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们刚进学校,每节语文课的前10分钟,老师都会请一位同学到讲台前,为大家朗诵并介绍一首自己喜欢的诗。轮到我上讲台那天,因为事先忘了准备,课前急得在教室里直嚷嚷:“谁有诗集快借给我!”你被吵得听不了MP3,就叫住我:“没有诗集,但有喜欢的诗,要不要?”
“要要要!在哪里?”我问。
“这里。”你用手点了点自己的脑袋。
于是你背一句,我写一句。
今夜我该感到什么/今夜我不在你的对面/别走我走的路/不必谈论/繁花似锦的正午/今夜我丢失了所有的柔情与尝试/所有的……
“没想到你也是文艺青年呢。”
“小姐,文艺青年的特质不是数学差。”
“写下来了,可是——就这么短?”
“后面还有,”你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贼兮兮的笑容浮了上来,“可我忘记了。”
“这不是你最喜欢的诗吗?”
“要不你还是上网查一查吧。”你心虚地提议道。
我最终没有动用电脑,凭着记忆拼凑起里尔克的《秋日》。正是9月的好天气,枝头果实饱满而阳光盛极一时,我站在晃眼的光线里,假装镇定地背诵着“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一抬眼就看见你的脸,少年独有的桀骜眉目,偏偏配上顽皮且清澈的笑容,就这么刻在了我的大脑皮层。
然后我们自然而然地有了许多交集。
语文老师讲到“后来《乐经》亡佚了”时发出怪笑声,在函数图像上添几笔就成了数学老师的脸,在地图册上找奇奇怪怪的国家名,偶尔也文艺,左耳塞着耳机,右手迅速在纸上抄歌词——这些都是你。
写的永远都是范文,再奇葩的题目都能用苏东坡曼德拉填满一千字,涂满一整面试卷都解不出两个图像的交点,长年不肯穿校服,并把这种行为的意义上升到追求个性解放的高度——这些都是我。
你和我只隔了一张课桌。
你聪明,所以有离经叛道的资本,带领我们翘课打雪仗,还在一次难得要命的数学考试后,做出了从老师办公室偷走考卷解救众生的壮举。我凭借一点所谓的天赋,战战兢兢地行走于梦想和现实的边缘,没法像你一样活得酣畅淋漓,却也不满足于单纯的羡慕。
某学期开学前一天,你在QQ上鼓励我说:“都已经是奔二不再年轻的人了,怎么还能因为要开学而情绪低落烦躁呢!”我顺势问你:“还有多少作业没做呢?说出来让我高兴一下。”你发过来一堆沮丧的表情,我在电脑这一端哈哈大笑。
聊天时我习惯性地慢半拍,你已经扯到中东的女性习俗,我仍然纠结在南非的种族制度里,你会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哎哟,原来你还在这里。”
初三时我住的公寓离学校有些距离,每天早上乘公交车就要花半个小时,以至于7点出门还可能迟到。那时的我吃不惯学校食堂的馒头和茶叶蛋,也不喜欢肯德基那寡淡的粥和油条,只喜欢吃永和豆浆的馄饨、油条或者蛋饼。你家就在学校附近的一家永和豆浆店边上,我们在这家豆浆店门口偶遇过几次,你直击了我匆匆买完早点又狼狈咽下的画面。在又一次两人遇到时,你像是随口提及般说你每天都要顺道来永和买早餐,然后虚拢了下拳头,手放到鼻子上,轻轻假咳一声,说:“那个,你平时都吃什么,我帮你带吧。”于是你成了永和真正意义上的常客,哪怕你妈妈每天早上6点起来给你张罗早饭。
直到那天,你买了两杯豆浆,随手把自己那杯放进书包,另一杯提在手上。怕要迟到了,所以脚步难免迈得大些,进了教室放下书包,才发现书包里的那杯已经打翻,所有的书都散发着豆浆的气息。
我边笑边帮你晒书,冬天钝重的光线铺在书页上,给书镀上了漂亮的金边,我眯起眼睛看,还能捕捉到空中小小的悬浮物。后来你的笔记和课本被下届的同学收藏,那些发黄的豆浆渍,又流连在谁的指尖?我不知道。
我们一起逃课去看博物馆的意大利庞贝古城遗迹展览,介绍片里的那些面孔不再鲜活,却永远年轻。我们盘腿坐在玻璃门前,那些古城门上的尘埃似乎飘落到我们双肩。你突然碰了碰我的肩膀:“下一次火山喷发是在2072年,希望我到时候还能看到。那时我一定要跑到火山口附近去,拿着摄像机全方位记录,哪怕被埋在火山灰下。”我刚想翻你白眼,你轻轻地加上一句,“然后放给你看。”
我一直学不好数学,考试成绩长期徘徊在及格边缘。一次月考后,我看着照旧狼藉的试卷和狼狈的分数,没有眼泪,却只觉得疲倦。你拍拍我的肩膀:“哎,这个做人呢,最重要的就是开心啦,我请你吃面吧。”
我没有被你TVB式的台词逗笑,径自低着脑袋。
你没有再耍宝,安静地坐在了我旁边,慢吞吞地说:“天赋固然可以决定一些东西,但方法和耐心也很重要,其实数学也没那么难学。”
我没有理会,以为你只是云淡风轻地安慰一句,以为有数学天赋的你,怎么能体会到我的艰难和不甘?
没想到的是,自那以后,每天下午放学后,你就从后面一排跑上来坐到我旁边,摊开笔记本开始帮我补习,偶尔走神转过头去就看到你不动声色的侧脸,手握着钢笔在演算纸上写写画画,那些沙沙的声音像是在深沉的睡梦中听到的雨声,恍惚回荡在窗外。
再然后——我们就顺理成章地考试,毕业,临别赠言留在彼此的同学录里。
或许这样的结局很好。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醒之后我们走回平行线一样的属于各自的轨迹,过着永无交集的生活。
在梦里,你还会穿淡蓝色格子衬衫,但你后来有没有发胖我不知道;你还会每次在收到情书的时候脸红,但你有没有认真看完,有没有跟她们好我不知道;你还是会在我扭头看你的时候抬头笑笑,但你低下头后有没有想我我不知道。
只记得那时候我们每天被关在四方的教室里上课下课,作业自习,所谓的交集也不过是讨论习题插科打诨,但因为那是我们人生中唯一一段似懂非懂的时光,于是一厢情愿地给了它最美好的回忆。
对了,那首你记不全的诗,我看到了后半段:
从今夜起远离/最初的英雄幻想/最后的背叛/“十年后再来看你”/我愿十年如一夜/就如今夜/我活着 你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