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多次问我的爷爷,我们到底是穷人还是富人?每次问到这样的问题,爷爷总是很焦虑,紧皱起眉头来。他愈是焦虑,我便愈加想要把这件事情弄清楚,于是我便拉着他的胳膊撒起娇来,他枯瘦的身体就像一棵小树就要被我连根拔起。最后我的爷爷不得不害羞地告诉我说:你想做穷人就是穷人,想当富人就是富人,随便你。我当然知道爷爷的意思,说我们是穷人是因为我们身无分文,还常常为填饱肚子而发愁,说我们是富人是因为别人欠我们一笔巨债未还,我们即是债主。
如果一个人身无分文,但有一些数目可观的钱属于他,只是在别人身上,那么他算是什么样的人?那么说他可以是一个穷人,也可以是一个富人;他算作一个穷人,也算作一个富人;他既是穷人也是富人;他既不是穷人也不是富人;有的人把他看作穷人,有的人把他看作富人;他是穷人里的富人,也是富人里的穷人;他成不了穷人,也成不了富人;他看起来是穷人,但却是富人,他看起来是富人,但却是穷人;你不能把他按穷人对待,也不能把他按富人来对待;他又穷又富,他又富又穷;他是穷人不穷,富人不富;他是穷富人,又是富穷人。
这个村子在一个大陡坡下,我们的先人都是懒惰的庄稼汉,他们给这个村子取的名字就叫大陡坡,你听到这个名字就可以想象这个村子现在的困苦以及毫无希望的的未来。这个村子的坡顶上建着一座高宅大院,而坡底则是一个个低矮的草房子,它们就像是一块块随意乱摆的石头,谁都会为这些石头没有被洪水冲走而感到幸运。很多年前,我高祖父因为掌握了通往女人身边的秘密通道,而终日和各色女人翻滚在一起,人们总是在拂晓时看到他光着屁股在牛棚里昏昏睡去。村子里的人把他称作:玩女人的刘。当时村子里还有另外一个我们的先辈,人们把他称作“咳嗽荣”,也就是猪肉荣的高祖父。因为他抽大烟,总是喜欢把自己1TiNp1v3OeYfXGCbFMKnLCWPDMaIN82WRyomJxtvSdk=裹在烟雾里,他拼命地咳嗽,反复把咳出来的肺再塞进胸膛里。玩女人不需要花钱,但抽大烟却离不开钞票,作为同样喜欢胡闹的人,二人成了至交。为此,我的高祖父一次一次的把钱交给猪肉荣的高祖父,他希望后者无休止地咳嗽下去,还相约一起离开这困苦的人世间。但后来,事情却发生了难以预料的变化,猪肉荣的高祖父背信弃义,不但停止了咳嗽,还用我高祖父给他的钱做起了猪肉生意。当时我的高祖父已形同枯槁,不久后带着满腹的怨气离开了人世,在他快要咽气的时候对我的曾祖父说:我给你们留下了财产在咳嗽荣那里。后来我们的情况每况愈下,我的曾祖父虽然不玩女人,却喜欢发呆,他的一生很快就过去了,在离去的时候,曾祖父说了和高祖父差不多的话:我们的财产在咳嗽荣的儿子那里。再后来,就是我的祖父了,有关于我的祖父,你们是了解的,他的一生都龟缩在墙脚,最喜欢干的事就是打洞,命运比一只老鼠又强多少呢?但咳嗽荣那边却不一样,咳嗽荣、咳嗽荣的儿子、猪肉荣,他们家人丁兴旺,一个比一个会捅刀子,把猪追得满街跑,钱多得在口袋里塞不下。
我于八年前离开这个村子,那时我还只是一个孩子,我想要得到一大笔钱,把这穷困的日子一脚踢开,我多次提出找猪肉荣索债的想法,但遭到了爷爷的劝阻,他一开始哭哭啼啼,后来干脆给我跪了下来,他对我说:只要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就是没我吃的,你也不会饿肚子。
我的爷爷总爱讲道理,反反复复讲那些毫无来由的道理,可每次只能加深我对他的恨。看到我不为所动,他干脆在我的脚下打起滚来,还翻起了白眼,这一切实在令人费解。我问爷爷,你所恐惧的是什么?后来爷爷告诉我说:猪肉荣是羞辱人的恶魔,你知道被羞辱的滋味吗?
