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红哥,被淡忘的团队
今天,无论是大江南北,还是长城内外,提起红嫂,可以说是家喻户晓,路人皆知,红嫂已经成了一个享誉神州的称号。提及沂蒙红嫂,大家无不肃然起敬,而与此相对应的另一个称呼——红哥,却很少提及。其实在战争年代,红哥也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泛指那些支前,救护伤病员,为军队做事的的男性农民。
红嫂拥军,红哥支前,构成了八百沂蒙山最感人的历史画面。也许是红嫂的名声过于响亮,也许是历史给女性过多的偏爱吧,那些为革命做出巨大贡献的红哥们站在红嫂们高大的背影里,默默地走向生命的终点。
13 活着的红哥
2012年元月,我在沂水县夏蔚镇宅科村采访李德的故事时,就见到了一位高龄的老人,他叫张林兴,1919年生,1930年入党,这个农民除了那次抬担架支前外,几乎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大山,他甚至没有进过沂水城。他在冬日的村庄里默默地蹲在石墙下,无声地晒着太阳。
老人一脸皱纹,稀疏的白发记录着岁月的沧桑,他眯着眼,一张核桃皮似的脸上布满了时光的印记。只有无私的阳光温暖地照在他的身上。
村干部喊他,老张,醒醒,作家来了。
老人慢慢地睁开眼,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阳光照着他发黄的眼珠,模糊的目光打量了我一眼,就放平了。
老人已经耳背了,村干部喊得天响的话,他只能听个大概,问了好久,他还是问:么事啊?
村干部:想让你说说当年怎么救护女八路的事情。
什么?又发老党员补助?不是刚发过吗?
村干部无奈地摊平手掌说:聋子会编,瞎子最会安,瘸子就会胡乱颠。一点都不兴差的。
面对这样一个93岁高龄的历史老人,面对一个耳聋眼花的老人,我的采访无法进行。于是,我深感惋惜,我来晚了,我相信,这位平静的历史老人一定是一本书,可惜,我们这些文化工作者,没能抢在他健康之前记录下他救女八路的历史往事。在八百里沂蒙山许多鲜为人知的历史,大都随着这些老人的消失被尘封起来了,对历史题材的挖掘与记录已经有些滞后了。这是我们的悲哀。
阳光在冬日的山风中多少还有一丝儿温暖。村干部告诉我,这些1940年以前的老党员,包括建国前的老党员们每人每年享有3000元的老党员生活补贴。他们都很高兴。记得几年前给他发补贴时,他两眼发直,他不相信。党员得缴党费啊,怎么好意思拿组织的钱呢?我给他解释了老半天,他才相信。唉,这些老党员啊,实在让人敬佩。
张林兴嘀咕了一句:上次发的钱还有呢。
看了一眼这位令人尊敬的老人,我只好放弃了采访。我请村支书把村里70岁以上的老人找几个来,我想通过这种闲扯的方式,挖掘一下张林兴老人的故事,我凭直觉感到他一定有故事,因为老人是1939年入党的老党员。1939年,共产党在这里刚刚开始扎根啊……
1939年,张林兴刚刚20岁,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啊。
在村委的大院里,我同几位村里的老人聊了起来。渐渐地,一个“红哥”的形像在我眼前丰富起来——
1939年的春天,为统一领导山东及周边地区的抗战,党中央毛主席决定成立“山东分局”,这个领导山东、苏北、豫东地区抗战的最高党政首脑机关就设在宅科村南的王庄。于是,这个三面环山的宅科村,就成了王庄的大“后方”。那个时候不像现在,道路通百业兴。那时候何处闭塞,何处最安全,何处没有交通,何处就是共产党八路军的家。
共产党相中了分散在大山沟里的宅科村,半年工夫,百十户人家的小山村就有了38名秘密共产党员,村里就有了党支部,20岁的青年农民张林兴就是那一年入的党,他村里最早的秘密党员。
1941年,日寇组织5.6万人对沂蒙山实施铁壁合围,沂水四区的党政干部大都隐蔽在这个小山村里,躲过了劫难。
来年春天,地委派人找到党支部书记李德说:你们这里三面环山,山高林密,便于隐蔽,二地委有个后方医院要从刘家峪搬过来,你抓紧发动可靠的党员、群众在四周山上挖洞,做好收留八路伤兵员的准备。
李德找到了张兴林:你找地方挖洞,准备藏八路伤员,记住,一定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谁挖谁知道!这是党的纪律。
张林兴连夜行动,奋战几个夜晚,挖成了一个可藏二三个人的大洞。这个洞子挖得十分隐蔽,就在张林兴自己的床下面。张林兴在洞里铺上秆草,席子,准备着迎接八路的伤兵员了。
村里老人回忆说,张林兴藏的那个伤员是个大姑娘,腿被打伤了,是张林兴背回家的。他给组织的保证是:党员在,伤员就在。我活,伤员就活;我死,伤员也活。
张林兴喊那个女八路“大姐”,以姐弟相称,平时里,张林兴给她做饭烧水,扶她晒太阳,两人一副姐弟的亲热劲儿,一旦鬼子进村,张林兴就把她背进地洞,藏好。
在那个时代,接纳一个八路伤员就等于接纳一份关乎生死存亡的风险,因为鬼子、汉奸三天两头找八路,越是偏僻的山村,鬼子搜索得就越仔细。
这天,大批鬼子从王庄打过来,围住了宅科村。
鬼子知道,八路和老百姓就是鱼和水,要想捉到鱼,你就得打水的主意。他们妄图从百姓的那里打开缺口,软硬兼施后,鬼子开始杀人了,企图以血腥的恐怖吓倒群众,可是他们连杀四人却一无所获,鬼子就开始火烧村庄,全村没留下一间房子。就这样,47名伤员被保住了。
78岁的李大爷告诉我:当时俺们村,救伤员藏伤员的人家不少哩,最多的是李德家,他不光一次藏了三个女八路,还替一个八路的团长养了一个孩子呢。像张林兴这样悄悄地藏八路伤员的少说也得有40户。后来,这些被救的八路基本上和救他的人家没有什么联系了,像张林兴救的那个女八路,解放都是几十年了,她从没回来看过,哪怕是写一封信呢。俺们村就李德救的八路常回来,有的跟他家还成了亲戚呢。
我问:你跟张林兴一个村,当年就没问过他?
李大爷:问过,张林兴这人年轻时就不爱说话,有一年,我们俩去赶大集,正巧碰上那位叫王然的女领导来村里看望李德,王然就是李德救的那位女八路,建国后,她每年都来看望她的救命恩人。有时还把李德拉到临沂城里住上几天呢。我就问李林兴,你看看人家,你救的那个女八路不咋的,连个信都不回。
张林兴就跟我板起脸:当初我用自己的命来救护她的时候,就没想到过报答。那时候,你才九岁,你要是个大男人,也得救自己的同志。人家一个大姑娘家是为谁出来干革命的?她们不是为自己,是为咱庄户人。我救她也就是救我自己。这报答的事千万莫提,千万莫提。
听这话,我很感动,这就是眼前这个蜷缩在太阳底下,无语而眠的张兴林吗?是的,就是他,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沂蒙山男人,他就是我们的“红哥”啊。
张林兴除了跟随担架队到过莱芜城,去过孟良崮外,93岁了他从没离开过这条山峪,除了共产党给他传播一些诸如打鬼子,救中国,不当亡国奴之类的道理外,他没接触过更大的道理,对建设共产主义之类的理想,他可能并不知晓,但他知道,鬼子杀人抢劫,放火烧了宅科村后,八路军赶来了,帮他们恢复家园。沂水县城里的国民党的政府没有救济他们,是穷八路伸出温暖的大手。于是,他一直认为冒死救八路的伤病员,提着脑袋去支前抬担架是他一生中的最光辉事件。他一直把这两件事当成一生可供炫耀的资本。
今天,我来采访他的时候,眼花耳聋的老人说:又发老党员补助?不是刚发过吗。
是的,他不需要报答,他一直认为那是他该做的事情。
离开宅科村时,太阳有些偏西了,但依旧很温暖,“红哥”张兴林依旧闭目养神地在墙根下晒着太阳,我没有打扰他,是的,请不要打扰一个老红哥,他老人家93岁了,让他尽情享受太阳的温暖吧。
14 “红哥”李德
在沂水,李德是位名声很响的农民,作为宅科村第一批党员,党支书李德那时年轻有为,发展党员,组建支部,组织党员挖洞藏伤员,抚养八路后代,给八路筹集粮秣,参加支援淮海战役的担架队,从1939年一直到打跑蒋介石,李德几乎没闲着,他那双大脚板从抗战一直走到建国。
抗战时期,李德以心细做事机密被上级看好,比如组织党员挖洞,李德的口号是谁挖谁知道,责任明确,保密到人。他的村庄三面环山,是条狭隘的山峪,两边的山,陡峭高耸,坎多林深,石头遍布,是挖洞藏粮的绝佳场所,由于洞挖得隐蔽,再加之责任到党员,藏在洞里的八路无论鬼子、汉奸怎么找都难以发现。
李德挖洞另有绝招,他找一个石坝子垒成的地堰,取出几块石头,向里挖,只要把人藏进去,把石块一垒,鬼子就是站在石坝前也找不到。整个抗战时期,这里掩藏的伤病员连一根汗毛都没少。
1941年,鬼子在王庄周围连续扫荡几十天,两位女干部因病被连夜送到李德家,李德找出媳妇的破衣裳,将她俩一打扮,就成了自己的妹子。没有敌情,就住在李德家,一旦鬼子出动,李德就把她俩背到事先挖好的大洞里,洞里铺着秆草,很舒适。有一次,鬼子在周边住的时间长达十几天,两位女病人就吃住拉尿全在洞里,洞口白天不能开,李德只能夜深人静的时候带上饭和水,偷偷地爬山过崖,摸向洞口,一路上,他得转圈绕弯子,怕坏人跟踪,到达洞口附近,用两块石头敲击,给洞里人发暗号(连敲两下,就是安全,可以开洞,连敲三下就是有情况,暂时不开,连敲四下,就是危险,今夜不能开洞了)。那夜无事,扒开洞口,两位小姑娘见到李德,一口一个哥叫着。李德要进洞收拾垃圾,两个小 姑娘死活不肯,女人的垃圾怎么好意思让一个小伙子伸手。
李德笑了,说:你俩是住在俺家,就是俺的妹子,哥哥给妹子收拾收拾房子有什么见外的?再说,眼下情况紧急,你们快吃饭,我得把这些东西扔得远远的,以防人发现,告诉你俩,鬼子就住在王庄村,离这里没几里地,说来转眼就来,可不能马虎。
就这样,李德做完这一切,把洞口垒实,匆匆返回了。
李德心细,为了减小脚步声,每次上山送饭,他都光着脚板,这样走路无声息了,但也有了一个大麻烦,漫山遍野的棘针、荆条刺不时地扎进那双光脚板里。李德忍着疼,咬着牙,坚持着,他知道,自己的任何一点儿闪失都可能让两位女八路丢掉性命,脚上扎几根刺跟两条命比起来,自然是件小事儿。就这样,忙乎到半夜的李德,白天就在墙根下用针挑脚上的刺针,有时,一挑就是半天,把个脚板挑得血迹斑斑。
1942年4月初,王然突然来到李德家。李德曾精心救助掩护王然一个月,两人早已成了异姓兄妹。王然说:哥,嫂,有件事儿跟你俩商量商量。
李德:一家人还商量个啥,你说哥就办。
王然:八路军的陈宏团长的爱人王文淑,生了一个没满月的女娃,叫鲁生,王文淑同志身体不好,加上工作劳累,缺少奶水,孩子眼看着就不行了,我想把孩子抱给你们养着,不知道哥嫂同意不?
李德:行啊,你嫂子也生了个妮子,正好吃奶,就是一个人奶两个孩子怕吃不饱,我们是怕误了八路的孩子。队伍上要是不嫌弃就送过来吧。
李德夫妇初见孩子时吓了一跳:由于缺少奶水,孩子头大身子小,极度虚弱,一副骨头架子。李德就对妻子说:这孩子比咱的孩子体质差多了,你喂奶时就多让她吃几口吧,要是喂不活这个八路娃子,别说对上级,就是对邻居也不好说啊。再说,娃子她爹娘正在前线打鬼子,说不上那场战斗下来就没命了,这娃是人家的根啊,咱既然答应了人家,就得把人家娃子养好。
红哥李德这话,让人很容易想起沂蒙红嫂——蒙母王换于。1939年王换于倾尽家资给八路办起了地下托儿所,养了一群干部子女和烈士的遗孤,她的两个儿媳当时正在生孩子,有奶水,她就对儿媳说:你们喂孩子时,尽量让八路娃子吃,你们记住娘的一句话,你们还年轻,还能生育,烈士可就这根独苗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咱对不起那些打鬼子死去的烈士们。
结果,两个听话的儿媳妇把八路的娃子给喂壮实了,自己的孩子却骨瘦如柴,最终夭折了。
红哥李德这番话与红嫂王换于有着惊人的相似。那个时候,老区百姓与八路真正的是一家人,共产党在老百姓的心中至高无上。
李德比谁都明白,吃糠咽菜的妻子能有多少奶水?喂自己的孩子都困难呢,何况喂养两个娃子,其结果可想而知。
李德看到八路的孩子一天天长胖脸上笑了,看看自己的孩子的瘦样儿,一个父亲的心里就滴血了。
就在这一年冬天,红哥李德在妻子的悲痛欲绝的哭泣声中,用一片破席子卷起自家的孩子,脚步沉重地走向乱石岗,他给瘦小的女儿挖一个坑,埋下了自己的骨肉。那一刻,红哥李德呜呜地哭了,他说:妮,别怨你爹娘心狠,这年月,人吃的是猪食,能奶活一个娃就不容易了。
山岗上,风吹来,很凉,如同红哥李德的心。
四年后,陈宏夫妇派人来接孩子了。
李德流着泪,躲到山上去了,他怕看到孩子哭闹的那一瞬间。
鲁生已经认李德夫妇为亲生父母了,谁也别想带走她。接的人没有带走孩子。
李德回到家,对妻子说:咱得想法子让她走,都四年不见了,人家爹娘也想啊。
妻子流泪,说:她是我的亲闺女啊,你让她走,就等于割我的心头肉。
李德说:我知道,我知道。这样吧,到明天半夜,等孩子睡下咱让八路悄悄地抱走吧,到时,你我都别在家里,要不,咱俩都受不了。
那天夜里,鲁生被抱走了,刚到村头,孩子醒了,放声哭喊:爷啊,娘啊,快来啊,汉奸来抢我了——
李德夫妇抱头痛哭。
1947年春天,李德跟村里的一批男人扛着担架上了前线。
他们跟在大军后面走着,这时,两匹马跑过来,停在他的身边,马上的汉子就是陈宏,如今他已是华东野战军八纵的师长了。陈宏握着他的手说:哥,我老远看着像你。
李德说:你们打仗,我们支前啊。鲁生呢?
陈宏说:小姑娘一直不认我这个爹,晚上老是喊你这个爹。
李德:怪想她的。
陈宏:她也想你和嫂子。哥,今天,你们这支民工队可能就随我的部队,咱有空再啦,我得先走一步了。
李德:去吧,去吧,你事多哩,等胜利了咱好好啦啦。
陈宏临上马,看见了李德腰间的小瓢头子——民工腰里都有一个葫芦做的瓢头子,用来盛饭喝水,一个瓢头子就是民工的锅碗盆勺。陈宏解下腰间的搪瓷碗说:哥,把这个捎给嫂子吧。
后来,李德把这个搪瓷碗一直保存下来,后来这个记录着军民友谊的搪瓷碗被收进了纪念馆,它真实记载了当年八路与百姓的一段感人的故事。
后来,著名作家《铁道游击队》的作者刘知侠,写了一篇小说《沂蒙山的故事》,一开头就是鲁生回沂蒙山找养育她的父母的故事。
我们相信,当年刘知侠一定听说了红哥李德的故事了,因为任何杜撰的情节都不如生活中的真人真事感动人心。
15 “命根子”
沂蒙红嫂王换于用生命保存八路文件资料的故事——1940年夏天,山东省战工会(省人民政府前身)在沂南青驼成立,并举行联合大会,省参议长、大会主席,沂蒙著名抗战老人范明枢,将会议资料整编成一本《山东联合大会材料汇编》。日军扫荡开始后,他把这本书交给一位叫王换于的农村妇女,咐嘱她无论如何要保护好这本书。从此,这位红嫂就用命来保护这本八路的书,历经了种种磨难,一直到1978年,90岁的王换于才把这本珍贵的历史资料交给党,将人民对党的忠诚演绎得催人泪下。
沂蒙红哥刘洪秀用50年的生命精心保护一面党旗的故事,虽然没有像红嫂王换于那样被传媒宣扬得国人皆知,但其所冒危险之大,事迹感人之深,依旧令人叹为观止。
红哥刘洪秀是沂水县马头崖村人,他略通文墨,在农村属于文化人了。1938年,他出于对共产党的信仰,曾只身闯山西寻找红军,但无果而返。这年11月,山东省委(后改成山东分局)迁到沂水县的王庄村,马头崖与王庄村只有一山之隔,从此,刘洪秀跟上了共产党,与党旗结下了不解之缘。
共产党领导山东境内的抗战是白手起家的。没有枪,没有钱,没有物资,但有与他命运相关、血肉相连的人民群众,党坚信动员起劳苦大众抗战,就有了抵御侵略,战胜敌人,挽救民族的力量。山东分局根据延安毛主席的战略部署,结合山东的实际情况作出一个重大的决策,分局大多数干部组成民运工作团,到一个个村庄去开展工作,去发动群众,去播撒火种。王庄周围各村的抗日烽火就这样率先燃烧起来。
1939年新年伊始,民运工作团一个叫李干的青年干部进了马头崖村,他白天下农户,晚上办夜校,讲抗日道理,教抗日歌曲,组织抗敌自卫团,这年春天,分局妇委干部赵煜琴来到马头崖村。她原是山东八路军四支队的一名女战士,现在仍穿一身合体军服,匀称的身体,红润的脸膛,明亮的双眸,给人以生气勃勃,精明干练的感觉。她找到了刘洪秀,因为她了解到,刘洪秀曾千里迢迢去山西找红军,是进步的可靠的青年,是党发展的主要对象。赵煜琴给刘洪秀填了张表,介绍他参加了中国共产党。那时,村里已有几位党员了。刘洪秀到村外一僻静处,从背包里取出了一面党旗。
刘洪秀盯着党旗那血红的底色,鲜黄的图案,感到新奇而又迷惑。他问:这是什么?
是党旗,旗帜是每一支队伍都要有的,我们共产党也有自己的旗帜,党旗是中国共产党的标志与象征,上面的镰刀锤头,表明共产党是无产阶级的政党,血红的底色,表明共产党员要为工农和劳苦大众的解放而奋斗,献出生命与热血也在所不辞。赵煜琴向刘洪秀讲党旗的含义,同时也给这位农村青年讲一堂生动的党课。
党旗是赵煜琴和几位女干部自己一针一线缝制的。她把旗子递到刘洪秀的手上。
今后,新党员都要在党旗下宣誓,对着党旗宣誓就是向党宣誓。党旗交给了你,用过了要好好保存,许坏不许丢。同时交给刘洪秀的还有一张毛泽东的画像和一份新党员的入党宣誓词。
刘洪秀神情庄严、凝重,他从赵煜琴手中接过党旗的一刹那,一股热流涌上心头,双手沉甸甸的,双肩沉甸甸的,这是党的信任,是组织的重托啊。刘洪秀只是一个新党员,他没有想到,组织居然如此信任他,把党的旗帜交付给了他保管,这是天大的光荣。他觉得从此刻起,他和党旗融为一体,永远不会分开了!
他向赵煜琴保证:我在党旗在!我死党旗升!
