,倒也逍遥自在。一天夜里,树人被尿憋醒,一出门和李妈撞了个满怀,李妈依旧是裸着上身,下面只穿一件褪色的花短裤。李妈冲他一笑:“没睡呢?”
“哦,没。”
树人用脚踢开卫生间的门,一脬尿尿了足足半马桶,树人站在那里站得脚都麻了。好不容易尿完,那东西竟也不软,反而越发硬了起来。树人将它揣进裤子,锁死,眼前浮现出皎蘩的形象来。纵然有千般不好,皎蘩也是一个女人,是女人就能解决男人的问题。掐指一算,自己已经很久没做过那种事了。不过,如果把那次河边发生的事情算上,也不过一两个星期的事情。树人肯定不会把那次算上,那是强迫的,而且是被两个男人!怎么还有人有这癖好?树人百思不得其解。说也奇怪,树人回想那夜,竟有些惊心动魄的快感。那次经历,提醒树人在吃和睡之外,还有一件事情存在。这事情就是一个理想,不远不近地在面前候着,你想绕开却是万万不能。
两天后的夜里,树人和李妈再次在厕所里相遇。很难说是巧合还是蓄意,树人一股热血涌上心头,把还未提上裤衩的李妈摁在马桶上,狠狠地和她做起爱来。李妈那里有些松,有些干,像一口枯井,干硬干硬的疙疙瘩瘩的,像一条冬天的胡同,萧萧索索冷冷清清。可是,树人却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树人后来回想李妈的反应,那才过瘾呢,她像一头熊抱住树干一样抱住自己,嗷嗷地哭嗷嗷地叫。她是在求饶呢?她是在享受呢?那声嗓和北风一样干冽,树人不得不用自己的嘴巴把风口堵住。树人闻到了一股恶臭,如同夏天污水道里泛出的味道,可是,奇怪的是树人竟然没有吐出来。树人当时是怕李妈的喊叫引起别人的注意,树人在恐惧和快乐中颤栗了。他扔下李妈,李妈像一口袋垃圾蹲在马桶上一动不动,他回到自己房间里,扑通瘫倒在床上。
过了几个小时,树人缓过劲来,从床上跳下来,开门跑了出去。当他走到门口时,扫了一眼洞开的厕所,发现李妈还坐在马桶上,而且轰隆隆地打起呼噜来。
树人在街上游荡了一天,深更半夜又鬼使神差地摸了回来。他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门,发现李妈已经关灯睡了。树人进了自己的屋,桌子上奇迹般地摆着一碗香喷喷的鸡蛋面条,冒着热气。树人一天都没吃饭,他馋得就要流下口水来。可是,他忍住没动。因为他弄不清楚面的来源,考研生不在,屋子里一切如故。暖瓶是空的,树人摸黑从床底下摸出一包方便面,干嚼了下去,总算止住了肚子里的动静。
“面条好吃吗?”
第二天一早,树人刚想出去,李妈在客厅里橱子后面突然冒了出来。
“什…么?你怎么藏在那里!”
“面条,打了两个鸡蛋呢。”李妈和颜悦色,甚至有些羞涩。
“哦……”树人的脑子昏了。
“你没吃吗?”李妈很失望,脸上的光泽暗了下来。
“是给我的?”
“不是你还有别人吗?”