不知道,难道比死还难受吗?我说。
当然,被羞辱的滋味比死要难受一千倍,一万倍。
后来,我把爷爷一脚踢开就冲出了家门,我听到屋子里有头颅反复撞在地上的声响。
记得那天晚上没有一丝风,天上有一些奇形怪状的乌云遮挡着月光,有几颗星星快速向天边移动着,我攀上了猪肉荣家旁边的大树,为了使那些摇晃不止的树枝不被人怀疑,我还学了一声乌鸦叫,可却惊起了一群乌鸦向着夜幕中飞去。我看到猪肉荣的院子里升腾着一些氤氲的雾气,只有当一阵风来临时雾气才会被驱散,使人可以看清院子里的样子。院子里的墙上插着几支浓烟滚滚的松明,在一旁有一口巨大的锅翻滚着开水,雾气正是来自于那里。一些光着膊子的大汉在忙碌着,他们往锅里添水,还拎起沸水滚过的大肥猪扔到一边。这时,有一个穿着马褂的小瘦子从厅堂里走出来,他戴着毛毡,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这定是猪肉荣无疑了,这就是那把爷爷吓破胆的猪肉荣,欠债不还的猪肉荣。
猪肉荣来到那些被开水烫过的肥猪旁边,从腰里掏出一根又长又粗的管子,他挽起袖子伏身趴到那些猪的屁股上,把管子插进猪腚里,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吹了起来,他吹得很卖力而满足,甚至有些兴奋,那些猪的身体圆滚滚的如同即将爆裂,被吹过的猪又被那些大汉抱到案板上嚓嚓嚓嚓刮起毛来。猪肉荣或许有些不尽兴,他挥了挥手,就有几个大汉脱了裤子,赤裸着身体站到墙根,把屁股熟练地撅向猪肉荣。猪肉荣同样的把管子插到大汉的屁股后面更加卖力的吹起来,那些大汉不知是快活还是痛苦发出了猪叫一样的呐喊,这使猪肉荣更加兴奋,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身体随后抽搐起来,之后他慢慢地转身朝着我的方向哈哈大笑着,笑声中又带着哭腔使人头皮发麻,他突然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我说:这一切都是我的,你们休想拿走半点。
因为恐惧,我从树上摔了下来,脑袋先着了地,但我还是扶着剧痛的脖子跌跌撞撞地向山坡外冲出,我感到猪肉荣的那根手指正追了上来在我的屁股后面戳着,我一口气跑到了山外,带着一颗惊惧的心与这个夜晚痛苦的回忆。
这些年我在别的地方干过牵马的,干过搓草绳的,帮人过河的,代人生子的,干过时间最久的是鬼打灯,就是提着灯笼照着夜行人的路,不使他们轻易被石头绊倒(这是我最谈得上满意的差事了)。总之,我干过连自己都想不清楚有多少种差事,这些差事使我学会了屈从,无限制的屈从,任何对别人意志的违背都将使自己陷入麻烦的泥沼,因此只有屈从才会断绝了与别人的瓜葛,才能使自己心安理得。我变得日益懦弱,但我毫不在乎,就是靠着这懦弱,我才很好地保护了自己,要知道这山外的世界到处都是打打杀杀的事情,很多人都是因为太过鲁莽年纪轻轻就丧了命。我日渐思念我的爷爷,他是多么懦弱,想到他,我的泪水几乎要淌出来。
记得回到村子那天是一个阴霾的日子,我看到那个陡坡更加陡峭了,愈加像一座悬崖,而猪肉荣的高宅大院就立在崖顶,孤零零地摇摇欲坠。坡底的房子愈加难以辨认,他们不但被杂草掩埋,而且以令人难以察觉的速度下沉,简直就成了一座座坟包。凭着门楣上对联歪歪扭扭的字迹我找到了爷爷家,每次看到这副对联我总会羞愧难当,这一点在八年后一点也没变,那上面写着:院里栽着摇钱树,屋里藏着聚宝盆,横批是:富足之家。
屋子里的情景令我目瞪口呆,一座巨大的土堆几乎要把里面填满,只有墙脚露出一个黑森森的洞口。我知道爷爷向来爱打洞,但想不到这次他搞了一个这么大的。
