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倒陶世宽

2013-12-29 00:00:00季栋梁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3年3期

小顺子大汗淋漓地醒来,一骨碌翻坐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小顺子不是被眼前的形势吓着了,而是被正做着一个梦吓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峡谷,两边悬崖刀砍斧削一般,谷里氲氤着蓝汪汪的雾瘴,谷底奔跑着狼虫虎豹,他就像一片落叶,不由自主向涧底坠落,坠落……小顺子经常被这样的梦吓醒,奶奶说那是他在长大。小顺子说这么长大太吓人了。

眼睫毛被眼屎黏在一起,眼前糊麻麻的一片,但那抵在脑瓜盖上的黑乌乌的枪管,小顺子还是看清楚了。枪管拔凉拔凉的,抵在额头上,那一坨就像打针时用酒精球擦过,感觉有丝丝冷气往脑壳里渗。小顺子一下子兴奋起来。这不是梦,抵着脑壳的是一把真正的枪。在梦中,不要说枪,就是大炮、飞机也没少出现过。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他迎着枪林弹雨冲锋陷阵,打过日本小鬼子,捉过国民党特务,像《小兵张嘎》里的嘎子缴获过日本鬼子的枪;像《鸡毛信》里的海娃赶着羊群送过鸡毛信;也像《闪闪红星里》里的潘冬子扛着红樱枪斗过胡汉山,还被国民党反动派捆绑着用枪抵着脊梁骨押向刑场……那都是梦,醒来就啥都没有了,真正被枪抵着头,这还是第一回,小顺子咋能不兴奋呢?

眼睫毛给眼屎黏住要分开很疼。奶奶要在,会用指头蘸着唾沫抹在眼睫毛上面,等眼屎焖软了,慢慢把眼睫毛分开。可奶奶去大姑家浪去了,小顺子本就没那耐心,何况此时那么兴奋,便直接往下捋,结果就把眼睫毛和眼屎 一起捋下来,这样是很疼的。

小顺子抬头看看,用枪抵着他头的是大队民兵营副营长王祥。

王祥长着一双蛤蟆眼,本就鼓突,因为他是站在炕上,鸟瞰着小顺子,鼓突得更厉害,就像眼窝里拤了两个鸡蛋。

小顺子抚摸枪管,王祥大吼:“穿衣服跟我走!”

“干啥?”

小顺子并不害怕,只是有些惊异。他揉着眼睛,揉出咯叽咯叽的声音。虽然眼睫毛被他粗暴地撕开,但眼里还有眼屎,眼睛并不清亮。

“你狗日的快穿!”

王祥在枪杆上加了力,并把枪管拧转一圈,吼着说。

小顺子就觉得头皮生疼,咧一下嘴说:“我咋咧?”

“你给老子快穿!”

王祥又在枪管加了一点力,吼着说。

小顺子忽然双手抱住枪管,往起一抬,便把枪管抵在左眼上,往里探看,可黑乎乎的啥都没看见。

王祥用力一抽,将枪杆从小顺子的手里拔出来。因为用力过猛,跌了个兔儿蹬天,小顺子咯咯咯就笑了。

王祥恼火,爬起来抡起枪托,就在小顺子的沟蛋子上墩了一下,摆出架势还要来第二下。

衣服其实很简单,没有袖子的汗褂子,腰里穿了松紧的半截裤,小顺子站起来的过程,就已经穿戴完毕了。

小顺子来到炕边,准备下炕的时候,王祥一个砍脖子,不是敏捷地借势一跃,小顺子落地肯定是一个狗吃屎。小顺子翻了王祥一眼,咳了一下,把一口痰唾在地上。那痰褐黑,是吸多了煤油灯的烟。昨夜,他从筛子头那里借了六本连环画,每本都看了两遍。

小顺子净着脚就往外走。

一到夏天,小顺子就没鞋穿了,不是他不愿穿鞋,而是娘不给他鞋穿。娘说夏天又不冷,穿啥鞋,一夏穿掉一双鞋不白糟蹋,肉比布结实,越磨越结实,你看疔甲越磨长得越高。娘还说不穿鞋省下布给你做新衣裳。可娘从来都没给他做过新衣裳,他的衣服总是用爹、哥哥穿烂的衣裳拼凑出来的,像是娘的针线包袱,最小的一块布还没有他的巴掌大。

小顺子跨出门槛时,又被王祥一把扯了回来。

小顺子说:“又干啥?”

王祥说:“扎了!”

“板凳高的娃娃也扎?”

民兵排一排长张进喜说着,并没有行动。

王祥对张进喜的话十分不满,瞥了张进喜一眼,一把抽出挂在裤带上的指头胖的麻绳,三下五除二就将小顺子扎了起来。

小顺子对张进喜的话也十分不满,也瞥了张进喜一眼。他怎么会是板凳高呢?他已经是个半大小伙子了,站起来比王祥还要高呢。

因为批斗会已经成为一项常规化的阶级斗争形式,而对反革命分子实行无产阶级革命专政是阶级斗争的主要手段,公社武装部专门对民兵进行了扎人训练,还进行了全公社扎人大比武,现在基干民兵个个手艺熟练得很,大队民兵营长刘西来一分钟能扎三个反革命。

小顺子一点都没反抗,反而很配合,他要给像大人一样被扎起来,这让他更加兴奋。

小顺子被扎了押出大门时,家里只有荞荞一个。正是麦豆灌浆的时节,虽然队上没有放假,但每日的工分是少了一半,爹请假去了大姑家,大姑有病了,说是怕不行了;娘请假去了大姨家,姨添了个男孙坐满月;齐家成(小顺子的大哥,但他从来没叫过大哥)在天柱峰农业学大寨工地;齐家全(小顺子的二哥,但他从来没叫过二哥)在天河口水库工地;荞荞正在羊圈里扫粪,等她看到时,小顺子已经被扎了押出街门。

荞荞恍惚了一下,扔了扫帚追出门来,她被那阵势吓坏了,立时在街巷里边嚎哭边奔跑起来。荞荞追撵了几步,眼看追上了,却又停下脚步,她想着要去找爹,掉回头时却见大伯走过来。

大伯说:“哭啥,嚎啥,满庄子都是咱齐家人,我就不相信陶世宽狗日的会把小顺子横吃竖咽了,有大伯哩,你别怕!”

荞荞就站在那里抹泪,大伯又说:“回屋做针线去。”

大伯背着手跟了过去。

绵延几百里的野菊岭努出一个嘴儿,就有了老埂坪。庄子随势附形,一边是劈山坡凿窑而成的院落,一边是栽种李桃杏枣的果园,院墙和园墙中间形成一条东西走向的狭长街巷。村子坐北朝南,街巷东向西走,初晨的阳光便是从街巷的东口铺过来,街巷里散落的碎瓷片玻璃片就像金子一样熠熠生辉。

在王祥地押解下,小顺子穿过街巷走向大队部。大队部在东头,因此,小顺子就是迎着朝阳走着,他宽宽的额头扑满阳光,仿佛贴了一层金箔,闪烁着明灿的光泽,小顺子就觉得自己容光焕发,精神抖擞,连身子也觉得轻巧了,就像瓷实的大地充满了弹性。

往日这个时辰正是上工的时辰,人们荷锹带锄或肩犁扛耱穿过街巷走向田间,今日则大不同,人都聚集在街巷里,男人已经三五成伙地扎堆了,披着衣服,趿着鞋,抱着膀子吃烟,咳痰声此起彼伏的。有些人已经像正午或黄昏吃过饭后靠着墙根蹴下去,拉开了谝传的架势,也有男人开始拧草绳、批背斗、磨镰刀……女人或倚街门而立,或靠门墩而蹴,已经做起针线活来了,纳鞋底的,捻毛线的;有的拿出马扎、草垫坐在上面,绾起裤腿搓麻绳儿……老埂坪人就是这么喜欢扎堆谝传、干活,只要不下地干活,他们可以在街巷里谝上一个整天。从这个阵势上看,肯定是出了事了,事还不小。

小顺子的手被扎得太紧,拇指胖的麻绳往肉里挤。他活动着两只手,看上去就像是挣扎。王祥在他的屁股上给了一枪托,说:“你给老子老实点。”

小顺子没理会王祥,他的心思不在王祥身上,虽然王祥是大队民兵营副营长,而他看不起王祥。因为王祥拉过裆。去年,说是老毛子在中国边境屯兵百万,毛主席号召全民备战,上级检查民兵工作三落实,每个大队检查。检查到了老埂坪,一个大头头子要展示他百步穿杨的枪法,一枪一片树叶,一枪一片树叶,还觉得不过瘾,就提出以人做靶,头上顶只碗,他百步命中。这就得选个人出来。看大头头的枪法人挤人,可这话一出,人都退潮一样往后闪去,不知谁一把就把王祥给推了出来。大头头拍着王祥的肩膀说勇气可嘉,勇气可嘉啊。王祥却掉头要走,大队支书陶世宽立刻扑上前将王祥拉至立靶的墙根。陶世宽了解王祥是个 沟子,知道王祥是被人推出来的,他怕王祥吓得逃跑,丢了老埂坪大队的人。丢了老埂坪大队的人那就是丢了他大队支书的人,说不定就把祸招来了,这大头头子看上去可是有点“二”。陶世宽紧捏着王祥的胳膊俯在王祥的耳朵上说你不知道他官有多大,他十五岁参军,从抗日战争打到解放战争,又打到抗美援朝,打死的敌人比你见过的人都多,他最恨逃兵,你要逃跑,他一枪就结果了你。王祥就不敢逃了,整个人抖得像筛糠。陶世宽踢了两脚说你抖啥,一个盆大的老碗,他两只眼睛闭着都打得到,你看他打树叶,一枪一片,一枪一片。王祥说一树的树叶呀,瞎子随便一枪都能打下来一片。陶世宽顿了一下说你不要抖,你想想你逃跑他就会把你当逃兵打死,你还落个逃兵的罪名,一家人跟着倒霉,他那么大的官拾掇你一家还像蹍死几只蚂蚁。你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就是要练靶子,也会找地富反坏右,你是贫农,他敢把你打死?打起精神来,只要你不抖不跑,我给你个副营长。这样,蓝边的大老碗就顶到王祥的头上了。王祥的两腿抖得更厉害了,不过看不出来,因为正是冬天,王祥穿的是大裆棉裤。大头头一枪把老碗打碎了,走过去捏捏王祥的裤裆,又抽起鼻子闻闻,说没尿没拉,这娃胆量不错嘛,当个营长没啥问题。陶世宽立刻说报告首长,我们大队准备任命他为民兵营副营长。大头头说好,知人善用嘛,要好好培养。其实,王祥没尿裤裆当是因为他刚刚撒过尿,但他拉了裆,只不过那年是个灾荒年,家家粮食奇缺,吃的都是麸糠、高粱壳儿、夏日阴下的野菜、草根。王祥拉下的像驴粪蛋子一样,是草疙瘩,没多大味儿。大头头前呼后拥走了,王祥就扑通瘫在地上,晕死过去。醒唤他时,人都觉得有臭,解开裤子才发现他拉了裤裆。研究王祥当民兵营副营长时,有人就提出来王祥拉裆的事,陶世宽说当着大头头表了态,能不兑现?就这样,王祥当了民兵营副营长。

