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10年前的冬天。火车吞云吐雾,轧开一条延绵的雪路。奶奶松弛的皮肤向耳后靠拢,风中的面颊如桃花般红润。
我记事起被送往淮北的奶奶家,从此,便有了一份化不开的浓情。
奶奶喜欢给我讲那个年代的故事。睡前,她用苍老的手掖住被角,轻轻地拍抚着被子里的我,讲三年自然灾害,讲红卫兵,讲文革……但这对我仿佛是最好的催眠药,不一会儿,我就在她忘情的叙述中酣然睡去。
奶奶的手满布斑纹,手背上的皮肉像是波涛汹涌的海,青筋突兀。最醒目的,还是那块黑斑,在拇指深处蔓延开来,散发着一股颓败的气息。
我禁不住好奇,缠着奶奶问:“这是什么?为什么我没有呢?”
奶奶惊恐地瞪大了眼:“可不许乱说!小孩子怎么会有这个!唉……这是代价,你一岁的肺炎,差点就要了命,吓得我一直进贡着大仙,这手指不小心被香烫着,痕迹一直没有褪下去。”
奶奶把我的小手放在掌心里握得通红,似乎自言自语地嘀咕着,这疤值啊……
{二}
奶奶是个固执而又古怪的人。
家里有个小神龛,方方正正,还有庙宇样的四个角,像鸟张开翅膀就要飞起来。奶奶坚持每天一拜,一脸虔诚的模样,嘴里叨叨咕咕不知念些什么,随着粉红色香火的点燃,屋里霎时充斥着神秘的檀香味,幼时的我对这一幕讶异而又充满好奇。
奶奶是童话里的巫婆吗?可是巫婆都那么坏,奶奶却对人那么好。
那奶奶一定是仙女了!奶奶虽然没有仙女好看,但是她善良温柔,好像会念咒语施法术,又会做好看又好吃的甜点,会在我口渴时变出一杯橘子汁。
我禁不住诱惑,想去看看奶奶的宝贝,那个古色古香的小神龛。趁她不留神,我爬上了高脚凳,细细端详起这个盒子,里面还有半截残香无力地吐着袅袅青烟,散发出悠悠的香气,与供品水果的香气混杂在一起,勾起了我的馋虫。当我正沉醉于苹果的香甜时,奶奶从厨房里出来,看到这一幕惊得大喊:“赶紧给我下来!”
我一惊,手里的苹果滑落,砸倒了神龛,掉在地上发出的清脆声响。
那是我第一次挨打,也是唯一一次挨打。我才终于明白奶奶并不是仙女,仙女不会有这么凶狠的眼神,仙女也不会在打完我之后还偷偷地替我掖被角,为我抹眼泪。
{三}
后来,家里再没出现神龛和悠悠的檀香。
只是每逢吉日,奶奶都会提上一篮供品,到山上那座寺庙里拜香。
在我摔碎神龛之后,奶奶拉着我去了一次。那是初夏,烟暖云舒,天如碧瓦,路边的木槿花开得炽烈而又明媚,晃花了我的眼。那个庙很有年代了,无人主持,香火也断断续续的。奶奶叫我跪下,把香举至额头般高,闭眼许愿。许愿在我看来只是过生日才有的奢侈事情,烧几把香就可以许愿,这让我惊喜不已。我许下诸如“每天都有糖吃”这样的幼稚愿望后,也学着奶奶的样子拜了几拜。
“愿佛祖原谅不懂事的妞妞,保佑妞妞一生平安,保佑妞妞一生幸福。”妞妞是我的小名,我曾经如此厌恶这个庸俗的名字,可从奶奶口中说出来它却是那么动听。
奶奶的三个愿望,无关自己,无关家庭,无关钱财。它的全部内容,只有妞妞。
{四}
穿越那个草长莺飞的六月,我换上栀子花色的衬衫,从容地走进自己的16岁。16岁悠长而又易逝的青春结成一池盛放的荷花,只是奶奶,早已不再成为我青春之花的观赏者了。
7岁那年,我被父母接回城市,接受最好的教育,学各种知识。对于奶奶的迷信行为,渐渐排斥,渐渐漠然,真是愚昧的老人,居然会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神灵身上,其实,哪有什么神灵啊,只不过是人们杜撰出来安慰自己的东西而已。