1939年麦子黄熟时,日军对鲁中进行第一次大“扫荡”,矛头直指王庄一带的山东分局机关和山东纵队指挥部,妄图一举摧毁山东抗日中心。中共中央山东分局,八路军山东纵队指挥部主动从王庄撤出后,秋天,日军在王庄安上了据点,马头崖村游击小组就有了用武之地。他们扛上原来用于防匪保家的大枪,抬着枪杆子和火药、铁砂,开到了王庄周围的山头上。不管白天黑夜,惊天动地往日军据点里轰,加上其他村游击小组的参与,直搅得日本兵心神不安,打又打不着,躲又躲不开。过了没多久,敌人从王庄撤走了。
鬼子从王庄逃走的消息很快在各村传开,人们更相信共产党抗日主张的正确性了,也更看得起自己的力量了。马头崖村又掀起了一个发展党员、组织群众的高潮。党旗又高高的挂起来了。
什么时候,老百姓都讲实惠,看效果。
冬天一个夜晚,刘洪秀郑重地将党旗挂在一位新党员的堂屋里,张学友、刘化文等七八名新党员围着党旗坐了半圆,仰着头不眨眼地端详着那面党旗,昏淡淡的油灯下,党旗如一轮红日照耀在大家的心上。
刘洪秀在众人庄严的目光中,讲那底色,讲那锤头,镰刀的含义,实际上,他是在重复女八路干部赵煜琴的话。有位新党员很细心,刘洪秀讲完后,他指着旗子下部的3个英文字母“CCP”,问是什么意思,可能是赵煜琴向刘洪秀交旗时感到没有必要讲3个字母的含义,所以刘洪秀也不认识这3个既不像字,又不像数的符号,更不懂它的意思。他说,党旗是咱们党的标志和象征,这旗上的一点一滴都是咱劳苦大众利益的代表,我虽说不认识它,但它一准认识咱穷苦老百姓。
底色、图案、字母,构成了没有统一制式之前的中国共产党党旗,赵煜琴她们摹仿苏共党旗,却又在这面旗上加了个“中国共产党”的英文缩写。
1989年,省文物部门对这面党旗进行鉴定说:这是山东境内最早的党旗,具有重大的文物价值和史料价值,它的出现意义重大。
党旗两旁的豆油灯红光闪闪,灯花噼啪地响。新党员笔直地站着,粗大的拳头举过头顶,党旗映红了他们的脸,个个容光焕发。宣誓完了,党员们的拳头还高举着,他们盯着党旗,回味着誓词。誓词中“保守党的秘密”、“永不叛党”、“对党忠诚”之类的话就像钉子一样楔进他们的心里。早已把誓词倒背如流的刘洪秀激动得脸色血红。
第二次挂党旗,是这年冬稍后一点时间,每次挂旗前,刘洪秀总是小心地解开包袱把叠得整整齐齐的党旗展开,用大手轻轻地拂平,庄重地挂在正面的墙上,宣誓完,他又小心地折叠好,放进包袱里,然后,揣进胸膛前。
每一次挂旗后,党的力量就增加了一份,党员就增多了几人。在这面党旗的召唤下,到1939年底,马头崖一个不足200户的行政村,就有党员54名,一家有3名党员的有3户,到1940年上半年,村里有十几人参军参政,进入了八路的队伍。共产党播下的种子,在马头崖村生根、开花、结果。
1940年2月,外界形势恶化,受国民党掀起的反共恶浪的影响,驻防沂水的国民党51军680团两个连,开进了原本属于八路军根据地的马头崖村。国民党区乡公所、省特派员办事处、地主武装的大队部、大刀会的会部等20多个单位,也跟着国民党主力部队涌进马头崖村。国民党军政人员比村民还要多,一时,小山村鸡犬不宁,乌烟瘴气。
一向积极的刘洪秀因为识几个字,被区里抽去帮八路搞情报。常驻离家五六十里的南沂蒙。递送情报,没白没黑,党旗没法带在身边,只好放在家里收藏。听说村子被国民党军队和杂牌机关占了,党旗的安全让刘洪秀的心一下子吊了起来。一向把党旗视为命根子的刘洪秀,只半天时间,嘴上便急出了一圈的燎泡。等稍稍冷静,他决定先到岳父家探听一下情况,不知是走是跑,两个来小时,刘洪秀便跨进了岳父家,他见到了妻子。在临去南沂蒙前,他就告诉过妻子:我不常回家,风声紧或有什么情况时,你就回娘家躲几天。夫妻见面,欢喜只在刹那间。妻子心疼地望着丈夫一头腾腾的热气,满嘴透明的水泡,要去烧碗水给丈夫喝。丈夫顾不得饥渴,一把拉住妻子:“没把东西带出来?”妻子也是共患难,心相印的战友,她知道指的是什么,说:“没见你的话,轻易不敢去啊。”
刘洪秀明白了党旗还在家里,转身就往外冲。妻子一把将丈夫拽住“那些人正到处抓你呢,这时候你回村不是往麻袋里钻嘛,你在这里等着,我回去!”
记得丈夫第一次把党旗交给她看时,曾反复叮嘱“有咱在,就有党旗在,它是咱的命根子”的话,丈夫一门心思为党旗的安危,妻子不分忧谁分忧呢?
妻子紧了紧裤腿的带子就要上路,刘洪秀这时却有些犹豫了,说,孩他娘,天快黑了,路又难走,我和你一块……妻子斩钉截铁地说,不用,你吃点饭,睡一觉歇歇,天亮前我一准回来。刘洪秀找来一根磨棍递到妻子手上,又把锅台上的火镰火石装到妻子的口袋,关切地说,要是迷路了,就点把火照照。
妻子迈着一双小脚走出家门,冒着呼啸的寒风,消失在茫茫夜色中,目视着被夜幕吞没了的妻子,刘洪秀既心疼又心急。
刘洪秀和衣躺到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他担心妻子过沟崖碰着摔着,又担心妻子被坏人发现,想着想着眼窝子发酸:给咱干革命的人当老婆真不容易,身心都累。也许是几十里路跑下来的疲惫,他很快就迷糊了。
风扑打着窗棂惊醒了他,一睁眼,他发现风挟着雪花向门缝里落。
坏了,下雪了,这样的风雨夜,人是最容易迷路的。刘洪秀想到妻子,就冲出岳父家门,冲向被风雪、夜幕笼罩的山道。
夜很深,雪花儿很快就让山野明光起来,刘洪秀迎着风雪向马头崖村的方向急行,这条路他和妻子走过很多次,可茫茫雪夜里,不见了人影,妻子莫非出事了?脚下一滑,人就倒下了,刘洪秀爬起来,他对着雪夜喊着:孩子他娘——孩子他娘——夜幕无边,雪花飘舞,不见了妻子的回声。刘洪秀焦急地向一处小山爬去,边走边呼唤。
在最陡峭的山坡上,刘洪秀终于听到妻子断断续续的呼叫:孩他爹,孩——他——爹。妻子的声音让他心中一热。他蹲在雪地上哧溜一滑,来到正在手脚并用地往上爬的妻子跟前,一把扶起了妻子,妻子无力地靠到了丈夫身上:他爹,旗我拿回来了!丈夫伸手在妻子紧抱的胸前一摸,正摸到了党旗上不知是锤头还是镰刀的一角,那上面带着妻子的体温。夫妻同时一屁股坐在雪地上,相互依偎着,任凭风雪吹打……
回到岳父家,刘洪秀把内弟杨洪喜叫到跟前,杨洪喜是由姐夫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的,两人彼此信任。姐夫把党旗展开,对内弟说,他舅,这是党旗,是中国共产党的标志和象征,以前我没向你提起过。不是你姐夫我不相信你,只因为关系重大,知道人越少越好。现在我们村情况恶化,你姐姐冒死把它从家里取出来,我常在外地搞情报,不能把旗带在身上,现在交给你保存,这是上级党组织交给咱的,是党对咱的信任,你记住了,有咱在就有它在,这是咱命根子,许坏不许丢。
杨洪喜郑重地接旗。刘洪秀又加重了语气:他舅,你记住了,党旗是咱的命根子,你得像保护自己的眼珠子一样保护它!
直到杨洪喜第三次点头,刘洪秀才把党旗交给他。
抗日战争的几年里,日伪军对沂蒙抗日根据地一年有一两次万人以上的大扫荡,小规模扫荡、拉网、偷袭不计其数。1941年秋冬的扫荡叫“铁壁合围”,1942年秋的扫荡叫“大拉网”。1941年那次,敌人发动了5万兵力把沂蒙山区先铁桶般围起来,再逐个山头,逐个村庄清剿,实行抢光、烧光、杀光“三光政策”,恨不得挖地三尺,消灭共产党、八路军。顽固派也趁火打劫,吞食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根据地。沂水县境内形成拉锯战,三角斗争,困难程度是令人想象不到的。王庄、马头崖一带成了游击区,杨洪喜把党旗藏在屋笆里,刘洪秀回来看了说,万一敌人来烧房怎么办?杨又把党旗藏在地下,姐夫又怕霉了、烂了。后来,俩人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做了个梧桐木匣子,装上党旗封好,藏到自家附近一个冬暖夏凉的山洞里,才度过了让人提心吊胆的苦难岁月。
抗战胜利了,刘洪秀把党旗带回了村,发展新党员,党旗又挂起来了,顔色虽然稍淡了一些,但红色的底子,黄色图案依然熠熠生辉。
刘洪秀把这面党旗藏在家里,每逢党的生日,他就悄悄地取出来,看一看,夏天,放在太阳下晒一下,生怕因潮而霉烂了。就这样,他小心翼翼地伴着这面旗帜走到了1989年。
向沂水县党史办公室提供信息的那位老同志,当年就是在这面党旗下宣誓的。他跋涉数百里回到家乡,做通了刘洪秀的工作,把相依为命的党旗交给了党组织保管。
沂水县委的领导人反应很锐敏,想得很深很远,决定由一位县委副书记带领县委有关部门和乡负责人,去慰问这位为保存党旗立下了大功,50年默默无闻的老党员,并在马头崖村举行了一个隆重的献旗仪式,党旗保存、保护的经过被摄制电视专题片,向全县播放,让全体党员收看。
两级党委负责人,大群的记者走在马头崖高低不平的街道上,他们有一个疑惑:一个保存党旗50年的刘洪秀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村党支部书记把一行人领到了两间低矮的草屋前,一位依着屋墙晒太阳的瘦削老人站起来了。他就是刘洪秀。老人上身穿一件带襟的旧棉袄,下身穿肥裆的棉被,脚上是一双自己做的两把捂的大棉鞋。啊,一位再普通不过的老农民。这就是只身闯山西找红军,对党的信仰矢志不渝,为保存党旗舍生忘死的刘洪秀吗?是他,正是他!大家从他那深邃的眼神看出来了。
邻居们说,现在老了,当年可是好样的,一家都是好样的,兄弟4个就有3个是党员!
献旗仪式上,组织安排他介绍一下保护党旗的经过,老人用颤抖的双手一遍遍地抚摸着党旗,双眼泪光闪动地说:你要离开我了,50年来,你就是我的命根子,有你在就有我在,有我在就有你在……
问他有多少党员在党旗下宣过誓?
他说记不清了,反正有四五十名。
问他家里还保留什么纪念品?
他说,我那里住的房子塌了。几件破家具让国民党军队烧了,老伴早过世了,50年前的东西就剩下这面党旗了……
16 担架队——红哥群体大亮相
这是一组令人震撼的数字:在解放战争期间,山东人民为支援前线,共输送兵员95万余人,出动民工1106万人次,动用大小车子100多万辆。组成各式各样的担架队,挑工营,小车队运送粮食弹药,仅运粮一项就达11亿斤,有力地支援了华东、中原、东北、西北四大野战军……
1959年,青岛地方戏曲晋京汇报演出座谈会上,陈毅元帅说:我陈毅就是死在棺材里也忘不了山东人民对我们的支援,他们在战争中做出许多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鲁南平邑一区担架队就是一个范例……
在大量的支前民工中,陈毅元帅为何对沂蒙山区一支担架队难以忘怀?
走进平邑,走近历史,去寻觅那些关于支前男人的故事吧,他们是战争年代的“红哥”集群。
在平邑县城中社区,我见到了一位86岁高龄的老人王立法,他正在太阳底下看一帮子老人下“六棋”。六棋是沂蒙山当地的一种娱乐活动,就地取材,两人席地而坐,在地上划六条纵横垂直交叉的线,组成一个棋盘,二人下棋,围一帮子观看,煞是热闹。
86岁的老人王立法是一名老担架队员,属于支前的“红哥”。耳不聋,眼不花,生活能自理,听说我要了解当年担架队的事情,一下子精神了许多,兴致也瞬间增加了数倍。
大爷,你还记得什么时候参加担架队的吗?
记得,1946年吗,老蒋要进攻咱解放区的那一年。
你能回忆一下当年的情景吗?
老人想想说:好像是1946年8、9月份吧,记得当初俺们平邑一村的青年人碰在一堆儿就相互询问,区里要组织担架队上前线,你去吗?大伙儿说:得去,国民党打过来,那些外逃的地主们恶霸会随后跑回来,他们要抢我们刚刚分到手的土地啊。说什么咱得指望八路军共产党保护咱们的胜利果实。就这样,我第一个报名了。当时,我才20岁,担任着村里的民兵连长,村长不想让我去,村里好多事还得靠我呢,那工夫,我年轻,气盛,执意要上前线。
当时年轻人积极报名,在很短的时间内,我们平邑一区就组织起68副担架,354人的队伍,区里对我们担架队进行了严密地编组。一副担架5个人,其中配一个全副武装的民兵担任警卫,这样三副担架编一个班,三个班编成一个分队,三个分队编成一个中队,我们一共编成三个中队,经过短期的训练就开赴前线了。我们的中队长姓高,也是平邑人。
大爷,你还记得什么时候上的前线吗?
老人记性真好,他一口咬定:1946年10月中旬。
我后来查阅的许多资料都证实,平邑一区担架队是1946年10月16日接到部队总兵站的命令,参加著名的傅山口战斗,担负抢救伤员的任务。
到战场待命时,王立法他们将担架展开,在上面垫好干软的细草,然后铺上自己的被褥做好抢救伤员的准备。
据王立法老人回忆,伤员大都是外伤,流血不止,由于伤的部位不同,很多人活动受到限制,担架队员得帮助他们翻身,解裤腰带帮他们大小便。那时候生活穷啊,担架队员每人腰带上挂着一只瓢头子,能用上一个带把的茶缸子已经很不容易了。碰上伤员不能动,大小便就得用帽子、茶缸接着,这样的活谁都干过,中队长高启文就用自己的茶缸子替伤员接过大便,当时伤员说什么也不肯,高队长就说:不碍事,这东西不是瓢头了,不渗粪便汁,用完了,涮一下,照常盛饭吃。后来这个茶缸子被人拿去了,在北京一家战争纪念馆里放着哩。
问:大爷,你们是到战场上救伤员的吗?
王立法:不是的,八路啊爱护老百姓,不让我们到最前沿,我们啊就是在战场外接着下来的伤员。
问:是不是这样就安全啦?
王立法:也不安全,俺们平邑一区的担架队,从傅山口战斗到鲁南战役,再到莱芜,孟良崮战役,一直到淮海战役吧,一支354人的担架队就牺牲了49人。
问:怎么会牺牲那么多人?
王立法:都是飞机给炸的,老蒋有飞机啊,那东西在天上,咱们八路没办法对付这些铁家伙。
为了躲飞机,担架队一般都是白天休息,晚上赶路,有一次我们改成临时运输队,担负弹药运输任务,那天,我们接到命令,黑天前必须赶到指定地点。那天,我们推着炮弹,抬着物资向北急进,行至一个村边的麦场时,走在前头的瞭望哨发出发现飞机的信号,我们赶快分散隐蔽。这时,三架飞机从南方飞过来,在村子上空盘旋两圈后开始俯冲扫射,并投下两个大炸弹,草垛燃起大火。这时飞机还没飞走,队长高启文就跳起来,大吼一声,快,把弹药车运到安全地带。
我们的弹药车就放在草垛边,大火很快就会烧到车子,引爆车上的炮弹,那样损失就会很大,可我们都知道,这个时候从隐蔽地出去很危险,一旦飞机折回来就麻烦了,可是一想到成车的弹药,大伙儿就什么也不顾了。
就在我们跑向火场的时候,狡猾的敌机又折回来,又是扫射又是扔炸弹,就这样,在敌机密集的扫射中,我们把九辆装满炮弹的小推车弄到安全的地带,那一次我们有6名担架队员牺牲了,4人负了重伤。记得队员徐和治当场没死,他胸口冒着血,扑在弹药箱上,血染红了弹药车子,临终前,他对队长高启文说:启文哥,给陈毅司令员上个建议,咱们也得造飞机啊。他是说完这话才死的。
问:大爷,当时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人,你们害怕吗?
王立法:怕个么?当时我们只有一个想法,把弹药送上战场,把伤员抬下战场,打败蒋军保卫胜利果实。我给你们讲过负责瞭望的林传德,你知道他是怎么参加担架队的?
那是宿北战役的时候,我们遭敌机轰炸、扫射、一个叫林传江的队员临终前对高启文说:队长,我死了,就把我的尸首带回平邑老家,顺便交待我的家属,告诉双亲,别难过,打仗就得死人,人家八路在前方死得更多。打老蒋保卫胜利果实,就应该有人牺牲。老爹战死了,儿子上;哥哥死了,弟弟补上,一家人前仆后继地支前才中。你告诉我弟弟,我死后,要他来前线替我支前。
高启文把他的尸体运回家,当天晚上,全村召开追悼会,会上,高启文把他临终的话说给乡亲们听。他弟弟林传德当场就报名了,全村在他的带动下,当夜就有16人报名上了前线。
问:大爷,你当了好几年的担架队员,历经了不少死亡的场面,也多次受到奖励,你说说,哪一回最让你难忘?
我没有想到,几十年后,已是80高龄的王立法老人并没有对牺牲、死亡的场面难以忘怀,令老人一生不能忘怀的不是死亡的威胁,也不是受表彰时的激动,他说最难忘的事居然是饿,是饥饿。
他说:要说忘不掉的事啊,也不少,那些年,最难忘的事就是饿肚子,这人啊,三天不吃饭,英雄就变成了狗熊,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都饿得慌啊。
在傅山口战场上,我们跟着新四军七团,战后,我们抬着伤员向后方转运时,两天两夜急行500公里,长途无轻载,我们是抬着伤员急奔啊,两天两夜啊,一天喝九锅开水,大家饿得两眼直冒金星,见到石头都想啃上两口,可是我们硬是一口气把伤员抬到指定地点,一放下担架,人又饥又累又困,一个个躺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告诉你啊,当年我还小,大概是1941年吧,听说蒙山上有伙土八路,头儿叫王连长王保胜,他的口号是:饿不了三天肚,不能当八路。我们是两天没吃饭,人就不撑了,三天不吃饭是个什么样子?我不知道,我就记得抬着伤员路过地瓜地时,抓一把地瓜叶子塞进嘴里,嚼不上两口就一下子吞咽下去了,那个香啊!
记得一次路过地瓜地,在地上拣了一片地瓜干子,嚼了嚼,简直就是现在的钙奶饼干啊。
老人陷入回忆里。
我忍不住地问:大爷,这些年了,你除了记住了饥饿,还有什么让你忘不掉的事情吗?
老人想了想:有啊,那是打莱芜战役的时候,我们刚开完表彰大会,还没来得及休整,就接到北上命令。我们随华野开回沂蒙山。那是二月份,下小雪,我们过沂河进山区,正好路过平邑县。全队人那个高兴哟,终于转到家门口了,谁不高兴啊。一转眼就是小半年,家里都挂牵着呢,再说我们也想家里人啊,父母怎么样了,姐妹怎么样了,我们多想把支前的见闻告诉给父老乡亲们啊。可是上级讲了,兵贵神速,打仗赢的就是时间,谁抢先一步占了先机,谁就能打赢战争,于是我们决定过家门而不入,直奔前线。
但是,一区区委还是把我们回来的消息告诉了家人,于是家乡沸腾了,故乡把担架队员的家属,县、区、村干部和当地群众组织起1000多人的慰问团,打着灯笼举着火把,敲锣打鼓吹着唢呐,走出五里多地,迎接我们。那天晚上,我们一个个兴奋地喊着,叫着,心里卷起巨大的浪花,故乡啊,故乡,我们回来了。
来人拥上来,我们扑进亲人的怀里。
飞舞的雪花为我们助兴,为我们和亲人见面欢舞。欢迎的亲人涌进担架队,替我们扛担架,拿衣物。两伙人排成四路纵队,说笑着,欢舞着。锣鼓没命地敲,唢呐拼命地叫……
亲人把卷烟,烟丝,炒花生,大红枣捧上来,我们把奖章,奖牌,立功的证书,奖旗拿出来……
队员丁立本的老伴从8里外的村庄赶来,老伴提了一壶酒,带着一包吃的东西,一见面就喊着:老东西,辛苦了,过过酒瘾吧。
丁立本一摆手:喝酒误事,忌酒啦。等赶跑老蒋回家好好地喝。
老丁就交待媳妇:你一人在家可要保重啊。媳妇笑着:你放心吧,村里对咱家可照顾了,地有人耕种,大门口都挂起支前的光荣灯笼呢。老东西,你立功了没有?
老丁把一枚奖章递给她:瞧,这是啥子?