小顺子左顾右盼走着。他在找寻筛子头。找到筛子头,他就能知道出啥事了。筛子头是陶世宽的儿子。

正这么想着,就见筛子头迎面飞奔过来,到了跟前喘着气说:

“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小顺子瞥了筛子头一眼,说:

“出啥大事了?”

筛子头说:

“出反动标语了,有反革命。”

果然出大事了,小顺子很兴奋,但他表面上却很冷淡,只是“啊”了一声。

筛子头说:“正往大队部押人哩。”

小顺子说:“押了多少人?”

“已经押了十几个人了,还在往来押哩。”

因为和筛子头说话,小顺子走得就有些慢了,王祥吼了一声:“快走。”

筛子头挠着头说:“哎,不对头呀,你咋也给押了?要押学生也不能光押你娃一个?”

听得这话,小顺子彻底兴奋起来了,说:“学生里真就押了我一个?”

筛子头说:“就现在我看到的,学生里就押了你一个。”

筛子头的表现让小顺子有些失望。他觉得筛子头应该大声尖叫才对,这怎么也是稀奇的事。整个老埂坪多少学生,不要说全大队,光老埂坪生产队也有二十几个,却只押了他一个。可这个家伙就那么没心没肺地跟着他走,这么有意义的事,他却只是像个婆娘叨叨咕咕的。对这个家伙的掂不来轻重他很有些愤恨。

小顺子瞥了追随在身边的筛子头,说:“反动标语写的啥?”

筛子头说:“不能说。”

小顺子皱着眉头说:“不能说?给我也不能说?”

筛子头说:“你想,反动标语就是反动话,说了就等于自己说了反动话,那不也成了反革命了?了得。”

筛子头这么说,小顺子就对这个家伙彻底的失望了,他太想知道反动标语写的是什么。

因为筛子头跟在后面说话,小顺子走得不专注,王祥又不失时机地给了小顺子一枪托,说:“叫你狗日的给我磨洋工,当这是跟你娃耍哩。”

小顺子回头瞥了王祥一眼。这一眼又带给他新的兴奋。王祥不是把枪挎在肩膀上,而是端在手里。他很满意王祥的做法,这让他联想到许多个电影里的场景,《烈火中永生》的江姐;《刘胡兰》中的刘胡兰……那些走向刑场的英雄烈士,敌人就是这么端着枪押着走向刑场。不过,多少还是有些遗憾的,王祥并没有像电影里那些阶级敌人一样,把枪上的刺刀打开,明晃晃地抵在他的后背上,这就不够气势了。

每年国庆节,学校都要排演节目,参加全公社学校献礼汇演。去年有一个节目就是排演课文《小英雄雨来》,他演小英雄雨来。小英雄雨来被日本鬼子抓住就是捆绑起来押着走的,后面两个日本鬼子端着枪,枪上的刺刀打开,明晃晃的。虽然那枪是木头做的,刺刀也是木头片子,可那气势就出来了。他们这节目在全公社学校汇演中还拿了一等奖。小英雄雨来后来是高喊口号,“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这在课文里没有,是排演时加上去的。这时间他也特别想喊两声口号,可张张嘴,真还一下子喊不出口,发出的却是和那些整日喇叭筒不离嘴的大人一样粗壮的咳嗽声。这让他在后来非常后悔,甚至自卑。虽然没喊出口号,但他头颅高昂,胸膛高挺,迈着板正的步子,走得雄纠纠气昂昂,就颇有些悲壮的意思了。

筛子头的表现让小顺子失望极了,他只能寄希望于街巷两边的人民群众了。他用眼梢扫着街巷两边的人群,可是,走了一阵,他们的表现比筛子头还让他感到失望。尽管街巷里挤满了人,众目睽睽的,可人们表现得麻木、冷漠,没有一个人感到惊讶,没有一个人发出惊呼。

随着革命形势越来越严峻,阶级斗争越抓越紧,除了常规化的对反革命分子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批斗大会外,每逢节日、盛会、毛主席发表最新批示,工作队、社教队进村、捕到新反革命,都是要开批斗会的。前天,火车过老埂坪猪圈梁车站,还用召开批斗大会的形式,表达对铁路通车的热烈祝贺。老埂坪大队部就设在老埂坪生产队,反革命分子就不止一次从街巷里拉锯一样押过来押过去,用猪头的话说比年景好的时候看大戏还平常。

小顺子也能理解,这种押解人的场面实在太多,人们疲了,习以为常司空见惯。可是今日不同呀,他被押了,被扎了,他是老埂坪大队第一个被押被扎的学生娃,他们咋能不大吃一惊?包括他大伯二伯三伯,包括他的堂伯堂叔,他们也都只是看上一眼两眼,有的甚至连看都没看,在那里谝传抬杠,人群发出蝇群被轰起时的笑声,就像谝传抬杠比这事还重要。这让他不能理解,甚至不能容忍。

倒是有几个婶娘表现出了惊讶:

“板凳高的娃娃也押了,就像耍呢吗,嘻嘻。”

“可不像耍呢吗,这娃裤裆才缭严几天,给给。”

“你看,还装得像个大人,走得有模有样的,咯咯。”

可这种惊讶不但让他失望(她们应该惊讶,大声尖叫,甚至嚎哭,因为他们多数是他的婶姑姨嫂),而且他更生气(她们像张进喜一样用“板凳高”形容了他,两个板凳架起来也没他高,还说他“裤裆才缭严几天”,他还装得像个大人,分明是小看他,平时都说他长成个大小伙子了,还给他张罗说媳妇哩,这阵却说他板凳高的娃娃、裤裆才缭严几天、装得像个大人、走得有模有样的,咋能这么出尔反尔说话。出尔反尔是他新学下的词语,却用在了这里)。

接下来听到的小顺子不仅失望,而且失落了:

“昨日烙馍碱没看好,把醋坛子打翻了,烙的馍酸得倒牙。”

“你把醋坛子打翻了,我把卖碱的打死了,蒸了一笼军用品。”

“你咋不喘声吗,咱们把面搋到一起,不正好噻,下回碱大了喘一声。”

“还敢有下回,这回人家脸子掉得比驴脸还长,再有下回不揳扁你才怪。”

“白日他揳了你,晚上就不让他揳,看谁能耐?咯咯。”

“你是这么整你男人的,得是?”

这些婆娘们,边纳着鞋底边说着。

村西头有了动静,一个女人杀猪一样吱哇吱哇地叫着。小顺子听出来了,是歪脖子又在捶他女人。

“大清早的楔得他妈吱里哇啦的。”

“怕是晚上不给楔,白天才楔哩。”

“丑兰是皮贱了,没嫁过来你咋歪都行,嫁过来了还拧着股劲,不认命你抗住别嫁过来,嫁过来了就得认命嘛。”

“这丑兰也是,不就是大柱子脖子歪点,还差啥噻。”

“楔给几回就顺溜了,犯贱呢吗。”

街巷里的人往西头撤过去。

人们这般的麻木与冷漠,让整个街巷弥漫着一种慵懒的、散漫的、恍惚的气息。这让小顺子觉得这个旭日东升的早晨懒洋洋病恹恹的,就像是黄昏了一般,显得暮气沉沉。

一头牛横在街巷里,在一棵杨树上蹭着痒痒。这棵碗口粗的杨树给牛一靠一蹭,压在了园墙上。因为经常给牲口们蹭痒痒,杨树靠街这面的身子都没皮了,白森森的,可依然活着。

“滚开,滚开,谁家的牛敢挡道?”