“我还以为是考研生的呢。”
“你这孩子。”李妈嗔怪道。树人这才注意到,李妈今天没有光着上身,而是穿上了一件白色短袖衫。
“哦,谢谢……”树人不敢看她,开门要走。
“你要出去吗?你有事?你几时回来?”李妈一连串的问,树人全当作了耳旁风,他拐出楼道,还听见李妈在门口喊:“晚上回来吃吧,我给你包饺子,我等着你。”
树人又瞎逛了一天,晚上居然没忘记李妈的嘱咐,乖乖地回来了。他想,如果自己不回来,李妈肯定会失望。而且,她的所作所为分明让自己有几分感动,这是来北京后第一个对自己好的人。
李妈果然很高兴,热气腾腾地盛上饺子,还变戏法似地拿出两瓶啤酒。
“我专门买的。”李妈说。
树人扶着杯子让李妈倒上酒,李妈说:“你知道吗,我十三年没和别人一起吃饭了,十三年啊。”李妈的眼睛里涌动着浑浊的泪水。
这顿饭总体吃得比较温馨,两个人好像都把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忘了,也许,那就压根没发生过,树人想:一定是自己的脑子坏了。
夜里,树人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又感觉一个东西爬上了自己的身体,刚开始他还以为是蟑螂,后来觉着不对,那是一具热乎乎的身体。树人惊问:“谁?”那个身体不回答,只是在他身上拱来拱去。树人摸到床头的开关,灯一亮,树人看到是一个松松垮垮的身子。“我要,我要……”一个苍老的声音颤动着。树人叹了口气,灭了灯。那个声音在黑暗中扩展开来,吞没了一切。
就这样,树人和李妈搞在了一起。那个考研生一直没再露面,直到有一天,有人敲门。来的是两名警察,其中有一个就是那天树人在桥上遇见的那位。两天前,在距离那座桥一公里左右的下游,有人打捞起了考研生的尸体,警察顺藤摸瓜找到了这里。他们仔细询问了两个人考研生的情况,又经过调查论证,最后得出这样的结论:考研生是自杀而亡。警察打开考研生的箱子,里面除了几件破衣服都是书。警察把书倒出来,胡乱翻了翻,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对考研生的死,树人虽觉着有些突然,但细想其种种表现也就不怎么奇怪了,倒是李妈一连几天都掉眼泪。树人想,她真是一个善良的人。过了几天,树人打扫卫生,无意间从考研生床底下发现了考研生遗落的身份证。他这才知道考研生原来叫张振民,老家是湖北省嘉鱼县。树人随手把这张身份证揣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几天后,考研生的父亲风尘仆仆地从湖北赶来了,那是一个面色如铁的农民,和他儿子一样沉默寡言。他带走了儿子的箱子,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考研生再也回不来了,这个家彻底是他们两个的了。一个晴朗的周末,李妈带着树人去了西单。与其说李妈带着树人,还不如说是树人带着李妈。虽然是北京人,但李妈已经好几年没去西单了,树人倒成了导游。他们中午吃的肯德基,大落地窗边,李妈把冰水喝得哗啦啦直响,引得一屋人都往这边看,树人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天,李妈为树人买了一套西装、一套内衣、内裤,一套衬衣、衬裤,两双袜子一双皮鞋,从里到外焕然一新,花了一千五百多块。
树人感觉很不好意思:“这用得着吗?”
“钱不花带到地底下吗?”李妈爽快地说,“又没便宜外人,你快换上,换上我看看,转过来,转过来!”
李妈自己也打扮起来,甚至穿起了套裙,化起了妆。有一天晚上,树人惊讶地发现她竟然躲在卫生间里,往胸脯上抹着什么药膏。看见树人进来,涨得脸通红:“讨厌!连门也不敲!”
李妈说这话的语气分明来自港台电视剧。家里那台坏了很多年的电视机,只有图像没有声音,树人歪打正着地居然把它鼓捣好了,喜得李妈不得了。两个人每天晚上都坐在破沙发上看电视,看超女也看快男,一直看到很晚。李妈盘算着到了年底,把沙发换一换,就和树人商量,换个真皮的还是布艺得好。树人说换它做甚,能坐就行。李妈听了就不高兴了,骂树人不懂得过日子。树人说什么日子不是日子啊,李妈说既然过就往好里过,要么就不过。树人惊异地看着她,他忽然觉着李妈似乎年轻了。李妈确实年轻了,早晨起来也很少抱怨腰酸腿疼了。树人每晚睡前拿暖水袋给她敷着,这样还真的管用。
他们过起了夫妻生活。这是树人从没有想到的,而且从内心深处拒绝的。可是,一到夜晚他心里就发慌,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小虫子咬着他的心他的五脏六腑,使他不得安生。树人无所适从欲罢不能。树人吮吸着李妈干瘪的乳房,吮吸够了又像吹气球一样一个个把它们吹大,吹圆,而他自己正一点一点地缩小,缩成了一个婴儿,然后又顺着她的阴道钻了进去。那里面那样隐秘,那样温暖,那样的安全。外面刮着狂风下着暴雨,整个世界颠簸动荡,唯有那个地方安稳如故。树人感到那里才是世界的中心,是北京的中心。然而夜晚越是疯狂,白天就越是悔恨。每一个早晨醒来,树人都痛感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他们必须得分开。可是,只要他一提到分手,她就哭个没完。
“你是想要我的命,你看我头发都白了,我没多少好时候。要么你不来,要么你就别走。你是老天爷给我送来的,老天爷知道我一辈子不容易。老天爷可怜我。有了你,我的白头变黑了,胸脯也挺了,走了多年的大姨妈又来了。你把荒漠变成了甘泉,你把死马骑成了活马。”
“咱俩这样下去没什么好结果,你想过没有?”树人尽量摆出一副平心静气的样子。
“我不管。”
“不管不是办法。”
“我对你不好吗?”