两口子那个乐呵劲哟就别提了。
就这样,家乡父老迎出小城5里地,又过了城,一直送我们向北走了五里,那场面一辈子都忘不掉。
这帮支前的红哥,跟随大军转战南北,救伤员,运粮,为鲁南战役,宿北战役,莱芜战役,孟良崮战役立下了汗马功劳,至今,淮海战役纪念馆,莱芜、孟良崮等各大纪念馆里都有他们的影子,他们使用过的担架,吃饭用的瓢头子,获奖的证书和奖章都被馆藏了。
这支担架队先后参加了十三次战役,大反攻后,他们又随军外线出击,两过津浦线三跨陇海路,一渡黄河,足迹遍及鲁、冀、苏、豫、皖五省,行程一万里,从没丢掉一个伤员。这支由354名红哥组成的担架队,被记大功一次,三人被记特等功一次,300多人荣获各式荣誉奖项,他们的胸前挂满了军功章。其中一人被评为华东支前担架英雄,还出席1950年建国大典,刘起顺等13人被评为鲁南地区支前担架特等功臣。他们集体荣获支前民工最高奖——“陈毅担架队”的殊荣。
江北解放后,这支有着光荣称号的担架队正式回乡,解散了。他们快乐地种起了自己的土地,这段光荣的历史被悄悄地封存进了记忆。
我问86岁高龄的王立法老人,大爷,你也是支前模范,担架队英雄,证书还有存的吧。
老人一笑:有啊,当时都包起来,放在房梁上了。有一年,房子实在太破了,又没钱修,一场地大雨给泡坍了,证书,奖状全烂了。
奖章呢,那东西不怕水啊。
当年我得的奖章还真不少,铁的,铜的一大堆,那年,也是三年困难时期吧,穷得连盐都买不起,就去供销社换了一斤盐,吃了。
我说,大爷,可惜了。
老人用自己的血和泪及生命换来的荣誉就这样荡然无存了,老人丝毫不觉得可惜,他告诉我,那仗是为咱自己打的,胜利了就行了,至于奖章没了就没了吧,可惜什么?我现在的日子可好哩,有吃,有喝,有房住,国家还月月给我发补助呢。我现在吃的这些东西啊,我爹见都没见过呢。
我笑了,被老人的豁朗逗笑了。
他说:忘了告诉你,现在啊,像我这样年纪的农民啊,看病都不用花钱了呢,这国家都替咱想着呢,就凭这,当年咱支前就没白干,血和汗流得值,命啊搭的也不憋屈啊。
老人笑了,旁边一个青年村民不解地说:爷爷,你当年立了那么大的功,咋不早说呢,原来你是英雄啊。
老人摇摇头,说,咱们平邑一区的陈毅担架队,一共354人,只有那49名牺牲的队员才是英雄哩。
17 支前无商量
陈毅元帅说过一句话:淮海战役的胜利是山东人民用小车推出来的。
凡是经历了那场战争的人都知道,山东人民支前是不计成本的,不计代价的。想一想,仅解放战争,山东民工就出动1106万人次,上千万人啊,那是一支多么巨大的洪流。
我采访过一位在淮海战场上被俘的国民党团长,他一直对我军的胜利不服气,他有他的道理,他说:都说解放军60万人打败了80万国军精锐,其实这话不准确,你没到过战场,你不晓得那战场之外全是一支支民工队,担架队,小车队,挑工营……全是帮解放军的农民,这些人,少说也有40万,他们直接参与了战争,这样一算,一起打国军的有100万人之多。而国军80万,得有多少兵为这些人运粮,送弹,抬伤员啊。这样一算,真正拿枪打仗的人反到比解放军少了许多。再说那些老百姓全帮着解放军,烧茶做饭,带路,男女老少齐上阵,尤其是山东根据地,到处都是解放军的大后方,要人出人,要粮出粮。60万解放军后头有数不清的老百姓,这仗不胜利才怪呢。我那个团让解放军打散了,我带着上百名残兵离开战场,本来已经脱离了战场,安全了,看到疲惫不堪的士兵,我就带人进了一个小村休息,结果,让抬担架的民工队瞅准机会打了我们的伏击。他们熟悉环境,摸到我们跟前,劈头盖脸就是一阵子手榴弹,还没等我们把机枪支好,五六百民工就围了上来。我和手下的残兵就这样让老百姓给俘虏了。淮海战役不单是两支军队在搏斗,是80万孤立的国军同一个庞大的数不清的共产党的军民团队在较量,是典型的人民战争,就凭这一点,国军主注定失败了。正规军让老百姓给俘虏了,这样的例子太多了。
这位国军团长说的事儿王立法老人也讲述过,他们平邑一区担架队,支援宿北战役时候,大约是1946年12月16日夜,中队长刘炳才带着10副担架,40名民工,10名兵兵向前线挺进,刚到下坞附近,就碰上一股敌人,他们设伏,一次围住了200多敌人,在部队的帮助下,缴获了长短枪100多支。
一次,丁兴茂带着24名民工,4名民兵与残敌接阵,民工扁担,手榴弹齐上阵,硬是让26名国军当了俘虏,获大炮一门,重机枪一挺,子弹三箱子……
这样的收获,在担架民工营是常有的事儿。
当年民工去前线,抬担架上战场,成了根据地男儿们的一项职业。没事儿在家种地,打仗了,放下锄头,抬起单架就走。自带粮食,自带鞋帽、被子,一件草编的蓑衣既挡雨雪又当被子。这些支前的红哥啊,支前没商量。
解放战争是这样,抗日战争也是如此。1944年9月,鲁中军区在沂水葛庄围歼日军草野清大队,沂蒙北部山区一下子涌来了4000多支前的民工,他们组成了浩浩荡荡的支前大军,如同赶会一样,往响着枪炮的诸葛村会集,他们抬着一罐罐小米绿豆粥,背着一包包卷了大葱咸菜的煎饼,一直送到工事里。当时部队打仗缺少子弹,基本上靠手榴弹,大批民工把大量的手榴弹源源不断地送到战士手里。好多民工就蹲在战士身边,一个个揭开手榴弹的盖子,拉出弦,递给战士。
当时葛庄村有位老人叫赵路祯,因为年纪大,村里没有分配他支前的任务,他就夜里偷着跑出来,冒着弹雨来到阵地,一夜工夫背了三趟伤员。战后地方政府开表彰大会,想让他说几句。他说,唉,我老了,要是年轻十岁的话,我才不支前呢,早扛枪跟八路打鬼子去了。
战斗结束了,汉奸鬼子逃进青纱帐,沂水县民工提着镢头、铁锨,上阵抓敌人,两天工夫就捉了120多化装潜逃的汉奸。有个鬼子躲进老乡的秫秸堆,让主人发现了,男主人用一把割草的镰刀,将这个日本武士砍了个血头血脸,一个日本军人最终向一个种地的农民投降了。
今天,我们无论怎样描述当年的支前盛况都不如当时的报道真实感人——
《中共沂水地方党史大事记》上记载:
1947年4月上旬,根据华东局提出的“一切为了战争,一切为了胜利”,沂中县调集1100余民夫,500辆小车协助部队运输战争所需物资。为了使民工安心支前,县委、县政府对民工家属的生产、生活做了妥善安排……峙阳区民工队写信给陈毅司令员表决心:“不打倒反动派决不回家!”
5月上旬,山东支前委员会主任郭子化到达沂中县王庄村,直接向县长李贯一部署支前任务,令他三天内备足50万斤粮食,一百万斤柴草。随后,华东野战军司令部到达王庄,在此部署孟良崮战役。大批部队及全省来的随军民夫亦到达沂中县境集结。沂河以西,泰石路沿线各区,大军云集。全县人民提出,为了战争胜利,砸锅卖铁也在所不惜……
1947年6月16日,《人民日报》载:成千上万的挑子、牲口、小车、大车,翻山越岭送军粮上前线,孟良崮战役中,许多随军运输队,冒着敌机扫射威胁,日夜兼程运军粮……山高路险,小车无法上去,支前的民工就把一袋袋粮食扛上山。他们说,粮食要送到战士们的嘴里才算完成任务……
1947年5月1日《鲁中大众》报刊载了沂中县峙阳区民夫队写给陈毅司令员的一封信——
亲爱的军长:
你为了我们,用尽千辛万苦,我们对你的感激是说不完的。
听说你在前方很顾虑后方供给不到,我们峙阳区民夫,坚决听从你的命令,大家都有决心,不打倒反动派,决不回家。现在,我们向你做出以下保证:一,不开小差,服从上级指挥;二,爱护伤员,碰到飞机时隐蔽好,决不离开抬子(即担架);三,行军时不掉队;四,帮助驻地群众生产,团结房东;五,自己劳动拾柴,保证不用上级发烧柴……
代笔人:李经明、李允真
《鲁南大众》报1947年4月29日载:沂中县柴山区献柴14万斤,城郊区后马(荒)村献金8万元(解放区发行的北海币)柴4万斤。茶庵村是沂城最穷村子,这回也献金10750元,鞋子23双。湖埠西村、杨家庄子村、前宴铺村、后宴家铺村的干部,带头献金1万元,群众紧跟着把钱、粮、物品向村公所送。扈山区全区据不完全统计,共献金246450元,秋粮610斤,小麦219.5斤,棉花74斤,鞋子35双,线1斤,手巾13条,地瓜165斤,肥皂47块,鸡蛋1077斤,绿豆糕100斤。邵家宅劳模邵荣泽,把他的劳模会上奖的一条毛巾也献上了。荆山区苗振吉、苗玉吉献柴8500斤,李希彦献柴油3000斤。金泉区24个复员军人,献金14500元,粮140斤。许家崖村献金融3430元,江家坪村献金13870元。妇女识字班去年生产的30斤棉花全部献上了。沂北县韩旺区(今归沂源)黄岸子村献金9800元,鞋子14双………
如果说当年媒体的记载仍旧不够真实,那么,我们看一位当年亲历战争的老八路是怎样感受波澜壮阔的支前潮的。这位八路就是前文提到红哥李德的老相识陈宏团长。在孟良崮大战时,他已升任师长了。这位将军同前文提及的那个国军团长对战争中人民的力量有着共同的见解,尽管他们俩出发点不同,视角不同,但认识却是相同的。那就是谁赢得人民的支持谁就赢得战争。手无寸铁的人民是任何飞机大炮都无法替代的强大力量。可惜,号称世界上最强悍的日军没有认识到这一点,被美援武装到牙齿的国军也没有认识到,所以他们无一例外地走向失败……
原华野“老八纵”第23师师长陈宏同志说——
孟良崮战役,不只是一个“运动战”“歼灭战”的典范,实际上也是一个解放区全民参战 的人民战争典范。5月12日,我师在沂水城西北的大诸葛一带,按纵队指示准备拿出一段时间进行休整。突接纵队一道命令“迅速南进,限13日到达界湖地区待命!”命令虽然没交待转移的原因和具体任务。但我们知道,越是这种‘无头命令’越是紧迫。我们在心中就估计,陈、粟定有大动作,于是不敢怠慢,当即命令所部南进。正走着,飞马又来第二道命令“限13日黄昏进占界湖地区,并立即向龙山、仁寿庄方向搜索前进,完成对敌74师、83师之包围!”
我们知道,再往前走不远就是敌占区,全师必须在敌74师、83师空隙中搜索前进,于是各团、营、连、排、班的战前动员任务,全是一边行军一边进行。全师根本就没有做饭吃饭的时间,但是直到战斗打响,我们的战士都没饿肚子,原来地方同志已知道我军行军紧迫,来不及做饭、吃饭,于是要求部队沿途各村,把饭菜开水摆在了村头上,队伍随到随吃!
这里是解放区,村里的青壮年都支前去了,大部分村里只有妇女儿童和老人。要完成这突发的任务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可是当我的一师人马跑步路过村庄时奇迹出现了,老大爷、老大娘,妇女们,天黑了还站在村头,端着水拿着饭——煎饼咸菜都卷好了,递到战士的手里。热开水和凉开水兑掺着,战士边吃边喝边走。那场面,多少年过去,回忆起来仍让我感动不已!我说,这才叫真正的人民战争!作为我们这些亲身经历过孟良崮战役的人,总是有三个忘不了。一个是不忘陈、粟首长的指挥,二是不忘倒下去的战友,第三就是永远不会忘记沂蒙老区的人民全力支援!这一点,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军事家所不会体会到的……
于是我就想起前文的一组数字:仅解放战争,山东民工就出动1106万人次。老八纵23师师长陈宏说:村里的青壮年都支前去了,大部分村里只有妇女儿童和老人……很显然,这1106万人次的支前大军,就是我们的“红哥”团队了。
第三章 英雄——历史封盖下的符号
英雄是一个民族历史文化长诗上最明亮的词组,是民族文化大典中最激昂的文化符号。他们的产生往往是一个民族苦难的结晶,同时,他们的横空出世又往往改变了这个民族的苦难进程。他们对塑造一个民族的性格,打造民族的品行,构造民族的特质,具有重大的意义。
在沂蒙山长达八年的抗战史上,420万沂蒙百姓中涌现出了一大批英雄人物,这些英雄的存在改变了平民大众的生活理念,成为这个地区百姓行动的坐标。这是民族的财富。从另一角度上讲,大量的英雄在战争中涌现,也是一个民族历史的无奈。
公正地讲,在沂蒙山这块古老的大地上,最先被鼓动起来,最先告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园生活,最早放下锄头扛起钢枪,同日本人对决的还是沂蒙山的汉子们。这些汉子,很多是老实巴交的农民、猎户和卖苦力的“下等人”。如果不是战争,确切地说,如果不是1938年初,两股水火不相容的势力开进沂蒙山,那么他们也许就是种地的好手或打工的行家或优秀的猎手,他们可能就是一个称职的丈夫,一个合格但穷困的父亲。如果不是战争改变了他们的生活,他们也就不可能成为杀敌的勇士、民族的英雄。
时代造就英雄,这是一句千古名言。
正是赶上了那个年代,他们最先走向反抗,最早融入战争。应该说,他们从单纯的行动上,要比他们的母亲或妻子或女儿要提前一步涉入战争。让我们一睹这些庄稼汉在战火中的风采吧,要想走进他们,必须回到1938年。
九一八事变后,日军占领东北,狂妄凶残且贪婪的日军,开始了吞并整个中国的大计划。在北京的卢沟桥挑起事端,全面侵华战争后,一向平静的沂蒙山开始空前的骚动。
山东因韩复榘拥兵自重,不战而逃。日军不费一枪一弹就占领济南、泰安等重镇,徐蚌地区北门户大开。
1938年元月,以中共山东省委黎玉书记为首的共产党人在泰沂山区接合部的徂徕山竖起大旗,打响了山东人反抗侵略的第一枪。
1938年春天,从蒙山东南和西北两个方向,两股武装力量向沂蒙山对进。
1938年2月,一股没有军服,衣着色彩不一、武器式样不同的武装力量从西北山区匆匆赶往沂蒙。这股力量有一个番号:八路军山东人民抗日游击第四支队。集结这支力量的是山东省委,指挥这支力量的是山东省委书记黎玉。这支部队就是后来搅得日军不得安宁的八路军山东纵队(下称“山纵”)。同陕北的八路军三个师相比,人民都喊它为八路军的地方部队。他们与陕北的中央红军整编的八路军还不一样,无论从装备、战斗素质、作战经验上都有巨大的差别。后来115师来山东,就得力于这支地方武装的支持。山东地区军政合并后,他们都成了115师的序列。
这支军队是最早点燃沂蒙山抗日烽火的人,也是最先教育、引导沂蒙山人转变思想观念的人。同年三月,从蒙山东南来了一支机械化的大军,共3万余众。这支大军就是在平型关上被八路军伏击过的那支军队,被日本人称之为“钢军”的第五师团。指挥他们的是策划“九一八事变”的“三原凶”之一,也是被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判为绞刑的日EJ0Na64GsVI+bHOoiGQcnA==军14名甲级战犯之一的板垣征四郎,他们的任务是攻击沂蒙山重镇临沂,进军徐州。
这伙人的到来,激起了沂蒙山人的仇恨。同时也是他们的到来,让八百里沂蒙山陷入旷日持久的战火与杀戮。
农民英雄高廷光、王保胜、宋美续他们就是被西边来的那伙人引导,向东边的那伙人宣战的,从此他们由农民序列走入了抗战阵营。那时,高廷光只是一个孩子,但是,从东面来的这批人杀害了他的亲人,让他变成孤儿后,他心中才燃烧起复仇的火焰。
在黎玉带领着山东省委和“山纵”进入沂蒙山之前,确切地说,在日军第五师团进攻沂蒙山之前,八百里沂蒙山在人文、地理上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社会,尤其是沂蒙腹地费县山区。从历史上看,上推一千年,较大规模的“外人”光顾沂蒙,好像只有三次:宋末的金人、蒙古人、明末的满洲人。自清朝之后,三百年来,这里相对平静,后来辛亥革命,数次直奉、直皖大战,国民军北伐及后来的中原大战几乎没沾沂蒙山的边,幸免于难的沂蒙山,在这片崇山峻岭构成的山地里安然自乐。
在后来的很多文艺作品和新闻报道中,人们为了反衬蒙山一带的发展形势,对外都喜欢从一本发黄的旧县志上找出历史的证据:“四塞之崮、舟车不通”。“土货不出、外货不入”。其实,纵观沂蒙山,我们很容易发现它独有的地理优势,要不然,雄才大略的毛泽东,就不可能用他的战略家的目光隔着三千里路就盯上了这片叫沂蒙山的地区。那个时候,毛泽东手中的可用之兵少之又少,但他们高瞻远瞩的目光盯紧沂蒙山,他对115师的代师长陈光、政委罗荣桓说,三千里路下沂蒙,站住脚跟,把那里打造成我们的根据地。
毛泽东的决策除了他全国一盘棋的大局外,他看中的大概就是沂蒙山的区位优势。沂蒙山地处北京上海的中间地带,东出可连海港,西进可图中原,北出可镇京津,南下可掠江淮,是素有“齐鲁之咽喉”,“江淮之要冲”之称的绝佳位置。况且当时的南北大动脉津浦线紧贴着它的西南边缘,当时的陇海线揽着他的南部边棱。西击可断津浦,南出可锁陇海,两线一断,华北和华中地区的交通就瘫痪了,中原出大海的联系也就断了。
战略位置的优越,让沂蒙这个默默无闻长达300年之久的地区,在八年抗战史上横空出世,成为全国不可替代的一个战略重地。
何况此地为江淮水系的源头,发达的河道、山沟让这里草盛田肥,天然形成了较大的降水量,形成了山区特有的地域气候。因此,从陕北三千里小长征赶过来的八路军,立刻就被这适应人类生存的环境所折服,于是他们就创作了举世闻名的《沂蒙山小调》:人人那个都说哎,沂蒙山好……青山绿水多好看。风吹那个草低哎,见牛羊……在这山水秀丽、风光宜人、炊烟袅袅、鸡犬相闻的地方,从黄土高原上来的那支八路顿时眼光一亮。
沂蒙山与鲁国古都曲阜只有二三十公里之距,两千多年来,这片山区不断地受到儒家中心的辐射,像费县的闵子骞、平邑的诸葛瞻台等人干脆投靠在孔子的门下,成了圣人的高足。于是这里的人们特别讲究三纲五常、道德礼仪……这样一个圣人教化之邦、钟毓贤达之地,如果不是从东边来的那伙拉着炮车扛着三八大盖的日本人的到来,该是一处怎样的人间乐园啊!