王祥说着就给了牛一枪托。

那牛尥了王祥一蹄子,正踢在干腿梁上,王祥提着腿在地上转圈圈。

牛看了六十一眼,倒是脖子一抻长长地“哞”了一声,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去。王祥经过时,这牛又把沟子撅过来尥了一蹄子,可这次没踢着。

顾花头的出现,让小顺子寄予了厚望,别看顾花头年纪不大,可骨头老,按辈分顾花头算是他的姨爷,这家伙最会惊声小叫,不管多么寡淡的日子,他都能整出响动来。盯着一棵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一看就是许久,看着看着会自言自语地说哎呀哎呀,不敢看了,妈呀妈呀,真不敢看了。这么说着他就把眼睛捂起来了。人就都围过来,问咋了咋了?他不说话,问急了说自己看嘛,自己看嘛。人们看时,啥名堂都没看出来,顾花头说呀,一只蚂蚁把他爹的腿卸下来抱着啃哩,满嘴都是血。有人就给他头上一鞋底。再不就是蔫乎乎地蹴在地上,一脸愁苦,忽然“嗷哇嗷哇”地嚎哭起来,人都又围过来问他咋了咋了,他不说话,只是“嗷哇嗷哇”地哭,问过多遍后,他才说我太爷死了。人就把他按在地上开锤头会。他太爷死了多少年了,骨头怕都朽没了。这家伙经常出惊作怪,而且从不重复。人们都知道他出惊作怪,却总是会围过去,这也算是个乐子。有一回,顾花头穿过街巷,风风火火往家里跑,有人拦住问你日急慌忙干啥去?他不说话,谁问都不说进了屋。从屋里出来提着把刀,他大爷说你狗日的干啥去,提个刀要杀人呀。他说哎呀,别拦我噻,三队上死了头牛,我去割牛肉。三队是个回民队,不吃死了的东西。人们听得这话,都提了刀往三队上去了。顾花头藏在墙旮旯吃烟发笑。

果然,顾花头就“妈呀”“妈呀”地惊声尖叫起来,“你球大的个人也反革命,还横七竖八地扎着,哈哈,日他妈,世事都变成这样了。”说着就跟着小顺子走着。“咋了?咋了?翻墙钻洞?对了,对了,翻墙钻洞谁会押你,挖社会主义墙脚了?走资本主义道路了?给孔老二当孝子贤孙了?你这个碎东西呀,坏得跟土匪一样,出啥事都有可能呢,这下闯了大麻烦了吧。”又说,“对了,对了,从来不把我叫爷,我这顾花头的外号还是你给我起的哩,爷头花吗,这头发密匝匝的,不比你头发硬,给爷起外号,小人犯上,这是报应哩。”

小顺子心里有些高兴,顾花头这个外号确实是他起的。顾花头因为辈分大,许多女人都是他孙媳妇子,经常给按住不是扒了裤子,就是一顿糟蹋,有一回一顿剪刀把头发给剪得一坨一坨,小顺子就给起了个花头。

走了几步,顾花头在小顺子的头上抹了一把,又说,“不够气派嘛,胸前还差个牌牌子,你娃字写得么好,给这个写了给那个写的,咋就没给自己写一个,噢对了,你没来得及写,那爷得回去给你娃写一个挂上,打倒小顺子,不应该写你的官名,打倒齐家旺,嘿嘿。”

顾花头嗓门大,至少把人们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了。这让小顺子很是满意。往时,顾花头会一直跟着热闹走,可今日顾花头有些怪,他站下了,不再跟着他继续走,说:“妈呀,跟你个碎东西耍哩,把正事给误下了。”

小顺子不想顾花头这么快就走了,就便扬起头“呸”了顾花头一口,顾花头说:“你个碎东西大清早就呸我?对了,我知道了,你肯定是对着领袖像唾口水了。”

小顺子很快想到顾花头这句话有大问题,他对他唾口水,他却说“你肯定对着领袖像吐口水了”,这不是把自己比作领袖像了?不过,他这阵没时间管那么多,他会记着这句话,啥时候要吓唬吓唬他,肯定吓得屁滚尿流。

“等我啥时候收拾你个碎东西,大清早唾我,该扎该押!”

顾花头大步流星地走了,边走边喊:“大手嫂,大手嫂,快给我娃再喂一口噻,娃哭得人心里焦慌慌寡森森的。”

“咋?还没下奶?”

“没呢,娃饿得哇哇地叫唤,听得人心里像刀搅哩。”

“头首子生奶头,你总咂呢嘛。”

“咂了吗,咂得人腮帮子乏得都没劲儿了,就是咂不下来,腊月都给咂怯了,奶头蛋蛋肿得像葡萄,挨都不让挨了,我一撅嘴,腊月就把鞋底抓在手里了,着实扇哩,你看我这脸给扇的。”

“该忍的疼要忍呢嘛,生奶头哪有咂上不疼的,这腊月也是,那赶紧走,把娃饿坏了。”

有人跟着说:“大手嫂,你甭管他,不是他咂不下来,他一抱着腊月的奶头就耍,一抱着腊月的奶头就耍,耍得高兴地忘了咂了。”

“花头,请猪头给你咂去,保险两口奶水就像泉水冒出来。”

“对对,让猪头咂去吗,他家母猪十几个奶头都是他咂开的,他嘴上有功夫哩。”

顾花头说:“我心里说你婆娘咋生下就下奶了,是猪头咂的啊,前院后院住着,隔着墙头都能咂上噻。”

猪头追着几个男人打闹起来。

顾花头和大手嫂一路小跑着去了,经过小顺子时看都没看一眼。

对人民群众小顺子是彻底失望了,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那乍耳朵弟兄身上了。乍耳朵弟兄七个,一走一串,一站一窝,加上猪头几个跟屁虫一搅伙,娃娃就都攒起来了。虽然正放暑假,可光老埂坪生产队也有二十多号学生,加上没上学的娃也有五六十号,那可是一支不小的队伍。只要乍耳朵弟兄出现,用不了一锅子烟的时间,这支队伍就会被集合起来,那场面可就不一样了。老埂坪的娃娃分为两大派,一派以乍耳朵兄弟为首;一派以他和筛子头为首。两派当然是对头了,现在他被扎了押了,简直就是乍耳朵兄弟一派的胜利了,节日了,不要说是欢叫,他们会挓着捶头高呼口号,街巷的气氛立马就会给带动起来。这样就会让大人们重新认识这件事的不同凡响。平时就是不开批斗会的时候,碰到了那些反革命分子,他们都会追前撵后高呼“万岁”“打倒”的口号,把个街巷整得天天都像在开批斗会。有一回还把老钱堵住耳朵上挂了烂鞋,还用草绳扎了拉着游行哩。当然,他们这一派也经常这么做。不同的是他们两派在街巷围墙反革命分子的对象不同,乍耳朵兄弟围堵开批斗会的反革命分子,是与他们这一派中的人沾亲带故的,他们围堵开批斗会的反革命分子,是与乍耳朵那一派中的人沾亲带故的。

小顺子用眼梢扫着街巷两边,可是乍耳朵兄弟连个鬼影儿都不见。他晓得这帮懒虫这阵儿还做梦哩,就像他一样,要不是被王祥冲进门去扎了,这阵也还在那深涧里往下没完没了地坠哩,除非尿把他憋醒。

又走出了一截,看看街巷已经走出了一半,乍耳朵兄弟还一个都不闪面,小顺子着急起来,谁知道这帮狗东西梦做到啥时才醒来。他知道他将要被押向大队部,等到押进了大队部大院,就和大队所有反革命分子混在一起了。整个老埂坪大队反革命分子队伍有五六十号人,他也就淹没在反革命分子的汪洋大海之中了,那就一点不突出了。当然,这帮狗东西瞌睡再多也不会睡过整个上午,他们会在大队部反革命队伍中找到他,还会欢叫,还会挓着捶头高呼口号,可那就叫不出在街巷里的气势来。他希望这帮狗东西能在街巷里看到他被押解,更希望在他们的前呼后拥下,在他们的惊叫和口号声中穿过街巷走向大队部,那样才有气势。

小顺子四面环顾,此刻就连筛子头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不能这么快就被押解到大队部,他得拖延时间,拖到这帮狗东西醒来出现在街巷里,他故意放慢了脚步。脚被石子儿硌了一下,小顺子有了主意,他装作脚上扎了刺,提起脚来气勾下头去看,因为手被扎着,提起一只腿来就失去了平衡,跟头流星的。

王祥又给了他一枪托,吼道:“少磨洋工。”

小顺子说:“我脚上扎上刺了。”

王祥呸了一口说:“给老子耍花招,这一路走来都是塘土路,连个柴草秆儿都看不见,哪里来的刺?”

此计不成,小顺子只能往前走了。从齐宝家门前经过时,齐宝家的后圈(茅房)启发了小顺子,他想出一招——拉屎,一想到拉屎还真的憋了。这是每早一睁眼就急的活儿,今儿一搅达给忘了。

“我要拉屎。”

小顺子站下说。声音很大,理直气壮的。

王祥说:“少给老子耍阴谋诡计。”

小顺子蹴了下去,王祥又抡起了枪托,这时有人说话了:

“你咋不把这娃一枪给崩了?!那你多威风,都能开枪杀人了。”

是三太爷的声音。这沉重浑厚的声音就像滚过天空的闷雷,让人颤抖。三太爷给清王朝当过兵,给国民党当过兵,偏就没给共产党当过兵。尽管他当兵是顶替别人当兵,为了挣出兵丁的响元,家里穷,可不管给清王朝当兵,还是给国民党当兵,都是跟共产党作对,历史就很不清白,可批斗会却从不批斗他,因为他九十多岁了,那就是个棺材瓤子了,是有今儿没明儿的人,谁愿惹九十多岁的一个人,革命都不革他的命了。有一回来了工作组,那组长不了解情况,派人将三太爷传来,看了两眼说您请回吧。三太爷说首长,你得给记一天的工,我攒下点力气劳动哩,让你传来,走了这么远的路,力气也耗尽了。那组长竟然说好好好,给记两个工日。

王祥哼了一声说:“死驴烂马屎尿多。”

便押着小顺子往齐宝家后圈来了。

到了后圈门口,王祥解开扎着小顺子的绳子,说:“我警告你娃,别给老子耍花招,敢跑老子就崩了你。”

小顺子进了后圈蹲下去,吭儿吭儿地挣着,耳朵却竖起听着街巷的动静。

小顺子觉得沟子上有小虫子在爬,抹了一下,还觉得痒,他没有回头,因为阳光将后圈墙上的一个头影投射到他眼前,便晓得是筛子头,瞅准机会一把拽住戳他沟子的柳条一扯,柳条扯到他手里。

“给给给,你把牌子耍了,拉屎还有人扛枪站岗。”筛子头笑着说。

小顺子说:“你也下来拉,他不也给你站岗么?”

“对对对。”筛子头也从墙上跳下来,蹲在里面拉。

“你给老子快一点,别当老子跟你娃耍哩。”王祥在外面喊。

筛子头说:“我侦查了一圈,学生就押了你一个,再全押的是大人。”

小顺子说:“学生里真就押了我一个?”

“全大队有多少学生,咋就只押了你一个?

小顺子没有回答,这正是让他兴奋的。

筛子头说:“这事有些日怪。”

“老子一根烟都吃光了,你狗日的还没拉光,想让老子进去扎你出来?”