我钻进洞里来,这里不但局促狭窄,而且憋闷的空气令人窒息。一开始尚可躬身前行,后来只能跪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挪移。当我终于来到地洞的尽头,爷爷正跪在地上,一点一点地刻着泥土,他拿着一把小铲子,趴在墙上,仿佛沉睡已久。这些年爷爷几乎没怎么变,他跪着的姿势还是那样卑微与下贱。他的头发花白,连身体上也结满了白霜,当他转过身来,我看到他的嘴巴深深地陷了下去,眼睛被埋进了一堆皱褶里。
爷爷呀爷爷,你这个样子干了多久了?我问道。
有多年了吧,从你离开村子的那一刻起,我就决心要做点实际的事情等待你。
我知道你早晚会会回来,因为我了解你就像了解我自己,我知道你在外面撑不了多久,在那些羞辱面前你一击就倒,你就承认自己的无能与懦弱吧,谁让你是这个家的后代。我看到爷爷真是得意不已,为着自己预言的实现。
我是过来人,当年我比你更加年轻气盛更加爱冲动,可我在外面转了三圈最终还是再回到了这里,我没有能从外面得到一丝一毫的恩惠,外面的世界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们唯一拥有的就是这笔债务,唯一能做的就是从猪肉荣那里讨回这笔债。
那么我亲爱的爷爷,你现在有没有什么好的办法?
没有,一点办法也没有,除了挖这条地道,目前还没有更好的办法。你知道的,我始终不想见到猪肉荣,我无法说服自己去见这个恶魔,而挖这条地道很好地延缓了我做出决定的速度,在挖的过程中,我可以更好地想象见到他时的种种情境,目前我想象到的有一千多种了吧,甚至还要更多,但是这些还不够,相对于那个羞辱人的恶魔的鬼点子,这些远远不够。要知道在每一次的想象中,必然会以失败而告终。有好几次,我不但没有索来钱甚至还搭上了命,还有一次是光着身子死去的。在所有的想象中,我受尽了百般凌辱,所有的路都不通,不是迷宫就是陷阱,每次你走到尽头,猪肉荣就在那儿等着你,这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只有在这地道里,我才会感觉安心些,我们一点点的靠近猪肉荣的家,而他还蒙在鼓里,一无所知,这样我便有了尽可能多的时间去预料那在未来发生的一切。这很重要不是吗?鲁莽只能犯下低级错误,充分的心里准备十分重要。
爷爷想象的索债情境一:那天天气很冷,天空中飘着雪片,我解开衣扣让风雪吹进我的胸膛,我还拖着一条腿,就象是刚刚被人打折,我把脑袋缩在脖子里,希望这一切足可以换一点同情心来。我有气无力地叩响了猪肉荣家的门环,一个猴子样的门童打开了门,我进到里面,看到院子里到处都是油腻的猪下水,一截猪大肠还缠到了我的脚脖子上,富人家里总是有点不干不净。我提出了要见猪肉荣的想法,但门童告诉我他们家老爷正在快活。快活?我想这是当然的事情,富人总是在快活的!那么他是在抽大烟还是在玩女人?门童诡秘地摇摇头:都不是,老爷在练憋气。当我们来到大堂里,眼前一溜摆着蓄满水的大缸,猪肉荣正赤着上身,把脑袋插进水里,而旁边一个胖女人正在数数。伴着身体的一阵颤栗,猪肉荣把身体从水中拔出,我看到他的脸色憋得紫青如猪肝,他一边像鸭子一样扑楞着脑袋甩着水花,一边大口地喘息着,还从喉咙里发出了舒服的呻吟。待气息稍稍平静,他又迫不及待把头插进缸里。这样反反复复,直到黄昏日落,他才注意到我。他一边擦着脸上的水珠,一边来到我的面前,他把鼻子凑到我的脸上闻了闻,就像要与我亲热一番,接着皱起了眉头,好新鲜的泥土味!他对我说。你知道吗,那种要死要活的感觉,那种窒息的滋味,真是舒服呀,你要不要试一试呀,他指着那一溜缸说,试一试吧,土包子,试试你能撑多久,你这个土包子的后代。
