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莫三觉得,莫庄人的生活就像村外随处可见的枣树,不慌不忙,但又有滋有味儿,当然除了他。暮春时节,暖和得让人将要冒汗,貌似干枯的枣树才会慢吞吞地被和煦的风催出嫩叶。当其他树木黄叶飘零,它们依然叶满枝头,甚至落雪以后,也定有几个干枣赖着不肯掉落,恋在枝头悠来荡去。枣树年复一年的荣枯中,莫三过着谨小慎微的日子。
小时候莫三没吃过什么好东西,那时候蔓茎正大行其道。这是莫庄特产,根茎作物,属于比较低级的粮食替代充饥品,状似短萝卜,孩童拳头大小,圆锥样,皮白或红,其瓤或黄或白。吃到嘴里有土气变异的怪味道,也甜也面,易致屁声不绝,其臭出众。蔓茎给莫三的味蕾烙上了深深的印迹,永不磨灭。
老婆玉莲煮了一锅小米粥——莫三的最爱,不稠不稀的那种——喝着了多半碗,莫三突然抿住了嘴,低声暗咳了一声,小眼睛翻了翻,然后仔细地吐出一粒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物什,莫三震惊地瞪大了小眼睛,审贼似地质问玉莲:蔓茎!你放蔓茎了?玉莲对此充满着疑惑,同时也很惊讶。她趴在桌子上细细地研究了半天,最终承认她为猪剁过蔓茎,或许溅到了小米袋中的。虽然讨厌蔓茎,但幸亏有了蔓茎,莫三没饿死,还被滋养成了车轴汉子。偏偏莫庄街巷窄,屋起得也不高,莫三随时要提防碰头,久而久之,养成了习惯,活像一个从书本上走下来的硕大问号在路上移动。莫庄人公认叫他“难入殓”,担心他死后没办法放进棺材。
莫三对玉莲不满,当然不止于无心之失把蔓茎放进粥里。玉莲这个娘们儿毛病太多,实在不顺眼得很。比如,她的呼噜声震环宇。如果外面来了贼人,听到呼噜声,认定睡得熟,翻墙而进,而且还拿了刀,莫老八家那样的杀猪刀,或者就是莫老八,该怎么办?莫老八不是好东西,凶巴巴的,整天杀猪卖肉,莫三算计过,他卖那么多的肉,但猪头咋会这么少?他卖的全是猪肉吗?会不会是……莫三把头埋头被子里,不敢往下想下去了。
玉莲下地锁门,从来只锁一个,莫三又恨又气:说过多少回了,你要不用,我买的那些锁不就白费了?开锁回家,对莫三来说,是繁复浩大的工程,把那堆钥匙与锁头一一对应,的确不是件容易事儿。可恶的玉莲等不及,竟然跨墙而入,要知道那墙比膝盖要高不少呢,也不怕摔断那两条短腿!
莫三原先还有些胆量,起码敢于谨慎地捉住一只蟋蟀或蚂蚱,也敢站着撒尿,也能在距莫干河岸百米开外的地方站立一小时,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看一分钟就眼晕,然后蹲下,继而掉头就跑。莫三跑起来很具观赏性,步伐细碎,但速度不慢,家织布很粗的青蓝格子大褂,从不系扣,飘在半空,起起伏伏,单看上半身的背影,仿佛一位纵马驰骋草原的骑手,但出现在莫庄光秃秃的街头,像出殡时吹鼓手错吹了《步步高》。
