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车报》的赛事编辑受邀骑车前往鲁贝考察线路,除了强风、降雨和气温骤降,他还带着满身灰尘并忍受了一整天鹅卵石颠簸折磨,即便如此,这项残酷赛事居然最终孕育成硕果,其过程本身就是一段传奇。
每年的3月底至4月初是整个春季古典赛最为艰苦的一段时期。在此期间,车手们将接连迎来三场极具挑战的石路古典赛:根特-韦弗尔海姆、环法兰德斯以及有着“北方地狱”之称的巴黎-鲁贝。长久以来,法国人拥有令他们引以为豪的环法自行车赛,然而,在一百多年前的19世纪末,当环法赛尚未诞生之时,一项在法国北部举办的公路自行车单日赛便已然将世人的目光吸引到了古老的法兰西大陆,这就是巴黎-鲁贝自行车赛。
鲁贝位于法国北部,靠近比利时边境,这里曾是昔日弗兰芒大区的一部分。19世纪二三十年代,随着法国大革命的结束和国内工业革命的逐步兴起,鲁贝当地的纺织业得到了迅速发展,成为当时法国境内纺织工业和制造业的中心,来自全国各地的大批工人相继涌入这里的工厂。1870年9月4日,反对帝制的共和派废黜了波拿巴家族,建立了共和国,史称法兰西第三共和国,使得自由、平等的观念进一步深入人心。而在经济水平早已相当发达的鲁贝,此时,强烈的社会主义思潮成为了政治领域的主流。时任鲁贝市长的昂希·加瑞特(Henri Carette)是法国历史上第一位倡导集体主义的市长,他主张为工人们创造一种更加美好的生活,这其中就包括鼓励普通工作者参与到体育赛事当中。而1890年3月8日成立的北方自行车联盟(The Fédération Cyclopèdique du Nord)正是他致力于推广自行车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
最初的比赛被安排在位于巴尔比厄(Barbieux)的公园内进行,但在公园小路举办自行车赛无论对于参赛车手还是在这里散步的行人而言都是极其危险的。1894年,鲁贝当地车手西奥多·维耶纳(Théodore Vienne)与好友莫里斯·佩雷斯(Maurice Perez)合作在家乡组织了一场自行车比赛,最终,赛事的全过程进展得相当顺利,这无疑使得西奥多·维耶纳备受鼓舞,一个伟大的构想开始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其实,除去自行车手,维耶纳还有着另一种身份—纺织品制造商。西奥多·维耶纳出生在鲁贝,是一名非常成功的实业家,拥有一家属于自己的纺织品制造工厂,那时候,人们用“非常富有”来形容维耶纳在商业领域所取得的财富。除此之外,他还是一位体育企业家,维耶纳本人不仅热爱体育,同时还在自己生活的周边地区乃至全法国境内大力推广各项运动,这其中包括古典式摔跤、职业拳击、台球等一些在当时极少被法国民众关注的项目,美国纽约时报曾将西奥多·维耶纳描述为“法国拳击运动的先驱”。当然,对于自行车运动,维耶纳同样有着无与伦比的热情,特别是在1894年同佩雷斯一起组织的那场自行车赛成功举办之后,维耶纳作出了一个看似惊人却又合乎逻辑的决定,拿出自己名下的部分资金建造一座赛车场,地点就选在时常被用作比赛场地的巴尔比厄公园附近。1895年6月9日,占地4.6万平方米的鲁贝赛车场在数以万计的人们发出的“万岁,鲁贝”的欢呼声中正式开放。新场馆建成之后,维耶纳和佩雷斯在这里组织举办了多场自行车比赛,其中就包括后来成为自行车运动史上首位黑人世界冠军的场地赛高手米贾·泰勒(Major Taylor)的法国首秀。不过,维耶纳显然并不满足于此,他向佩雷斯透露了进一步的打算,无论如何要举办一场从巴黎到他们的赛车场的公路比赛。