我要讲述的草根英雄高廷光、王保胜、宋美续,张西柱……这些原本以耕种为生的农民,该是这片乐园里快乐的主人,然而,随着日本人攻打临沂城的第一排炮弹在古老的城墙上炸响,他们的命运就改变了,人生的轨迹就开始转向了……
18 八路的“活电台”
“活电台”是沂蒙山腹地卞桥镇卜家崖村的农民高廷光的绰号。确切地说他只是一个10岁的孩子。如果不是战争让他过早地成熟,10岁的娃子还趴在大人怀里撒娇呢。
沂蒙山人都有个绰号,比如你长得矮,便叫你“大个子”,比如你长得粗实,就叫你“磨墩”,你长得细条,就喊你“打枣杆子”……凡此实例不易胜举。那些绰号不过是村人随口叫来,多少有些戏谑的意思,时日一长大家便认可了。但高廷光的“活电台”却是一个天大的美誉,是115师政治部主任肖华将军1940年在蒙山时给他起的。
为什么把一个娃子喊做“活电台”?我们不妨看下面一个战例。
1940年11月20日陈光,罗荣桓,肖华率领的115师教导二旅四团,从鲁南开创根据地后返回蒙山,蒙山前一带那个时候被划分为两个行政县。罗荣桓他们回到的蒙山当时叫费北县,是蒙山主峰龟蒙顶及蒙山的腹地一带,那是我们的根据地。费南县则被日伪控制着,是敌占区,两个行政区被一条“滋临”公路隔开。这条地理上的分界线之南有一个大村庄,叫武安村,今天,他仍旧是平邑县最大的村庄。武安的驻军是日军烟烟大佐的部队,约半个大队的日军,同时协助日军的是伪军刘黑七师的孙力生部。这个武安控制着费北根据地通道,如一只饿狼守在根据地门口。罗荣桓决心打掉武安,任务交给了老四团。于是武安攻坚战的序幕拉开了。
老四团是罗荣桓从陕北带来的主力,刚到山东时,在泰山西部地区的陆房战役中打得很出彩。虽说老四团的武器装备远远不如烟烟大佐的军队,甚至连伪军刘黑七部都不如。刘是日本人武装的犬牙,手中的武器有日式歪把子机枪,八路军没有,但老四团有着十几年的作战经验,他们从江西达到陕北,又从陕北三千里远征到沂蒙,与除山东军阀外的所有军阀都交过手,也在平型关、陆房与强悍的日军接过火,对一支常胜部队来说,一个小小的武安村不在话下。
但战斗打了一夜,老四团都未能靠近村围墙,还牺牲了不少人。
罗荣桓亲临战场,这才体味出一句话的03f9476ed3aac32eb4b4f9095ac36987分量——铁打的武安,泥捏的上坦,秫秸插的柏林。上坦,柏林都是滋临公路上的日军据点,这些据点数武安易守难攻。地处山前平原上的武安,由于村内的大地主孙宝珠热心于公益事业,为防土匪早年就修筑了费北县最好的围墙。鬼子来了,重新加固围墙,增设岗楼、安装鹿砦,并在周围铺了大面积的玉米秸,晚上人一走就响。
八路军老四团对武安村里村的情况掌握不熟悉,结果吃了亏。罗荣桓决定派人进村侦察,可是日本鬼子防着这一手,对进村出村人员控制得死死的,可以说,飞进一只鸟都困难。虽说村内有我们的地下党员,武安村人孙宝合,可以为我军搜集情报,可是怎么往外传递呢?
这时,肖华决定起用高廷光。那时不到11岁的高廷光在肖华那里做内勤。是这位年轻将领的贴身警卫。在这之前,高廷光已成功地完成过好几项任务。包括去泰西给陈光、罗荣桓送信。
11月23日一大早,没有经过多少打扮的高廷光用一根木棍做扁担,前头是一块腊猪肉,后头是两只公鸡。他不紧不慢地往武安村走来,经过村前小河上的石桥,高廷光就看到了伪军的外围哨兵了。
站住!伪军拉着枪栓,挺唬人地把枪口对准了小高。
别看小高只有十岁半,可他同汉奸、土匪、日本鬼子都过过招,他一点不慌张,不急不慢地向汉奸走来。
他吸一口气,呵一下手,用棉袄袖抹了一下黄鼻涕,破棉袄有几处洞,河风中外露的棉花有些发乌了。
他咧着嘴问:干什么呀,你拦俺干什么呀。
伪军哨兵说:干什么?你个八路的小探子,这回可让老子逮着了。
高廷光脸上就有了怕意:俺是来姥姥家看亲戚的。
另一个伪军见是一个小屁孩,立刻放松了警戒。
伪军:你姥姥是谁?
高廷光:孙宝合。
伪军:孙宝合?她住哪个地方?说!
高廷光:打这里进去,往东南拐,再往东拐一个胡同,门口有一盘石碾的地方就是。
伪军一听就放行了。
两个伪军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放八路的探子进村了。
在此之前,他们成功地将我军派出的侦察员,诸如卖豆腐的小贩子、给敌人送馒头的商人、送菜的农夫等拦在了村外,只有这个不起眼的高廷光被放行了,这一放行等于给他们自己找了个掘坟人。从此铁打的武安就成了泥捏的武安了。
小孩子高廷光得到的情报,是一张敌人火力布防及村内交通图,这是地下党员孙宝合从刘匪的连长孙力生那里弄来的布防图。孙力生是武安村人,人送外号“熊二鼻子”,他和孙宝合是本家,这个详尽的布防图被高廷先藏在了破鞋子里,由孙宝合送出村西门。伪军一看是走亲戚的那个小孩子,二话没说就放行了。
谁也没有教小高。聪明的小高出了村后,向村南的小河走去,越往南走越是敌占区。小高在伪军的视线里过了小河,他没有立刻走而是捡了些薄石子在水面上打起了漂儿。伪军是当地人,都知道这种当地孩子们都喜欢的“打水漂”游戏,只是伪军不知道小高打水漂是玩给他们看的。小高边打水漂边顺河而下,直到脱离了伪军的视线,才转身向北边的蒙山飞奔而去。
获得了情报的老四团,调整部署,当晚从东门和西北角两个方向发起攻击。
据小高的老乡,当时费北行署大队副大队长王保胜说,他也率队参战了。他说,按情报上标的火力图打,那仗打得很顺溜,也避开了伤亡。那一仗打得很干脆,歼灭敌人300多个,除少数鬼子强行突围,大部分鬼子把命撂在了武安村。
这一仗让人见识了活电台的威力。
那个时候我军没有太多的电台,八路军指挥下边部队打仗,尤其是像王保胜这样的地方武装,就靠人传达作战命令。同理获取情报也是这样依靠人。在那个时代像土生土长机智勇敢对党对军队忠诚的“小高们”,就成了难得的传递情报的人才。故肖华将军称他为“活电台”,多么恰当啊。
那么,一个农家孩子是怎样成为我军的“活电台”的呢?
为了解开这个秘密,2012年春节刚过我就来到平邑县,在王保胜的儿子王庆文的带领下,我来到蒙山前的卞桥镇卜家崖村,找到80高龄的高廷光。
老人的身板还算硬朗,大平房里生着炉子,冬日的乡下就多了些温暖。听说我要了解抗战的事,他高兴了,说,他就喜欢和作家啦,50年代末刘知侠找到他,要写蒙山飞虎队,他就跟刘讲了蒙山飞虎队打费县上冶镇鬼子的洋行的故事,被刘用到《铁道游击队》里去了。为这事,刘知侠还专门来平邑给他解释了一次。书写得真好,可惜不是写咱蒙山飞虎队的。
老人打开了回忆闸门。
让我们同老人一起回到1938年的春587d5a9c6579f2da223933e66f99544f4ca41de5ecd596a270a742e904c61014天吧!
健谈的老人回忆起战争岁月里的往事,如数家珍。我弄不明白的是老人的记忆惊人,还是战争留给老人的印痕太深的缘故。但有一点我是认同的,我们都应该向老人那样记住那场战争,记住那场战争中给我们带来灾难的人,记住那场战争中消灭给我们带来灾难的人而不惜牺牲生命的人们。
今天我们的青年人太容易患“忘却症”了,我想他们太应该来到老人身边听一听他讲的那些我们差点儿忘却的故事了。我同时又有点担忧,当年的活电台小高毕竟八十多岁了,生命对他而言已进入“倒计时”,我担忧,如果有一天,这些饱受战争苦难用血和命支付战争成本的历史老人,这些隐藏在民间的草根英雄们一旦去天堂找他的战友——宋美续、张西柱、张广太、唐永诰,找当年领导他的蒙山大队长王保胜们叙旧去了,我真的不知道,谁能给我、给我的后人讲那些过去的故事啊?
所以,面对老人的讲述,我听得尤其仔细。尽管他的方言里夹杂着一些难懂的句子,可我却一字不漏地听了下来。
1938年2月,离蒙山主峰不足五里的卜家崖村的高廷光正跟在奶奶后面,在山前的林子里捡一些枯树枝。这时,村子里人就跑来了,因为一群兵从山的西边向村子里急急地走来。兵历来是农民的冤家,“匪来如梳、兵来如篦、官来如剃”,兵来了民就遭难了。对付兵的方式农民只有一个办法:惹不起躲得起。于是村里人牵牛保羊地逃往树林子。
人们躲在树林子里惶惶不安。渐渐地,他们感觉到这些大兵与往日的土匪不同,他们不抢不夺,也不宰鸡杀狗,躲着的人都觉得惊奇。这时,一个汉子走进树林,喊着高廷光的乳名。
是爹。高廷光一跳一跳地跑出来。父亲摸着儿子的头说:长高了、长大了。
高廷光问:爹你是怎么回来的?
高启彬说:爹跟这些人一块回来的,不过爹回来是教书的,村里办学堂了,我儿可以读书了。
高廷光对读书没有多大兴趣,他问父亲:那些是干什么的?都扛着抢呢?是土匪么?
父亲告诉他,不说土匪,他们是八路军。
八路军是干什么的?
父亲说他们是穷人的军队,是领导穷人打坏人的队伍。
高廷光问:土匪也打么?恶霸地主也打么?
父亲说:打、都打,但是最主要的是打日本鬼子。
那时候,日本鬼子还没进沂蒙山,沂蒙人民不知道日本鬼子是怎么一回事。
小小年纪的高廷光并不知道,父亲早在1935年3月去菏泽制药厂打工的时候就认识了鲁西特委书记潘复生(解放后任黑龙江省委第一书记),苦大仇深的高启彬就在潘的介绍下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1938年1月山东省委书记黎玉在徂徕山发动武装起义,成立了八路军山东人民抗日游击队第四支队。农民出身的高启彬在这支队当了侦察排长。
2月黎玉率部队进入沂蒙,在龟蒙顶下的万寿宫边的小村子拓沟村,安下省委机关及第四支队指挥部。
万寿宫,是蒙山前最大的道观,由于匪患不断,加之天灾迭生,昔日香火缭绕的道观已经败落了许多。只有那古老的石碑凿字模糊,记录着道观的悠久。秃枝的古松、苍劲如虬龙,无言地叙说着昔日的辉煌。第四支队的战士就在这破旧的道观里住了下来。为了不扰民,黎玉只带一小部分人来到了卜家崖。
当高廷光与奶奶一行回到家时,黎玉他们已经把院子打扫干净了。黎玉摸着小高的头热情地同奶奶说话。奶奶告诉他:没办法,老百姓让兵吓怕了。前几年,刘黑七的兵攻破了白彦村,就离这里不远,该死的刘黑七一下杀了几百个老百姓。那惨状至今提起来都让人后怕。
侦察排长高启彬说:那个杀人恶魔刘黑七的部队就住在费南县。
从此,高廷光家就成了山东省委秘密开会的场所。
八十岁的高廷光讲起当年替省委站岗的事来就来了兴致。其实那年他才八岁,一个八岁的孩子当然不懂的大人们在干什么,当他知道自己的父亲、叔叔、婶子及奶奶都为这些人服务时,他就加入进来。
当年,高家有个闲园子,园子里有间东屋,省委就在里面召开会议。每到这时,高家一起上阵,三叔高启连在院门口倒粪,二叔用车往田里运粪,村外围是奶奶和小高,他们在拾柴禾。小高不时地和运粪的二叔接头,告诉他奶奶看到什么情况。而婶子在村边小河上洗衣服,一家人围绕着园子形成了一个全方位的观察哨。无论村外哪个方向有异常都在他们的目光之内。
高家就这样成了山东省委的会场。高廷光说,他二叔和三叔,婶子和母亲都成了党员,就连奶奶高卜氏也入了党。可见共产党具有无限的包容性,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小脚老太入党,恐怕除了共产党外没有哪个党派要她了。高卜氏入党,说明一点,共产主义的理念开始被沂蒙山普通百姓接纳了。
那个时候入党并没有丝毫的“益处”,跟现在某些人伸手捞党票不一样,那个时代入党就意味着随时为党牺牲生命。
高廷光家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沂蒙山人家。就是这个小小的沂蒙人家,成了当年山东省委决策山东抗日大事的中心。而且这个小小的农家还连着延安城。两个月后,黎玉决定去延安向毛主席汇报山东抗战的形势,并争取延安的支持。高廷光的叔伯大爷高锡贵成了黎玉的护送人。
1938年3月27日,这个日子高廷光记得十分清楚。那天凌晨,高廷光说,他在迷糊中听到大人们都在忙着叠煎饼、烧面汤、收拾行李,等他起床时,二叔高启顺,三叔高启连,党员高廷良都走了,他们与大爷高锡贵一起护送黎玉出发了。高锡贵在延安见到了毛主席,成了蒙山一带第一个见到毛主席的农民。
1938年5月,中共派往山东的干部启程了。
1938年12月,陈光和罗荣桓率115师师部和686团挺进山东,1939年5月,陈、罗带三千大军到达蒙山时,高廷光已经家破人亡了。日伪军的奸细探听到卜家崖高家的秘密后,将三叔高启连杀害在村子北头。他们捣毁了高家的闲园,高廷光的母亲只好抱着女儿回娘家避难。二叔高启顺走出沂蒙,到了江苏投奔了新四军。小小的高廷光与奶奶相依为命,小小的年纪承受着太多的不幸与灾难。当时用汉奸的话说:这就是投靠共产党的下场。日伪军对共产党人及亲属的迫害可见一斑了。
1939年12月,115师政治部主任肖华,派费县的老党员刘玉伦赶往卞桥镇卜家崖村。肖华指示,一定要找到高家的这条血脉,把孩子带出来,因为高家为我党支付了太多的本钱,共产党人不能忘了对革命有功的人,包括他们的后代。
12月的一个夜晚,刘玉伦找到了躲在小场屋里的高卜氏和高廷光祖孙俩。
八十多岁的高廷光至今还记得刘玉伦的话:大娘,首长安排了,一定要把廷光带走,要不鬼子、汉奸对他还会下毒手的,孩子再跟着你就不安全了,让他跟着队伍走吧。
高卜氏尽管舍不得孙子,可她不会忘记三儿子被杀时的场景,那天她把高廷光藏在了草垛里,才躲过此劫啊,她知道,只有共产党才能保护她孙子了。
就这样,淡淡的月色下,小小的高廷光骑在共产党员刘玉伦的脖子上告别了奶奶,向115师部走去。
从此,山娃娃高廷光成了参军年龄最小的沂蒙山人。
高廷光到了115师政治部后,肖华对他进行了全面培养,先是教他洗脸洗脚,每天又教他认一个字。肖华专门给他改了一套小军服,把一只手枪交给他背着。高廷光俨然成了小卫士。就在高廷光到达115师时,他的老乡,那个费北行署抗日游击大队副大队长王保胜的大队已经升为115师主力团的一个连了,农民王保胜当了主力部队的连长。
1941年底,小小的高廷光又长了一岁,沂蒙山根据地却遭受到了一次几乎毁灭性的打击。日军抽调几个师团的主力,约五万余众,对这片根据地实行拉网式的大扫荡。企图一举荡平八路军的根基。于是抗战史上最惨烈的大青山战役发生了。在这次战役中,115师后勤机关、山东分局、抗大分校等大批非武装人员,落入日本人的铁壁合围之中。八路军誓死突围,抗大精锐在这次战役中损失惨重。从此,根据地被切割成小块,有些地方,八路军只占有一个山坳,有“一枪打透”之说。
这次残酷的战役后,罗荣桓发明了“翻边战术”,这个著名的“翻边战术”就是:你日本鬼子站了我的根据地,那好,我就到你的敌占区里打。
1941年底,25岁的肖华带着不到12岁的高廷光回到沂蒙山。指导留守根据地的武装,实施这一著名的作战计划。此时,已是小高离家一年后的事了。
上山前,二人来到高廷光家,这个被日伪捣毁的家只有奶奶和母亲守候着,见到儿子回来了,母亲一把抱住了儿子,眼泪就下来了。肖华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毕竟他也是做了父亲的将军啊,他的女儿一直在沂蒙根据地的老百姓家里养着,是死是活,肖华已经一年多没见着她了。眼前这母子相聚的场面怎么不让他心动啊!
可是,匆匆吃过饭,肖华对高母说:老嫂子啊,我这次来可不是给你送儿子的,小廷光还得跟我上山呢,等打败了鬼子,我再把廷光给你送回来。
就这样,还是个孩子的高廷光抹了一把泪同娘告别了。这次回来,肖华就把高廷光留在了蒙山,做了八路的活电台。
当时蒙山前大小不一的日伪军据点,只要出现高廷光的影子,就十有八九要出事。可是敌人的反情报系统,就是想炸了脑袋,也不可能想到一个“小屁孩”的头上来。
1942年7月,八路军主力返回蒙山,决定拔掉堵在蒙山前最大的也是最坚固的据点蒙福寺。这里驻扎着日军精心培养的费县第七警备大队的吴开友部。这个吴开友是铁杆汉奸,他多次扬言:蒙福寺固若金汤,土八路不递招,115师也是摆设。吴开友知道八路军早晚要打他,他对据点进出的人查得很严,八路多次派人试图进入据点和据点内的地下党员接头,结果都因无法躲过严密的排查无功而返。于是,八路决定起用“活电台”。因为肖华将军反复强调过,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使用他。
面对这个堵在大洼口上的据点,土八路知道,不拔了它就等于在根据地门上拴了一只狼,是万不得已时候了。
一天,穿一身破衣、肮脏不堪的高廷光来到岳家庄,找到老乞丐岳希俊,他有气无力地说:实在哥,我快饿死了,你得帮我讨口饭吃。
岳希俊有点弱智,沂蒙山人善良啊,不叫他傻子,却称他“实在”。实在看一眼高廷光,那张娃子脸够十天没洗了,提了只破了的口袋,夹一根打狗棍,一双烂鞋露出脏兮兮的脚趾头。“实在”见到跟自己造型一样的人,一口应了,收小高为徒。
这里有必要提一句,“实在”因为傻,日伪蒙福寺据点的汉奸认识他,他进出据点讨口饭就成了常事。今天,不过是一个大傻子领着一个小傻子罢了。
在据点,高廷光用半块瓷片与接头人对上暗号,与此同时,鲁中军区二团两个营也开进了据点外围的山沟里。蒙山土八路王保胜也带着他的县大队来了。
高廷光只在据点里露了一面。当夜,280名伪军就死亡过半,余者全部投降,督战的四名鬼子全被打死。一个日本人苦心经营的据点立刻就灰飞湮灭了。
这样的好戏从高廷光被送回蒙山后就不断上演。每战之后,高廷光就被送回根据地,在县委被保护起来。等他以不同的身份出现在另一个据点时,这个据点的鬼子和汉奸就快活到头了。所以,在抗战期间,高廷光是一个做了大事不留名的小人物。若干年后,若不是包括刘知侠在内的作家们亲往沂蒙,一次又一次地打开尘封的历史封盖,高廷光早被历史掩埋了。
就在肖华领着高廷光回到蒙山的当天晚上,蒙山主峰龟蒙顶脚下太公馆村的刘宝生家里,油灯在山风中摇动着。房外是黑黝黝的大山和无边的黑暗。灯光下,肖华的脸带着几分冷静,高廷光的手一直卡着手枪的把柄——这是一年来养成的习惯。他的老乡,费北行署副大队长王保胜也一脸严肃。
宋美续——
到!
张希柱——
到!
唐家诰——
到!
随着一声声低沉的报道声。12名武装农民从王保胜的大队里走出来,他们一个个都是当地人,对沂蒙山熟得很,又个个身怀绝技,枪法极准。这支队伍就是后来威震沂蒙的“沂蒙特工队”,当地人叫它蒙山飞虎队。这些人枪法准到什么程度?宋美续在世时沂蒙作家彭庆东采访过他。这位高龄的老汉说:不用瞄准举枪就打,基本上百发百中,30米外用手枪打碌碡的眼儿(比核桃要小),打一百枪最少也有99个枪子钻进去了。
特工队成立后,肖华对王保胜几个领导说:这回我送给你一部活电台。
大家一听有电台,一下子兴奋了。
首长,电台在哪?
肖华拍拍不到12岁的娃娃,就是他。你们一定要保护好他,不到关键时候不要起用他。
就这样,已有一年军龄的正式八路高廷光一下子降格为土八路。进了费北县敌工部,成了特工队与费北县之间的联络员。
特工队出山的第一仗靠的就是这个小小的活电台搞来的精确情报。一个不到12岁的孩子将一个120人的汉奸大队送到12名特工队员的枪口下,导演了一场令人瞠目的12大战120的大戏。
在以后的日子里,以王保胜为首的费北大队,在八路军主力开到外线后,承担了根据地的作战任务,在大大小小的战斗中,几乎每一场拔据点、打伏击的战斗都与这个叫高廷光的娃娃有着直接的关系。
1945年,日本人投降了,毛泽东如炬的目光盯上了东三省,他一个电报拍过来,山东六万八路昼夜北上,与国民党开始了东三省争夺战。肖华走前派人将高廷光接到临沂城,两人叙了一夜的话。肖华真的想带走他,可是一个将军想到的是大局,他明白高廷光留在沂蒙的重要性,他是整个费北行署重要的眼睛和耳朵啊!