莫庄的狗中不知好歹的家伙居多,莫三越是急匆匆地跑,它们越是吆三喝四地穷追,中间陆续有不明真相但极其好事儿的黄狗白狗、白狗黄狗加入,干燥的街面上铺满的浮土,被惊动起来。于是,莫庄的街上,时常会出现一道迷蒙的黄尘,滚滚而来,特别是在晴朗无风沉闷的夏天,就像平空竖起半道土墙,近前才会发现,里面其实是莫三和群情激昂的土狗。莫三气喘吁吁地跑回家,把群狗关在门外,一个劲儿地擦汗,拍着胸脯,庆幸地对玉莲说:多亏我跑得快,要不就掉进河里了!玉莲问他从菜畦摘没摘回黄瓜。莫三说,反正我是不去了,咱们莫庄也是的,菜畦偏偏分在莫干河边,还让人吃不吃菜啦?玉莲叹口气,说那咱们只吃老盐咸菜了。莫三说行啊,总比掉进莫干河里强。
莫三怕水,怕盛水的物什,比如缸和盆,很少去有水的地方,比如湾和坑塘河渠。甚至很少喝水,所以他的嘴唇时常干裂着,嘴角缀着粘稠的谷粒大小的白沫。自打柱子走了之后,不知不觉间,莫三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2
柱子六岁那年淹死在莫干河。夏天,“数伏”(三伏开始第一天)那天,柱子就着麻汁吃了一大碗面条,吃得稀里哗啦,吃得满头大汗,放下碗,柱子打了个饱嗝,然后神往地感叹:要是天天过数伏多好!过了晌午,跟着大孩子们去了三里外的莫干河。大孩子们下水洗澡,让柱子看着衣服。大孩子们兴尽上岸,只看到了衣服,没看到柱子,以为他回家去了,还怪他不牢靠,没长性。回莫庄才知道柱子没回家。莫三和玉莲立时急了眼,大呼小叫地奔向莫干河。柱子最终捞上来已经月上枝头,鸡归窝猪进圈了。
那天,乡亲翻遍莫庄也不见胡大夫的踪迹,不知叫何庄何村请了去。有几人记得胡大夫的法子,七嘴八舌地支使早乱了方寸的莫三,找来全身金黄的母牛,把柱子爬卧在牛背上,莫三牵着牛在前,玉莲扶着柱子,一前一后,与沉默的黄牛,在空旷的场院转圈。伏天深夜的月亮,像是刚从蒸笼里提出来,雾气蒙蒙,直至模糊难辨。
清晨,柱子还是没有醒来。莫三在乱坟岗上挖了个深坑,仔仔细细地埋了那早已冰凉的尸体。埋罢最后一掀土,莫三突然感觉到恶心,前所未有,不可抑制地恶心,接着他吐了,一口接一口,翻江倒海,吐到地上一大摊浓浓的黑粥,很腥,但又不像血那样红。回家的路上,莫三觉得自个儿身体非常轻,像鸡毛一样,如果风再大点儿,他一定能被卷起来,从漫无边际的玉米地上空一掠而过。
此后几个月,莫三每天晨起,总会对玉莲念叨一句:真不该让孩子在到处是水的伏天出门。直到那场大雪。
莫三家对门邻居玉琴,一个长着丹凤眼的女人,与丈夫外出打工,在某个巨大的城市,擦一座巨大的高楼玻璃,绳子突然断了,二十层摔下来,当场死掉。可怜的可可成了没妈的孩子。这个消息传到莫庄不久,冬天来临,下起了空前绝后的大雪,七天七夜不停歇,把莫庄差不多埋起来了。莫庄人进进出出,只好从雪里挖出狭长的通道。
莫庄的时间过得飞快,看似不经意间,原先的大湾被填死盖起了房屋,从前的荒碱地成了旱涝保收的良田。其间不停地添丁添人,也不停地有人死掉,有年长的,也有年少的,有无疾而终的,也有凶死的。活人的事儿记不暇,除了年节,谁能天天惦记死人呢?