王祥发火了。

筛子头说:“你喊个毬,屎刚挣出个头又让你惊回去了。”

筛子头当然敢冲王祥说这话,谁不怕他爹陶世宽。

有响动了,叽叽喳喳踢踢踏踏的,由远而近,小顺子竖起耳朵辨听着。

筛子头说:“狗日的乍耳朵一帮来了。”

“滚,给我都滚远了,小心我一人给你们一枪托!”

王祥怒喝着,但有几个家伙爬上了墙头。

“给我送个胡基进来。”小顺子说。

“自己在墙上抠。”王祥说。

“抠不下来,外面地里多的是。”小顺子说。

筛子头挓着大拇指悄声说:“高,高。”

“乍耳朵,寻个胡基送进去。”王祥说。

“我才不呢,他拉的比狗屎还臭。”

“你狗日的给老子再犟一声?快点!”

不一会儿,乍耳朵捏着鼻子进来,把胡基扔给小顺子,小顺子说:“来给老子擦了。”

“做梦娶婆娘哩,想得美死了。”

乍耳朵捏着鼻子跑了出去。

筛子头喊:“也给我一个胡基。”

王祥就吼:“乍耳朵,再寻一个胡基送进去。”

乍耳朵又捏着鼻子进来,扔给筛子头一个胡基跑了出去。

小顺子擦了沟子提起裤子,筛子头直接提起裤子,小顺子说:“你连沟子都不擦就把裤子提上了。”

筛子头说:“我没屎,拉了个屁。”

两个人从后圈里出来,就看到乍耳朵弟兄七个和猪头万、鸠山、松井、揪耳子一帮,一下子聚了十几个。

小顺子长出一口气,头往起一扬,又给王祥三下五除二扎,往大队部押来。

口号声立马追随而来:

“小顺子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小顺子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嘹亮、整齐、有力,领喊的当然是乍耳朵。

乍耳朵说:“停,应该喊狗日的官名。”

就振臂高喊:“齐家旺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齐家旺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小顺子面带笑容,他在激怒乍耳朵,他要激出更雄壮的口号声,他叫了声:“乍耳朵。”

乍耳朵说:“干毬啥?”

小顺子说:“日你妈。”

乍耳朵扑了过来,王祥却给了一枪托。

小顺子就仰头“哈哈哈”大笑。

乍耳朵就高喊:“打倒齐家旺!”

“打倒齐家旺!”

“打倒”的口号喊起来总是那么爽直气势,那么排山倒海。

这支队伍是越聚越大了,大大小小几十个娃娃前呼后拥着小顺子,扯着嗓门打着拍子有节奏地高喊,比批斗大会的气势差不到哪里去。

小顺子彻底兴奋起来了,不过脸上却装得很痛苦,很羞辱。他知道他越表现得痛苦、羞辱,这帮狗东西就越来劲。果然这帮狗东西越喊越带劲,口号声就感天撼地。小顺子就感慨地想人不知道一个人心里咋想的真是悲哀的事,这帮狗东西哪里知道这正是他要的效果呢。

老埂坪人并没有因为一帮娃娃的斗争就从麻木、冷漠中振作起来,对这种事他们依然显得萎靡不振,毫无激情。这是小顺子没有想到也不能理解的。

王祥想了想没有阻止,他也需要这样的气势。

发现反动标语的是陶世宽。陶世宽是每天早晨第一个去大队部的人。他是老埂坪大队的支书,每天要在广播上放革命歌曲,又是老埂坪生产队队长,每天要在广播上安排活路。

发现反动标语后陶世宽立刻悄无声息地将苫盖在主席台那张桌子上的紫褐色天鹅绒桌布揭下来,把反动标语蒙严实(出现反动标语,必须控制看到者的范围,多一个人看到就是多一次传播,这上面不止一次这样讲过)后,立刻通知民兵到大队部集合,先挑了两个民兵守在反动标语两边,又派民兵营长刘西来骑军马到公社去报告,请公社派人来查,其余的基干民兵按十一个生产队分成十一个小组,由十一个连长带队,分赴各生产队收押所有识文断字的人,当然全大队所有反革命分子无论识文断字也是悉数收押。虽然,老埂坪大队部设在老埂坪,可夜幕苫盖之下,谁也保证不了张河川、树岗、韭菜台等生产队那些图谋不轨心怀不满的阶级敌人不会深更半夜流窜至大队部来写反动标语。

按说写反动标语的应该是识文断字的人,可陶世宽说反动标语只有十几个字,而且都是大家经常见面的字,也都灌了耳音,照秃子画和尚,照猫儿画老虎,谁都能画出来。他还举了自己的例子说我以前能算识文断字的人?学堂门往哪面开都不知道,现在不也能开介绍信批假条看报纸?不要以为没进过学堂就不算识文断字,可能新的反革命就潜伏在他们中间,革命形势复杂着哩,都开动革命脑筋,要把目光盯在那些平时言论带刺指鸡骂狗但还没有被阶级专政的人,眼睛不要老盯着地富反坏右,群众中间也有新生的坏分子。最后陶世宽强调指出必须一个个扎了押往大队部,要造出声势来,阶级斗争讲的就是个声势,有声势才有震慑作用。

作为老埂坪大队部所在地,老埂坪生产队的人当然嫌疑最大。于是就由大队民兵营副营长王祥亲自带队,队员有一连长张进喜,一排长白大牛,民兵王五等。

要说严格意义上的识文断字,老埂坪生产队只有两个——齐家虎和周文耀,他们上过私塾的,提笔能写,张口会道。可陶世宽说的反动标语只有十几个字,而且都是大家经常见面的字,照秃子画和尚,照猫儿画老虎,谁都能画出来的。那就是说写反动标语就不一定是识文断字的人,那就谁都有可能,这面可就大了,那些老太婆、小姑娘斗大的字识不了半升,不照样在枕套上、被巾上绣“忠”字,“忠”字就不是字了?有的绣得更复杂,“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社会主义无限好,人民公社万年春”都能绣。这让王祥很有些困惑,不过王祥把女人排除在外,猪毛擀不了毡,女人当不了官,女人能反个啥革命,全大队五六十个地富反坏右组成的反革命分子队伍,一共三个女的,一个是成分高,两个是偷掐生产队的麦穗、谷穗,被抓住了还嘴犟,说凭啥队干可以从粮食堆上、仓库里往回装,她们掐个麦穗、谷穗都不行?还把队干名字都说出来。运动一紧张就给押上了批斗台。王祥就在男人中找。陶世宽的说法很模糊,王祥还是以能写字为基本标准,这样就在老埂坪生产队一共确定了八个怀疑对象。事实上这八个人除了齐家虎、周文耀,其余的六个严格地讲就是几个会写自己名字的人。这些人爱逞能,轮到签名画押一类的事情,别人都是按手印,他们偏偏要签字,写上自己的名字,仿佛这就有文化了,高人一等了。既然能写自己的名字,当然也能画十几个字的反动标语。像齐耀诚,这名字多难写,他还写得有模有样的。确定了八个人,王祥觉得老埂坪生产队能写反动标语的人应该是一网打尽了。

在押了第八个人齐耀诚经过齐福来家时,王祥的脚步停下了,往院子里看看,猛然生出了一个主意:押小顺子。不过在下决心押小顺子前,王祥让白大牛、王五押着齐耀诚走,自己和张进喜站在小顺子家门前,点了根烟吃起来。

吃烟的过程是个思考的过程,要押小顺子这事必须做得滴水不漏,不能把自己装进去。齐家是老埂坪大队的大户,主要分布在四个生产队,在这四个生产队,齐家占到了总人口的半数以上,而在老埂坪生产队就占到百分之六十以上,虽然革命形势如火如荼,因为成分和稳定的需要,齐家人大都被压制着,处在下风,可人多势就众,迫于革命形势,表面上不会跟你生事,但背地里生事就够你受的,一人一泡尿,就能把你家的门楼子冲垮泡塌;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你淹死。尤其是齐福来这一支人,人脉很旺,齐福来父辈就弟兄八个,齐福来弟兄也六个,个个人高马大,又齐心协力,后辈儿孙就更多了。而齐福来外父家白家又是老埂坪另一大户,白耀祖虽然是大地主,台上台下的挨批斗,可在白家户族里依旧有着声望,七个儿也个个精明,说句狠话能把地砸个坑,唾口唾沫也是钉。齐福来脑子好使,一个长工娶了这方圆最大的地主白耀祖的女儿,这不是一般的手段,在当时也是轰动一时,是人人流口水的美事。尽管在现在看来并不是好事,本来是一个长工,做了地主女婿,自己的成分也被带高了,成了中农,中农就是革命团结的对象,这使得齐福来想干啥都受到影响。成分要好,也不是平地里卧的兔,这大队支书未必就是陶世宽的。齐福来的女人白巧凤脑子比齐福来还灵光,心思稠密,不要说张口就骂大街的女人避着不愿和她生事,就是男人也让她五分。而他王家在老埂坪生产队,连百分之十的人口都不到,齐白两家合起来吹口气,沙子就能把他王家全埋了。他自然要三思再三思。

但三思之后,王祥觉得小顺子完全可以押了。

首先,从小顺子这个角度讲,按陶世宽“反动标语只有十几个字,而且都是大家经常见面的字,照秃子画和尚,照猫儿画老虎,字是能画出来的”的说法,小顺子远远超过了这一标准。既然照秃子画和尚,照猫儿画老虎都能画出反动标语来,小顺子就更能写反动标语了。小顺子是老埂坪五年级学生,书念得好,在老埂坪老是考第一,在全县、全公社比赛中都获过奖的,大家张口秀才闭口秀才地叫哩。就是小顺子写在他家院墙上的字,横平竖直点圆口方的,比起老秀才写的标语一点都不差,和老埂坪押了的那八个人相比,给他们当老师都是绰绰有余的。而且,学校和大队部墙上的标语,日晒雨打不清晰的时候,经常是由小顺子带几个学生在描,更有写反动标语的基础。这一点谁也说出不啥来,谁能说学生娃就不写反动标语呢?况且虽然小顺子只是小学五年级学生,但年龄已经十五了,只不过是因为老埂坪学校办得迟。十五岁该有自己的思想了,更何况小顺子的外爷是大地主,对革命怀恨在心也能说得上,写反动标语就更有动机了。