“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为了啥?”
树人不知该说什么。
“我知道了,你一定是看上了哪个年轻的小姐。”李妈泪水涟涟地说,“我明白,这也难怪,我老了,我承认。可是,她们也会老的呀!”
“你想哪儿去了,绝对不是为了这。”树人叫了起来。
“你不用骗我,我不傻,我懂。”
“真不是。”
“不是那是为了啥?”
树人答不上来。
“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虽然我们不是夫妻,可胜似夫妻。我没几天活头了,等我死了,你爱和谁好就和谁好,你答应我行不行?”
见树人无动于衷,李妈把牙一咬:“你要走也行,先把我杀了!”
李妈说着跑进厨房,拿来了一把切菜刀和一根绳子,扔在树人面前的桌子上:“用刀还是用绳子,你自己挑,反正我活够了!来!你到底用啥?快来,给我个痛痛快快的!”
“你——”树人既无奈又有气。
“求求你了!”李妈抱着树人的腿,眼看就要跪下。
“你千万别这样,”树人心软,“我最受不了女人哭了。”
李妈跑到了自己卧室里,很快又跑回来,手里抓着一大把人民币和几张存折:“我有钱,只要你和我好这些都是你的!”
这些钱是她老头子留下的和政府发给她的抚恤金,她省吃俭用攒起来的。
“我不是为了这个!”树人急得简直要哭了。
不管李妈怎么死缠烂磨,树人还是铁了心要离她而去。这天早晨,在床头,李妈又哭着闹着拿出了绳子和刀,那根绳子在树人眼前晃着,像条蛇吐着信子挑逗着他诱惑着他。树人一把抢过来,把它套在了李妈的脖子上。是故意还是失手,树人自己也弄不清了,是一种气急败坏的厌倦,紧紧地勒住了李妈的脖子。树人几乎是迫不得已。树人把李妈放倒,李妈的舌头和眼睛都翻在外面,样子十分的难看。树人惊恐之下,又抓起那把菜刀,闭着眼睛朝着那张脸上猛剁了几十下。
最后,树人把李妈的钱翻出来,现金一共是四千七百二十六,存折上有七万块钱,树人把存折放下,只拿了现金,然后,穿上李妈买的那套西服,像往常一样走了出去。
走了没多远,树人忽然想:门是不是锁了?于是就又返回来。开门的时候,树人才发现门上有血迹。这一发现吓了他一跳,接着他看到自己手上也有血。树人哆里哆嗦地开门,却怎么都找不找那把钥匙。这时候,楼梯里突然传来一声咳嗽,钥匙啪地掉到了地上。树人弯腰捡钥匙,腿一弯竟坐到了地上。这时,他又听见了脚步声。那人已经到了身后,是老王,夹着一只黑色的公文包。
“呦,怎么坐地上了?”老王伸手去拉树人。
树人借势爬了起来:“不小心……”
“多吃点好的就有了!”老王有些心不在焉,丢下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下了楼。
树人如释重负,开门进去,刚一开门,老王又在外边喊:“树人——”
“哎!”树人又是一哆嗦。
“郭子回来就说我去天津了,别说我回来过,听见没有!”郭子就是那长发,树人知道。
“哦。”树人用背把门顶上了,一只手紧紧按住胸口,生怕那颗心跳出来。
树人脱下衣服,在卫生间里洗了一把脸,水管上早就没有了那些湿漉漉的衣服,窗户上贴的一些旧报纸也换成了玻璃纸,卫生间显得清爽空旷了许多。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树人闭着眼睛擦了擦脸,他不敢看墙上的镜子。树人在几个房间里乱蹿,有一刻他还庆幸地以为李妈出去了,过了半天才发现李妈还躺在地上。树人不小心踩着了死者的手,脚底下一滑,“啊”地一声尖叫起来,打开门跑了出去。刚出去就发现自己忘了穿衣服,赶紧又跳了回来,好在楼道里没有人。树人换了衣服,再次出来,阳光一团乱麻打在脸上。他后来发现身上的钱时吓了一跳,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拿过李妈的钱,觉着是李妈偷偷塞给自己的,好像还对他说:该吃就吃,该喝就喝。