绵长的日子像枣树枝杈密不可数。只是,莫三偶尔会梦到一个八岁的孩子喊他爸爸,梦醒了就推推身旁睡得死猪样的玉莲,问她:我们有过一个儿子吗?玉莲犹犹豫豫地说,你咋想起问这个?有……过吧?莫三很诧异地问:是吗?叫什么?玉莲说应该叫柱子。莫三“哦——”一声,然后翻过身,脑子里使劲地描摹梦里那个叫柱子的孩子,想得脑仁疼。直到院子中间枣树上的那只大公鸡,撕心裂肺地尖叫一声,惊破那沉重的黑幕。
夏天,还是数伏,莫三扛着锄去田里锄草。其实,莫庄人大多用药灭草了,用不着钻进密不透风的玉米丛林中拔草,但莫三仍然旧习不改。他左顾右盼地走在莫庄的街上,天太热,白亮的日光很明显怀着在莫庄点把火的不良居心,土狗们担心毛被烤焦,藏得踪迹皆无。莫三的短衫没有系扣,露着黑中透红的皮肤。突然,那么一瞬间,他眼前的房屋,街边半死不活的槐树,全部向一侧倾斜,太阳变得暗淡无光,一切变得那么单薄,像没干的墨迹,一抹就消失了。接着,它们真的从莫三的眼前消失了。湍急的河流取代了街道,一个小男孩,就站在水上,他的眼睛明亮得如同暗夜里的星星,他把那嫩白如净藕的胳膊伸向莫三,清脆而欢欣地叫了一声:爸爸!莫三耳朵听得真真切切,他不知道该不该答应,然后就訇然倒地。
莫三送进医院的时候,嘴唇发黑,脸就像莫干河边菜畦里的茄子。他要比柱子幸运,胡大夫正无所事事地闲坐院门前的阴凉地里犯困,见乌压压一帮人急匆匆地奔他而来,知道出了大事,困意全无。
3
莫庄人最信胡大夫。胡大夫说能治,不管断气多长时间,定能活过来;胡大夫说没治,说死那是转眼的事儿。话说回来,胡大夫一般不会说没治。玉琴从高楼摔下,莫庄就有人说那是胡大夫没在跟前,要不的话也许还有救。
胡大夫祖上给皇上治过病,据说家里还存着从宫里带出来的御用医书。胡大夫人缘之所以好,是因为他不仅会给人瞧病,还会给驴马猪牛羊瞧病。胡大夫说,祖宗说过,万物同理,人畜同医。莫庄不少人和畜生受惠于胡大夫。胡大夫治病从不收钱,病患人家力所能及地送些胡大夫家中紧需的,比如一袋玉米或者半口袋面,或者半斤烟叶,多少不拘。胡大夫的媳妇,就是由他岳父送的。胡大夫的岳父——当时还没升格至此,只是普通病人——肚子中的瘤子神奇地消了,问胡大夫,说你现在缺啥?接着又说,我看你啥也不缺,你就缺个媳妇了,我有三个闺女,你挑一个,改天我送过来,放心,她们个顶个地俊俏。胡大夫认真地想想,选了最小的一个。最小的闺女得知被选中,欢天喜地。隔了两天,花轿也不坐,打扮得花枝招展,跑到胡家做了媳妇。莫庄人那一阵子,对这小媳妇挺有意见,因为胡大夫突然变懒了,从前鸡叫三遍准开院门,现在居然日上三竿也不起床,亏得有医道,补得及时,要不非得让小媳妇给败了身子不可。
胡大夫离开莫庄进了医院,成为公家人之后,很快变得潦倒困窘。胡大夫没学历不能成为专家,不能坐专家门诊,工资自然最低。而且,他又不能按照往常那样收人家的馈赠,医院有规定呢,收了有损医德,平素老实惯了的胡大夫,人家不让收还真不敢收。当然他可以不进医院,但那是非法行医,罪名大着呢,何况他那些治病手段听起来骇人听闻,有人举报——病人是不会举报的,主要是同行——要被抓的。更重要的是,他如果不进医院,就没人进医院看病,这让医院那帮子人很是气愤,也很无奈。虽然受了胡大夫大名恩泽,医院里的医生们却不念胡大夫的好,他们到处宣扬胡大夫其实只是个“赤脚医生”,连资格证也考不出来,若非医院大度,他如何能进得来?
胡大夫胡子很漂亮,又白又长,垂到胸前,飘飘荡荡。眼也有点儿花,黑框眼镜硕大无比,掩了半个脸,黑色粗布瓜皮帽却小得只盖住半个脑袋。他认得莫三。说这不是莫三吗?胡大夫手哆嗦着——不是紧张,他自小就这样——试了试莫三的鼻息,又十分准确地捏住了“寸口”。把脉完毕,胡大夫说,赶紧做个透视吧。
片子很快出来了,胡大夫在屋里上下对着亮光照,又戴上花镜,走到烈日下,拿着片子反反复复地琢磨,他不停地捋胡子,眉头紧锁,这表明他遇到了前所未有的疑难杂症。见此情形,玉莲当场坐在了地上嚎起来:莫三儿,你个挨千刀的,你走了俺可咋活?乡亲赶紧劝慰,急切地问胡大夫,到底什么病?胡大夫叹口气说,老夫行医五十年,还是孤陋寡闻了,莫三……竟是无心之人!