这条通往猪肉荣家的地道潮湿又阴冷,常常带着一股莫名的风,然而不知为什么我们的感受却有点出人意料,这里不是阴冷而是温暖,不是憋闷而是舒畅,我们大口喘息着这并非人间的珍贵气息,再也不用过那种惶惶不可终日的生活。在这里我们以苦为乐。日复一日的爬行使我们喜欢上了这种姿式,这种安全而自由的姿式。我和爷爷相视而笑,心里交融着惺惺相惜的暖流。爷爷呀爷爷,你爬得还是不够好呀,总会露出一些不该有的破绽,你的脑袋再缩进去一点,屁股再撅得高一些,最好是再吐出舌头,这才像是一个卑贱之家的老前辈,否则你将很快被你的孙子超越。
爷爷想象的索债场景二:那天我决定不顾一切索回这笔债。不顾一切就是甘心把性命搭上。想一想吧,连死都不怕那还有什么可值得畏惧的。当我想到这些,我看到我的腹部很快鼓了起来,眼珠子也瞪了起来,如同一只蛤蟆充满了气息,拖着这僵硬的身躯我终于爬上了山坡。到达坡顶时我已累得精疲力竭,雪上加霜的是我在这时又不停地放起屁来,眼看着我那气鼓鼓的身躯一点点地缩小,直到和以前一样肚皮再次贴到后背上,露出一根根树枝一样的肋条,露出了我的本来面目,真是让人沮丧,为什么假象总是难以保持长久。记得来到猪肉荣家的门前时,天已经黑了,真想不到我竟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来爬这道该死的驴球山坡,难道真地像他们说的那样,这道坡是越来越长了。我这样一跌三撞的推开猪肉荣家的门,一切都在意料中,我刚进门就被从天而降的一面大网罩了起来,我听到他们说:又抓到一只,坡下人,这一只更瘦。要不是精疲力竭的缘故,我足可以从那些巨大的网孔里钻出去,逃之夭夭。我被挂上了肉架,脑袋耷拉在胸前,脚尖刚好离开地面。这里的肉架可真多,高高低低,总有一个是适合我的。猪肉荣端个茶壶来到我面前,他围着我转了三圈说:这一个倒是少见呀,你不是来要我的命,也不是来偷我的肉,因为你既没有尿裤子,也没有打哆嗦,那你是为什么而来呢?他在我面前坐下来,一边啜着茶,一边摇着脑袋。这些坡底人的肚子里藏着一些什么球心事呢?他对他身边的那些壮汉说,他们摇着头,样子更加困惑。后来,我们就玩起了一种叫死不说的游戏。我咬紧牙关,关闭了一切通道。接着他们用上了坡底人传说中的灌猪油刑罚,因为这恶心的猪油一灌进坡底人的肚子里,他们就毫无例外地呕吐起来,连那些埋在心底的秘密也一并呕吐而出。但我不一样,我不但不厌恶这猪油倒是特别喜欢那种滑腻的感觉,这比那些我们终日吞咽的枯枝败叶强十倍百倍。我那枯瘦的身躯就如一个空空的大皮囊灌也灌不满。那些猪油咕咚咚流进我腹中那干旱的土地,滋润的感觉使我像一棵复活的枯草。
后来我被几个壮汉拎着脖子从坡顶上扔下来,他们恼怒不已,把门关得震天响,我圆滚滚的身躯从坡上滚下来,在到达坡底时我才睁开了眼睛。我看到清晨的薄雾与晨曦卷成了一个彩色的旋涡,令人晕眩。我又回到了坡底,我暗自庆幸对于索债的事情只字未提,真是危险啊,好在一切又回到了从前,终究没有做出出格的举止来,使事情陷入到难堪的境地。
猪肉荣家到底欠我们家多少钱?记得小时候,当我问起这样的问题,爷爷总是勃然大怒,他嘴巴几乎要歪到脖子后面,眼睛变成了三角,颤着脑袋一步步逼近我,他趴在我的脸上对我说:别问这么愚蠢的问题,这会让你变傻变鲁莽。现在爷爷老了,我不再担心他的恼怒,我问他:猪肉荣家欠我们的钱能不能盖一座像他家一样的高宅大院。这次爷爷不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远远不够,确切地说那些钱只够买上几块瓦片的。但重要的是,猪肉荣家正是靠这笔钱才干起了生意,这笔钱是本钱,而我们正是因为失去了这笔钱才变得穷困潦倒,是改变我们命运的罪魁祸首。
那么你打算索回多少来,猪肉荣那里有多少是属于我们的?
