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一所大学埋葬青春

2013-12-29 00:00:00丹飞
出版广角 2013年13期

清明在愚人节之后。晨起天虽不美,半阴不晴,却也无雨,是个好天。十九岁远走他乡的人,在他乡没祖坟可祭。这么多年在他乡,我在京读书十年,工作则长春一年,上海两年,北京一年,广州五年,重新返京以来,父母从老家搬来与我同住,所谓家,于是就是我在北京的寓居。于我而言,父母在哪里,哪里就是家。

祖父母和外公故去有年,祖辈老人唯有八十多岁的外婆健在。在母亲的描述里,外婆肩能挑背能驮,脚能从几十里远的乡下健步到小镇上的家,找时在故乡的我父母吃两顿饭,得一点实惠,再步行回家。

我心里最亲近的是祖父的亲长兄其华老人,老人做了多年大队支书,掌握我父亲年轻时的工资,不知道这件事和两位老人对我的溺爱有无关联,反正我的童年沐浴着两位老人爱的光辉。大祖母曾嗔怪大祖父:“你待他这么好,他长大还是只会疼他的亲爷爷亲奶奶。”穿大裆裤的我反应奇快:“才不会,我只会疼大爷爷大奶奶。”只是我还没长到有能力“疼”他们的年龄,他们在我念高中时相继过身了。

大祖父中风多年,原以为他会走在前面,孰料亲家的一场麦收和一杯水酒,夺走了大祖母。我后来去看望大祖父,他眼里有光,似乎有话想说,却没说出什么。他儿媳妇给了他一只大木桶当“拐杖”,桶里装有一层薄薄的水。他扶着水桶,望向桶底,“茂宝!茂宝!”他一声声喊。他这动静吓着了我。我以为他是“喊魂”,所谓茂宝,大概是他某个早逝的儿子?这样想,找借口告别了大祖父匆匆走了。

大祖父仙逝时我参加了他的葬礼,跪行在雨后泡涨得黏黏嗒嗒的田塍上,我似乎没有太多悲伤,我想的是,大祖父终于解脱了,他不用再被人当成累赘了。我甚至有点儿可惜那天穿的裤子,在泥泞里起落,泥厚如城墙。村人指指戳戳,大意是他大爷爷待他那么好,怎么不见他哭。他们一定没有读过那篇奇文,文中的女主人死了儿子,旁人在哭,她却捞起锅里的水煮白菜吃,别人恨恨,她说白菜浪费了可惜。近来回忆起大祖父的水桶,我向母亲问起,母亲说,“茂宝”是大祖父的小名。却原来,大祖父当时是看着水中的自己自怜自艾,或者同时也在和我对话:“你看你看,那是茂宝!”

大祖父仙去二十多年,追思的小树并没因此枝繁叶茂,他的官运,他的是非,他在叔伯弟媳肚里播下几枚种的逸事,都已随时光淡去,唯有他和大祖母面对我时的和善,大祖母粗糙的老手抚摸在我稚嫩的脊背上的那种无以名状的舒服的痒,随时间日渐擦出光亮,果真灼灼其华。

父母与我都不是怀旧的人。复杂又不复杂的家世,造成了这样的家传。烂事成筐,点三两件已够听故事的耳朵生受:父亲过继给祖父富有的兄长,继承下祠堂和大批房产,悉数被祖父和他的虎狼儿子们霸占,仅留给我家一间瓦房;我六岁上下,父亲在县化肥厂,祖父带着他的儿子们演绎成语上房揭瓦,母亲只好带着我们兄弟三个连夜搬到村里的仓库里借住,一住就是三年,直到再盖新房;在老房门外,二叔对父亲说,你再犟一句嘴,我拆散你骨头;在新房门外的打谷场上,五叔当胸一拳打得父亲吐血;祖父把五叔吊起来鞭打,打毕嘴喷盐水,一为谛听哀嚎之锐,二为消毒;四叔被祖父追着用锄头挖,为了保命,亲身搏命演绎成语狗急跳墙——翻墙躲锄;据传在外赚了大钱找了小三的四叔,在县里卧轨,一死成谜;四叔的小女儿在村里洗菜、洗衣浆被、游泳、涮屎尿盆子不到膝盖深的水塘里淹死了,是在场的二婶喊的死讯;四叔的小舅子听说四叔的钱由城里的三叔保管,去要说法,进去是曾拿炒勺打烂同村青皮的正常青皮,出来成了人事不知的疯子,至今不知所踪;被打烂脑袋的青皮他爹,犯了强奸幼女案,站出来揭穿的就有七女,其中就有四婶在村里上学的外甥女。奇葩的是,该人民教师的婆娘动用娘家在公检法的关系,大事化小,熬几年出来,又是一条流氓。这么一个污浊家族,如何让人爱得起来?