全国解放后,肖华再次将高廷光接到北京,那个时候高廷光已经成了农民在家种地娶妻生子了。拥有5个子女的高廷光至今连一个在县城工作的都没有,这个为民族大业立下汗马功劳的汉子,按说,拥有肖华这样的关系,要是换了别人早就沾大光了,可是我们的沂蒙汉子高廷光丝毫没有这个念头。
随着采访的深入,我与这位“活电台”渐渐熟悉了,就啦起私话儿。高大爷,你为革命出那么大的力气,老了连个国家照顾都没有,不是太亏了么。再说,你认识那么多从沂蒙出来的大官,怎么就没有求他们办一件私事儿啊?
他呵呵地笑了。
他说,我那时候参加八路是为了国难家仇。日本鬼子汉奸不让咱过安生日子,怎么办,就起来打他个狗日的。鬼子让咱打跑,汉奸也让咱打跑了,连老蒋也让咱打跑了。咱是农民,农民图什么,不就是希望有个舒心的日子么,如今种地不纳粮了,上级还给粮食补贴,现在,咱农村60岁以上的老人月月发生活补助,这都是共产党领着咱们打出来的好日子啊。抗战时候唱红的一支山歌叫《跟着共产党走》,现在想啊,当初跟着共产党就跟对了。跟上好人学做人,跟上巫婆学跳神,咱农民啊跟着共产党就算是走对了。
听了这话,我心里立刻生出无限的感慨。我想,要是能让各级党委的书记来听一听这个沂蒙农民的话该有多好啊。可惜,如今的各级领导都太忙,都在忙抓GDP,忙着搞政绩工程,忙着上大项目,他们都没有时间啊。话又说回来,一个山里农民的话在他们心中又会产生多大的分量呢?但我还是把老人的话原封不动地记录下来,我真的希望那些大大小小的干部们,能在百忙之中看到这本书,能读到这位历史老人的几句朴素的话。
19 从农民到八路
采访结束后,路上我面对英雄王保胜的儿子,已退休在家赋闲的王庆文说:你是幸运的也是自豪的,你的幸运在于你出生在英雄门第,有这样的虎父是你终生的自豪。王家出了这样的英雄是家族的骄傲,也是整个沂蒙的骄傲。战争是我们这个民族的不幸,像你的父亲这样的平民英雄又是我们这个民族的幸运。这些英雄们用自己的一腔热血改写了我们这个民族的历史。他们用自己的生命挽救了一个民族的命运。
他沉思了许久,说:我也是这样认为的,可我父亲活着时从来不认为自己是英雄。他说过,经他动员当八路的沂蒙汉子足以组建一个团,上千人啊,排起队伍来能从浚河岸排到蒙山啊,这些人有多少战死了,你知道吗?当时我们一个仲村镇还不足2万人啊,参军者就有2000人之多,见十抽一啊,哪家没有人扛枪打日本?蒙山抗战七八年啊,七八年的血与火啊,从我的队伍走出一个中央委员,四个军级干部,可是活下来的还不足一半啊,而这一半有多少人缺胳膊少腿,终生残疾啊。孩子,你还小啊,不知道失去亲人的苦楚。你爹我是最怕过年,解放后,只要一过年我们这些村家家有哭声,孩子啊,这是欢欢喜喜过大年吗?你爹我不是英雄,爹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兵。抗战七年多,大小几百战,你爹我没有战死,老天爷给我留下这半条命,你爹就比他们占了大便宜。从今往后,不要说你爹我是英雄,逢年过节多去看看你高叔,你宋叔,还有你西柱叔吧,他们才是抗战的英雄。我知道我爹说的高叔就咱刚才还啦话的“活电台”高廷光,宋叔就是飞虎队员宋美续,他和张西柱都是当年威震沂蒙的飞虎队员,是父亲的生死兄弟,交命的战友。
庆文说:爹,你杀了那么多鬼子,打败了那么多汉奸,带着一帮子土八路一度支撑起蒙山根据地,如今你只剩下半条命了,怎么不算英雄?
父亲总是摇头,有时连轮椅都摇得直晃悠,他只承认自己杀过不少小鬼子,始终不认可英雄的称号。
王保胜直到病故也没有认可这个英雄的称呼。他活着的时候就是摇着破轮椅,挨家找那些战死的兵的亲属,找他们啦话儿,找他们叙叙旧。
让我们一同回到1938年的历史中去吧。看一看一个农民是如何成长为抗日英雄的。
1938年2月,山东省委书记率徂徕山起义组建的八路军第四支队来到蒙山时,第一个参军的人就是王保胜,王保胜不用教育就晓得国破家亡的道理,这要归功于王保胜闯关东的一段经历。
山东人在那个苦难的年代过不下去了就要去闯关东,于是年轻的王保胜同乡邻结队北上,他没有想到,日本人占了沈阳城后,就实施全面占领东三省的计划,在誓死不当亡国奴的呼声里,血性青年王保胜参加了抗联,一仗下来,他以机智灵活的战斗方式击毙了一名关东军军曹,被提升为班长。因为那一仗,班长被枪法极准的鬼子开了瓢。后来他指挥着一个班打得很出色。冲锋在前的排长战死了。他就成了排长,指挥着几十号弟兄在白山黑水间同日本鬼子拼命。在雪堆里,他练出一身吃苦耐劳的本领,也练出一手好枪法。可惜轰轰烈烈的抗联孤军抗击着世界上最强悍的陆军——关东军,最终失败了。王保胜就回到了故乡——平邑的一个叫仲村的蒙山小村,他回到故乡时,这里还没有鬼子,到了1938年,日军攻打临沂城前,这里一直较为平静。除了土匪绑票杀人越货外,相对还是安宁的。自从四支队来此开辟根据地,一向平静的山区就成了战场,小鬼子的炮车就拉到蒙山前,三八大盖的枪声不绝于耳。
当时地方土八路,十分缺乏技术过硬的军事干部,像王保胜这样会使各式武器又有指挥才能的军事人才就成了宝贝。很快费北行署大队就让他做了军事指挥官。115师到沂蒙后急于扩军,于是那些地方武装就成建制地升格为八路军主力。据统计仅山东纵队就为115师提供2万兵员,王保胜的大队就成了115师的一个主力连队,王保胜当了连长,从土八路一摇身子就成了正规的八路。
王保胜是军事尖子。有例为证:一次八路军攻打日军据点,双方展开白刃战,王保胜持一杆三八大盖冲入鬼子阵营,他左挑右刺,一口气刺死了四个鬼子,最后刺刀扎进鬼子的胸膛,他累得连拔出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要知道,这场战斗发生在1942年,那个时候,鬼子正在势头上,这些鬼子兵都是久经沙场的老手。在陕西,一个老鬼子兵得需要三个八路联手对付,有时都难以取胜,可见鬼子的单兵作战能力有多强。王保胜在一场战斗中单打独挑,一口气杀了四个鬼子兵,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那可是生死之搏啊,谁都在拼命啊。当然那场战斗也让115师的老八路们重新认识了沂蒙山的土八路。
115师离开蒙山根据地后,失去了主力部队的庇护,那些汉奸在鬼子的支撑下开始挤压蒙山根据地,被国民党改编的大土匪刘黑七的36师趁机卷土重来,这个亦匪亦军的刘黑七部大都是沂蒙山本地人,对沂蒙山了如指掌,他们对根据地的破坏比日本人还厉害数倍。
在鬼子、汉奸、 刘匪的三方力量绞杀中,八百里沂蒙陷入空前的灾难,被他们屠村的庄子比比皆是。1941年,沂蒙山区出现大量的无人区。
蒙山上的八路面临着空前的困难。
1941年冬天,大雪给蒙山披上了厚被,林子里连鸟都绝迹了,大山一片沉静,山洞里,王保胜的费北行署大队的干部战士挤在一起,枯萎的干草树叶成了他们的被褥,唯一的一床棉被披在放哨的战士的身上。岩洞里的土八路一个个蓬头垢面。食物供给的严重短缺让他们一个个面黄肌瘦,他们渴了吃雪,饿了将少许粮食拌上树叶、橡树面儿煮上一锅,更要命的是他们既无碗也无勺。秋天,他们还有办法,找个葫芦或南瓜,切开掏出瓤儿就能当饭碗,这冰天雪地里,他们只好把缴获的鬼子头盔当饭碗,大伙轮流吃饭。每次吃饭,王保胜总是最后一个,他是副大队长,是这伙土八路的最高指挥官,在国军或匪军那里,该是第一个享用食物的人,可在土八路这里,这个最有权享用的人成了最后一个吃饭的人。往往等他用餐时,就剩下稀稀的一点儿了。
我在费县采访时看到一篇老八路的回忆文章,是当时费北公安局刘献林股长写的——
1940年春天,在沂南的孙祖战斗中,局长张国峰负伤,身中两枪,流血过多,极为虚弱,有一次,我派人给他送煎饼,他给我写了一个回条:老刘,你送的保健品我收到……
看到局长的回条,我们几个都忍不住掉泪了。
值得我们记住的是,那是1940年,不是日军疯狂扫荡沂蒙山的1941年。
1941年,大青山战役后,蒙山根据地只剩下大涝峪、罗圈峪、大洼三条山峪了,根据地控制的村庄由原来的500多个锐减到几十个小山村,有些小村只有几户人家,小得一枪就能打透,这时筹集粮食就极为艰难。要不,当年有首歌子唱:饿不了三天肚,不能当八路。
尽管山外的百姓总是千方百计给山里的土八路提供粮食,他们和八路已形成了鱼水关系,这一点日本人也明白,于是鬼子就采取了臭名昭著的并村政策,将有可能给八路接济的村庄烧掉,把人并到他们控制的村庄,以图涸水捞鱼。让根据地的武装失水而死。这样以来,山里的粮食就更加可贵了。
为了筹粮,不少人献出了生命。
1942年春节前,看到大家饥饿的样子,蒙山游击队奠基人之一的续志先决定回家给部队弄些花生饼,当时是领导研究同意了,提醒他防范那个亦军亦匪的刘黑七。续志先刚到家,刘匪就派人尾随而来,他们谎称拜年,进门后一枪打死了续志先,同时遇害的还有续志先的父亲,三弟和14岁的侄子。
至此,我们就明白了,当八路不仅要面对死亡,还要面对无衣无食、无住所的艰难困苦,因此,没有牺牲意识,没有奉献精神,没有民族大义的人是干不了八路的。而那些土八路可以说是沂蒙百姓中的觉悟者。他们身上所凝聚的精神成了我们这个民族抗战的法宝。他们为中华民族的天空注入了精神的光亮。
这种精神延安有,西柏坡有,太行山上有,大别山里也有。这种精神,长征路上比比皆是。
沂蒙作家彭庆东告诉我:蒙山有一种野草,当地百姓叫它死不了,学名叫万年青,这种草长在绝壁上,无雨时节被太阳晒干了,可是只要一场小雨下来,它立刻就能叶绿枝茂,重新展露生机。这位研究沂蒙土八路的专家说:土八路的品格与这种草有着惊人的相似,别看困难时,一副不景气的样子,可一旦时机来了,他们忽拉一下又长大了,而且朝气蓬勃,虎气生生。
日本人不懂这里面的道理,他们以为在山前建上碉堡群、挖上壕沟就能困死山上土八路,他们忘了,那种叫不死草的万年青吧。
当然,日本人中也有目光长远的明白人,当时任平邑“新民会会长”的日本人缅川就看到这一点,他有一个预言:如果有一天中国人胜利了,我们退回日本了,那么,最后取得中国政权的肯定是共产党。一个日本人之所以有这种预感,是他长期与土八路打交道得出的感受。
土八路尚且如此,那么115师呢,他们可是从长征路上走过来的人啊,长征精神是什么,想必没有多少日本人去研究它。因为崇尚武力的日本鬼子们,对中华民族实在缺乏深层次的了解,他们只晓得枪炮能杀人,可是有一种比枪炮更厉害的东西,他们就不晓得了。那就是精神!
其实,并非日本人缅川,比缅川晚几年的美国人希契也看了这一点,他是美军驻延安观察组的成员,他带着朱德将军的信件,在五角大楼向美国高层大声疾呼:共产党将来一定会取得政权,统一中国的,请你们调整对华的政策。
可惜,那些对共产党不了解的高层们毫无反应,他们一直认为希契有毛病,大白天就说梦话。
国民党也曾派一个观察团进延安,他们给高层也写一个报告:延安没有正规的东西,只有精神是可怕的。
那么,八路军到底具备那些精神呢。让我们看一看土八路王保胜吧。
在蒙山根据地陷入困难的日子,连唐家诰都动摇了。王保胜就找他谈话。据高廷光回忆,王保胜连着找唐家诰谈了十几次话,最后唐留下来。王保胜就任命唐家诰当区中队长,让他单挑一方独撑一面。后来,唐家诰这个桀骜不驯的家伙说:王保胜,王连长让咱服气。
王保胜每次吃饭总是最后,每次出山打仗总是走在前边。
一个县大队的领导人,管着几百号人枪,他这种“最前”与“最后”的行为无形中影响了战土。
手下的战士阵亡后,王保胜总是牵一头耕牛或带上钱粮上门拜访牺牲的战士的父母,每次家访后,王保胜总会带回一些新兵。王保胜对手下的战土从来不打不骂,他能对唐家诰一连谈心十几次,最终让对方自己放弃了下山的念头,这同国民党抓丁完全不同,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从不抓丁,当兵在八路军那里成了自愿的事情。唐家诰就说:跟了王保胜才明白这仗是给谁打的了,以前是瞎打一气。
王保胜的兵在困难的1941—1942年没有一个叛变投敌或下山离队者,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所以张学良对他的下属说:红军不得了,他们战败了,士兵也能跟着长官走到底。你们都是带兵的,你们能做到让兵跟着你不散吗。
让我们看一次王保胜指挥的败仗吧。在王保胜八年的抗战史上,这样的败仗不多见,但确实发生过。
1942年秋天,一个黄昏,王保胜决定夜袭山下的八顶庄,那里有一个日伪军刚刚建成的据点,各个渠道汇来的情报显示,这个据点刚落成,不配套,好攻击。再说,从情况上看,敌人并不知道县大队要行动,王保胜在战前把种种可能都估计到了,独独没想到这些行动会走漏消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鬼子汉奸会打他的埋伏。
王保胜带领100多名土八路刚摸进村,1000多名鬼子汉奸就围上来。10:1的力量对比,土八路处于四面围困的状态,局势十分不利。汉奸狂叫着:抓王保胜啊,一斤肉十块大洋!一斤骨头20块啊。这些汉奸鬼子一向被王保胜部折腾得不轻,好不容易团团围住了他,一个个正得意忘形。
大难陡然降临,稍有一点军事常识的人都明白这个险境意味着什么:全部被歼?全部被俘……王保胜面临着前所末有的考验:100条性命啊
什么叫英雄?
挽澜于狂危,摧锋于正锐者也。
王保胜大脑在激烈运转——八顶庄北高南低,东高西低,从军事上讲东北是制高点,正因为如此,敌人会在这个方向投放最大的力量,好,就这么打,他命令其他两个排长把战士分成小组,听到攻击的枪声后就从村中的沟里向南逃,冲出去后,立刻向根据地的方向退兵,留下一部枪法好的战士准备接应他,如果半小时他撤不出来,就不要等了,立刻返回根据地。
随后他带着一排向东北方向实施猛烈的攻击。排长们知道生死关头,他们的大队长把死留下来,把生命给了他们,他们一个个心里发热,争着留下来。王保胜眼一瞪:这是命令!违令者杀!
正如王保胜判断的一样,他这里一开火,敌人也意识到王部要抢占制高点,于是一下子被吸引到东北方向来了,南部的注意力就放松了,其他两个排从村内小河沟里猫腰进入村南大沙沟,趁机溜出了包围圈。
攻击一刻钟,王保胜估计人都撤了,低声命令:跟我来!
这一次是撤退,是冲破敌人包围圈的撤退,谁在前头,自然第一个挡枪子儿。
日伪军见枪声突然停下来,大惑,旋即他们发现了土八路的诡计,火力一下子向河沟泼来,王保胜的这个排一下子去了一半,他带着幸存的战土爬出河沟向蒙山狂奔,一千名日军和汉奸随后紧追,一场拉力赛在蒙山前开始了生死角逐。
王保胜他们原本就跟宋美续一样,练就了一双飞毛腿,甩掉追兵不在话下,非常不幸的是他们跑在秋后的豆子地里,新割的豆茬又尖又硬地竖着,跑掉鞋子的土八路就遭罪了,那些穿着破鞋的土八路也好不到那里去。一路狂奔一路血迹啊。
土八路就是这样,奔袭靠两条腿,迂回也靠腿,惹了事也靠腿,突围也靠腿,只有飞奔的两条腿才能弥补自身的巨大劣势。土八路没有汽车、摩托、战马,为了战胜对方,保存自己,就靠两条腿了。到了1945年,当王保胜不幸落入敌手后,对他恨之入骨的敌人,首先挑断了他的大脚筋,砸碎了他的膝盖骨,用敌人的话:这回看你怎么跑。
正是因为指挥有方、加上奔跑的特长,王保胜硬是从10倍于己的敌人群中冲出来,将68人带回根据地。
一进根据地,长途奔跑的土八路一下子倒在地上,躺成一个大字,直喘粗气。看看一双双血肉模糊的脚板,王保胜命人将止血消炎的药草砸成泥状,他亲手给战士们抺上药,直到最后一个战士抹上药,他才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有一个数据值得玩味,在沂蒙山根据地,八路军干部战士的人数比为1:10,而战争中阵亡的干部战士的比却是1:5。也就是说干部牺牲的概率最低也是战士的二倍。八路军讲究人人平等,当八路的领导就得“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当领导就得为下属着想,给下属服务,随时冲在战士的前头去,带领他们去冲锋陷阵。我们的文化传统中讲究等级,君君臣臣的等级观念,终于被八路军颠覆了。
115师进沂蒙后,领导们留下一张著名合影照。
照片中代师长陈光,政委罗荣桓,站在边上,那些坐在中间的却非主要职务的干部,你从坐次,穿着上分不出上下级来。
这样的照片在现在早就绝迹了,别说罗荣桓、陈光那样的高级的领导干部,就是乡里照个合影,书记、乡长也得红光满面地坐在前排正中间。就连村子里办个红白喜事,你看看吧,坐在上边的绝不是村子里的长者,而是村主任村支书。领导优先已成我们这个时代的时尚,不信你试试。
如今上级讲究三贴近,讲究到群众中去,可你动不动就摆架子,一个厅级干部下乡,前边都弄个警车叫着开道,你怎么贴近群众?我觉得,我们的干部得好好向八路学学了。正规八路是这样,土八路更彻底。
王庆文告诉笔者,在蒙山抗战的的七八年里,他父亲王保胜从没穿过一双新鞋,冬天也没穿过棉裤,群众拥军送来的鞋子、衣服,他都送给了战士或被俘返正的人员,他穿的鞋子都是从战士脚上扒下来的旧鞋子。难怪日本人缅川说:共产党一定得天下。一个日本人都能从八路的身上看到光明,可惜的是,今天,八路的传统似乎有些失传了,这是一种可怕的精神失却。
我们现在已经相当发达了。我们没有必要要求党员干部跟群众一起挤公交车,没有必要让市长和老百姓住同一间房,同吃一锅饭,但是,八路在战争时代的传统精神,该不该继承和发扬呢。
今天,我们的确拥有了巨大的物质财富,但精神财富的匮乏也相当可怕。人是需要精神的,一个集团,一个民族更需要一种精神,尤其是战争年代产生的那种精神,诸如长征精神,沂蒙精神。这是我们的前辈们在苦难的环境里创造的巨大的财富。这种巨大的精神感召力曾让我们的对手不止一次地赞叹,跟红军过招后,被一群疲惫之兵打得落花流水的东北军少帅张学良,叹服红军的精神,他对部下说:红军走了二万五千里,在险象环生的绝境里能做到队伍不散,你们也是带兵的,能让士兵跟你走多远呢?
