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暗箭难防
古语云:“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而我则是:“明枪无法躲,暗箭更难防。身名俱败裂,家破父也亡!”
(一)黑骏马
1958年,大跃进风乍起,榆次县北田生产大队紧跟形势,掀起了大跃进高潮。生产大队令农民画家田呈璋(乳名毛猴)在生产大队中央、村民刘气儿房屋的砖墙上画了两匹象征大跃进的骏马。两匹骏马用黑色油漆画成,虽经数年风吹日晒,但在“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两匹跃跃欲飞的骏马,仍在原地醒目亮相。
“文化大革命”中,红色象征革命,黑色象征反革命。因此,有的积极分子称两匹骏马是“反革命黑画”;有的贫下中农“强烈要求追查反革命黑画”的作者。
“文化大革命”初期,榆次市委干部武焕文到北田生产大队工作时,有人向武焕文密告:“北田的‘反革命黑画’是郭思俊所画!”武焕文对此极为重视,立即进行调查,寻找证人。可是,询问了许多贫下中农,大家都说“大跃进时期,郭思俊不在村里”。武焕文从当年生产大队户口簿上三番五次地查找,始终查不到“郭思俊”三字。最后,武焕文令生产大队看门人赵恩惠将我叫到生产大队,态度温和地对我说道:“有人揭发村中的两匹黑马是你画的,倒底是也不是?咱俩是太行二中的前后同学,你随便谈谈吧!”
我如实向武焕文说:“大跃进时期,我曾听说家乡在运动中不甘落后,深翻土地搞得很好。我切实想回来目睹家乡大跃进中出现的新气象。可惜我已于1957年被打成‘右派’,1958年被投入劳改队了。你想一想,身在太原劳动改造的‘右派’,能够实现回乡观光的愿望吗?我虽然会画马(实际并不会画),却无施展画马技艺的机会……”
我的话尚未说完,武焕文即听得不耐烦了。他说:“行了!行了!说明你1958年不在村里就行了!”武焕文得知我当年确在太原劳动改造,“反革命黑画”的罪名没有加到我的头上。
后来我问武焕文:“你说‘有人’揭发黑画是我画的,那个‘有人’究竟是谁呢?”武焕文开始不愿暴露其姓名,后来终于告诉我:“检举人没有暴露姓名,我问一位社员,该社员称其人叫‘二岛旦’(即北田生产大队第六生产队队长田冬锁)。”
(二)扣了我的工分
大约是1968年冬,我奉田冬锁队长命令去东高灌打钻锅井。因于劳动强度大,钻井时间长,生产大队规定每天给打井队员记工14分。年终记工时,45名打井队员中,44人都根据生产大队的规定,挣得了1400分,唯有我的记工簿上记着700分。我以为是生产队会计算错了,就去找会计郭恩鸿。郭恩鸿说:“不是我算错,是队长田冬锁的命令,只准给你记半数……”
(三)克扣劳动粮
“社会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人民公社时代,农业社社员年终分粮食时,按人头和劳动日分配。同年冬,生产队分粮时,我少拿了80余斤。我又认为是会计计算错了,找到会计后,会计说:“不是我算错,是队长的命令。”
我到田冬锁家询问少发劳动粮的原因时,田冬锁答得很干脆:“在外面劳动的时间,生产队不发劳动粮。”
我问田冬锁:“和我同在砖窑劳动的几个人不是已经发了吗?”