人活一世,死为大。身为祖父母的亲生儿子,父亲面对祖父母的死,作出的选择是不告知我们兄弟三个。父亲缘何这么做?可以想见祖父母埋在我们兄弟三个心里的刺有多尖利,饶是孝顺如我父亲,也没胆气将其生身父母的死讯和葬礼说与子女知,而只能在其父母死后数月,当我从外出求学的路上回家小住,才顺便得知。如此这般,也淡了祭祖习俗。不为无情,因无可祭。

话虽如此,几年前听说要给祖辈修坟立碑,我还是托母亲嘱托父亲给他过继的父亲和他亲生父亲立同等规格的碑。只是听说父亲的虎狼弟弟和叔伯弟弟们为按他们那一辈还是按我这一辈中的男丁人数出资纠葛不休,这事也就不了了之。又说重修家谱,又无后文,不知能修出个什么名堂。

遥在帝京,不知一向愚孝的父亲在想什么。我又能面朝南方,对着遥远的穷山恶水说些什么?我写了这样的诗句:新手种雏菊,春晖润照澜。西出红玉淡,鸦喋高树间。雨住听虹暖,坐看桐花白。菊花应有意,凉薄赋秋声。青翠踩足下,蛮荒结稻粱。清明好托梦,何处寄相思。

年近不惑,终是乌有之想。某一日,父亲说漏了嘴,他要和我母亲回老家,打着回家办理拆迁房文书的幌子,实为专程去贺他四弟儿子的婚礼。我以为消弭无形的仇恨星火腾地一下烧红了天。我失声吼了父亲。我只求父亲跟他的虎狼兄弟少来往一点。父亲垂首不语,本来就老态的面相似乎顿然又老了几岁。我在父亲的沉默中奔下楼,坐在灼人的阳光下,眼泪扑簌。我才意识到,那个意结像一把钝刀,藏锋在肉,不是不利,是没有割肉的机会。时机一到,钝刀割肉,肉撕裂,血淋漓——父亲的四弟在其父的葬礼上诅咒我。只因自从有我,他在这个污浊家族中的领头地位立时不保。我曾恨父亲无能,换做是我,估计逮着手边物事就冲在那种场合中诅咒我子嗣的货抡下去,他该得的,让他得。心念没转完,父亲颓唐失神的相貌已刺得我生疼。我给父亲写了长长的短信,大意是请求父亲的原谅,一辈人有一辈人的生活,希望他和母亲同往观礼。只是交代了吃用细节,以防小人。在泪雨中按了发送键,我上楼找到躺在床上的父亲当面道歉:“您还生我气啊?生自己崽的气是不对的。”父亲假意表示可以不去,再假意被我“说服”。我去买了高铁票,为的是尽力代父母多走一点路。我终究是父亲的儿子,对父亲的怜惜或者叫爱战胜了掩埋在骨子里的愤恨。我认为这样的让步比寸步不让美好。还有什么比发现和成全一个更好再更好的自己更好呢?

总有一所小学埋葬童真,总有一所中学埋葬良心,总有一所大学埋葬青春,总有一个家族埋葬怀乡的根。我想着踏青,踏走家族带给的那点晦气,给未来带一点青翠的光明。于是想着回清华园一趟——我的青春“埋葬”在那里。不同的是,家族的埋葬身不由己,想悔没机会,也就从没想过去悔。大学的埋葬出于本心,无怨无悔。清华十年蹉跎还想去清华,实在因为去趟潭柘寺,住不惯谁去住都不会消毒的农家小院,西山、植物园太远,颐和园、圆明园曾去过太多次,清华的绿色茂盛,踏青完毕,还可以坐进曾经最爱的“贵族食堂”,随即借年轻学弟学妹的卡,吃花费又少味道又浓的一顿学生餐。然而午后的一场雨,打消了这场春梦。这个清明,我终究没有出门踏春,而是在电脑上,敲打下这篇青春祭文。不美好的全然死去,留下的全是想望。可以不完美,但皆随心所欲,不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