树人并没有离开北京,他转到了朝阳一带,用张振民的身份证登记住进了一家四星级酒店。这家酒店,他以前推销坐便器盖时曾经来过。总台小姐早把树人忘了,她认真地把身份证号码记下来,却没有对照树人和照片上人的长相。在等待登记的时候,树人抬起头看了看大厅的穹顶,那上面安着一只巨大的玻璃吊灯,正散发出令人晕眩的光。
树人住了下来,出入有迎宾为自己开门,保安敬礼,煞是风光得意。这使他产生了一种幻觉,他觉着这些人都是在保护自己。 在这里,没有人会伤害他。
一天晚上,树人躺在床上看电视,床头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树人一惊,没敢接,电话就停了,又过了一会儿,电话再度响起,树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他又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于是,横下心,一把抓起电话:“谁?”
“先生您好,”是一个温柔的年轻女声,“我们是酒店休闲服务中心的。请问您需要服务吗?”
“什…什么?”
“我们这里有桑拿、足浴、按摩……”
“哦,”树人松了一口气,“不,不用……”
“那好,打扰您了,欢迎您到我们这里来,我们一定会竭诚为您服务,我们的电话是8088,如果您需要,我们可以随时为您服务。 ”
电话挂了,树人出了一身冷汗。他想起自己下午在走廊里,曾经遇见过一群穿着妖艳、暴露的女孩,打电话的想必就是她们中的一个。
第二天,树人退了这家VQy5eo/lp7Gm1QS+QH6rSZeGh3msBXK0Ig7y9JB8U9c=酒店,搬到了国贸附近一家三星级酒店,照样是顺利地用张振民的身份证登记住下。他白天只是下午出去,晚上也早早回来。
永远令人惶恐不安的夜晚又一次降临了,树人溜溜达达走进了三里屯一家酒吧。树人已经多次从这里经过,今天终于按捺不住走了进去。一个漂亮女孩走过来,向他推荐一种外国啤酒,树人就要了两瓶。女孩又向他介绍一种他从未听说过的外国香烟,树人也要了一盒。酒吧正中有一个不大的舞台,有三个和那位长发导演一样的披头士正抱着电吉他唱一首粤语歌,这歌声有些耳熟,树人依稀记得多年前在学校里曾经听过,他去看三个歌手身后的大屏幕上的歌词:“原谅我这一生放纵不羁爱自由,哪怕有一天会跌倒……”树人心头蓦地掠过一阵难过,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强劲狂野的音乐响起来了,两个只穿着三点式的染着金发的女孩跳起了钢管舞,她们一面展示着性感的身体,一面顺着闪闪发光的钢管奋力向上攀去,一直攀到星光灿烂中,看得树人眼花缭乱血脉贲张。当他随着钢管女郎的动作,把仰的酸痛的脖子和头放下来,惊讶地发现自己对面不知什么时候坐下了一个穿白色T恤的女孩。那女孩看上去有二十一二岁,一张清纯秀丽的脸上带着几分忧郁,手上燃着一支香烟。她冲树人微微一笑,树人的脸红了。
女孩扬了扬另一只手里的酒瓶:“朋友,干一个!”
树人慌慌张张地举起酒杯。
两个人边喝边聊,女孩告诉树人她叫秦琴,是一家科技公司的文员。女孩问树人叫什么,哪里人?是干什么的?树人回答说他叫张振民,湖北人,没工作。
“没工作?”女孩好奇地问,“那你来北京干什么?”
树人红着脸告诉她:“考研。”
“考研?”女孩的目光立刻变的崇敬起来,“我说看你文质彬彬的,原来是个大学生啊。”
树人不好意思地说自己其实已经工作几年了,因为对工作不满意,所以就横下心来考研。
“考了几次了?”女孩又问。
“两……两年!”