“他们是贫下中农,你是什么人?你能和他们比吗?”田冬锁冷冷地对我说道。
(四)“纵火”
1971年初冬,各生产队的秋收均结束,所收粮食该缴公粮的送往粮站;该分配给社员的进行分配;该入库的藏于粮库。第五生产队十几头牲口一年所吃的谷草整整齐齐地垛在生产队打粮场的西面。草垛周长50米左右,高3米余。
长期以来,每年秋收完毕后,农民即改一日三出勤为一出勤两顿饭,即每天上午9时出工,下午4时收工。一日,第五生产队社员收工回家后,刚吃罢饭,突然传来场上谷草起火的消息。社员们闻讯,个个心急如焚,分别手持水桶、铁锹等工具直奔场上灭火。由于风顺、草干,又没有先进的灭火工具,须臾之间,熊熊烈火即将大部谷草烧毁,火焰扑灭后,所剩谷草仅有十之一二。
谷草起火的原因,本来是明明白白的:谷草起火时,一个名叫高文的13岁男孩正在场内饲养院的房顶上玩耍,男孩告诉他母亲,他看得清清楚楚,谷草是本生产队的张××点燃的。高母闻讯,一再嘱咐儿子:“绝不能将张××点火事告诉任何人,无论什么人问话,都以‘没看见’、‘不知道’答之。”高文遵母所嘱,对张××火烧谷草事始终守口如瓶,不向任何人暴露。
张××为何要将本生产队谷草点火烧尽?原因是与宇毛儿竞争生产队长时失败,心怀不满,以烧掉全队牲口一年所需之谷草,给生产队造成牲口缺草的困难对宇毛儿进行报复。
谷草被烧次日,生产队将谷草被烧一事向县公安局报案。公安局接案后,立即派人赴现场调查。公安局的同志得悉高文在房上亲眼看见纵火人的线索后,几次动员高文“谈谈当时你看到的情况”,高文遵母吩咐,任凭公安人员舌蔽唇焦,始终以“没看见、不知道”6字作答。公安人员从高文口中得不到任何线索。
接着,公安人员将生产大队主要干部和各生产队队长集中在一处,研究纵火案线索时,第六生产队队长田冬锁当场提出“郭思俊值得怀疑”。于是,纵火人张××安然无恙,公安人员竟两次找我“谈话”,要我谈谈“谷草着火时你在什么地方?干什么?何人证明?”等。
我对公安人员说:“谷草起火时,我刚放下饭碗,与邻居、共产党员李四货一同去供销社购物,途中听到谷草着火的消息后,两人立即返回生产队救火。”
经贫下中农、共产党员李四货证实我之所言属实后,公安人员称:“事实证明你不是纵火人,而是救火人。”
田冬锁任生产队长期间,多次对我“投明枪”、“放暗箭”,强加在我身上的压力,用“雷霆万钧”四字形容,是不为夸张的。谷草纵火案中我几乎当了张××的替罪羊,至今想来仍心有余悸。
二、对质
太洛公路上出现了以拥护周恩来总理为内容的标语后,榆次县公安局将该标语定性为“反动标语”,并且要以屈打成招的残忍手段,将“书写反标罪”安在我的头上。我在严刑逼供下不说假话后,公安局段副局长佯称我的老伴“觉悟高”,专门来公安局揭发我的“问题”,要与我“当面对质”。
一日深夜,段副局长与几位法官,和我演了一场令人啼笑皆非的活报剧。
一日深夜,我正在熟睡,做着被当局“无罪释放”的美梦,突然“咣当”一声,囚室的铁门被打开,来人将我叫醒,押往审讯室。和以往多次审讯我的程序完全一样:照例由段副局长问我“现在几点钟了?”我答“不知道”后,继问“为什么不知道?”等,然后才转入“正题”。转入“正题”后,段副局长问我的第一句话是:“你老婆是哪里人?”
“昔阳县赵璧公社白羊峪生产大队人。”我如实答道。
“你进来几个月了,始终不承认‘反标’是你写的,你是准备顽抗到底,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的。你不承认也没有关系,我们照样能判处你重刑!你该知道吧,昔阳人的觉悟最高,你写‘反标’能瞒过别人,总瞒不过觉悟最高的昔阳人吧!今天下午,你老婆已经来到局里,她要揭发你的问题,与你当面对质。现在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现在如果能够彻底交代,仍算你主动交代,如不彻底交代,让你老婆揭发出来,对你就要从重处理了。走哪条路你自己选择吧!”
我除了重申“‘反标’不是我写的”外,没有再说多余的话。
对我诱供不成后,段副局长向我抛出了“杀手锏”:“你不认罪,就叫来你老婆与你对质吧!你敢不敢与你老婆对质?”
“敢!”我斩钉截铁般地答道。
“你连说三个‘敢’!”段副局长逼着我道。
我双眼盯着段副局长,用严厉的态度与咄咄逼人的口气,连珠炮似地道出了一连串“敢”字:“敢!敢!!敢!!!……”
“你真的敢与你老婆对质?”段副局长问。
我痛痛快快地答道:“敢!一百个敢!一千个敢!一万个敢!”