胡大夫的诊断震惊了整个医院。所有医生自发地聚拢过来会诊,这怎么可能?推翻胡大夫的论断,那么他们必定能获得前所未的愉悦和满足,也可以让莫庄的屁民醒悟:他们所信奉的胡大夫,其实是个庸医。
单从片子上看,的确如此。莫三本该长着心脏的地方,却明显地空着,但大夫们一致认为,这不可能,没有心,人如何能活?所有的医书上都没写过嘛。
昏迷中的莫三被推进了手术室,就像莫老八宰猪,三下五除二,医生们把莫三开膛破肚。原本应该长着心脏的地方确实空空荡荡,但很显然,这里并非从无心脏,从那清晰的轮廓可以想象,应该有一颗健康的心脏在此安居,并有力地跳动。但如今已不翼而飞。肯定不是人为的,如果有人做过摘心手术,皮肤上不可能没有任何痕迹,莫三的老婆更是坚决地否认了这种可能。
从那些原本应该和心脏相连的血管分析,心脏消失的时间可是不短了。医生们不甘心,反复翻检附近粗细纵横的血管,最后发现了一个有枣儿大小的肉疙瘩,有人提出这可能只是血管结蒂组织,但立刻遭到了反对:这就是心脏。
于是,医生们围坐在一起,认真地讨论和研究,气氛热烈,除了胡大夫呆在手术台旁边默不作声,其他人达成了共识:莫三不是无心的,是有心的人,只不过这个心比较小而已。然后,他们满意地一哄而散了,把开膛的莫三扔在了手术台上。阔大的手术室里只剩下来了胡大夫。医院里特产大的绿头苍蝇,兴高采烈地蜂拥而至,有的从门缝进挤了进来。手术台上的莫三似乎正做着一个梦,嘴里含含混混地说:帮我……打打苍蝇!
4
胡大夫唉声叹气地走到手术室门外,玉莲和其他莫庄乡亲一拥而上,求他救救莫三。胡大夫不停地嘬牙花子,抬头看看遥遥欲坠的夕阳,说那就换心吧,得赶紧,过了夜,人就臭了。
换谁的心呢?众人面面相觑。胡大夫的目光落在了莫老八身上。莫老八每天下午杀猪,傍晚时分是进城送下水,店家收了连夜做,第二天往外卖。知道莫三出了事,莫老八忘了送货,把货车开进医院来凑热闹,顺便看看能不能搭把手。
碰到胡大夫浑浊的目光,无比凶悍的莫老八立刻像被阉掉的公猪,蔫了,缩着身子往人堆里躲。平素里,他很看不起莫三,远远地碰到,就喝斥他:夯货!吃屎的夯货!
胡大夫扬扬手,喊了一声:莫老八!
莫老八顷刻成了秋后霜打的茄子,甚至还挤出了两滴可怜的眼泪。
当初,胡大夫治好了莫老八儿子的瘸腿,莫老八激动之余曾放下大话:胡大夫往后要他的命也给。想起这话,莫老八心惊肉跳,连着后退了两步,结结巴巴地说胡、大夫,胡大爷,我家……就指望着我呢,我娘今年快八十了,孩子也在上学,一家子全指望着我杀猪赚点钱的,我……
众人对莫老八的行径大加指责,说,莫老八,见死不救,下世要做猪的!对,做猪怕也做不成!
胡大夫似乎没有听到莫老八的央求,穿过愤愤不平的人群,走到莫老八跟前,拍拍莫老八的肩膀说,我又不要你的心,你今天送的货里有没有猪心?宰了多长时间?
莫老八长舒了一口气,抹了把脸,忙不迭地讨好说:有有有,全是新鲜的!才一个多钟头!您老尽管挑!全给您也行!