这不仅仅是少帅的担忧。就说现在吧,我们的干部能有多少做到这一点呢,让群众跟你走多远?——我不知道这句话当问与否?我不知道,假如有一天再发生战争,八路时代那种感人至深的现象是否能重演?但愿我是杞人忧天。
扯远了,还是回到平民英雄王保胜的故事上来吧。
1943年8月,费北县委下达处决伪费县警备第五大队长杨立堂的命令。
杨立堂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沂蒙山人,同时又是一条货真价实的日本走狗,他把鬼子当爹,把抗日群众当猪,想怎么杀就怎么杀。除掉这个权高位重的大汉奸的意义就非常明显了。
夜里,宋美续、张西柱几个飞虎队员打扮成伪军进入据点去刺杀这个汉奸,他们根据高廷光弄来的情报,很顺利地进入上冶镇。王保胜自然率独立营的一部分战土伏在据点外打外援。
上冶镇是民国时期蒙山前四大镇之首,驻有日伪军400多人,围墙高大,戒备森严,飞虎队顺利进入杨大队长的住处。这个住处和鬼子一个大院,宋美续这次的任务是将一个40多斤重的炸药包挂在鬼子的房门口,一旦刺杀失败,他就引爆炸药制造混乱,好掩护队员脱身。
一切都很顺利,他们用日军的战刀,将大名鼎鼎的杨大队长杀死在床上,胜利撤出。如果故事到此为止,这是一场天衣无缝的“腹中摘胆”的好戏,独立营副营长王保胜就不会遭大罪了。问题是农民出身的宋美续——宋二虎——宋炸弹,不弄出点动静来心就不甘。
1943年9月4日的夜晚,天上没有月亮,当刺杀成功的飞虎队撤出大院后,40斤炸药仍旧挂在鬼子的营房门前,按事先安排,事成得把炸药背回来。宋美续不干了,背回蒙山得出多大的力气啊,干脆炸死几人鬼子算了——土八路的农民习性毕露无疑。
一声巨响,地动山揺,熟睡的鬼子死了好几个,但是这一声巨响也宣告了一个圆满的计划的败笔。400多鬼子汉奸一下子行动起来。
飞虎队脱身了,可苦了打接应的王保胜。
爆炸声告诉这位身百战的土八路:刺杀失败。
关键时刻,王保胜不含糊,他安排战士准备迎战,自己只身上前探听情况,准备接战。正走着,一队日伪军跑步而至,王保胜只得就地卧倒,滚入护城河。猫在水里,伺机逃脱。可是,日伪军们反复折腾,一直到天亮。王保胜失去了脱身的机会。天亮了,太阳出来了,王保胜完全暴露在日伪军的眼皮底下,机灵的王保胜摘一片大荷叶扣在自个头上,整个身子蹲在又臭又浑的泥水里。
王保胜下身在淤泥里,上身在泥水里,头藏在荷叶里。太阳出来了,一晒,那气味,用门前放哨的鬼子的话:臭水坑,大大地熏人。可是这位蒙山土八路武装的最高指挥官没有第二个选择,他只有挨熏的份儿。这滋味着实不好受,更不好受的是饥渴难忍,好歹,“要当土八路,得饿三天肚”,王保胜不怕饥渴。人就是这样,倒霉了放屁都砸脚后跟。成双结对的水蛭纷纷游来,它们可逮着了机遇,大口地吞食着王保胜的血,一转眼这瘦细的东西就又粗又长。英雄王保胜不敢动弹一下,这片花红叶绿的藕池就在哨兵的眼皮子下。真是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川被犬欺。王保胜觉得窝囊,唯一让他高兴的是从据点的动静看,他的战友脱身了。
指挥官丢了,根据地立刻陷入极大的不安状态,县委立刻责成飞虎队下山寻找。
飞虎队员知道这事肯定的与宋炸弹有关,一路埋怨。
宋美续却大大咧咧,王营长是孙猴子,没事,说不上他在哪个地方猫着呢。
王保胜确实在臭水沟里猫着。还真让宋炸弹说着了。
难挨的白天终于过去了,夜幕来了,王保胜终于可以活动一下身子了,他将那些贪婪的蚂蝗从皮肤上摘下来,狠狠地撕开它们,以泄心头之恨。
深夜日伪军的哨兵们睡了,王保胜爬出来悄悄地逃离了据点。
王保胜回到根据地,丝毫不提自己险遭的不测,对飞虎队人员成功刺杀大汉奸,一个劲地褒奖。当县委领导得知事情的原由后,决定给不守规矩的宋美续一个处分时,王保胜一下子将事情全部揽了过来,他说:美续该奖,他一包炸药送了七八个鬼子上了西天,功劳不小,宋美续有功无过,再说自己不就在水里呆了一天一夜吗,那算什么啊。1941年我们同数万日军在山里周旋,那罪大海了。
王保胜一句话化解了矛盾,为下属挡了利剑。
事后,宋美续说:跟着保胜当兵,那才叫爽哩。一句话,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都认了。
从1937年抗战爆发,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打了八年。沂蒙抗战是从三八年开始的,从八路军,四支队进蒙山到四五年八月,沂蒙山的抗战历史七年半,土八路王保胜抗战差不多就是七年半吧。
进入1941年,蒙山根据地抗战处于低潮,土八路王保胜领着一群农民在山上坚守,用血肉之躯和博大的精神力量,支撑着一个一个缩小了的根据地。到了1943年8月,这个时候,鬼子就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像1941年冬季那样集中三个师团,二个旅团5.3万人围攻沂蒙山的牛逼劲没有了,这个工夫,他连拼凑一个旅团进行局部战役的可能性都没有了。他们只能占领据点。据点之外就是王保胜们的天下了。这时的王保胜部已扩编为费北独立营,王保胜做营长。此时的宋美续,张西柱别着个手枪,就敢明目张胆地在鬼子的视线内晃悠。他们不怕,反正惹出事来由王保胜兜着。这个时候的土八路公开在据点外的村子里扎营。那些小型据点,王保胜说拔除它,只须派高廷光进去,基本就能搞定。所以那些据点里的汉奸,日本鬼子对王保胜既恨又怕。
1945年春,土八路王保胜部升格为鲁中三军分区特务营,成了正规军。同年夏,王保胜率部攻打泰安协庄火车站时,中弹昏迷,不幸落入敌人的手里。鬼子汉奸终于逮住了这个横行沂蒙达七年之久的土八路头子,上下欢喜。日本人知道他是一个难得的军事人才,试图劝降,让他来指挥汉奸武装。王保胜对鬼子汉奸说:老子跟你们打了七年多的交道,过招几百次,你们哪一次占了便宜?要是老子手里的家什管用,你小鬼子早滚出中国了。
王保胜说得对,八路军武器确实差,土八路连汉阳造都没有,既便有枪,三五发子弹,转眼就没了。网友分析说,别说八路军的武器与日本人对调,就是与国民党对调,抗日战争四年就够了。这是网友的言论,我们估且不去论证其可信度,但在沂蒙抗日根据地里,土八路王保胜们的武器连土匪都不如。1941年,老三团夜袭柱子山,灭了混世魔王刘黑七,击毙刘黑七的战斗英雄何荣贵,那天只领到了三发子弹。就是这三发了弹中的一发,将一个横窜十几个省的大土匪刘黑七打死了。据说,上级战后表彰了他,这个十八岁的英雄何荣贵却说:别表彰了,今后再打仗,多给我十发子弹吧。这是正规部队啊。王保胜部就更可怜了。就是这个连子弹都缺乏的王保胜部居然坚守蒙山根据地达七年之久啊,——这是什么精神?
鬼子汉奸见王保胜铁了心,就说:好吧,你不是能跑吗,八顶庄战斗,我们围住了你,你还是跑掉了,这回看你怎么跑。鬼子用马拉着王保胜奔跑,说:你不是能跑吗,跑啊你!他们用尖刀挑断了王保胜的大脚筋——脚韧带,他们用锤子砸碎了王保胜的双膝盖——腿盖骨。王保胜彻底失去了跑的功能,在敌人的折磨下,他死了一回又一回。
汉奸更毒,为了让王保胜的韧带彻底废掉,他们将王保胜沤进粪坑里。
鬼子没有用绳子拴王保胜,却用了一根铁丝拴住了他的肋骨……
王保生身上没有一块好肉,伤口全是蛆虫……
王保胜没有投降,五十天的折磨,日军摧垮了他的身体,却无法摧垮他的意志,无法摧垮他对党的忠诚。
就在日军惨无人道地折磨王保胜的时候,八路军费北县委联合行动,开始了营救计划。
20 无名英雄——打鱼人
八年的抗日战争,涌现出的英雄不计其数,他们虽已离我们而去,可是他的传奇,他们的抗日事迹, 至今还深深地影响着我们。在沂蒙山的抗战史上,有一个默默无闻的英雄群体,他们是当地一些不显眼的农民,他们主动或被动,自觉或不自觉地成了打鬼子和汉奸的英雄,只是有些人至死也不晓得他居然为革命做了那么大的贡献。
徐皆光就是一例。
徐皆光是平邑铜石人,一个光棍汉子,一个名副其实的穷人。他没有父母、兄弟姐妹,就是光腚一人。他连一片耕种的土地都没有,但老天饿不死无眼的蜂,徐皆光有一门手艺,就是到浚河里打鱼。说到这里,就不得不能说一说蒙山的抗日环境了。
蒙山主峰一带有三大山峪,自西向东为:大涝路,罗圈山,大洼。前者在龟蒙顶主峰以西,后两者在主峰以东,三路伸向以浚河为界的小平地,这里镶嵌着500多个村庄,已成为共产党八路军的根据地,与河岸滋临公路之南敌占区相望。
蒙山的抗战不是泛指八百里沂蒙山区,这里说的蒙山是指1940年前后的费北县境内广大的沂蒙山腹地地区,大致包括了今天费县北部、平邑北部、蒙阴南部一带主峰山区。这一带是沂蒙山区的高峰地带,海拔上千米的山除了沂水的鲁山外,几乎全云集在这个地域。在这个地域,几条大山路从不同的高山群中伸出,向山外蜿蜒而来,于是就形成了诸多的小溪,他们在蒙山前终于汇成一条大河——浚河。滔滔的浚河经费县到临沂汇入大沂河。于是浚河上就有了像徐皆光这样以打鱼为生的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
蒙山抗战大体经历了四个阶段:
1938年2月——1939年5月,也就是说,从黎玉率山东省委到平邑卞桥的卜家崖村高廷光家开始,到罗荣桓、陈光率115师到白马峪为止。这个时期为游击作战阶段,土八路唱主角。
1939年5月——1940年底,八路军115师在这里与日、伪、匪交手,主力部队成了战争的主角,土八路的地方武装成了配角。
1940年底——1944年5月,这期间,115师在鲁南和海滨地区发展,离开蒙山,主力转入外线,支撑蒙山根据地的是王保胜部的土八路,大小的战斗由土八路发动。
1944年5月以后,主力部队返回蒙山,土八路与之共同发起战略大反攻。
上述我们可以明确看到,在蒙山抗战的土八路坚持的时间最长。无名英雄,浚河上的打鱼人徐皆光的出现,就在以土八路为主角的第三阶段。
徐皆光,一个除了打鱼什么都不会的乡下人,邋遢窝囊,给人一种无才无料的感觉。这样的人在农村是没有人理会的,可是,共产党领导的八路理会,费北县敌工部理会。
徐皆光引起共产党的关注,是因为铜石这个日伪军大据点里要消费鱼。费北行署和王保胜的大队几乎天天在琢磨这个据点,琢磨着怎样灭了这帮鬼子和汉奸。当然也给山里饥贫交加的八路军弄些物资。顺着这个线找下去,又有了新的发现。打鱼人的一个本族徐树珍在据点里给汉奸大队长当秘书。这个关系,改变了徐皆光。
在八路军的眼里,只要对抗战有利,哪怕你穷得光着腚,只剩有一身力气了,你都会都成为他们共产党的抗战力量的一个筹码。那时候,八路军里不分三六九等,只要你抗日,哪怕你现在当着汉奸,也会团结你。
第二条线,是徐皆光不知道的,那个给汉奸大队长做秘书的徐树珍早已成了共产党的地下党员。
被肖华称誉的“活电台”高廷光就这样走进打鱼人和汉奸队长秘书的眼前。
一天,徐树珍对来送鱼的徐皆光说,看在本家的份上,你的鱼我全收下了。你以后再打了鱼,就全送到据点伙房来。这一招,感激得徐皆光要跪下磕头了。秘书说,不过我有个忙你帮一下。我在卞桥有个外甥,叫小光子,没爹没妈,可怜人啊,哪天你来送鱼时,带上他,我见见就行。
这么一忽悠,徐皆光就自动地找上门来请高廷光了。于是,一条地下交通线就让一个不显眼的打鱼人组建起来了。这条线一头勾着日伪大据点,一头连着蒙山县委。有了这条线,据点的一举一动都在费北大队的掌控之中了。
所以说,拥有电台网络和高级间谍的日本军队,到了根据地就成了聋子、瞎子,在信息上干不过八路军也就在情理之中了。连土八路都能构建起如此完美的情报线。一个货真价实的打鱼人,一个不显眼的甚至有些脏的农民,一个不大的小屁孩,一个在敌人核心层当秘书的人,你做梦也不会把反侦察的目光锁定在他们的身上吧。
那个打鱼人不但一副窝囊相,用铜石人的话说,三脚都踹不出来一个屁的家伙。
而高廷光却一副孩子相,顽皮、好动、穿一件破褂子,一双破鞋漏着脚丫子……
1942年7月的一天,高廷光跟着徐皆光第一次进了铜石的日军据点,门岗尽管配了四个伪军、两个日本鬼子,可是,这个邋遢的卖鱼人领着一个脏兮兮的蒙山娃子走进大门时,不管是伪军还是日本鬼子都没把这两个人放在眼里。可是就是这么两个不显眼的人,从戒备森严的日军据点里带出一份情报,于是一个大队的伪军差点儿让土八路报销了。
解放后,有一年地方的民政部门给在战争中做出过贡献的人发补贴,有人想到了1942年7月的那场战斗,那可是一场消灭了几乎一个大队伪军的胜仗啊,有人对徐皆光说:你呀,该给上级说说,你也是有功之人。再说,高廷光可以为你证明呢。
徐皆光憨憨地一笑说:咱从来没扛过一天枪,有什么资格向上级伸手?人家王保胜他们是把脑袋挂在裤腰上打仗的,咱呢,除了打个鱼没干什么。
徐皆光拒绝了。他尽管穷得一敲叮当响,可他硬是没向上级伸一次手,对数次带高廷光进据点的事只字不提。一直到死,这个邋遢的汉子都坚守着一个底线:那些杀鬼子的人太多了,多得国家都顾不过来了,咱可是一天枪都没扛过啊。
其实,在八年的抗战史上,仅蒙山地区,像徐皆光这样为革命做出贡献的人数不胜数。115师到蒙山后,在蒙山地区广大的范围内建立了大量的堡垒村和堡垒户,像高廷光家就是典型的一个堡垒户。115师离开蒙山到沂蒙山区南部和东部开辟根据地后,这些村和户就被费北县领导了。
这些堡垒户为掩护八路、救助伤员、提供情报等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如大仲村的吴西国、保太的吴宝家、柏林的彭家店、费县上冶的王公义、地方的刘安庆等等。这些户实际上就是一个地下交通站,这些户一头连着根据地,一头连着日本人的据点。这几十条上百条线起点是敌占区,终点是费北县委。当然,这些户也是敌人全力侦破、打击的重点。一旦被日伪军知晓,带来的就是家破人亡,就是灭族之灾。在费县、蒙阴、沂南等地几乎每个县都有被敌人杀绝的堡垒户。这些户就是八路的地下交通网上的一个点。他们为了民族的解放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共和国建立后,这些户从来没以此为借口向政府提过要求。哪怕是一点点小小的补偿。
徐皆光之所以没有开口为自己争取一点什么,说白了,那些为了掩护一个伤员或送一纸情报就牺牲了家人,乃至整个族群的人对他有着至深的影响。
也许,现在的人很难理解徐皆光的思维,也许有人说他憨,有地下党员他的本家徐淑珍,有“活电台”高廷光作证,徐皆光完全可以凭自己的功劳获得上级的补助,可是,他没有这样做,他只是默默无闻地在铜石生活着,一直到死。如果不是这次详细的采访,也许这个世界上就无人知晓这件事情了。当然,在八百里沂蒙山,在千千万万的老百姓中间,为抗战做出贡献的人比比皆是,一个光棍汉徐皆光根本算不了什么,但我依旧为这个沂蒙汉子所感动,尽管他一生窝囊、邋遢,但,他不失一条汉子。
当年徐皆光卖光鱼,从据点里带着“小屁孩”高廷光走出鬼子的视线时,高廷光的那只破鞋里就装着一份重要的绝密的情报:明天,铜石据点的日军派伪军大队长张纯带队,到浚河以北的蒙山根据地抢粮!
此时费北行署已经撤销,整个蒙山根据地由费北县委领导,王保胜的大队也更名费北县大队。他的大队拥有三个连的兵力,规模与一个营的规模相当。县长是大队长,实际的指挥权由副大队长王保胜掌控。此时在费北县这片沂蒙山根据地里,王保胜有点类似八路军的副总指挥彭大将军在八路军总部的地位。
王保胜大手一挥:打!
县委有些担忧,大队主力二连在薛庄,三连在仲村,调兵已经来不及了,手中只有一连的一个排。一个排打汉奸一个大队实可是天方夜谭。王保胜自有他的主张,他说,有多大的锅就煮多少米呗。把飞虎队用上。按王保胜的部署:飞虎队打头阵,先给这帮汉奸一个下马威,将他们激怒后,立即撤退,把他们引入伏击圈,等县大队开火,飞虎队就杀个回马枪。
这是一个具有实战效果的作战计划,按王保胜的计划,就是一口吃不下汉奸大队也咬他个半死。
可惜,飞虎队的宋美续、张西柱这些愣头青,一旦和敌人交上手,指挥官王保胜的话就像一个屁被轻易放掉了。
21 飞虎队群英图
自1941年冬季大扫荡后,五万日军将沂蒙山去来来回回梳了几遍,根据地损失空前。留守在根据地的王保胜大队不得不化整为零,分散在大大小小的山沟里。他们吃野菜,睡山洞,像被狼狗们追赶的兔子,一天到晚不得安生。
罗荣桓的“翻边战术”救了他们。肖华带着高廷光到蒙山贯彻这一战术时,这帮子血性的土八路觉得太阳出来了,于是他们一个个来了精神。与铜石据点的汉奸大队交手是他们群体亮相的第一仗,尽管他们没有按王保胜的命令打,那可是出彩的一仗啊!
95岁的飞虎队员宋美续曾对作家讲述了那场战斗,他说——
战前他们每人领到了十五发子弹,这些队员都是两把手枪,一把大刀。他们的装备可比县大队的战士阔绰。他们吃饱喝足,就早早地出发了,隐蔽在汉奸必经之路上。
那时节,正是青纱帐长起来的时候,高粱地里三五米就看不到人,很适宜打伏击,这些队员依次分开,伏在路边的高粱地里。快到中午时,汉奸队长张纯骑着日本人的大洋马,穿着皇军的服装,斜挎着一把王八盒子,带着120个汉奸浩浩荡荡而来。
宋美续说:那可是1:10的战斗。当时,没有一点儿怕意,就想打一个痛快。让鬼子和汉奸追赶了一年多,实在憋气,这回可以放开手脚打他娘的。这些队员是从根据地的武装人员中精心挑选出来的高手,可以说手一伸,枪就响;枪一响,人必倒。这是他们平常勤练的结果。除了枪法准,指哪打哪外,就是胆子大,一个个听见枪响就兴奋的主儿,背上的那把大砍刀尽管舞起来毫无章法,却能准确地削下鬼子的脑袋,而且干净利落,一刀砍去,尸首分离。
伪军哪里知道,眼前的高粱地里藏着杀机呢?他们一个个松垮地走着,当的一声枪响,大洋马上的张纯大队长就一头栽了下来。12名飞虎队员,24把手枪,240发子弹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内向着密集的汉奸大队水一样地泼了下去,呼啦一下子,就倒下了一大片。这些游手好闲的家伙,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活着的爬起来就跑。飞虎队员把手枪往腰里一插,反手从后背抽出大砍刀,十二把大刀呼的一下就砍上来。汉奸们架着负了重伤的大队长,拼命地跑,十二把大刀就追命般的绕在他们的项后。一阵子砍剁后,120名汉奸就丢了一半人马,连伤员逃回去了不足70人。这一仗,王保胜的伏兵只有眼巴巴看的份儿了。
那匹被打死的大洋马,被抬上蒙山,大铁锅里煮着马肉。当无一伤亡的飞虎队员大块地吃着马肉时,他们也许根本就不知道,这场战斗的胜利,全靠着两个人的功劳,一个是邋遢的打鱼人徐皆光,一个是“小屁孩”高廷光。有一件事他们是知道的,就是他们没有按大队长王保胜的命令打仗,因为王保胜的伏兵还一枪未放呢,我们不妨做一下这样的设想,假若把汉奸大队引到王保胜的伏击区,那么回到鬼子据点的就可能是七个或是零个了。可是,胜利者是不受责备的,尤其是在土八路的队伍里,他们原本就没有章法,不按套路出牌,怎么顺手就怎么打,怎么能赚便宜就怎么打。反正打赢就行了。
唐家诰
唐家诰从一个农民变成鬼子眼里的魔鬼,汉奸眼里的索命无常,只用了一年的时间。
唐家诰是蒙山一带有名的猎户。
蒙山一带,山高、沟长、林子大,兔、狐、獾、狼就成群结队,于是就有了专门靠打猎为生的山民。唐家诰就是一个。
王保胜见到唐家诰时,一眼就认准了这是个当兵的“货”。瞧——右肩扛一杆土枪,左肩上立着一只猎鹰,斜背的布包里装着火药、铁砂等东西,当然,少不得一壶老酒。
那天,王保胜正带着新招的人走在回山的路上,他正忙着扩充队伍。
他辛勤搞起来的队伍成了115师的一个主力连了,他正做着连长呢,可上级找他做工作:留下来,拉队伍吧。这地方是你的老家,天时地利人和你都占了,最合适。王保胜没有讲任何条件,就留了下来。从一个大连长一下子变成光杆子的王保胜,很快就把镇团练发展成了游击队。如今他必须到处招人,尽快把队伍搞起来。
一声枪响。
王保胜抬眼望去,一只肥兔只是猛的一跳就一头栽下来。
好枪法!