“如果你老婆证明‘反标’是你写的怎么办?”段副局长问。
“判我死刑,立即执行!”我说。
“好!好!好样的!”段副局长冷冷地笑道。
“我老婆以及任何人都不能证明‘反标’为我所写时,何人领刑?”我问段副局长。
“这是审讯你的法庭,不是你狡辩的地方。”段副局长说罢,遂即下令道:“叫郭思俊老婆来,与郭思俊进行对质!”同时,向部下使了一个眼色。
众法官听后,其中的一人迈步走向审讯室门口,装出一副出去叫我老婆的样子,但他只迈步,不出门。另一人迅速将其拦回来道:“别急!别急!我们再给郭思俊一次机会,让他自己交代问题,争取从轻处理,免得被他老婆揭发后从重处理。”
“听见了吗?”段副局长问我。
“听见了。”我答。
“听懂了吗?”段副局长问。
“听懂了。”我答。
“听懂了你就交代吧!失去今天的这次机会,你会后悔的!”段副局长动员我道。
“‘反标’不是我写的。”我还是那句旧话。此外,我没有说第二句话,也不需要说更多的话,我坚信历史会替我申冤的。
费了两个多小时的周折,段副局长仍得不到我的第二句话。
我做好了被捆、被吊的思想准备。
谁知,那日深夜我很“幸运”,不仅没有受刑,反而有位法官递过来一支香烟,要我“吸口烟,提提精神,好好考虑自己的问题”。
我没伸手接烟,摆了摆戴着手铐的手说:“我不会吸烟,更不会写什么‘反标’,用不着‘提精神’啦!”
段副局长和众法官“咬了一阵耳朵”后,对众法官道:“看来,郭思俊已打定主意,今天晚上不交代他的问题了,不过他躲过今天,躲不过明天,我们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好好考虑,改日作交代吧!”说罢,令法官将我押走。
我站起来后,喃喃自语:“胆小鬼!理屈词穷,不敢与我当面对质!”
一位法官制止我道:“郭思俊!你不考虑自己的问题,啰嗦什么!”
“我老婆不敢与我当面对质,说话不算数,给昔阳人丢脸呢!”我说。
另一位法官对我训斥道:“少废话!只准你考虑自己的问题,不准你乱说乱道!”
“刚才我曾当着你们的面宣誓:我老婆如能证明‘反标’是我写的,我甘愿领受极刑!而今她不敢与我当面对质,她该当何罪?”我问法官。
段副局长生气了,他怒气冲冲地站了起来训斥我道:“郭思俊你放明白点,你虽拒不认罪,书写‘反标’的罪责你是迟早推脱不掉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走哪条路你自己选择吧!”接着,我被押回7号囚室。
三、我是怎样活下来的
一些熟识的读者读了我写的《风雨人生》一书后当面问我:“你在漫长的十年‘文革’中,被批斗数百次,捆、吊、毒打多次,被村中造反派关押四次后,又被判处重刑,关押于事故频繁、人称‘几块石头夹着一块肉’的劳改煤矿,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在长达十多年的残酷折磨与非人生活中,你竟能够生活至现在,实在是不容易啊!你是如何战胜险恶的环境而生活至现在的呢?”
我本人也深深感到:我能够在布满荆棘的道路上爬滚出来,实属不易。
我能够活下来的原因是多方面的。
一是我坚信社会发展规律。我在艰险的环境中能活下来,坚信社会发展规律是主要原因。
1949年3月13日,党的七届二中全会做了重要的建国准备工作,这就是马列著作出版。毛主席代表党中央在会上正式提出“干部必读”12种书籍。1949年6月至1950年6月,出版300万本。毛主席说:“如果在三年内,有三万人读完这十二本书,有三千人读通这十二本书,那就很好。”这12本“干部必读”,成为建国初期广大干部、群众学习马列主义理论的必备书籍,对培养干部、提高干部理论水平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建国初期,根据党中央指示,国家干部学习“干部必读”12本书籍,是每天上午上班以后的首要任务。所有机关、团体、工矿、部队,不论单位有多么重要任务,上午上班以后先学习“干部必读”书籍。学习一个半小时后,才开始办公。那时,我在山西省文艺工作团(一度称山西省乡村文化工作队)工作,首先学习的是12本书中的第一本——《社会发展史》。1946年我在太行第二中学就读时,曾学习过《社会发展史》,由于有点基础,因而文工团团长寒声同志指定我为学习辅导员,辅助大家学习。为了辅导大家学习好,首先我必须学习好,为此我必须在学习中下苦功钻研,才能不辜负团领导的期望。我虽然愚钝,但总算懂得了“顺天者昌,逆天者亡”的社会发展规律。纵观我国历朝历代之兴衰,都离不开这个规律。
这个认识是我在逆境中顽强而乐观地生活与战斗的精神支柱。
得意失意,切莫在意;顺境逆境,切莫止境。我在黑暗的监牢中,从来没有失去云散日出、重见光明的信心。坚信河清海晏之时指日可待。