胡大夫在莫老八的货箱里左挑右捡,最后两根手指小心地夹起一颗猪心,风一样跑进手术室,胡子像朵云彩飘向脑后,那几步根本不像胡子都白了的人。
隔着玻璃窗,乡人看见胡大夫忙得脚不沾地。
猪心被泡进了清水里,紫色的药面——胡大夫自制的还魂散——倒进去,那软塌塌的猪心竟缓缓地在水中跳了起来……
乌云迅速淹没夕阳,紧接着,大雨奔袭而来。
过了一个多月,莫三出了医院,胸前多了一道威风凛凛的刀疤,他见人就解扣子让人看:“就是这里,咔!——”他把手比作刀状,“一刀下去,左右分开,然后缝上,疤就留下了,我命大。”没人告诉过莫三,在他的身体里,有一颗猪的心脏在跳动。对于胡大夫的叮嘱,莫庄人无不牢记在心。
莫三的改变,当然不只是身上多了一道疤,简单地概括为脱胎换骨,也并非夸张。由于问号伸展为感叹号,所以,莫三的个头忽然变得更高了。越来越多的异样出现在莫三身上,他睡觉不再锁门;他整天渴得厉害,喝水,拼命地渴,以致于一趟一趟地跑厕所。但还是渴,看样子要喝干整条莫干河才作罢。莫庄的狗向来为非做歹,过去以欺负莫三为乐事,如今远远地见了莫三,平素再猖狂,叫也不敢,夹着尾巴逃跑了。它们眼中的莫三已成凶神,有不服气的被他抓起半空,摔断了两条狗腿。
对莫三的这些变化,莫庄人不可能视而不见,但毕竟与己无关,谁会跟一个没人心的人计较呢?不出大格的事儿,莫庄人都会容得下。
直到有这么一天——莫三像根掐头去尾的树干竖在莫庄街头,沐浴着早起的阳光,不停地向乡亲们汇报这样一个事实:他家对门的可可其实是他的女儿,他要让可可认祖归宗。大伙儿自然不信,权当笑话。但禁不住他反反复复地说,把人拉到一边神秘兮兮地说,站在土台上高谈阔论地说。莫三像个画画儿的,凭空把一个人变现到纸上,不停地勾勒描绘,越来越逼真,越来越有鼻子有眼儿了。这样,莫庄就多多少少有了些许风声。最先动摇的是莫老八:莫老三,这事儿是真的?莫三大手一挥,说,骗你就是猪养的。莫老八心里嘀咕:你不是猪养的,可有一颗猪心呐。
可可已然出落得楚楚动人了。妈妈摔死在外后,父亲在城市又找了个老婆,从此没了音信,再也没回莫庄,可可就成了莫庄的宝贝,没有不宠的。莫三出事前见了面也要高看一眼的。今年年初可可订了亲,月底就要结婚出门了,不料横里莫三闹了这么一出戏。
晚饭,愤怒中的玉莲煮了一大锅蔓茎,说我叫你吃!出乎她的意料,莫三没有含糊,也不拒绝,端起海碗,吃下了满满一锅蔓茎,抹抹嘴说,还有吗?玉莲惊得瘫坐在灶台边,呜呜地哭起来,说我的脸全让你丢光了,你别闹了行不行?
莫三不屑地哼了一声,脸上显现激动的红晕来,说,你比一下,可可和我长得多像啊,我的眼睛和她的眼睛,我的鼻子和她的鼻子,还有耳朵,对对,她也是左撇子!玉莲吃惊地停止了哭泣,努力地回想,还真有那么点儿像!这个念头冒出来,玉莲哭得更痛心了,嚎着说天杀的莫三,你真和玉琴有过一腿吗?你过去装得可真像,你胆子小吗?你这是吃了豹子胆呐!“啪啦”一声碎响,莫三摔了一个瓷碗,说你个老娘们儿,晚上睡觉打呼噜我就不说了,你在嚎丧咧?
5
才下过小雨,莫庄到处潮湿黏稠。莫三照例去街头宣扬可可是他的女儿,远远地,人们瞥见莫三,立刻拐进胡同或小路。这让莫三感到很沮丧。直到截住了要去上班的胡大夫。
莫三激情洋溢,言说得额上爆出了青筋。胡大夫眯着眼,耐心倾听。见胡在夫在,乡亲才陆续往这里凑,围成一个松散的圈子。
胡大夫捋捋胡子,说莫三,要是可可真是你女儿,她要出嫁,按照规矩,应该认祖归宗的,给活人也给死了的人一个交代,可你说的那些事,比方说,可可妈到莫庄前你就认识,还相好过,我们都不知道,也从没听过什么传言,再说可可她爹又多少年不知死活了,大家如何能信?
莫三翻了翻白眼珠子,吐了口痰,说,胡大夫,这些事儿我说了你们不信,我又没证人,要是能有法儿,我早就使了,还用得着天天跟你们费口舌?