其次,从陶世宽这个角度讲,陶世宽虽没有说收押学生娃,可也没说不收押学生娃,而且说过要开动革命脑筋,那么他押了小顺子就完全可以看成是开动革命脑筋理解性执行任务,是尽心尽力办差事的一种表现。当然他知道陶世宽没有收押学生的意思,小顺子还是个学生娃,学生娃要押也该全押,不押就一个也不押。可是你不往清楚里说,咱也就装糊涂,一样的事百样的想,大不了是理解不到位。而平日里他对陶世宽可是毕恭毕敬忠心耿耿的,陶世宽派的活他做得没出过差错,这样即使是惹下麻烦,陶世宽也不会认为他是有意的,最多骂他糊涂,骂句没脑子的猪,陶世宽是经常用这话骂他的。

第三,从齐福来这个角度讲,出了反动标语,押识文断字的人就是政治任务,押谁不押谁就和所有的政治运动一样,都是大队支书发号施令,大队支书不发话,谁胆子吃大了敢乱押人?他只是执行命令。那么,押了小顺子齐福来就会往陶世宽身上想,不会想到是他自作主张,齐福来如果要记仇,也会把仇会记在陶世宽身上。最重要的是陶世宽和齐福来之间有仇隙。只要有仇隙,就可以下蛆。陶世宽是大队长的时候,大队支书是周秃子。陶世宽想把周秃子的权攥了,就想出了捉奸的主意。周秃子跟李家圈生产队老地主的小老婆有奸情,这大家也都知道。可捉大队支书的奸不是闹着玩的,捉好了当然好,更朝换代,自己上台,可捉不好,翻了浆,猪八戒倒打一耙,你头上至少会出几个血窟窿,更吓人的是把成分给改了,那可就是一辈子的灾难了。许河湾大队的大队长喜福捉大队支书的奸,结果选的几个捉奸的人反水,捉在炕上的奸变成了做政治思想工作,喜福的大队长给拿掉了,还戴了顶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押上了批斗台,运动再一紧,就给投到牢里去了。陶世宽在老埂坪单门独户,要捉奸没有可靠的人可用,想用基干民兵又不放心,老埂坪大队就像是一棵大树,亲戚就像那根须枝桠,都是明里暗里互相串联着的,基干民兵都是从各生产队抽的,沾亲带故的多,加上基干民兵多是周秃子选定的,就更容易走风放水,于是便瞄准了齐福来弟兄六个。齐福来之所以心甘情愿地受陶世宽指派,除了和陶世宽一起拉过十几年长工两人投缘外,最根本的原因是捉周秃子的奸也是解决他自己的问题。周秃子经常骚扰白巧凤,齐福来对周秃子捎话带语,可周秃子大权在握,装傻充愣,把齐福来的话当了耳旁风。有一次开批斗会时,周秃子摸了白巧凤的屁股,白巧凤当着那么多社员面唾了周秃子一脸,齐福来弟兄扑过去要打,被民兵架开了。陶世宽也正是抓住这一时机委齐福来以重任。当然,陶世宽也是给齐福来许了愿的,说扳倒了周秃子,他当了大队支书,就让齐福来做老埂坪生产队队长,以后再当民兵营长,当大队长。陶世宽说毛主席都说红花还得绿叶配哩,我单膀独力,要当稳当好这个大队支书,还得齐、白两家扶持支撑,尤其是有你们弟兄六个齐心协力相助,这底盘多重,江山多稳。陶世宽的话说得很实在,因此,齐福弟兄六个齐心协力,捉奸大获成功。可周秃子给扳倒后,陶世宽如愿以偿做了大队支书,却并没有把老埂坪生产队队长给齐福来,而是自己兼了,更不要说是民兵营长、大队长。尽管陶世宽给齐福来解释是你当老埂坪生产队队长我报到公社了,可是因为你的外父是全公社重点批斗改造的大地主,而你的成分又是中农,属于团结的对象,公社不同意没办法嘛。齐福来哪里会相信陶世宽的话,因为七小队的队长就是个中农。齐福觉得自己完全是上当受骗了,被陶世宽当猴一样耍了一把。从那以后,两个人就有了间隙,背后提起陶世宽多有不敬,总是以功臣甚至是陶世宽的恩人自居,动不动说不是老子,有他陶世宽的江山?后来话就越说越长了,连陶世宽如何许愿的事都说了出来。这些话当然传到陶世宽的耳朵里,尽管陶世宽也不愿惹齐家人,可这话他心里能舒服?刚出笼的馍馍还有气哩,况且是人。你齐家、白家势力再大,大得过一个大队?大得过一个公社?大得过一个县?大得过一场政治运动?在全中国,“百家姓里,毛家还没有进入前一百位”(齐顺斌就是因为说了这句话,被押上了批斗台),在中央,姓毛的还不就是只有毛主席一个,不照样领导全中国?只不过齐福来还没有把陶世宽惹急,还在陶世宽能宽忍的肚量内,但人不可过分,自古功臣无下场,戏文里都这么唱哩,就是因为功臣携功要挟。惹急了陶世宽照样收拾你。现在老埂坪是陶世宽的天下,陶世宽就是皇上,人家跟上面通着哩,公社干部、大沿帽儿、县上来的干部常在人家屋里吃喝,那手握得像摇筛子,搂搂抱抱称兄道弟的,日塌你齐福来还不像一脚抹几个蚂蚁?至于你齐福来是大地主的女婿,自家的中农成分更不赢人,陶世宽会把你能看得多重?有这些恩恩怨怨,押了小顺子,齐福来就更愿意往陶世宽身上想。如此这般地分析了一番,王祥觉得押了小顺子自己不担一顶点儿风险,因此,决定押了小顺子。

当然,王祥押小顺子当然不是开动革命脑筋理解性地用心尽力办差,而是有着自家的根由,毛主席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据此完全可以说成是挟私报复。

一方面是来自齐福来。齐福来从来都没看起过他,见了他的面就“大脑袋”“大脑袋”地叫。“大脑袋”是他的外号,不是他头大,而是他头太小,叫他“大脑袋”就有耍笑人的意思。以前叫着也没啥,谁都有外号。有的人外号比他的还难听,比如说锤子、二蛋、缝子。锤子就是男人那东西;二蛋就是卵蛋;缝子就是女人的那东西。他齐福来的儿子外号更难听:蔫锤。蔫锤就是干了活的那东西。可他当了大队民兵营副营长,很多人都不叫了,齐福来却还叫,人前人后“大脑袋”“大脑袋”的叫。这时再叫他就觉得刺耳了,显然,齐福来根本就没把他当回事,而且还公开耍笑他说人家一吓会拉稀屎,你咋一吓拉出的是驴粪?这分明就是揭疤打脸。更可恶的是齐福来背地里说他是陶世宽的“狗腿子”。“狗腿子”是多么污辱人的一个说法,电影中那些“狗腿子”哪个不恨得人牙根痒痒,千人骂万人唾的,这么可恶的称呼齐福来都能用在他身上了。虽然齐福来没当着他面叫过“狗腿子”,可讨吃也有三个好朋友,朋友就是你的耳朵。话传到他耳朵里,他也向陶世宽汇报过,希望陶世宽能收拾齐福来,因为说他是陶世宽的“狗腿子”,这就n74b3p3v66VnYFUwn/k/aQ==是说陶世宽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连陶世宽也骂上了。可陶世宽却笑了,笑过后说了句“他想叫你让他叫吗”,还跟了一句说“他叫你‘大脑袋’也没见得把你头叫大嘛”,之后便再没反应了。

另一方面是来自小顺子。小顺子经常欺负他的儿子四全,只要四全身上有伤,不是小顺子干的就是筛子头干的,再不就是这两个狗日的一起干的。有一回他们把四全绑起来组织学生开批斗会,又唾唾沫又架土飞机的,像斗那些反革命分子一套一套过了一遍,最后还抬着架在树上,把嘴塞了,让他带着民兵找了大半夜。小顺子狗日的脑子里有货,筛子头其实就是小顺子的“狗腿子”(他把这个难听的外号用在筛子头上身上,当然是在心里,连家里人都不敢说出口,说出口那就是祸),筛子头他当然不能说啥,可小顺子他就不敢说了?!还有他外甥福旦,就因为喊了小顺子“蔫锤”的外号,小顺子提着镰刀追得福旦无路可逃,跳下崖去,不是刚刚下过雨,崖下塌落一堆软土,要不了命也定然是断腿折胳膊。姐姐姐夫去找齐福来说理,齐福来不但不道歉,反而说娃娃间淘气,大人出来争狠,看你们多有出息,你弟是民兵营长嘛,咋没带民兵来抓了扎了捆了给你们出气。姐姐来找他,在他跟前哭得眼肿嘴歪的,说这哪里是欺负我们,分明是欺负你,你大小也是民兵营副营长,人家就没把你当个东西。还说不是你,人家还看不上欺负我们这些人呢,你树不起威来,连我们这些人都牵连进去跟着受气。是啊,人有了身份就担的事多了,和他家亲戚惹是生非,就是和他叫劲哩,不管怎么说,他现在也是个民兵营副营长,人前头走路上岗子吃席的人了,可齐福来却从没顾全过他的面子。他是该树树自己的威了。

在押着小顺子去往大队部的路上,王祥进一步想,很有可能小顺子被押到大队部,陶世宽就会立刻命令放了。他明白陶世宽现在也不想明着和齐家结冤,这从平时陶世宽对齐福来的忍让也看得清楚。即使如此也没啥,他要的是押人的这个过程。他要让齐福来一家明白,你齐家户族再大,我照样下得了手,小顺子就是我王祥押的,我王祥也不是吸不起鼻涕的人。这样他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因此,为了表现出大无畏的精神,他走几步会给小顺子一枪托,叫骂起来口粗声壮,这样,他把押解的过程就变成了游行的过程。而学生娃的出现,立刻把押解变成了批斗会,他就更心满意足了。押了小顺子,张进喜就躲走了,显然是怕与齐家结了冤仇,他也没三令五申地叫回来。