“我真佩服你!有志者事竟成,来,干!”
两个人越说越近乎,甚至都有了相见恨晚的意思。树人问秦琴怎么一个人跑来喝酒吧,女孩红着眼圈说自己失恋了。自己的男朋友,上了别的女人的床。树人想安慰她,但笨嘴拙舌的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话,只有频频地劝酒,两个人都喝得一塌糊涂,哭得一塌糊涂。女孩抓着树人的手激动地说:“谢谢上帝让我今天晚上遇见你这么善解人意的人。”
树人含着泪点着头:“我也是,我也是。”
两个人一直喝到十二点多,才互相搀扶着,东倒西歪地从酒吧里出来。
树人问:“你去哪儿?”
“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女孩回答。
“我去哪儿?”树人想了半天才想起自己住哪儿。后来,他带着女孩回到了酒店自己的房间。两个人互相脱掉衣服,女孩像一只小鹿快活地叫着:“我要你!我要你!”
树人说:“我给你,我给你,我什么都给你!”可能是酒喝得太多的缘故,找了半天就是找不对地方,最后还是女孩抓着它主动迎了上去,可是刚一接触,树人就泄了。泄完了树人就趴在女孩身上睡着了,女孩想把他推开,没推动,自己也睡了过去。
直睡到第二天早晨太阳高照,树人先醒了过来,对着那个女孩愣了半天,才想起怎么回事。树人把她唤醒,她眨了眨眼睛问:“我们做了吗?”
树人说:“没,没做。”
“那我们现在做吧,”女孩说,“我想做。”
树人一下子受了感动:“不行,你不了解我,我不是好人。”
“你是好人,”女孩说,“好人坏人我看得出来。”
“我是个杀人犯。”树人说。
“杀人犯?呵呵,我还是刽子手呢!”女孩勾过树人的脖子,用舌头封住了树人的嘴。树人闻到一阵馥郁的芬芳,一夜的宿醉也无法湮灭的少女的芬芳,树人感到柔情像空气里的水一样湿润,弥漫开来,树人知道爱情来临了,带着惴惴不安的恐惧不期而至,这是树人二十七年生命里没有的。美丽的爱情啊,北京的爱情,你来得为何这么突然这么晚?树人紧紧地抱住秦琴,想用全生命的热情来回应她。可是,当他挣扎着进入那个芳香四溢的身体,就立刻像一个在沙漠里长途跋涉的旅客那样扑倒在地了。房间里静了下来,只剩下树人沉闷的喘息。不知过了很长时间,秦琴默默地穿好衣服走了。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树人的眼泪哗哗地流到枕头上。
这天晚上,树人又去了那家酒吧,可是没有看到秦琴。树人连去了三天,都是失望而归。第四天晚上,秦琴仍然没有出现,树人知道她永远都不会来了。他带了另外一个女孩回来,那是一个相貌平平的妓女。树人成功地干了她,足足干了一个小时,女孩的呻吟渐渐变成了嚎叫。这嚎叫使树人想起了李妈,他浑身一阵颤栗,情不自禁地掐住了女孩的脖子,直到那声音完全消失。
树人不得不又搬了一次家,这次他搬到了石景山。再往西走,就到山里了,树人呆呆地向西望去。灰蒙蒙的天空下,黑色的青山阴影般一点一点地包围过来,树人恐惧地闭上了眼睛。
树人身上的钱只剩下不足一千元了,不得不省着花。尽管知道危险,他还是选择了一家小小的招待所,这和他来北京时住的那家差不多。过了两天,树人开始乘地铁进城。天已经冷了起来。快到八月十五了,月亮一天比一天圆了,树叶越落越快。那天下午,树人在王府井看到一个和自己孩子差不多大的孩子,这才想起自己离开家乡已经三个多月了。这三个月发生的事情,真像做梦一样啊,树人自己买了个月饼,双手捧着坐在马路牙子上一口口地吃完,最后呜呜地哭起来。
哭罢,树人继续漫无目的地向前走,不远处停着一辆很大的画着红十字的客车,一名手持宣传单的年轻女护士拦住了他:“同志,义务献血是每个适龄、健康公民应尽的社会义务,义务献血利国利民,献一个吧!一人献血,全家受益,您看这里——”护士一边介绍,一边把树人引到了车上,又热情地让他坐下。车上还有几名医生、护士,都热情地和树人说话。让他填表,树人就填了张振民的名字。树人稀里糊涂地坐下了,被那医生抽了满满一管子血,然后有人递给他一个手提袋子,里面有两袋奶粉、一袋面包和一个献血证。
树人边放袖子边问:“哪里还有这样的车?”