胡大夫寻思了一会儿,说倒有个法子的,你们听过“地恩艾”没有?
莫三及众人一脸茫然。
是这样的,胡大夫很耐心地为大伙儿解释,这东西很怪的,在血里面,就像锁和钥匙,只要有血缘关系才能对得上号,像过去人们说的滴血认亲。
哦——有人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也有人装作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胡大夫说到这地步了,要是再追问什么是滴血认亲,那显得太愚蠢了,太不给胡大夫面子了。
莫三激动得直搓手,说那好啊,胡大夫,赶紧的,验那个地……地什么?
地恩艾。
对对,地恩艾。验吧,咋验?
胡大夫说,你点头还不行,还得征求人家可可愿意不愿意呢。这事儿,我让莫老八今晚上去和可可说说,我去医院联系。可可并不同意和非亲非故的莫三验什么地恩艾土恩艾,她正沉浸在对未来幸福生活的美好向往,准备嫁衣和新被新褥子呢。但架不住莫老八拍桌子发脾气:小妮子,你就得同意,要不那莫三不知还弄出什么幺蛾子来呢,让他早死了这心,你也安安稳稳地出嫁,多好?可可只得点头。
莫三要和可可验证地恩艾,以证明是否父女的消息,眨眼工夫莫庄尽知了。整个村庄心跳暂停了足有三天,屏息凝神,等待一个足以震蒙村庄,或者震蒙莫三的结果。
三天过后,正午时分。胡大夫拿来单子刚到村头儿,莫三、莫老八一干人便堵了去路。胡大夫眉头紧锁,这可不是好兆头。他没有当着众人面公布,而是在大伙儿疑惑不解的目光中,把莫三叫到了自己家中。莫三猴急地顾不上喝胡大夫递过来的茶水,说你赶紧吧,到底啥结果?
胡大夫叹口气说,没法验。
莫三一听急了,跳了起来,大声说,啥?没法验?咋没法验?你不说血里都有这个这个“地恩艾”么?
胡大夫说是啊是啊,道理自然是这个道理,可你身上的血不像人血了,验出的地恩艾和人的地恩艾当然没法对,就比方说,人家要验棒子,你拿的是把麦子,如何验得?
莫三的眼睁得像铜铃,说胡大爷,你闹着玩吧?我身上咋不是人血?
胡大夫叹口气,说事到如今,不好再瞒你了,你掀开衣裳,看看那道疤。
莫三狐疑地露出胸前的疤,说咋了?这疤不是你给我做的心脏手术吗?挺好的,阴天下雨也没啥不舒坦。
胡大夫把换心那事儿前前后后说了一遍,最后他说,咱莫庄人厚道,没有一个和你说实话的。
莫三先是惊,后是怒,再后来,像个娘们儿似地哭起来:胡大爷,多亏你救命,可这是真的吗?
胡大夫不容置疑地点点头,说要不你闹这出事儿,别人不会和你说,我更不会说。
难道说换了猪心,我这血也跟着变了,没法子和可可认亲了吗?
唉,是啊。
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吗?你再好好想想,我真想和可可认亲呢。
胡大夫眯起眼,手指不停地敲击桌子,说这事儿我想过,法子也不是没有,可实在凶险得很。
莫三抹了一把脸,眼泪鼻涕涂得到处都是,无比坚决地说,大不了我不要这命了,反正死过一回,再说这可可真是我的闺女,我不能让大伙儿说我编瞎话诓人。
胡大夫说,先前你那颗小肉疙瘩,我泡在留魂汤里存着呢,怕有个闪失,若能换上,想必血也能改回来,可你不怕疼吗?不怕死吗?
莫三二话没说,当即跪了下去:胡大夫,我愿意换回来,求你换回来,哪怕搭上命,我也不怕疼,更不怕死。
莫三要再次换心的消息很快传遍了莫庄。村人议论纷纷:这小子真是疯了,上次算他命大,这回还能这么幸运吗?心是说换就换的?
6
有胡大夫在,这心说换还就换了。这不,人们惊诧地发现,先前那个熟悉的莫三又回来了。忽然一夜间,身形又像个大问号;见到狗撒腿就跑;见水就怕;闻到蔓茎味儿想吐;门上锁里三层外三层……
不断地有人问莫三:啥时再验一下你的“地恩艾”?