爷爷诡秘地笑道:我倒想听听你的想法,听听疥哈蟆是怎么叫的?狗肚子里是什么下水?绿豆蝇有几把刷子?
爷爷呀爷爷,真地是你最了解我,最会给我出难题?你知道我最不擅长的就是计算,对于金钱的数量我只能说出一些大概,我是靠想象生活的。
我是这样想的,我对爷爷说:其实我觉得猪肉荣家不必还给我们多少钱,你看目前我们已经不需要钱了,因为我们已经穷透了,已经穷到了底,穷得无可救药,多少钱也改变不了我们。我只是觉得我们需要的是公平,猪肉荣家应该付出相应的代价,他们也应遭受贫穷,从此永远的衰落下去。这就是他欠我们的债。
真的是痴心妄想!接着爷爷又对着洞里的墙壁叹息着:你们呀你们,你们何时才能不带着莫名的恨,你的高祖父、曾祖父在死去的时候无不咬呀切齿,遗恨人间,还有你的父亲,你应知道他是怎么死去的?
我了解一些,好像和我有点关系?
当然,他是在你出生的那一刹那咬舌自尽的,他悲痛欲绝,他恨你的母亲在草垛里擅自决定把你生下。他无法想象未来的生活,他总是认为一个人说服自己活在这个世上已经够不容易的了,而现在又多了一个你,这使他走上了绝路,不得不自绝此生。
你看吧,现在你也是这样,你的恨一点也不比你的祖辈们少。只有我和你们不同,这个家里几辈子的委屈都要由我一个人来受。说着说着爷爷掩面哭泣起来,一些污浊的泥水从他的指缝里流出来。
我曾经奉劝你的母亲留下来,不要顾及人家那些公媳不得合房的世俗偏见,我们可以组成一个家。任凭我怎样苦心婆心,甚至是哀求,但都没有用,你的母亲还是走了,她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大陡坡,自此再也没有她的消息。而你像你爸爸称呼你的那样,真真正正成了一个野种。
爷爷想象的索债的情景三:一个人所遭受的羞辱最大莫过什么,不是用膝盖走路,也不是学狗叫,更不是钻别人的胯下,这些都不是,而是吃粪便,吃猪大肠里热烘烘的粪便,这还不够,是和羞辱你的人一起,面带微笑的大口大口的吞咽。
记得那是一个春天,大陡坡上的积雪开始融化,一些绿色的草芽从潮湿的泥土里钻出来,这使人心里萌生出许多希望。从那座高宅大院里常常传出一些欢声笑语,听到这些声音,我们心里也温暖了许多。村子里的人带着莫名其妙的眼神对我说:去看看吧,说不定情况没有那么糟。我推开猪肉荣家的门,门只是虚掩着,我刚刚把脑袋伸进门缝,想往里面看个究竟,就被候在门后的两个门童架起了胳膊,他们的样子很是开心,推推搡搡把我往堂屋里赶,其中一个着急地说:午饭就要开始了,你怎么才来呀。另一个说:是呀,要是晚了,饭凉了就不好吃了。来到堂屋里,里面摆着好多的饭桌,但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有几个的面孔比较熟悉,像是坡底的人。这时猪肉荣一边挽袖子一边从外面走进来,他的脸色有些不悦,问道:今天的客人怎么这么少啊?侍候在一边的管家马上答道:今天的节气是春分,坡底的人大概都到地里去撒种子了。猪肉荣摇头叹息着说:徒劳啊徒劳啊,这些没出息的庄稼人。他坐到我的身边来,看着我:新客人?我点点头。