王祥押着小顺子到了大队部大门前,陶世宽就在大门口捧着一个大洋瓷缸子嗞——嗞——地喝茶。王祥有意识地停了一下,陶世宽抬头盯着小顺子看了看,眉梢一挑一挑,嘴角一抽一抽,却啥话也没说出来。王祥立刻兴奋起来,这说明陶世宽也有押小顺子的意思,他甚至从陶世宽的表情看出了几分赞许,这让他有了意外的惊喜。本来是公报私仇,却还讨得了大队支书的欢心,这是甩棍子打麻雀却打下一只大雁,他咋能不惊喜呢,陶工宽的默许就是撑腰,他还怕个毬。因此,小顺子正左顾右盼的时候,他立刻又给了一枪托。

事实上,陶世宽是惊讶了,惊讶之后觉得这挺有意思的,一个娃娃也给押了。尤其是当看到小顺子雄纠纠,气昂昂,好像跨过鸭绿江一样趾高气扬从他面前经过,一点都不惧不怵,竟然还把这当出风头的事。他被这个碎东西逗得差点就要笑出声来了,心里说这碎狗日的有意思,有意思。

陶世宽本想说放了,可是就在他脑子这么转着的时候,王祥已将小顺子推进人堆中去了。这时候他的脑子又转出了新的含义。有些事只有出了,才能看出这事的意义来。到了嘴边的话又被舌头卷了进去。没让王祥立刻放掉小顺子,倒不是他对这娃有啥成见,一个娃谁还能把他咋样,儿子筛子头和这娃好得都穿一条裤子了,但押了小顺子对他来说是有意义的,押上一阵,再由他亲自放了,可以给齐福来齐家卖个好,同时也能给齐福来提个醒,我不但能把你齐福来咋样,而且也能把你儿子咋样。齐福来没当上老埂坪生产队队长对他是耿耿于怀,在背后动不动说长道短揭他的底,这分明是在打他脸,很让他失威,给他提醒提醒是应该的。人有一样最不能伤,就是面子。

“你狗日的进来干啥?快回去。”老地主王胡有说。

“就是,就是,快出去耍去,这是凑热闹的事?”四类分子郭贵也说。

反革命分子齐顺斌直接推着小顺子往外走,说:“耍去,耍去。”

他们没有看到小顺子被捆绑着,或者说他们根本没细看,只是觉得这娃不懂事,到这地方来找新鲜。

终于还是有人看清楚了,说:“这娃娃也扎了?”

“要扎娃娃也不该扎一个,在墙上画字的不是这娃一个吗?”

齐全说:“娃娃不识字,墙上乱画字,看画出麻烦来了。”

齐全的话让王祥很满意,他得意地扫了大家一眼。

王祥又在小顺子的沟子上来了一下,这次他没用枪托,而是用脚。他大咳两声,边解绳子边说:“狗日的和这些反革命一样给我老实呆着,要翻墙钻洞地跑了,再抓住可没你娃好果子吃,听下了没有?”

大队部大院已经押了三十几个人,蹴着的,站着的,没有一个不冒烟的。你推我搡,打打闹闹,有几个攒成一堆,他们玩起“狼吃娃娃”。照样是冷漠的、麻木的、不当回事的。

小顺子并没有和那些反革命一样攒成一堆老实呆着,而是活动着手腕,直扑被民兵看守的标语牌过去了。他太想知道这反动标语写的啥。

大队部一排有五孔窑洞。窑洞劈山而凿,形成很平整的崖面,五孔窑洞之间的崖面铲出了三块两平方米大小的语录牌,用石灰抹了,上端用漆喷着光芒万丈的毛主席像,下面其中有五块喷着毛主席语录。大队部办公窑(陶世宽经常在里面办公,有时间也睡在里面)和会议窑之间的那块语录牌喷的不是毛主席语录,而是“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两句口号,竖写,两行。现在,这块语录牌被一块紫褐色天鹅绒桌布蒙了起来,两个民兵荷枪一左一右,就像电影上站岗的哨兵一样,站得笔直笔直。显然,反动标语是写在这块语录牌上。小顺子不止一次描过这院里所有的标语,对标语牌上的内容记得十分清楚。

小顺子还没有靠近被蒙着的语录牌,两个民兵就喝道:滚远点,小心一枪崩了你。说着端起枪冲小顺子瞄准。小顺子不怕他们开枪,晓得他们不敢开枪,是瞎咋唬,倒害怕他们踢他,就站在极可能近的地方,把眼睛眯起来,希望能透过紫褐色天鹅绒桌布看到反动标语的字影儿来。可是紫褐色天鹅绒桌布太厚,眯着眼睛看了半天,连语录牌白石灰的底色都透不过来,更不要说别的颜色。小顺子就很失望。

老埂坪大队一共有十一个生产队,十一个生产队的嫌疑人都到押到后,大队部大院一下就拥挤不堪了。陶世宽在人群中穿来穿去审查一遍,点出了二十几个人放了,又补押了十多个人。小顺子数了一下,除去那些反革命分子,整个老埂坪大队竟然有九十六个识文断字的人。他没有想到老埂坪大队有这么多的文化人。小顺子观察了一遍,对一些人产生了怀疑,因为虽说不是一个生产队,可好多人都是沾亲带故的,知道底细,好些人都不识字。板凳叔虽然一笔能画出马牛羊猪鸡,却斗大的字识不得半升,连个欠条都不会打。三爷就会写自己的名字,连儿子的名字都写不了。

高射炮是被补押进来的,一进来就喊开了,日他妈,抓我做啥?我会写字?给老子沟子里擩耧杆,把老子高抬了。高射炮之所以叫高射炮,一是他姓高;二是他嗓门大;三是他啥话都敢往出撂,还有个外号叫半脑子。陶世宽吼了一声说反革命标语一共才十几个字,依样儿画葫芦,照猫儿画虎也画得出来。小顺子就佩服陶世宽,觉得陶世宽说得太有道理了,写反动标语肯定是早有预谋的,反动标语一共才十几个字,要想写的话有几天可不就照着描会了。高射炮说日他妈,要这么说所有人都该押,谁依样儿画不了葫芦,照猫儿画不了虎。陶世宽说比嗓门大胆子大是不?有你嗓门不大的一天,有你胆子不大的一天。

乍耳朵一帮猴在墙头上、崖头上,口号还在一遍一遍地喊:

“齐家旺低头认罪!”

“打倒齐家旺!”

“砸烂齐家旺的狗头!”

“齐家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他们喊乏了,声音疲了,不像开始那样有气势了。

小顺子从墙上搬下一块老大的胡基,冲着墙头砸过去,不知道砸在谁的头上,只听哇呀叫了一声。于是,喊声立刻又高涨起来。

公社来了两辆北京吉普,三个干部,四个公安。小顺子的目光不离公安。大沿帽,红领章,紫皮带,黑乌乌的手枪别在腰间,明晃晃的铐子提在手里,好不威武。跟公安相比,小顺子觉得民兵还是太土了。穿得土,枪也土,面相也土,还躬腰驼背的。

他们进了陶世宽办公室,好一会儿出来后,所有被押来的人集体被带进学校(学校就在大队部旁边),打开了三个教室,像学生考试一样,两人一张桌子坐好,一人发了两张纸,一根铅笔,铅笔都是用铅笔旋旋好的。

这在小顺子的想象之中,查对笔迹找出写反动标语的人是常用的手法。要辨笔迹,那么肯定就会有一段话让大家抄写,这段话里肯定含有反动标语,这样他就能从这段话中找出反动标语。他很自信,也很兴奋。

果然,一个干部将一张卷着的大白纸打开,用图钉往黑板上方一钉。梳着大背头的干部拍着桌子说:“所有人给我照着红纸上的话一字不落抄一遍。”

高射炮果然是个高射炮,站起来就喊开了,“日他妈,我不会写字,我写不了。”

那大背头走到高射炮前说:“坐下,听你这话,就知道你平日不是个好东西,谁说不会写字就不能写反动标语,我告诉你,我们曾经破过一起反革命案,写反动标语的就是几辈子家里没有一个识字人,照猫画虎画的,‘忠’字不是字?婆娘们都会绣,枕巾上、手帕上见得少了?”

高射炮说:“照猫画虎,要这么说这世上的人都该抓了。”

大背头说:“不写是不?那我就直接给你定了!”

高射炮坐下了。

小顺子懒得理会他们的争吵,迫不及待地默读起那段话来:

革命小将给地里的群众送饭,经过地主家门口,可恶的地主放出老狗,老狗追来,革命小将跌倒了,陶罐打碎了。革命小将没有哭泣,展开了与老狗的搏斗。世界上有阶级就有斗争,对阶级敌人宽容,就是对革命犯罪。

这段文字含标点一共九十六个字。是用毛笔写的,毛笔字写得真不错。

小顺子默读了两遍,却没从中理出反动标语来。他心目中已经有好几条反动标语了,可在这段话中却找不到一条,既没有“毛主席”,没有“共产党”,也没有“社会主义”,没有“无产阶级”,他只找出两个字:“打”、“倒”。再默读一遍,他拼凑出了“打倒阶级斗争,打倒革命小将,打倒人民群众”,可这话虽说反动,却不像反动标语。

写这么一段话对小顺子来讲,是很简单的。小顺子开笔之前,环顾一下教室,许多人握笔就像握椽子一样,挣得吭哧吭哧的。小顺子撇嘴一笑,看看旁边坐着的朱二奎,才写了一行字,浑身就像痉挛一样,抖得桌子都晃荡起来。又觉得臭烘烘的,捂了鼻子一看,只见朱二奎裤裆湿透了一大片。

这时坐在朱二奎另一边的高射炮就骂起来了:“日他妈,谁肚子烂了。”鼻子抽抽,扭头盯着朱二奎,“日囊 样,日你妈你还是个秀才,字没写出几个来,屎尿先拉了一裤裆,要是上了战场,肯定就是个逃兵,卖国贼。”

朱二奎的爷爷是个很有想法的人,一定想把朱二奎培养成个读书人。可是,朱二奎却没正经上过一天学,因为他一直在逃学。

“扑通”一声,朱二奎倒在地上。两个民兵过来捂着鼻子架了出去。

小顺子写完后,审查了一遍,就像交卷一样交了上去,出门时,大背头看了他一眼说:“右手写完,再用左手写一遍。”

小顺子平时不怵人,可这大背头他还是有点怵,他腰间挎着黑乌乌的手枪,头发贼亮贼亮的,身板笔挺笔挺的,尤其那双眼睛阴森恐怖,一看就是个厉害人。小顺子又坐回到位置上,开始用左手写。用左手写费了点劲,但他还是比别人写得快。两边都写完了,得意地四下看看,都还在吭哧吭哧地写着,右手还没写完。他看了一眼高射炮,也才写了十几个字,那字写得真叫大,十几个字就把一张十六开的纸占满了。小顺子就像参加学校考试一样第一个交了卷,走到教室门口,他又扫了一眼那张白纸。

学校大门口围满了人。乍耳朵那一帮子骑在学校墙头上,看到小顺子,就高喊起来:

“齐家旺低头认罪!”