莫三一脸茫然:验啥“地恩艾”?为啥要验“地恩艾”呢?
大伙儿认定莫三在装傻,换心又不是换脑子,不会啥事也忘得一干二净,就说:验验“地恩艾”,看看可可到底是不是你闺女啊!
莫三挠挠头:笑话!太没正事儿了,可可怎么会是咱闺女呢?俺家玉莲知道了还不闹啊?
这回轮到大伙儿茫然了,但又心有不甘,到底莫三与可可是否父女,骤然成为巨大的谜团,笼罩在莫庄上空徘徊不去。这已不单单事关莫三,而是事关整个莫庄脸面了。村中长者合议,觉得还是要验一验,是就是,非就非,还大家一个明白,不是的话给可可一个清白,是的话就要亲人相认。再说,也不能让早入土的人心不安。
胡大夫打着为莫三复查的幌子,取了莫三的血,验后即知,那血果然变回来了。
很快就有了结果,大大出乎意料:莫三与可可居然真的是父女。
这咋可能?莫三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可能不可能,胡大夫,你可不能往我头上扣这个屎盆子,我不信,你们信吗?
我们信!大伙儿瞅瞅胡大夫,十分坚定。
往后我还咋出门见人?我还活不活了吗?
胡大夫说,你得信,这“地恩艾”可不骗人,也骗不了人,肯定错不了!
莫三连连摆手:啥?错不了?这回就错了,可可不是我闺女!
不会吧,这才几天,你就不认了?你和你老婆玉莲说过,可可的眼睛像你的眼睛,可可的鼻子像你的鼻子,你们还都是左撇子!
不像不像,半分也不像,她叫我爹?我敢答应啊?我能筨应啊?
这不是你从前想要的结果吗?大伙儿众口一辞地质问:你还是不是男人?现在证明了可可就是你的女儿,按照祖宗的规矩,你就得认下来!
你们别欺负人,打死我也不认!撂下这话,莫三瞅准人群中的缝隙,掉头挤出去,飞快地跑掉了,身后很快尾随了一群大呼小叫的土狗,腾空的尘墙瞬间席卷了街面。
胡大夫和众人面面相觑。
晚秋时分,晨时已凉。莫庄村头,喜气洋洋。可可出嫁,全村出动。这天的新娘子可可,光彩照亮了整个莫庄。吹鼓手鼓足腮帮子,把那《喜洋洋》、《步步高》吹得震天响。莫三站在人群后面,左顾右盼。
登上婚车之前,身着洁白婚纱的可可,热泪盈眶,向着乡亲父老深深一拜,那一刻,好多娘们儿不停地擦眼角儿,悄声议论: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能回趟莫庄呢,娘死爹走,又没个亲门近枝的。
可可躬身下拜的那一瞬,莫三忽然觉得胸口泛起一阵恶心,急忙找了个角落,一张嘴,吐出一口浓稠的黑粥样的东西。莫三觉得身子轻飘飘的,脚下像踩着棉花般回了家。
第二天,莫三就死掉了。
他和可可经过“地恩艾”验过的父女关系,莫庄人渐渐淡忘,待到胡大夫死后,即使偶尔被提及,也认为这玩意儿不可靠。
这事和莫庄历史上的众多谜案一样,与死人一起埋进土里,久了便会慢慢烂掉。但后来,可可的父亲,那个快被莫庄人遗忘的人,在须发皆白的晚年竟然又回到了莫庄,才让人往事重提。
可可父亲几十年不见踪迹没有消息是因为坐了牢,罪名就是杀妻。玉莲高空坠亡,并非无缘无故,那绳子是他提早锯断了的,为了与相好的结婚才想出这毒计。不料最终还是败露,判了死缓,后来改成无期,到老放回了家。官家判的时候,觉得无颜面对莫庄父老,就说家中无人,路遥城大,消息也便无人透露了。
过了两个年头,这个老家伙也死掉了,临死前他告诉依然行医的胡大夫后人,说他杀妻还有一个原因:玉莲亲口说过可可不是他的女儿,让他最终狠下了心。
那些过往的事儿,只有少数人知道了。
不过,每年清明,莫三向来冷清的坟前,多了个女人来烧纸钱,有上岁数的老人见过,说那眉眼,还真像莫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