“怎么了?”那名医生一愣。
“问问。”树人勉强笑笑。
“真没见过这么觉悟高的同志,您完全可以当上我们北京市的献血模范啊。”那名医生恍然大悟。
“东单、西单、城乡、国贸,人多的地方都有!”树人最先见到的那名小护士快人快语地答道。
第二天,树人就去了西单,在那里成功地又献了二百CC。
树人连着献了三天血,终于撑不住了,浑身像散了架子一样疼痛,心口憋得喘不过气了。早晨上厕所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阴茎、肛门和股沟处都密密麻麻长满了菜花状的疙瘩。
树人走进了就近的一家医院。
“姓名?”挂号处一位中年妇女的目光从镜片后面望出来。
树人犹豫了一下。
“姓名?”那名妇女又问。
“穆树人”。树人颤抖着声音说出自己的名字,竟感到一阵轻松。
医生诊断树人患的是尖锐湿疣,同时又严重贫血。树人抚摸着身上那些疙瘩,想起了河边那个噩梦般的夜晚,想起了李妈,想起了秦琴——那昙花一现的爱情,想起了酒店里那个死于非命的年轻的妓女。树人想,自己的血竟也是肮脏的,献了也是白献了。他想象着血站的工作人员,正把自己的血挑出来,一袋袋地扔进垃圾箱里,心头滚过一阵触电般的痉挛。医生说过两天要给树人做艾滋病检验,树人想,不用检验,自己肯定会有,而那也不是最悲惨的结局。
这天晚上树人睡在医院里,梦见了李妈。李妈还活着,只是被他传染了。李妈说:哎,我倒没什么,可是你路还长呢。李妈是个多好的人啊,是北京对他最好的人啊,树人真觉着对不起她。他俩一起来到了医院,就像一对过了一辈子的老夫妻那样手挽着手。
“来了?”医生的声音有些耳熟。树人一愣。医生摘下口罩,露出一张微笑的脸:“不认识我了?”树人一看,竟是那个乞丐。他手里拿着一条锈迹斑斑的钢筋:“来,来,趴下!”“趴下、趴下!”旁边有两个人在黑影里咯咯笑了起来,这声音告诉树人他们就是河边的那两个恶人。树人从梦里尖叫起来。
天刚蒙蒙亮,树人悄悄溜出了医院。地上铺着厚厚的一层落叶,脚踩上去发出唰唰的响声,树人又想起了自己刚到北京的那个早晨。他走到地铁站门口,看到墙上贴着一张白纸,他扫了一眼,竟是一张公安局发布的一张协查公告,上面赫然印着自己的画像和名字。树人长吁一声。地铁站里涌出潮水一般的人群,顷刻间淹没了他。
树人买了一张火车票回到了都匀。车到都匀是夜半无人时分,车站上静悄悄,空气湿漉漉的有几分凉意。树人走过寂静的脏乎乎的街道,狗在不知哪条巷子里吠着,街道两边的房屋全都黑着灯,路灯也只亮了一半,几个没有盖子的窨井不怀好意地守在那里。树人走进他熟悉的吉祥市场,市场里的店铺也全都关着门,市场中央照旧堆满垃圾,一切和他走之前一样。树人特意看了看两个舅子的店,他们的小货车都还停在门口,这说明他们的生意还是那样忙忙碌碌红红火火地做着,这让树人感到很安心。树人夹着包从一号一直走到四百六十五号,只是没有人出来和他攀谈,给他敬烟。树人自己给自己点了一支烟,火光嚓地一声照亮了他那还算年轻但饱经风霜的脸。树人不无伤感地想,自己再也不是从前的树人了。市场对面就是工商所,工商所的大门开着,树人想起看大门的是一个老爱忘事的糟老头子,姓什么来着,树人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他是所长大人的岳父。所长现在肯定还搂着老婆睡觉吧?大门正对着的二楼就是树人的办公室,借着月光,窗玻璃蓝荧荧地泛着光,树人注意到上面的苍蝇屎还在。想想这些年,擦玻璃从来没蘸过水,总是敷衍了事,实在有些不该。