“打倒齐家旺!”

“砸烂齐家旺的狗头!”

“齐家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小顺子说:“妈个屄,换些口号喊。”

两个公安走过去用枪指着说:“下去,滚。”

墙头上一阵土飞尘扬,都不见了,可外面的喊声更高了:

“齐家旺低头认罪!”

“打倒齐家旺!”

“砸烂齐家旺的狗头!”

“齐家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小顺子笑了,他真的很开心,也很兴奋。

“小顺子——家旺——”

小顺子转头一看是荞荞。荞荞端着一大洋瓷缸子水。荞荞虽然是他姐,可他从来都不叫姐,而且他们经常吵架,还打架,娘说他们前世就是冤家,一定是一只猫一只狗转世的。

小顺子走过去,荞荞把瓷缸子递过来说:“快喝点,渴了吧,这么热的天,大伯说了,让你不要害怕。”

平时在家里让荞荞给他舀一马勺水,比死人还难,荞荞不但不干,还要耍笑他一顿,说你当你是少爷,等娶了婆姨让你婆娘好好侍候你吧。还说你这么不学好,一定会娶个母夜叉。今天荞荞却老远端来这么大一洋瓷缸子水。他就冲荞荞笑笑。眼看中午了,他真是又渴又饿。捧着瓷缸子就灌起来,好甜,知道荞荞肯定把润脸的蜂蜜给水里放了不少。喝了一洋瓷缸子甜水,荞荞又递过来四个鸡蛋和一个干粮馍,鸡蛋还热热的。小顺子说:“你吃两个鸡蛋吧。”

荞荞说:“你吃,你吃,他们没打你吧。”说着还在他头上抹了一把。

小顺子吃光了四个鸡蛋一个干粮馍,等了好大一会儿,大人们才陆续走出来。全交完了,还不让走,让等着核对笔迹结果,就都在院子里闲谝。

人们陆续出来了。

“从没一下子写过这么多字,比拔一天麦子还费力,手酸得都捏不住笔了。”

“日他妈,以前觉得娃娃念书享福哩,也苦着哩。”

“里面有反动话?”

“有吧。”

“可我咋觉得没有的。”

“我的娘呀,可不敢跟反动标语里的字投上了。”

第一批审过,放走了一大半的人,小顺子在其中,这让他觉得很遗憾,怎么也得再押上一阵,甚至把大家集合起来,开个批斗大会,游上一阵街,敲锣打鼓地闹腾上一阵。

留下的十几个人有几人哭哭啼啼的,小顺子扫了一眼,就昂首挺胸地走出门去。在大门口,陶世宽就站在大门口,伸手在小顺子的头上拍了两下。小顺子很反感地甩甩头。他已经过了别人摸他的头就感到幸福的年龄,相反他反感和他不相干的人摸他的头。

吃过午饭,案就破了,写反动标语的反革命分子就找出来了,是高射炮。高射炮一跳三丈高地骂娘,说:“日他妈,老子几辈子贫下中农,受剥削受压迫的,老子写反动标语,有你们这么冤枉人的?”不管高射炮怎么喊冤,最后还是被塞进北京吉普押走了。被塞进车里的时候,高射炮被铐着的两手死死扳着车门,把一口痰唾在了陶世宽的脸上,说:“要再解放一次,老子就打倒你狗日的。就是把老子枪毙了,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个狗日的。”

午后的天气十分清爽,万里无云,阳光十分爽朗,无遮无拦照耀着老埂坪,大队部大院里几棵茂盛的榆树,叶子卷成了水漏槽歇晌,鸟儿都缩进了洞里。整个世界都哑声悄气的。

人群已经从这个是非之地骂骂咧咧地散去,熙攘热闹的院子立马冷清落寞了。事情就这么风平浪静了。小顺子还在大队部大门外晃悠。他想进到大队部大院去。虽然案破了,但反动标语到底写的啥却无人知晓。蒙着标语牌的那块紫褐色天鹅绒已经扯掉了,反动标语当然被处理掉了,但标语牌还是以前的标语牌,还没有来得及被重新粉刷,“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两条标语也没有重新被描过,说不定笔划还有痕迹,就像教室里的黑板,擦过后依然会留下笔痕,能辨出曾经写过的字来。他希望靠近标语牌仔细寻觅痕迹,分辨出反动标语到底写了什么,为什么他从那段神秘的话语里找不出反动标语来。然而,刚往院里一探头,立刻就给一声大吼吼了出来,是大队民兵营长刘西来,背着杆枪。小顺子觉得刘西来背杆枪更像电影《敌后武工队》里的汉奸刘魁胜。

晚上爹和娘回来了,他们每个只是多看了小顺子几眼,提都没提这事,连往日他跟人打架后的那种凶恶都没有。

几天过去了,事情就过去了,没人再提说这事,就像这事不曾发生过,只有小顺子还在大队部周围逡巡,他在等待大队部没人的时候,潜入大院,从那标语牌上辨认出反动标语。可是陶世宽总是坐在大队部里,一声声咳嗽从窑洞里传出来。

这日,陶世宽骑着军马出门了,小顺子盯着陶世宽过了虎头崾岘,断定陶世宽去公社开会了。他靠近了大队部大门,试探了几次,大队部没人,就潜进大院。然而,标语牌已被重新刷过,标语也是新刷写上去的,依然是“毛主席万岁”和“共产党万岁”,反动标语没留下一顶点儿蛛丝马迹。

小顺子怅然地望着标语牌,忽然背后挨了重重一巴掌,吓得他“妈呀”大叫一声,一个屁墩跌坐在地上。

“咯咯,咯咯,屁胆子,都给扎过了押过了,胆子还这么小。”

是筛子头,小顺子站起来就在筛子头的干腿梁子上来了一脚,筛子头就提着腿哎哟哟叫着转着圈圈。

两个人上了崖头坐下来,筛子头摸出两根烟来,小顺子知道那是“大前门”。 陶世宽当了大队支书就抽“大前门”了。筛子头会偷烟,给他说过窍,说整盒偷当然不行,一条子才十盒烟,你拿走一盒,立刻就给发现了,你把烟盒从侧边拆开,每盒里取出几支烟来,然后再糊上。一盒烟取出三支来最保险,取出烟后你晃荡几下,一盒烟还像满的一样。其实我爹每盒烟只能抽十七根。可小顺子没烟偷,他爹卷旱烟棒子。

小顺子一连吐出三个烟圈,说:“反动标语到底写的啥?”

筛子头说:“不知道。”

小顺子盯着筛子头说:“只有你爹看过反动标语,你能不知道?”

筛子头挠挠头说:“不是不知道,是不能说么,一说等于说了一次反动话。”

要在平时,小顺子早就起身走了,这时间他对反动标语兴趣已不浓厚了,而是他不明白为啥他从那段话里拼凑不出一条反动标语。因此,只能强忍着对筛子头的怨忿。

“有十五个字!”筛子头吐出一个烟圈,又一指头豁破。

“十五个字?”

“三条反动标语,每条五个字!”

小顺子把脑海里的反动标语梳理组合了一下,还是那三句:“打倒阶级斗争,打倒革命小将,打倒人民群众”,就是把这当成反动标语,每条有六个字,每句话里无法抽掉一个字。

小顺子说:“是三条十五个字?”

筛子头说:“绝对是十五个字。”

小顺子把那段话写在了地上,说:“你从这段话里找出反动标语?你说这里面有吗?”

筛子头说:“你把那段话都背下来了,啧啧啧,你这脑子。”

念完那段话,筛子头说:“有。”

小顺子又仔细读了两遍,还是理不出反动标语,就说:“字写得很小吗?”

筛子头说:“字不小哩。”

“有标语上的字大吗?”

“和标语上的字差不多一样大。”

“语录牌本就写了标语,十五个字往哪里写,挤在标语空隙里,字能写多大,要说反动标语应该写得大才有人看见。”小顺子挠挠头。

筛子头压低声音说:“有六个字不是反革命写的。”

“那是谁写的?”

“你想嘛,好好想嘛,开动革命脑筋想嘛。”

小顺子想了半天,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说:“想不出来。”

筛子头说:“反动标语借用了标语上的字。”

“借用了标语上的字?”

小顺子抱着头想了一阵,想出来十个字的反动标语,却想不出来十五个字的反动标语。他不怪筛子头不仗义,又说:

“你拆开一个字一个字说,连不起来,不就不是反动标语了?”

“那还不是说了?我爹说了,反动标语说一次,就是传播一次,说出来就是祸。”

筛子头表现得非常坚定,他要走了,小顺子说:“你去哪里?”

“我怕你纠缠得忍不住说出来,到现在老埂坪除了我爹知道反动标语写的啥,再谁也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写反动标语的高射炮也不知道?”