“干部必读”12种书是:《社会发展史》、《政治经济学》、《共产党宣言》、《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国家与革命》、《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论列宁主义基础》、《联共(布)党史》、《列宁斯大林论中国》、《马恩列斯思想方法论》、《列宁斯大林论社会主义建设》。
二是爱我中华。人生一世,实非易事。既然来到这个世界,就应当十分珍惜人生在世的几十年光景。祖国的土壤抚育我们成长,我们就应当热爱自己的祖国,热爱祖国美丽的山山水水和每一寸土地。我依恋自己的祖国,依恋人间的温暖,依恋自己的事业,依恋朋友的厚爱,依恋需要自己孝敬的亲人和抚育的儿女……伟大的祖国我爱不够,祖国的大好河山和娇娆的美景欣赏不够。
“日出东海落西天,愁也一天,喜也一天;遇事不钻牛角尖,人也舒坦,心也舒坦。”只要造反派不置我于死地,我就要欢欢乐乐地生活下去!我坚信与亲人团聚和向造反派讨公道的日子是绝不会遥远的。
三是提供亲历资料的念头支撑着我。中国的13亿人民,经历过“文化大革命”运动者为数不少,经历过建国后一系列政治运动的人则不算多。我是过来人,将我的亲身经历记录下来,为研究中国政治运动的专家学者提供亲历史料,使年轻人从我的苦难生涯中了解中国历次政治运动之一斑,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为此,我必须活下来,并且力争远离阿尔茨默病(老年痴呆),能够较为准确地将自己的亲身经历记录下来,为文史工作做点力所能及的工作。
为此,我在监牢时期,像带着任务的卧底采访记者一样,想方设法积累了不少写回忆录的资料。我写回忆录的目的,绝不是为了让后人了解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朽,而是将我的亲身经历作为一面镜子,帮助世人窥视我国历史的真相。此即我要活下来的原因。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四是认为绝不自己毁灭自己。“文化大革命”时期,周恩来在保护干部方面,有其独特的既具有艺术性又十分有效的方式,他在这方面所作出的贡献有口皆碑。1974年1月,他对耿飚说:“我送你三句话。第一,人家要打倒你,不论他怎么打,你自己不要倒;第二,人家要赶你,不管他怎么赶,你自己不要走;第三,人家要整你,不管他怎么整,你自己不要死。”
周总理的三句话,是对耿飚说的,但是也适用于所有被批斗、被赶、被整的人。我在“文革”时期就是那样,不论造反派如何批斗与毒打,我坚决不投降,至于自杀,我连想也没有想过。我连做梦都是梦着阴霾散尽,天空朗朗的日子,怎肯自己毁灭自己呢?狂人尼采的名言,是我的精神支柱之一——“凡不能毁灭我的,必使我强大。”我不死!我不能死!
五是认为我命在我。1942年我高小毕业后,考入山西省立太原师范学校。考试之前,我和本村的几名同学,住宿于太原市纯阳宫复习功课。
纯阳宫,亦称吕祖庙,系道教著名宫观。位于太原市纯阳宫街,今五一广场西隅。始建于元代。明代万历年间重修,清代乾隆年间扩建。主要建筑有吕祖殿、回廊亭、巍阁、配房、砖券窑洞、关公亭等。
吕祖殿后面有两个院落,均以楼阁式建筑组成,高低错落,曲折回旋,形式别致;后院中的巍阁,是宫内最高的建筑,登阁环眺,市区风光历历在目。
我们几个同学,就住在巍阁之内。
在为时10日的功课复习中,一位年逾花甲的道士几次登阁探望我们,并唠叨一些道教方面的知识。我们志在考试,对老年道士的唠叨颇感厌烦。老道士对我们的反感视而不见,仍是不厌其烦地向我们絮絮烦烦地讲述道教乐生、重生、和贵术等与道教教义有关的常识。渐渐地,我从老道士的讲述中得知道教乐生、重生的教义,与其它宗教人生是苦的教义恰恰相反。不少宗教认为人生充满了痛苦,无可留连,把幸福寄托于虚幻的天国,幻想死后灵魂得求。道教则认为人生活在世间是一件乐事,鼓励人们争取竞其天年,健康长寿。于是,我对道教教义由反感而感到了兴趣,后来又请老道士讲述了一些乐生、重生方面的知识。并对《西升经》中的“我命在我不在天,还丹成金亿万年”一语铭记不忘。从此,“我命在我不在天”一语,成了我在逆境中的“座右铭”。
“文化大革命”中,我将“我命在我不在天”一语改为“我命在我不在造反派”,成为我乐观地生活与斗争的另一精神支柱。
我能够活下来并且身心俱健地走出监狱的铁门,颇受道教教义之益。
坚信社会发展规律,爱我中华,留恋祖国与人间温暖,天性乐观等等,都是我能够活下来的精神支柱。我以身心倍受摧残的代价,换得了一系列政治运动的亲历资料,使千万中华儿女从我的苦难生涯中窥视中国历次政治运动之一斑,我一介草夫,无怨无悔。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