19世纪末的欧洲,公路自行车比赛的日程安排还远没有像场地赛事那样密集,而波尔多-巴黎自行车赛是当时最具影响力的公路赛。1896年2月,创办新的公路自行车赛的想法被提上了日程,然而,想要真正实现这一计划绝非易事,很快,维耶纳和佩雷斯的筹备工作就面临着两个重要的问题。首先,在当时,法国境内进行的一些系列重要比赛的起点或终点几乎都选在了巴黎—这座法国最大的城市,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他们将从巴黎出发的赛事的终点设在乡土气息浓烈的鲁贝势必会遭到人们的强烈反对。此外,以他们的能力,根本无法同时组织起点和终点两处的工作。于是,维耶纳和佩雷斯只得求助于法国当时惟一的体育日报《自行车》(Le Vélo)的编辑路易·米纳(Louis Minart),希望能够得到报社的支持。米纳对于创办自行车赛的想法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他同时表示《自行车报》能否帮忙做好起点处的组织工作以及为赛事提供必要的宣传需由主管保罗·卢梭(Paul Rousseau)来决定。随后不久,维耶纳和佩雷斯以书面的形式真诚地向《自行车报》主管表达了他们创办比赛的初衷与期望,然而,令人颇感意外的是,两人并没有在卢梭面前勾勒巴黎-鲁贝自行车赛未来发展的宏伟蓝图,相反,在他们看来,组织这项比赛的目的不过是为接下来将要在焦点之战—波尔多-巴黎自行车单日赛中展开争夺的车手们提供热身的机会。他们在信中这样写道:亲爱的卢梭先生,波尔多-巴黎自行车赛正在悄然临近。这场一年一度的公路车坛盛宴不仅为自行车运动不断向前发展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同样也激发了我们的灵感。不知您如何看待在距离波尔多-巴黎自行车赛还有四周的时候组织一场热身赛的想法?从巴黎到鲁贝的距离大约280公里,因此,对于那些即将投入到总长度将近600公里的波尔多-巴黎赛争夺的车手们而言,巴黎-鲁贝的强度就像是一场孩子们的游戏。比赛的终点将设在鲁贝赛车场,届时,这里的观众一定会满怀热情地迎接车手们抵达,毕竟,鲁贝当地的绝大多数居民还从未有机会身临其境欣赏一场壮观的公路自行车赛事。我们要让更多的朋友相信鲁贝是一座真正热情好客的城市。我们将以鲁贝赛车场的名义向获胜者颁发1000法郎奖金,此外,我们还将设置一系列奖项力争让每一位参赛车手感到满意。但就目前而言,我们能否请求贵报社给予一定的支持并帮助我们处理起点处的相关工作?
卢梭被这封委婉而真诚的信件所打动,他向维耶纳和佩雷斯承诺《自行车报》将全力支持巴黎-鲁贝自行车赛。随后,他派出自行车赛事编辑维克多·布雷耶(Victor Breyer)前往鲁贝考察路线。布雷耶—这位后来的环法自行车赛组织者之一、国际自行车联盟首席官员先是搭乘同事的汽车奔赴亚眠并于第二天早上独自骑车前往鲁贝。一路上,布雷耶遭遇到了强风和降雨,沿途的气温也随之骤降,当忍受了一整天鹅卵石颠簸的布雷耶拖着满身的灰尘疲惫不堪地抵达鲁贝的时候,他发誓一定要发一份电报给路易·米纳,敦促他尽快放弃赞助比赛的想法,显然,自己刚刚骑过的路线根本就不适合进行自行车比赛,这太危险了!然而,那天晚上,当布雷耶与来自鲁贝方面的团队共进晚餐之后,他改变了最初的想法……