“噢噢噢,还有我们两个。”

走到远处,筛子头说:“哎呀,你想嘛,好好想嘛,人都说你是玻璃脑子嘛。”

一个月后,高射炮被判了十年刑。高射炮被判刑后,就送到防御苏修的军事工地上去挖地道。高射炮婆娘于当日在河湾的榆树上上了吊。

五年后,高射炮死在了军事工地。十几年后,小顺子无意中在一2ad24495b4d75348ac3eaf2627d47484247d77a7846a24c21f6843cf8bcb6631本杂志上读到了一篇关于防御苏修的军事工地挖地道回忆录,文中提到了高射炮。说高射炮嗓门很大,声若洪钟,远震山谷,久久不息。高射炮常常会无缘无故地突然暴吼一声,开始大家很讨厌,因为冷不丁把人吓一跳,这样对心脏不好。可天长日久了,也就习以为常了,要听不到他的吼,倒都不习惯了。毕竟那是一个极其荒凉的山谷,一连数月见不到一个生人。受了高射炮的影响,他们在那山谷里经常大吼,比赛谁的吼声长远,结果无人能比过高射炮。高射炮吼起来的时候,狼、黄羊、狐狸都给惊动出来,在山梁沟谷倾听,还会回应着叫起来,“那真是一片荒野大合唱”。有一回正挖地道,高射炮又暴吼一声,结果把地道震塌了,十几个人全埋在下面,害怕再塌,没人敢进去往外掏,就地葬了。高射炮就在这十几个人里面。

十五年后,高小炮去军事工地找过,想把他爹迁回老家的祖坟,可是那里探出了大煤矿,早已经开了矿,没找到。

二十年后的一天,小顺子和筛子头在省城光明巷的“八大碗”见了面。这是他们分别二十年后的第一次见面。

这时间的小顺子已经是齐嘉暀了。“暀”有“光”、“德”之意,在许多人看来是一个极其生僻的字,其实在古代同“旺”,小顺子翻了几本字典,才选准了这个字。小顺子从小就觉得自己的官名齐家旺(包括小名小顺子)太土,一直在努力改自己的名字,他曾经给自己取过齐红旗、齐志兵、齐卫红、齐丹心、齐忠诚等都被他爹否定了,他爹说你是齐家“家”字辈的,名字从家谱上得来,改成这样,乱了宗谱,这是大逆不道的事。恢复高考后,小顺子是复读了五年才考上了大学,成为大学里那批大学生中年龄最大的。转户口的时候,小顺子将自己的官名改成齐嘉暀,与齐家旺音同字不同。他爹依然不同意,说改名字就是改家谱,只有族长才能改。小顺子耐心地说名字只是叫的,谁老往纸上写,一叫还不是齐家旺,家里写的时候还写原来的名字。他爹只能认了,这时候他已经管不了小顺子了,人家已经是大学生了嘛。

这时候的筛子头也不是陶永红,而是陶新疆了。筛子头最初的官名陶有福,小学时他就自作主张改为陶永红,他爹很赞同地认可了。当然这名字筛子头是从一个叫顾永红的知青的名字套用来的。就在高射炮判刑那年的深秋,老埂坪大队发生了一次政变,陶世宽被捉在红莲的炕上。红莲是河谷大队大地主李上宽的女儿,因为成分,结果作风问题就上升为思想路线斗争,这个问题的性质就严重了。陶世宽被戴了顶现行反革命的帽子,押上了批斗台。筛子头原本在这个冬季要参军的,最终梦想成为泡影。筛子头一家在老埂坪单门独户,又是个独子,先后被乍耳朵兄弟围住打过几次,便离开了老埂坪,一路扒车揽活到了新疆。晃荡几年后,跟着兵团四处拓荒,后来进入农场,成了一名农场工人。落户时筛子头把名字改成陶新疆,场长说陶永红这名字挺好,为啥要改了,你不会背后隐藏着啥政治问题吧。筛子头说我热爱新疆,热爱兵团,热爱农场。场长说这都是屁话,不同意筛子头改名字。筛子头那时候已经很会来事了,他请场长喝酒,给场长送烟,场长后来说想改就改吧,咱们农场往深里挖,都是从关内逃出来,全他娘是一沟子屎,没几个干净的屁股。

两个人一人先喝下去半瓶野糜子酒,自然说起了过去,齐嘉暀首先提起的就是反动标语。

陶新疆说:“还没忘?”

齐嘉暀说:“多少年了,那时候背了多少条毛主席语录(他曾经一口气一字不差背诵毛主席的三篇文章而获得县革委政府的表彰奖励)都忘记了,唯独那段文字记忆犹新,我时不时把那段文字写出来,就是琢磨不出反动标语来。”

陶新疆说:“这么执著。”

齐嘉暀说:“有时候连做梦都梦着在想那反动标语。”

说着,齐嘉暀问服务员要了纸笔,把那段话在又写了出来。

“你当时说反动标语是十五个字,没错吧?”齐嘉暀说。

陶新疆点点头,说:“是三条十五个字,我也记得很清楚。”

齐嘉暀咬着圆珠笔说:“应该说这段话里包含着那十五个字对不,可我想破脑壳,加上墙壁上原有的两条标语,就是拼不出三JHmO05EERpgC+GO0TTw+Sn7+hwAWf1mJqZ4S8ohhwVk=条十五个字的反动标语。”

陶新疆说:“你记得我给你说过有六个字不是反革命写的吗?那这段话里就只能有九个字。”

齐嘉暀说:“这段话里我只找到了两个适用于反动标语的字。”

说着就把“革命小将跌倒了,陶罐打碎了”两句话中的“打”“倒”两字圈了出来。

“其实这段话里还有三个字。”陶新疆把“世界……宽容……陶罐”三个词里的“陶”“世”“宽”三个字圈了出来。

齐嘉暀惊叫:“打倒陶世宽,打倒你爹?”

陶新疆哈哈大笑说:“不是我爹难道还是你爹。”

齐嘉暀说:“你说反革命只写了九个字?”

陶新疆说:“还记得我说过反动标语是用了标语上的字吗?”

齐嘉暀说:“等等,你别说。”说着把墙壁上原有的两条标语写了出来: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然后在“万岁”上打个×,说:“这两条其实那时间我就想出来了,就是打倒你爹把我搅糊涂了,”想想又说,“其实反动标语还可以少写四个字,写一个‘打倒’,用箭头跟毛主席、共产党和陶世宽连起来。”

齐嘉暀长长吁出一口气来,说:“打倒陶世宽,打倒陶世宽,要说真正的反动标语,就这一条!”

两个人碰了一杯酒,齐嘉暀说:“打倒陶世宽,打倒陶世宽,”又说,“你爹够伟大的,和毛主席、共产党并列哩。”

陶新疆笑了,说:“咋了,我爹那时也是个风云人物嘛。”

齐嘉暀说:“反动标语真是高射炮写的?当时没咋想,后来我一EYmVLGNUEEXJHslApxnGUzK8VjuarhTU2mx2x7c7KCI=直在想,有些不相信。”

陶新疆说:“我爹自己写的。”

齐嘉暀说:“你爹自己写的?为啥?”

陶新疆说:“为了红莲,陷害高射炮。”

齐嘉暀说:“为啥?”

陶新疆说:“红莲给我爹说晚上有人敲她的门,而且从门缝里说不开门,就告发我爹和红莲的关系,再不就捉你们的奸,把你们押上批斗台,踩上一万只脚,永世不得翻身。你想一个大队长和地主的女儿搞在一起,那还不一下子就把我爹日塌了?我爹说你把人给我盯住。就把手电筒留给了红莲。结果,一天晚上又有人去敲门,红莲到门前突然打开手电筒从门缝开了门,竟然是高射炮。”

齐嘉暀说:“这么说高射炮也不冤枉。”

陶新疆说:“其实高射炮是冤枉的。那时候老埂坪养母猪的人多,高射炮养着个公猪你记得吧,专门给母猪打圈(配种)收钱收粮,一头母猪打圈他要收两升麦子或三升糜子。红莲家的母猪发情,跳进他家猪圈里去了,他去找红莲是要跟红莲说明白,答应给三升麦子或五升糜子,他就让红莲家的母猪在他家猪圈里过夜,不给的话他就把母猪给赶出来。我爹给捉了奸打成现行反革命后,红莲后来逃跑了,一直找到了高射炮,问高射炮时高射炮说的。”

齐嘉暀说:“那敲门的到底是谁?”

“高射炮给抓了之后,可还有人敲红莲的门,我爹就守在红莲家里,有一个晚上,那敲门声就响起来了,我爹从窑窗把手电打出去,”陶新疆停顿一下,看了齐嘉暀一眼说,“看到的是你爹。”

齐嘉暀“呃”了一声。

陶新疆端起酒杯,在齐嘉暀酒杯上撞了一下,一饮而尽说:“我爹拉开门扑出去,就给了爹一个砍脖子。我爹肯定是给气疯了,要不然他可以不动声色,以后再慢慢收拾你爹,他是大队支书嘛,把你家成分改成富农,或者找个茬给你爹扣顶反革命帽子啥的,想咋收拾就咋收拾,也不致于让你爹策动人捉奸。捉了奸,丢了大队支书不说,把我的前途也断送了。”

有一回,筛子头点了乍耳朵家的柴禾垛,那是积攒了几年的大柴禾垛,给他爹连砍了五个砍脖,一连几天,筛子头都扭着脖子,说老觉得脖子围着厚厚的羊毛围脖。筛子头气不过,一个夜晚,叫了他尾随着一个黑影进了红莲家,在接连几声咳嗽里他听出来是陶世宽,从老旧门板裂开的缝隙里,他们听到了那种疯狂的声音,他才知道陶世宽跟红莲偷在一起。有一回,他又尾随着一个黑影进了红莲家院子,可那黑影在红莲门前好长时间,没进得了红莲的门,从院里出来的时候,隐在墙根的他从烟头一明一暗微光中看清楚了,竟然是他爹。

齐嘉暀说:“你爹够胆大的,自己写反动标语。”

陶新疆说:“那时间谁会怀疑大队支书。”

齐嘉暀一举拳头说:“打倒陶世宽!”

陶新疆也一举拳头说:“打倒陶世宽!”

两个人把两瓶酒摔到地上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