妈妈劝说过很多次,可奶奶是个固执的老人,始终不肯放弃自己信仰了大半生的神灵,气得妈妈撂下电话不再白费口舌。与其说是固执,不如说是“迂腐”,我在学《背影》的时候,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浮现在脑海:奶奶送我回城,也是长布马褂,青黑色的兜角,也是略微肥胖的身躯,费力地爬过站台,只为递给我一块护身符,再三嘱咐我这是她从神灵那里求来的护身符,一定要带在脖颈上,可保一生平安。
那块护身符,自从带到学校被同学嘲笑土气后,就被我藏在箱底,再也没有拿出来过。奶奶仍旧隔三岔五地从老家寄些土产来,偶尔附上模样奇怪的符,上面有的写着“福星高照”,有的写着“万事如意”,有的写着“高中状元”,背面一个慈眉善目肥头大耳的不知哪门子的佛,笑眯眯地看着我。
那些一看就知道是廉价且无用的符子,被我扔到时光深处,昏暗的角落,逐渐遗忘。
{五}
不知是不是拜那些符的“吉言”所赐,“麻疹”这个“福星”真的高照了我。学校大规模地爆发流行,许多人接连倒下,我也不能幸免。
我开始烧得昏昏沉沉,眼膜布满血丝,一些细小白点在身上蔓延开来,又疼又痒。
因为家里没人得麻疹,怕传染他们,医生把我隔离了。妈妈急得在病房外面干等着却不能进去,护士阿姨忙着将各种针头扎进我的血管。昏昏沉沉中,我感到一双熟悉的手,温柔仔细地帮我擦拭着那些斑点。
抬起沉重的眼皮,奶奶那张松弛的面颊,那双多愁善感的眸子,映入我的眼帘,她见我醒了,冲我绽开一丝桃红的笑:“妞妞,别怕,奶奶在这呐。奶奶得过麻疹了,不怕传染的。”
我突然有种从未有过的心安,像是冬日里有束暖阳倾泻而下,洒满了心房。
{六}
那以后,奶奶再也没去拜过神求过符。
我偷偷问妈妈:“是你把奶奶说服了吗?”
“不是我,是你。”妈妈抿起嘴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我?”我愣住。
“你奶奶呀,头一次和神生气了!那天她一个劲地嘀咕,说每天都跟神仙祈求你平安健康,每天都供那么多好吃的给他,居然还是让妞妞得病受罪,再也不相信他了!那模样,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似的!”
我先是笑,笑奶奶的愚昧,笑奶奶的无知,可笑着笑着,眼里氤氲上一层雾气。
奶奶竟是一刻也放不下远方的我,每天只有通过这种方式寄托对我的思念,而我身处繁华和喧嚣,渐渐忘记了淮北偏远的小城里,还有一个思我念我想我爱我的亲人。
我才渐渐明白,奶奶信奉神明其实不是迷信,只是摆脱不了对亲人无尽的担忧和思念,才需要寻求一个精神寄托,然后乐呵呵地继续波澜不惊的生活。
{七}
古寺里传来悠悠的钟声,那些手握檀香的施主们蜂拥而至,把寺院围了个水泄不通。
身旁的奶奶扯了扯我的衣袖:“妞妞,咱不进去了吧!”
我诧异地看着她:“这可是全国最有名的古寺了,从前你不老念叨着要来吗?”
“那……那是因为你生病了,所以才想来拜拜菩萨。”奶奶嗫嚅道。她好像知道我不喜欢她如此迷信,脸上有些胆怯的神色,像个孩子似的摆摆手。
“奶奶,我想进去看看。”我对她笑着说。
奶奶像得到了圣旨般如获大赦:“既然妞妞想去,就进去吧。”
时光仿佛又回到那个初夏,奶奶拉着蹦蹦跳跳的我去上香。我像当初一样把香举至额头般高,闭眼许愿,那悠悠的檀香又环绕心间。
奶奶永远也不会知道,我刚刚许的三个愿望。
“愿奶奶一生平安,愿奶奶幸福快乐,愿妞妞和奶奶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原来,爱真的是天时地利的迷信,兜兜转转,我们又回到原点,画了一个完整的圆。我坚定地牵起奶奶的手,也开始愿意相信,一直会有不知名的神灵在护佑着我们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