我想你一定知道我是谁,我的太爷爷还有曾爷爷,我的祖上……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他不耐烦地打断了我。别这么啰嗦,吃饭时说这些死人真是扫兴,他看着我微笑着,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两个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的屠夫从外面端着一盆热腾腾的东西来到我们面前。猪肉荣舀了一些放到我面前的碗里,吃吧,吃吧,趁热,待凉了就会有些腥味,这美味都是趁热吃的。我看到那是一小团黄色的草渣,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腐味。这是猪粪吗?我心悸地问道。你们这些土包子,就只知道这些肮脏的东西。这哪里是猪粪,这是刚刚宰掉的猪大肠里的草料,要吃猪粪你应到猪圈里。说完他看了管家一眼,两人哧哧地笑了起来。快吃吧,我看着你吃,吃得高兴点,别这样扭扭捏捏的。猪肉荣贴在我耳边说。接着他也为自己的碗里添了一些,心满意足地吃起来。整个堂屋里悄无声息,大家都在埋头吞咽,那几个坡底人脑袋几乎就要耷拉到碗里去,好像脖子被折断了一样。
午餐过后,我突然恨起自己来,那些猪肠里食物的残渣在我的腹中生出无限的怨气,它们就像是一些密布的乌云在我的身体升腾着,猪肉荣打着饱嗝对我说:这样不是很好吗?你们终于吃到了一直想吃的东西。他的脸上映起了一些红晕,像是在为什么而沉醉。愈是如此,我对自己的恨愈是加重。那些坡底人大概和我是一样的,他们带着谦卑的表情,捏着衣角离去,一推开门就看不到了他们的影子,那道陡坡仿佛是悬崖,而他们跳了下去。但奇怪的是我不得不一遍遍体味着那嘴巴里的滋味,我觉得对自己的恨还远远不够,而我的卑贱还留有太多的余地,真地好希望成为这午餐的常客。
如果这条地洞永远没有尽头该有多好。我的爷爷常常这样说,因而他的每一个动作变得更加迟疑。这是大地复苏的季节,冰雪消融,我们的地洞里变得潮湿不堪,甚至有石缝里的细流在脚下汇成了小河。
爷爷的身形现在真地成了一张弓,如果强行使其站直将会冒着腰肢折断的危险。而我终日抄着袖管坐在一旁打瞌睡,我从不愿帮他一把,因为我开始怀疑他所做的一切,甚至带着厌恶。我唉声叹气地呆在爷爷后面,像用一条无形的鞭子带着怨气抽打着自己的牛,我激励他前行,企盼着未知的恶果出现,给爷爷一次彻头彻尾的打击,完全地毁灭那本不存在的希望。想到这些,一股冷冷的风就从我的鼻孔里喷出。
终于有一天,我听到爷爷说:我的天哪!接着我看到石缝里的细流变成了汩汩的大水,带着血色与油脂,散发出腥臭的气味,一些猪下水混杂在脏水里,他们瓢泼一样地浇在爷爷脑袋上,还有一截猪肠子搭在了他的肩上,像是一根荣耀的绶带,我的爷爷酣畅地享受着这一切,喉咙里发出啊啊的呻吟声。很显然在我们头顶即是猪肉荣的家了。爷爷呀爷爷,现在我们走到了尽头,你毫无退路,必须去面对,现在就看你的了,我很想知道,当爬到上面去后,见到猪肉荣,你的第一句话将会是什么,而这完全超乎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