拐过二道街,从邮政局门口那条巷子走到底,再往右拐,就看见自家住的那幢灰楼了。楼梯的水泥扶手掉了大半,走廊里的灯坏了很多年了,这很容易伤着人。树人小心翼翼地摸黑往上走,两边墙上的广告越贴越厚了,不知谁家的奶箱开着门,像一眼鸽子笼等着鸽子飞进来。没有鸽子,只有蝙蝠,白天不知道它们藏在哪儿,一到夜晚就成群地飞出来,在倾斜的天空底下盘旋。树人把脚步放慢了,他的心怦怦跳着,甚至不得不停下来扶着过道的窗台歇了一会儿。然后,他继续往上走,一直走到位于五楼的顶层。自家的防盗门罩着绿色的纱网,那纱网早就千疮百孔了,颜色也风干成了白色。皎蘩曾经多次提议换一换,可树人却懒得动弹。苍蝇从窟窿里飞进去,蚊子从窟窿里飞进去,老鼠从窟窿里爬进去,蟑螂从窟窿里爬进去,蛇从窟窿里爬进去……树人却熟视无睹。仿佛这根本不是他的家。是的,他的家在北京呢,这里无非只是一个落脚的客栈而已。树人发现纱网变成了新的了,自己不在家,皎蘩就只好自己动手了。“指望不得――”皎蘩那种失望的表情栩栩如生地跃入眼帘。防盗门缝里插着小广告,送广告的推销员真是一丝不苟,不辞山高路远。那张纸像垂下的一只翅膀,树人轻轻把它取下,扔在地上。
树人悄悄打开了房门,树人居然还带着家里的钥匙,他踏进屋,一股久违的尿臭味扑面而来。树人没有开灯,他轻车熟路地绕开客厅里的茶几,地上的板凳、玩具火车、一盆富贵竹——那是所长扔掉被自己捡回来的,在他的悉心照料下,居然起死回生枝叶繁茂起来。所长两口子过年时来串门,居然恬不知耻地要搬走,树人死活不干。树人想不通自己为什么对那棵花那么好,他甚至从来没有那么悉心地照料过皎蘩和孩子。
树人推开卧室的门,门发出吱呀呀的微弱的响声。床上的母子二人都没有一丝反应,树人走到床边,随手把拎着的一兜北京果脯放在旁边的桌子上,这是他在北京站等车时买的。树人看着熟睡的皎蘩和孩子,娘俩依偎在一起,睡得正香甜。皎蘩那样年轻那样漂亮,完全是没结婚时少女的样子,嘴角还露着微笑。孩子斜着身子,头在母亲的臂弯里,两只脚调皮地搭在母亲的腰上,他双腮通红,额头上的痘痘晶莹剔透,如露如电如梦幻如泡影。树人缓缓地躺下,躺在母子两人的外面,面朝着她们,孩子柔软的头发刺得他直痒痒,孩子鼻孔里扑出的带着奶腥的热气直扑到他的脸上,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躺了不知多长时间,树人从床上爬起来,轻轻地退了出去,把门关好。他连夜乘车回到了北京,就像没有回去过。
事实上,这是树人在回都匀的火车上的想象。真实的场景其实是这样的:火车刚到都匀,树人一下车就被守候在车站的两名警察抓住了。他们揪着他的头发,掐着他的脖子,扭着他的胳膊,使他抬不起头来,一支冷冰冰的手枪顶在他的腰上。
皎蘩闻讯抱着孩子赶到车站派出所时,树人已经被押解上了去北京的列车。
“你是犯罪嫌疑人的家属吗?”一名四十来岁戴眼镜的警察问。皎蘩木讷地点点头。
“这是他留下的,拿走吧!”警察指了指墙角的桌子。
桌子上放着用塑料绳捆扎的一兜色彩鲜艳的盒子,最上端一盒上印着大大的四个字:“北京果脯”。
皎蘩还没有动,她怀里的宝儿一把把果脯提了起来。
“爸爸!”他兴奋地嚷嚷着,声音那样稚嫩、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