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问我在所有的采访中,印象最深刻的人物是哪个?这很难有答案,人物各有其有趣之处。
如果问在所有采访者中,对我启发很大的人当中,有哪几个人排名前三?那我会说,其中一定有曹又方。
遇见曹又方对我来说是一件重要的事情。记得那是个夏天,我穿着白衬衫、绿色短裙,到她的新书发布会上去和她见面。那天她戴着一副漂亮的耳环,左右不对称,颜色鲜艳,甚是好看。
遇见她时,她已经得过一次癌症,刚刚恢复健康,于是精神抖擞地把康复期间所吃的菜谱写成书,与读者分享。
采访进行得异常顺利,我们聊了好几次,每一次都觉得不尽兴,有说不完的话。
她像个任性的孩子:“我想吃什么就去吃了,我想到哪里去就去了,我想要跟什么人谈恋爱就跟他谈恋爱了。我向来自己做主,这一点我很对得起自己。”
年轻时她美得惊人,却从不利用美丽,写两篇小说马上出名,却不愿经营既得的名声,反而不停地换笔名来写,换了十几个,还是出名,只能接受。当时的台湾只有琼瑶和武侠小说家才是职业作家,曹又方也通过写作闯出了一条自己的路。她有过同时开13个专栏的记录。她努力工作,编辑金融杂志时,日夜无休地工作,常常累得眼冒金星,一度变得极度消瘦。一开始,对于股票证券,她并非在行,于是从头学起,最后成为台湾传媒界薪酬最高的主编。
事业如日中天时,她突然爱上了纽约,于是就选择去了那里。“我在那里上了很多的课程,心理学的课程,做寿司的课程,如何和爱人分手的课程。”全凭兴趣,不工作的时候,就出去寻觅精神营养。“有个意大利人跟我说他在学烧中国菜,觉得中国人真是聪明,他们剥大蒜剥得好辛苦,你们中国人啪地一拍就好了。”
她继续工作,任报纸的文艺版编辑。她的作者名单里有唐德刚、董鼎山,还有全世界其他华侨文人精英。那是她读书最多的一段日子,常常亲自去兰登书屋造访,向中文读者译介博尔赫斯、卡尔维诺。这些上世纪末才开始在中国流传的名字,她上世纪80年代已经写过他们的传记。
她再回台湾时,又从零开始做出版,很快销售业绩上亿。她说:“我生命里有个特质,就是一直要和自己闹革命。凡事到了尽头,我就一定想要离开。” 她是作品印到一百版的作家,是台湾圆神出版社的出版人,是每年演讲100场的演讲家。
后来,她多了一个身份:癌症晚期患者。当时医生对她说,你还剩一年半时间。抗癌同时,她兴致勃勃地把自己的饮食写成抗癌食谱,畅销不已。她发请柬给好友,让他们来参加自己的生前告别仪式。“那么多赞美的话,我要活着听到。”她说。她要来一个快乐优美、喜气洋洋的生前告别仪式。她说小时候看庄子,庄子枕骷髅而睡,面对死亡,拿着面盆,鼓盆而歌,那一场景让她印象深刻。
2009年,曹又方去世了。她比医生的预判多活了十年,精彩的十年。
看到消息时,我身在德国,那一刻无限感慨。这个精彩的女子离开了,和她交往过的任何人都会深深感佩她的至诚至性。谈起她来,人们总是面带微笑,仿佛在说一个好友。
她给我的启示是:你可以任性,但是你要能付出代价。任性地选择A,意味着不能拥有B。任性意味着用任性满足自己的念想之后,还能牢牢站在大地上,不需要人搀扶。真正的任性意味着勇气和担当,有勇气去放弃,对走那条无人的小径有担当,不怕黑,也不怕孤单。
曹又方有过拮据的时刻,兜里只有100元,她会请朋友去吃50元一份的客饭。“如果我只剩50元,就请他去吃大饼油条。钱嘛,花光就花光。后来去纽约,我就住了10年。这个过程也蛮坎坷。我就是有这种生命力,我就是不怕。”
我记得她跟我说她年轻时穷,可她的梦想就是出国。当时皇冠出版社一连给她出了三本小说,她拿到了一笔版税后立马就去了日本旅游,看最美的风景,住最好的酒店。酒店侍应生就问:“台湾和日本一样,作家是收入最高的人吗?”“我说是啊,其实根本不是(这样)。可是我觉得,一年365天,我做5天富人好了。我不要每天都做穷人,我也要尝尝富人的滋味。”这真是个好玩有趣的人。
宠爱自己,就是让自己有任性的自由,也有任性的能力,付得起任性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