王保胜明白,好的猎手从来都是把猎物轰起来,再开枪,这叫“打跑”。打跑的好处是一枪下去击中猎物的前腿,能剥下一张完好的毛皮来。只有那些二把刀才在猎物的肉肥处开枪呢。王保胜迎上去,说:好枪法,可惜了。
唐家诰看一眼腰间插着短枪的王保胜:可惜什么,这枪打得不对头?
王保胜:你这一枪下去,倒下的应该是个日本鬼子,这样才能对得起你这个神枪手的名头啊。
唐家诰上下打量着王保胜。
王保胜说:不认识吧,我叫王保胜。枪法比你差一点,但我从不打兔子,专打鬼子。小伙子,跟我上山打鬼子吧。
唐家诰不干。他要是上了山,老娘谁养?一家人靠他一杆枪讨饭吃呢。
王保胜就一趟一趟地找上门来,劝说。
但到最后,唐家诰还是被说烦了,就上山当了土八路,但是唐家诰思想老是游动,一直想过他的游猎日子。他的这种不稳定让王保胜看出来了,于是王保胜就给他开小灶,找他谈话。同时,王保胜他们只要打死了鬼子和汉奸就留下话,说是唐家诰干的。这样一来,全费南县的鬼子汉奸都知道了魔鬼唐家诰。鬼子汉奸出高价买他的人头。到这个份上,唐家诰就没有退路了。
后来,汉奸队伍里流传一句话:顶上门,放上哨,还得防着唐家诰。
胜利后,唐家诰说他的大队长王保胜:我上山干八路,有 一半是你坑的。
对此,王保胜一点也不否认。王保胜说:你小子天生是个当兵的材料,你不出手打鬼子,不仅仅是蒙山的损失,也是你个人的悲剧。王保胜说得不错,看唐家诰怎么打鬼子的吧。
唐家诰枪法极准,与日本鬼子汉奸照面时,出枪极快,开枪时总要喊一声:打你的左手食指!枪声一响,那根指头就掉下来。
唐家诰说打你右眼,他绝不打你的左眼!他说要打你的左眼,你就有天大的本事也保不住自己的左眼了。正因为艺高才胆大。
艺高胆大的唐家诰有索命无常之称。他常常别着两把手枪,动不动就逛到敌占区,不小心就溜进鬼子汉奸控制的镇子,弄一壶老酒,讨一只烧鸡或几只猪爪享受一下。
一天,他酒足饭饱之后,顺着浚河向山里走。大热天,一河流水十分喜人。七个鬼子骑马巡逻到这里,让一河清水诱惑了。他们拴马插枪,脱掉衣服,在清澈的河水里销魂。可他们哪里知道索命无常唐家诰从这里路过呢。
七个鬼子兵,一个土八路,而且离据点只有二里之遥。一旦开枪,不能及时抽身,就会陷入鬼子骑兵的包抄。换了一般人也许就井水不犯河水了,可是这个土八路叫唐家诰。
啪——枪响了。
河水里泛上一片血红,一个鬼子的脑袋就开了瓢。
站在岸上的唐家诰不慌不忙,他微笑着盯着鬼子,一枪一个,转眼工夫,河上就漂了一片尸首。
等据点的鬼子赶来时,唐家诰已背上七支枪,骑着一匹大洋马,牛逼闪闪地跑在进山的小路上。留给鬼子的是漂在河面上白花花的尸体。
七个鬼子的丧命让地方据点的日本军人既丢脸又破胆。从此,浚河上再也不见洗澡的鬼子兵了。
宋炸弹与张愣子
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处处不养爷,爷就投八路。
这是在沂蒙山区广泛流行的一句话。这话猛一听很豪迈,其实个中的苦涩只有当事人知道。当时上山投八路的人,原因种种,唱着这样的歌谣上山扛枪者亦不乏其人,宋美续就是一例。
话得从头说起。
八路军115师到达沂蒙后,发动群众,建立武装,与地方一起打造根据地。于是就招来了大量的日本人,双方就在蒙山前大打出手。八路军是游击战的鼻祖,他们才不跟拥有飞机大炮的日本人对面交锋呢,一般是先把鬼子打恼了,诱他进入事先的埋伏圈,充分利用地理条件弥补武器上的差距。于是纵横交错的沂蒙山就成了八路活跃的舞台。日本人在山里占不了便宜,就围着沂蒙山建据点,修炮楼,目的是困死山里的八路。于是当地劳动力就成了日本人修工事的义务工。农民宋美续就是这样被抓到据点干活的。
宋美续不但出一份“义工”,完成汉奸分配的活儿,还要替东家出一份“义工”,这样一来,农民宋美续就有了干不完的“义务工”。宋美续跟众多的农民一样,自带干粮和水,自带工具,这“义工”干得窝囊,出力还得挨打。吃鬼子的气,同时还得吃汉奸的气,这让性格火暴、爱憎分明的宋美续难以忍受。于是蒙山前一处未完工的鬼子据点里,就发生了沂蒙历史上第一个反抗压迫的事件。
74fcfdc245b12947d13979f143c80910那天,宋美续正窝着一肚子气给鬼子修炮楼,可恨的是,在运石料的路上,一个汉奸向一位无力扛石头的老人施暴,长长的枪柄砸在老人的背上,一下,两下……在场的人都敢怒不敢言,因为汉奸的背后是兵强马壮的日寇。宋美续看不下去了,他上前一脚踢倒汉奸,一顿拳脚,汉奸趴在地上不动了。宋美续一口气跑到家,对兄弟们说:我打了汉奸,鬼子肯定找我算账,此处不留爷了,谁要是有种就跟我上山投八路吧。
于是在通往进山的小道上,宋美续一行三人向蒙山飞奔而去。
从此,蒙山根据地就多了一名威震敌胆的飞虎队员。
肖华贯彻完翻边战术后,蒙山飞虎队下山擒贼了。
1942年的夏天,宋美续和张西柱几个决定到费县上冶镇去侦察。上冶是当时的蒙山前四大镇之一,已成了日军的大据点。这伙土八路一旦融进赶集的队伍中,你就无法辨认了。他们原本就是土生土长的农民,除了腰间别着两把手枪,就再也没有任何军人的特征了。他们的队长装扮成一个打卦算命的先生。所不同的是这伙看似没有关系的人走在路上始终保持着三角阵势。这种三角队形,据宋美续讲,出了事即可相互策应,又便于分头脱身,是他们从实践中摸索出来的经验。
如果那次侦察不是宋美续和张西柱两个既愣又胆大的家伙搭档的话,就不可能惹出大的麻烦来。可是,无巧不成书,两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凑成堆了,于是就炸了集市。
原因是两个伪军吃了一个卖瓜人的西瓜却赖着不给钱。上冶镇是大浚河的冲击平原,这里的沙土肥沃得很,适合种瓜。
汉奸都有一副典型奴才相,奴才对主子一副笑脸,对百姓却又一副霸道的神态,这就是汉奸的心理。吃了瓜的汉奸手一抹嘴巴就走人。瓜农问他讨钱,两个汉奸掏出手枪,说:你这个八路探子,找死啊!弄了些苦瓜糊弄大爷。两个汉奸抬腿就踢,嘴里骂着:老子给你钱!
这是一组典型的旧中国式的镜头,恶人欺负老实巴交的农民惯有的场面,只是那天两个汉奸不走运,他们碰上另外两个中国有血性的沂蒙人——宋美续和张西柱。
宋美续向张西柱一动眼神,手早就发痒的张西柱就上前劝架。
汉奸一向欺负百姓惯了,见两个农民上来劝架,立刻翻脸了:你是谁?
宋美续一笑说:老子是从山上下来的。张西柱打出一个八字。
两个汉奸急忙掏枪,可他们哪里有快枪手宋美续他们快呀?汉奸的手刚伸向枪柄,两支手枪就顶上了他们脑门。
围观的人这才发现,张西柱他们的枪连个准星都没有,光秃秃的一个杆子。
据说,这帮飞虎队员的枪上的准星都让他们锯掉了,理由是:准星妨碍拔枪的速度。对纪律严格的八路军来说,这就是破坏武器,于是上级就派人调查。结果发现12个人24把枪上全成了光杆。上级说:你们锯了准星,这枪怎么打得准?
张西柱几个异口同声地说:打得准!
上级就在几十米外摆了几个装着红水和黑水的瓶子说:你们两个,一个打红瓶,一个打黑瓶。上级的话音刚落,宋美续的枪就响了,三个红瓶破了,红水流下来。张西柱两眼一眯,三声枪响三个瓶子就碎了。上级领导这才没有追究他们破坏武器之错。你想,这两个汉奸碰上这两个家伙能有好下场?枪响人倒。
枪响后,上冶大集一下子炸了锅。四乡的、八寨的、卖糖球的、卖瓦罐的,挑挑子的、担担子的,各自收拾东西逃命。据点里的鬼子、汉奸紧急出动,日本人的骑兵迅速包围集市。一时间鸡飞狗跳,人喊马叫,乱成一团。
听到枪响,外围的飞虎队员迅速脱身,逃离事发地点,队长也随人溜了出来。
这一准是宋美续宋二虎这个炸弹干的,错不了。加上张西柱这个愣犊子,不是他俩是谁?
飞虎队员要返身救二位,被队长制止了,这个时候返回去,等于自投罗网,正中日本人的下怀。队长摆摆手,说:这两个家伙能惹就能撑。我们先走,到山口接应他们。
被鬼子、汉奸包围在集市中心的宋张二人并不惊慌,他们把手枪往腰里一插,跑到卖木料的地方,一人抽了一根木棍,返身窜回牲口市,对着两头猪腚就是两棍子。猪平白无故地挨打,受惊后狂奔出逃,宋美续和张西柱举着棍子,变成了猪贩子,他俩大呼小叫:俺的猪啊。老总啊,皇军啊,帮俺拦一下吧。
那些只顾抓八路的汉奸老总们,皇军鬼子们谁管一个猪贩子的屁事儿?于是他们纷纷让道,两个猪贩子追着他们的猪出了包围圈。
张西柱赶着猪往南跑。
宋美续赶着猪向北跑。
北边是蒙山,是八路的占领区。回过神来的日本鬼子,把目光盯住了向根据地方向狂奔的宋美续。他们这才意识到狡猾的八路冒充猪贩子,已经冲出了他们的包围圈了。
鬼子调集骑兵,向宋美续这边扑来。
显然这是一场不公平的比赛。两条腿的土八路跟四条腿的大洋马开始了生死大决赛。
枪声、马蹄声卷上来。
宋美续两条腿撒开了。
蒙山前的山地上,一群全副武装的日本鬼子骑兵,同一个农民打扮的土八路进行着一场不公平的比赛。这场景如同非洲草原上,一群狮子在追赶一头羚羊。按常规,羚羊最终成为群狮的午餐。这是一个必然的结局。
我们不必描述了,直接从作家彭庆东的《蒙山往事》中摘取一组镜头吧——
六月的费北大地,全部被厚厚的青纱帐所覆盖,黑绿色的青纱帐,在微风的吹动下,如波浪般忽起忽伏。北面的蒙山是静的,南面青纱帐是动的;蒙山是硬朗的,青纱帐是柔美的。青色的蒙山是背景,绿色的青纱帐是近景。近景之中的几个黑点是狂奔的宋美续和死死追赶的鬼子骑兵。
这色彩和画面有点像张艺谋的镜头。
志在必得的日军很快发现,“狮子”口下的“羚羊”不光是善于奔跑,而且对地形和道路异常熟悉,他的大脑里,仿佛安装了卫星定位系统,选择逃跑路径时根本无需思考。宋美续在小路、田埂和根本没有路的田间、树林里,不时地转换着脚步。而马队呢,只能在有路的地方奔走。离目标比较近时,前方却突然没有道路了,马队不得不掉头择路再追,所以总是难以靠近宋美续。
越是接近山区,宋美续越是显现出优势。掌握了主动权的宋美续,在经过一处乱石堆时,迅速弯腰扒开柴草和碎石,抽出事先藏在这里的一把大刀,随后在弯路边青纱帐里的田埂下埋伏起来。
第一鬼子骑马拐过弯道,出现在宋美续的视线里。宋美续抬手就是一枪,这个50米外打核桃百发百中的土八路,10米之内枪击鬼子的脑袋简直是闭着眼就能干的小活儿,冲在最前面的鬼子跌落马下,当场死亡。出乎意料的一幕出现了:鬼子那匹马没有刹车,朝着宋美续冲过来。被扑倒,还是躲开?好像都不符合宋美续的风格。
宋美续手持砍刀从青纱帐中飞身跃起,迎着冲过来的战马,双手举刀,冲着马头狠狠砍下,战马缓缓倒下,重重地砸在地上,还激起了一层尘土。宋美续复转身窜入青纱帐,走之前还回头看了一眼。宋美续取刀本打算要砍人的,没想到砍死了一匹大洋马。
后面的敌人赶到到死马跟前时,宋美续又跑得没影了。他一路从平原跑到丘陵,从丘陵跑到山脚,眼看前面就是抗日根据地了。后面的追兵,无可奈何收队返回。回头看看返归的鬼子,宋美续像个放了气的气球,一下子瘫倒在后东庄村外的石坡上。粗略一算,一口气跑了20多里地,合1万米的长跑,那双布鞋早就跑成了拖鞋。
在附近放羊的村民看到宋美续这副样子,知道他肯定又惹事儿了,而且自己也被折磨得够呛。于是,赶紧回村找来一篮子鸡蛋,宋美续一口气喝下20个生鸡蛋,总算缓了过来。宋老一辈子没过看张艺谋的电影,一辈子也不懂得欣赏青纱帐之美,但如果告诉他生鸡蛋是美的,他肯定会同意这个说法。
历史已经过去七十多年,当我走进蒙山,采访那些活着的土八路时,我发现他们一个个都是精瘦的老人,那种精瘦或许就是当年战争环境跑出来的。
还健在的高廷光说,1939年来的那伙八路同1938年黎玉领的那伙人明显的不同。罗荣桓、陈光他们带来的那伙人,枪打得特准,人一个比一个精干。夏天他们在河里洗澡,我见过,他们的身上除了伤疤就是精肉,那两条腿跟鹭鸶似的,别看没有肉赘,可跳起来,比山里的兔子都快。沂蒙土八路在严酷的环境里练就了一双飞毛腿。兔子靠腿狼靠牙,各有各的活法啊!要是跑不快,就早让鬼子一枪打了,一马刀劈了。跑是为了活命啊!
红军在长征路上的擅跑是又名的。沂蒙土八路的腿绝不比红军的差。
那个时候,我们的草根英雄们缺衣少食,无住所,打起仗来只能领三五发子弹。飞虎队算是财主了,一次能领15发,但大队规定,打完仗得上交5发。这种制度恐怕只有八路军才有。有什么办法呢?八路不在国民政府的序列里,南京政府什么都不给,尤其是土八路,那都是没有编制的“农民工”,可就是这些“农民工”支撑起蒙山根据地的天空。在没有主力的日子里,他们打伏击,虎口拔牙,据点掏心,攻击小股外出的日军。以飞虎队为例,12个英雄就敢独挑一个汉奸大队。要知道,那个汉奸大队可是日军费尽心机培养武装的军队,却让只有短枪和大刀片子的土八路打得丢盔卸甲,一败涂地,连大队长都差点丧命蒙山前。这些人牵制了多少兵力啊?!
以王保胜几百人的费北大队为例,为了围困这帮躲在蒙山里的土八路,日本人用了一个大队500名日军,七个汉奸大队4000余众,在根据地之阳建起了大小几十个据点。这仅仅是围困于根据地之阳的兵力,加上其他三个方向的兵力,日军最少也得动用一个联队主力,2万汉奸武装。这是多大一股敌对力量啊!这仅仅是一个狭长的蒙山根据地。所以,我们敬拜这些草根英雄,他们甭说打仗,消灭了那么多的日伪军了,仅牵制这么大的敌军力量,南京政府就该奖励他们。可是,他们获得的是剿杀,以王保胜为例,他的妻子、亲人有四口死于国民党和日伪军的联合围剿。
今天,站在蒙山之阳,仰望高高的蒙山主峰,我心潮澎湃。当年,王保胜、宋美续、张西柱一伙不就是站在蒙山顶上俯视自己的家园吗?为了故乡不再生灵涂炭,为了亲人不再遭受异族的杀戮,他们在冬无寒衣,夏无单鞋的苦难环境里坚守下来。为了东方那轮日出,他们在长夜里苦苦地熬着。至今依旧健在“活电台”的高廷光说,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没被冻死,太阳暖呼呼地照着,心里真高兴啊!
活着就有希望,因为你只要活着就能等来那轮太阳。
龟蒙顶太高大了,它最先迎着东方的太阳。面对这座伟大的山峰,我无言以对。蒙山啊,你以博大的胸襟接纳了王保胜他们,你以险峻和冷漠横在日寇面前,你和沂蒙儿女一起构筑了一道外贼无法逾越的长城,为共和国的诞生挡住了纷纷而来的弹雨。我无法表达我对你的崇敬,只有弯下腰向你深深地鞠躬,跪下来将你们深深缅怀。
龟蒙顶,你是八百里沂蒙山的象征。
住在桥镇卜家崖村“沂蒙活电台”高廷光,已是80高龄的老人了,他是那场血与火的战争的见证者和实践者。自从他被肖华留下后,蒙山前的每一次战事,除了飞虎队自己“零敲牛皮糖”的出击外,几乎都与这位老人有着直接的关系。王保胜与他是生死之交,王活着时说,比起小高来,我们这些杀鬼子剁汉奸的人功劳要小得多。可是,高廷光从来不这样认为,他的心里,指挥大队人马伏击鬼子的王保胜,别着两把手枪进入据点的宋美续张西柱们,一个人就能射杀七名日军的唐家诰才是真正的英雄,他只是个送信、传信的小信使。
伟大的小信使,你无言表白自己的功勋,不正像蒙山无语一样,那才是真正的崇高。
难怪这个草根英雄每天早晨,要做一件事就是站在村头远望龟蒙峰呢。
左太传
这是一个土生土长的英雄,一个擅长长途奔跑的农民,一个威震沂蒙的武工队长,他比大洋马都追不上的宋美续幸运得多,他曾作为民兵战斗英雄出席全国的英雄大会,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在当年,他与胶东的爆炸大王于化虎齐名。这个枪法极准、胆子奇大,杀敌无数的农民就是被誉为沂蒙猎手的武工队长左太传。
左太传是沂源县左家庄人。他还没有三八步枪高的时候,就扛枪同鬼子交手了。国民党的山东省主席率部住沂源县的东里店时,遭到日军的合围。那天,左太传正带着他的大队人马,翻过东里西山向东进,迎头就碰上了鬼子。
侦察员问:队长,鬼子正追杀国民党,怎么办?
左太传:别管是谁,只要是鬼子追杀的人我们就救援。都给我听好了,趴在石头后面别露头。鬼子只知道追击国民党,不知道咱在这里埋伏,正是打鬼子伏击的机会,都听着,把鬼子放近五十米,一阵排枪后,鬼子就趴下了,接着就给我用手榴弹砸!
正在兴头上的鬼子,把大队国民党追得满山跑,他们哪里知道一群农民打扮的土八路,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正面攻击皇军。更让日军想不到的是,这伙土八路打起仗来有板有眼,你站着他就用枪打,你趴下他就用手榴弹砸。一阵子痛击,大日本皇军居然丢下一片尸体,无奈地败退下来。窝囊,没败在正规的国民党手里,却让一群土八路打趴下了。大日本皇军很丢面子。事后才知道,敢向他们亮剑的是一个叫左太传的农民和他的武工队。
八格牙鲁!真是小小的土八路,大大的左太传。
吃了亏的鬼子派出情报人员,到处寻找这个叫左太传的农民。
可惜日本的太阳日落西山了,鬼子的气数尽了,吞并中国的梦破灭了,中国太大了,反把自己撑死了。直到1945年8月15日,日本鬼子也没找到左太传,倒是左太传的武工队天天找他们的麻烦。不是日本人的走狗铁杆汉奸被枪击身亡,就是外出的鬼子没了消息。
当赶跑了鬼子,迎来了曙光后,左太传他们在县城大口大口地啃了一顿猪肘子后,打算刀枪入库,回家种地了。可是蒋介石不让左太传们种地,全面进攻开始了。于是左太传就从抗日战争转向解放战争了,这一打又是4年。
国民党进攻沂蒙山时,大量被镇压的地主、富农、恶霸趁机组织还乡团,尾随大军杀回故乡。当地沉藏下来的冒充进步的地主立刻翻脸,由于他们地熟人熟,对本地的共产党组织了如指掌,他们的反水对八年抗战中组建的党组织和八路军亲属造成了巨大的危害。大批党员、干部、军属,惨遭活埋、剥皮等酷刑,沂蒙山根据地遭受了比鬼子时期还可怕的大破坏。针对这种情况,左太传们就有了用武之地。受县委的指示,左太传组建了七个人的敌后武工队,目标是处死罪大恶极的地富、反动分子,搞掉还乡团的头目,来个反击。
到1947年夏天,左太传已经采取卧虎掏心、虎口拔牙、暗中打闷棍、诱蛇出洞、长途奔袭的办法搞掉了一个又一个大汉奸、还乡团首领、伪区长等坏分子。这天,他们按照县委指示,处决大恶霸黄庄区的“开明绅士”落村乡的乡长齐永禅。齐永禅明白自己的处境,他天天提防着老熟人左太传,于是和国民党黄庄驻军一个连长结拜成把兄弟,这个连长不仅武装了他的乡卫队,还派出一个班为他做保卫。就是这样严加防范,还是让左太传他们找到了机会。在一个夜晚,他们在四亩地村就地正法了正在开会的齐永禅。这是在国民党的占领区,这一枪引发了连锁反应,国民党几百人就围上来。
左太传他们趁夜跑到咸家涝坡村马全家里,马全是我们党发展的堡垒户,他赶忙找出埋在地下的面粉,做了几张油饼给饥饿的武工队员,可惜油饼刚熟,国民党就围上来。此时天已拂晓。
国民党之所以出动那么多兵力,是因为他们得知,被他们紧紧咬住的是大名鼎鼎的左太传。
沂源这片山区早已住满了国军,枪声越来越密集,喊叫声越来越大。敌人都被惊动了,有人拦、有人追、有人围。左太传知道,他必须在天亮前跑到十里之外的那片高粱地。他早就注意到那片长八里、宽五六里的高粱田了。否则,天一亮,他们这七八个人就在劫难逃了。
雨下起来,小雨。
左太传大吼一声,跑,到大庙洼的高粱地里去!
左太传们的这一阵快奔堪与三四年前的那个宋美续媲美了。
令左太传想不到的是,他们十里长跑下来,扑入高粱地,也就落入了敌人铁桶般的包围圈,一个团的敌人,将这片高粱地围住了。雨下着,越下越大,泄起了山洪,高粱地一片汪洋。
高粱地被八路亲切地称为青纱帐。一首歌在八百里沂蒙流传甚广:
青纱帐,绿茫茫,
一片绿海无边疆,
青纱帐里是战场,
抗日英雄里面藏,
举起手榴弹,端起手中枪,
来吧,小鬼子,叫你在里灭亡。
今天左太传无心唱这首耳熟能详的歌了,他是队长,七八个人的命都在他手里攥着呢,他必须做出选择。雨停,敌人就会拉网搜索,麻烦就大了。左太传看见高粱地中间有一片豆田,豆秧子刚刚长起来,雨中的豆田一片汪洋。于是一个念头闪现了:进豆田藏起来。
一声令下,八个人就钻进豆田里。大水中的豆田刚好柔软,队员把身子埋进泥水里,把头藏在豆子棵里。腹中饥饿就顾不得了,保命要紧。
雨是上午停的,下午,黄庄的还乡团上百人和国军十一师胡卫连部的黄庄兵站的监护团六七百人从四个方向进了高粱地。
多亏这场大雨,把他们的痕迹给抹平了,低洼的高粱地一片水光。左太传他们就藏在这里。要不在上千敌人的来回搜索下,有多少人也被打死了。多亏这场雨啊。敌人来回搜了三遍,撤出了高粱地。他们在四周设立岗哨,监视着高粱地。这一下可就苦了趴在泥水里的武工队员。到了第二天,大伙就支撑不住了。可他们不能动,说不上什么时候,敌人又来第二次搜索。
事后,我多次自问,假若让我不吃不喝趴在泥水里一动不动,我能坚持多久?
后来,我采访了英雄的儿子左效凯。那天,正是沂源苹果开园时节,在香气逼人的沂源苹果园里,左效凯和他的妻子女作家高咏梅请我吃苹果时,我又问起同样的问题。
脆甜清香的苹果十分可口,诱人下口。
高咏梅说,我曾多次问过俺公公,趴在泥水里熬了几天?公公总是乐呵呵地说:四天四夜。晚上还好受,白天出了日头,毒日头一晒,蒸死人。四天里,他们吃了几穗高粱头。凡是有点农业知识的人都知道,六月的高粱头是没有米的,那东西落进空空的胃里肯定不好受。可是公公说起这段故事来丝毫没有苦难的神情,他总是一脸兴奋地说:还乡团别看一个比一个毒,可都怕死,但凡有人往豆子地里走两步,我们这七个人就一个也活不了。国民党兵更明白,我们这些武工队员可都是双枪,每人一把短枪,一把冲锋枪。那个时候,我们可比打鬼子那时候阔气多了。打鬼子那工夫只有五发子弹,打国民党时,我们每个人能带四个弹夹,手枪里还有五发子弹,腰带上还挂着六颗手榴弹,一把匕首。这样的装备牛啊!打起来,冲锋枪一扫一大片。一个人的火力能顶抗战时的一个班的八路军。还乡团和国民党都怵我们,一旦拼了命,他们肯定没好果子吃。
高咏梅说:每次跟他啦战争,公公总是不谈战争中吃的那些苦,总是谈他们如何打得鬼子到处藏,赶得国民党到处跑,还乡团更不在话下,那些家伙只会跪地求饶。我总想知道,在高粱地里的四天四夜,他们是怎么熬过来的。四天他们粒米未进,只靠生豆荚和高粱穗儿充饥。
说到这里,高咏梅眼里就有了泪光,她说:那一代人为共和国付出了巨大的牺牲,支付了昂贵的代价,才换来今天的和平。儿子还小的时候,我总是让我公公跟他讲战争年代的故事,可是公公却把最应该让后代们知道的“吃苦耐劳”精神给忽视了。他总是过多地讲述了如何不怕牺牲,如何打击敌人,战争是锻炼人的。正如你说的,饿不了三天肚,不能当八路。何况当时的情景是这样,当国军可以领军饷,管吃穿住,当汉奸可以随便夺取老百姓的物资,只有土八路是不发饷的一支军队,而且是一支居无定所、无任何物质供给的军队,一切都得靠自己去创造,武器靠缴获,粮食靠自筹,野菜成了主食,常年处于半饥半饿的状态。干八路的人没有一种付出的精神是不行的,付出包括物质的利益,当然也包括生命。干八路的人仅此一点就受人尊敬。
最近看一部电视剧叫《新亮剑》,为了从鬼子身上扒下棉衣过冬,李云龙独立团就与关东军血拼一场,伤亡300余人后,李云龙无奈地说:值!300弟兄的生命拯救了独立团。
看到这里,我就会想到公公,我就落泪了。效凯知道我为什么落泪,他说:那都是历史了。
是啊,俺公公那代人大都走进了历史,他们完成了历史交付的使命后,自己也成了历史,可是我们这代人,我们的下一代人是不该忘掉他们的。忘记了历史等于自杀!
我突然停止了吃苹果,我认真地看一眼女作家高咏梅。忘记了历史的民族是永远走不远的。当“狼牙山五壮士”将要从中学课本上消失后,我也曾写过文章,阐述自己的观点,可惜我人微言轻,我真的不知道上级为什么让“抗日英雄”从当代人的视野中消失,难道仅仅是为了忘却吗?我想,这里边一定有比遗忘更可怕的东西。
昔日给我们带来巨大灾难的“鬼子”,又在大洋彼岸要试探我们,钓鱼岛上的太阳旗还不够刺目吗?连小小的菲律宾、越南都在南海侵蚀我们的岛屿,这难道与我们的记忆失却症没有关系吗?
我们不喜欢战争,但我们理应敬仰战争中的那些英雄们,他们最有资格站在我们的面前。否则,我们还能吃上这么甘甜、清香的红苹果吗?
22 一个农民的壮举
这是一本具有权威性的史料——《临沂百年大事记》。466页记载:沂水境内对崮战役后的第二天,日军突然奔袭了对崮地区的红石崖村。为了保护村民和隐蔽在山上的八路伤员及物资,村长武善同把鬼子骗上村南小崮子山的绝崖上,趁鬼子不备,把一名日本兵推下山崖,最后抱住一个鬼子跳崖,与之同归于尽。
这个故事在七十年代流行的连环画上多次出现,同时也出现在电影里,只是那个跳崖的英雄临跳前高喊一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共产党万岁!
记得当年还有一部戏也表现了这个情节,演员站在崮顶上,身边是鬼子。唱:登高山,看夕阳,心如浪滚;望山下,想乡亲,我怒对敌人……唱完后抱着敌人跳崖了。
显然,电影和小人书都拔高了英雄的形象,一个手无寸铁的农民,能把一个全副武装的鬼子弄下悬崖已经不容易了,况且他是在把两个鬼子弄下悬崖的同时,再抽出时间高喊两句激动人心的口号,唱几句催人奋进的唱词,恐怕就有点悬了。艺术是艺术,生活是生活。作为一部报告文学作品,我必须写出生活中真实的英雄。
为了找到这个农民英雄,还原一下历史的面目,我走进英雄的故乡,沂水县诸葛镇红石崖村。在采访前,我首先研究了对崮山战役的历史背景。
1940年10月下旬到11月上旬,日军集结了32师团、59师团及第5、6两个旅团各一部于蒙山北部,进行为期一月的大扫荡。11月2日拂晓,佯装撤退的日军对盘旋于对崮山一带的山东分局进行奔袭。8000日军分兵十二路将山东分局,鲁中军区一团及抗大一部,沂水县大队,国民党51军一个营合围于对崮山。血战开始了,八路军以巨大的伤亡突围了。日军认为,八路仓促突围后,那么多伤员、物资肯定带不走,于是他们第二天兵围红石崖,企图从群众中打开缺口,找到八路伤员及物资。
此时,腰上长了个大痈疖流血淌脓的武善同,及堂弟武善秋还有大批群众和未转移的干部落入日军之手。日军从人群中拉出一个二地委的干部,逼他说出八路伤员及财物的下落。这位同志摇摇头说:不知道。鬼子队长一挥手,两把刺刀一前一后就扎进他的胸膛。
鬼子开始杀人了。
村支书武善同被敌人拉出来,他怒视敌人,一言不发。鬼子劈头盖脸一阵猛砸,转眼工夫,武善同就遍体鳞伤了。鬼子知道从这个汉子嘴里掏不出东西,就把13岁的武善亭拉出来。鬼子先是用糖哄他,武善同怕他年少无知,乱说一通,就给他递眼神。鬼子问不出东西,一前一后将两把刺刀扎向十三岁的孩子。孩子小啊,不知道躲藏,大叫一声,当场倒地。
这个孩子命大,竟然活下来了,建国后做了村支书。
鬼子连杀两人都没得到任何消息,决定用机枪屠杀百姓。
危机中,武善同大吼一声,我是村干部,八路伤员武器都是我藏的。
鬼子大喜。
武善同对鬼子小队长说:你放了他们,枪和伤员都是我藏的,跟他们没关系。你放了他们我就带你们去找伤员和武器。
鬼子不干,怕武善同骗他们。
武善同挺胸,大声说:我再说一遍,放了他们!我就带你们去找八路和枪支,否则,你们就杀了我吧。
鬼子没有办法,只好放了群众。鬼子押着他出了村,向村南高高的小崮子爬去。
下面的故事各种版本的作品都展示过了。电影、小人书不止一次地展示了英雄跳崖的壮举。后来,沂北地委为武善同召开了纪念大会,隆重表彰了这位为救群众和工作人员,与敌同归于尽的农民英雄。沂水县为纪念他,把小崮子改为红石崮。
故事似乎无懈可击,但是,武善同把敌人领上崮顶到底干了什么,他怎么样完成一个农民向民族英雄转变的。武善同是怎样把两个鬼子弄下悬崖的?在那样的场合,一个身有巨疮,又被鬼子打得遍体鳞伤的人是如何用一命换两命的。这些东西是至关重要的。于是,我决定继续在沂水县寻觅。
沂水县文化馆的创作员、青年作家魏然森明白我的意图后,说,要不,咱去找魏老吧。当年,他参与了连环画的改编,那戏里的很多唱词都是他写的,他最了解武善同的事了。
魏老叫魏树海,是沂蒙山区知名的老作家,临沂地区作协主席,如今赋闲在家,安度晚年。
魏老是个正直的作家,他听了我的疑惑,就给我讲了他当年采访的亲身经历。他说,英雄也是人哪。英雄也爱自己的生命,英雄也有和我们一样的肉体和知道疼痛的神经。他之所以成为英雄,就是当理想追求与生命二者选一的时候,他们选择了事业和理想,舍弃了自己的生命。当年受左的路线影响,我们做的画册,写的剧本都把对英雄不利的细节全删掉了。结果,武善同成了“高大全”,丰满的血肉没有了。
我十分认同魏老的观点,我问,您能否讲讲您知道的细节吗?
其实,我也是在深入民间采访时才发现许多鲜为人知的细节的。
魏老回忆起当年采访的经历——
有一次,我到红石崖村修改连环画《红石崮激战》,在与几位老农闲谈时,其中一个说:魏同志,我给你透个实底吧。善同跳崖时,只有一个人见了,只怕他不肯说。
我问:那个人是谁?
那个老农说:他叫武善秋,当时他只有17岁,他,亲眼见了武善同连踢带拉与鬼子同归于尽。但是你去问他,他不一定说……
为什么?。
那位老农沉了一大阵子说:……当时,是鬼子拿刺刀顶着他,逼他替鬼子打着一面小旗,跟在后边。如今……
我明白了,一个给鬼子打小旗的人,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时期,他大概没有多少发言资格——他自己不愿说,村里的干部也不敢让他说——一旦从他嘴里说出与上面整理的材料不一致的话,怎么办?是上边的材料错了,还是“给鬼子打太阳旗的人”搞破坏?
对村干部的心思和那个“打小旗”的人的心情,我完全理解。我想,我是一个搞文艺创作的人,什么样的人,只要他能够提供材料,不管有用无用,我都愿意听。一个17岁的庄户孩子,被刚刚杀过人的鬼子用枪逼着打小旗,这有什么?别说他不是汉奸,就算是个汉奸,定了罪,改造了,还是中国人,咱也可以听听他说的情况。
我在生产队的牲口棚里找到了他。
我向他说明了来意,他似乎真有点为难。他吞吞吐吐地说:俺哥(武善同)的事,你们都知道了,不是都上了书上戏了么?还有什么说?
我对他说:善同跳崖前后,你是唯一的目击者。你不说,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人知道你哥跳崖前后的事情了。
他还是为难,说:……当时俺还小,胆也小,鬼子用刺刀逼着,咱没法,就为鬼子……当时鬼子已经把俺善亭弟捅倒了……
我知道他还是顾虑为鬼子打小旗的事,忙说:那不是让鬼子逼着嘛!你又没做坏事。
他开口了,他说的事,还真让我吃惊不小。
俺哥走在路上,开头走得很快。你别看他当时已被鬼子打得浑身是伤,他腰间还长了个大痈疖(就是因为这他才回村治病被敌抓到了)。我估计他是为了快一点把敌人引开,好让乡亲脱险,他怕鬼子反悔。可是到了山半腰,他的步子就慢了,而且是越走越慢。敌人有几次催他,喊他,用枪捣他,他都像没听见,慢慢地一步一步往山上走。这时候我见他脸色开始变红,脸上汗水更多了,眼向两边看。我忽然想起,半山腰路窄林密沟多,凭俺哥那双脚,尽管那双手被敌人反绑着,只要他瞅准机会,就地打个滚,是能跑掉。我在心里喊:哥,你快跑啊……
可是没等俺哥跑,鬼子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们让一个鬼子走在俺哥前边,又把拴俺哥的绳子套在后边鬼子的手腕上,两人连成一体,这就没法跑了。
这时候就见俺哥的脸渐渐变黄。当走到小崮子绝顶下的二登崖,离山顶只有几百步时,他坐下了。我见他大口喘气,鬼子问他话他也不说。又坐了一会儿,见一个鬼子抽烟,他伸手要烟,鬼子还真给了他一支烟,他大口抽着,低着头。鬼子休息过来了,又问他枪支和伤员在哪里,俺哥用下巴往上指了指,站了起来,把烟头吐在地上,开始往上走。这时候我看见俺哥脸也不黄了,脸上的汗也没有了。我们登上山顶,我还没明白过什么事来,就听俺哥‘嗷’的一声,一脚把他前边的鬼子踢了下去,自己又猛一跳,他身边的鬼子也尖叫了一声被他带了下去!上边的鬼子们呆了,枪也没敢放,哇啦哇啦说什么我也不明白。鬼子下去找他们的同伴去了,我把小旗一丢,瘫在地上了,我知道俺哥死了……
武善秋说:事后,我这会才明白,俺哥向鬼子要抽烟,就是为了争取时间细细想一想,怎样才能把鬼子弄下去啊。
武善秋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情景中,说话声音有点抖。可是他下边的话,更使我吃了一惊。他说:其实俺哥没有死。当时大概是因为俺哥跳崖有准备,山里人腿脚又好,再加上他身后的绳子套在鬼子手腕上,下落的速度一定是减慢了,也许是身后的绳子让树枝扯连着,他当时并没有跌到山下沟底,而是在悬崖下的二道坎上就停了下来。两个没有准备的鬼子,一下子摔倒山底,粉身碎骨了。
我见鬼子下了山,就从地上爬起来,顺着一道石缝下到二道坎。从那里到山顶有两三个屋山墙那么高,我在那里找到了俺哥,我叫他,他不应。但他没死,脸上也没有伤,腿脚也没断,只是昏迷了。当时我才十七岁,身子又小,背不动他,再说鬼子在村里也还没走,我也不敢把他背下山。我怕他半夜醒来滚下山,那下边可是更深的悬崖呀,再滚下去可就没命了。于是我抱过几块石头,把他的身子依住。
鬼子用门板抬着两个死尸走了。
天黑了,俺大娘(武善同之母)他们才从东山回到家,我与她说了,我领着村里几个人扛着门板上了小崮子二道坎。可是到了那里怎么也找不到俺哥了。开头我还以为他醒过来走了呢。俺一个叔说:完了,善同完了,这不从这里掉下去了?快下去找!我一看,是啊,石崖边有掉下人去的痕迹。我们几个又到了山底沟下,在一块大石边,果然找到了俺哥,把他抬回家,放在他家东屋里。俺大娘用灯一照,见俺哥还喘着气,头上有一个窟窿像盅子那么大,血不淌了,里边有个白东西一动一动。俺大娘哭着喊他,他不应声。那年月兵荒马乱,又是深更半夜,这么重的伤,上哪治啊……天不亮,俺哥就死了,俺大娘坐在他身边,把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
武善秋哭了,我的泪水也滴在我发抖的手和我腿上的记事本上……朦胧中,我看到了一个真实的武善同,英雄的武善同。
魏老讲述的英雄最后的细节是真实可信的。其实,我们完全没有必要避开半道想逃走,向鬼子要烟抽,二次跌下悬崖这些细节,这完全不妨碍一个英雄的高大的形象。在那个极左的时代,文学最真实的东西被剔除了,人为拔高了英雄的形象,其实是对英雄的不敬。
这次沂水之行,我是幸运的,能在魏老的帮助下还原一个真实的农民英雄,对一个报告文学作家而言,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忘了告诉读者,我们的农民英雄武善同同志,生于1916年,牺牲于1942年冬天,正值风华正茂,他若活着,今年该是96岁的高寿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