维耶纳和佩雷斯将巴黎-鲁贝的日期定在了复活节。此举立刻遭到了罗马天主教会的强烈反对,而分布在鲁贝当地的宗教团体更是谴责将一年中最为神圣的日子用来举办自行车赛的行为。在他们看来,这显然会影响到参赛车手以及现场观众本应正常进行的弥撒仪式。接下来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至今不得而知。有传闻称维耶纳和佩雷斯曾向教会保证将在距离比赛起点200米处的一个教堂内为车手们做弥撒,这样的说法后来得到了参与巴黎-鲁贝自行车赛历史研究的两位史学家的证实,而其中的一位史学家帕斯卡·塞荣(Pascal Sergent)甚至对此进一步解释说明当时《自行车报》编辑维克多·布雷耶也在场,并同意在早上4点钟为参赛车手主持弥撒,然而,4点起床对于车手们而言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弥撒仪式最终仍被取消。有关主办方是否在随后更改了比赛日期,塞荣没有提及,不过,值得注意的是,根据塞荣给出的说法,首届巴黎-鲁贝自行车赛于1896年4月19日举行,与当年的复活节(1896年4月5日)整整相差了两个星期……
1896年4月19日,首届巴黎-鲁贝自行车赛成功举办,前来参赛的车手当中不乏名将,其中包括后来赢得第一届环法自行车赛总冠军的莫里斯·加林(Maurice Garin),加林最终名列第三,德国人约瑟夫·费舍尔(Josef Fischer)摘得了有史以来第一个巴黎-鲁贝自行车赛桂冠,他成为了巴黎-鲁贝历史上第一位也是惟一夺冠的德国车手,当时,只有四名车手在费舍尔率先撞线之后的一小时以内通过终点。奥塔夫·拉皮兹(Octave Lapize)是早期巴黎-鲁贝赛场上的传奇车手,曾在1909~1911年连续三度问鼎赛事冠军,创造了一段历史。
空气中弥漫着肮脏的排水沟以及腐烂的牛排所发出的恶臭,到处是参差不齐的被熏黑的树木,扭曲的树枝伸向天空,就如垂死的人的残缺手臂。每一个角落都泥泞不堪。这里是真正的“北方地狱”。
骑行在颠簸的鹅卵石路面,穿越旧时法国北部的煤矿区,这是自创办伊始就属于巴黎-鲁贝自行车赛的特色,当然也为赛事本身增添了不小的难度,而前来参赛的车手时常是带着满身的泥土和砂砾结束比赛。尽管对于车手们而言,每一次巴黎-鲁贝之旅都意味着体能与意志的考验,然而,“北方地狱”的称号却并非因此得名。1914年,巴黎-鲁贝自行车赛迎来了属于它的19岁生日,沙利·柯普兰特(Charles Crupelandt)在那届比赛中拿下了个人车手生涯的第二个巴黎-鲁贝冠军,这也是法国车手在过去19届比赛中第17次登上最高领奖台。然而,仅仅三个多月后的7月28日,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了。作为协约国的法国在战争中遭受了重创,特别是与比利时、卢森堡接壤的北部地区遭到了德军的猛烈攻击,战事异常惨烈。而当时正处在发展阶段的巴黎-鲁贝自行车赛也不得不被迫停办……1919年初,刚刚摆脱战乱的法国百废待兴,而那些在战争中得以幸存的赛事组织者和记者决定从巴黎出发,踏上前往鲁贝的路,他们想要确认在经历了四年的炮击和阵地战之后,究竟还有多少当年比赛途径的路段得以保存下来。将近900万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丧生,仅法国本土的死亡人数就超过了112万,然而,这支奔赴鲁贝的团队甚至不清楚这场战争到底给当地造成了怎样的永久性伤害。那时候,可供人们阅读的新闻少之又少,谁知道是否还有一条可以通向鲁贝的道路?曾经的鲁贝是否依旧存在?载有赛事组织者和记者的汽车沿着当年车手们骑行的路线缓缓前进,起初,一切似乎并非想像的那样糟糕:一些被破坏的建筑物、贫瘠的土地,当然还有无数因为战争而致残的人,不过,无论如何,整个法兰西幸存了下来。然而,随后,当他们逐渐接近北部地区的时候,空气中开始弥漫着肮脏的排水沟以及腐烂的牛排所发出的恶臭,到处是参差不齐的被熏黑的树木,扭曲的树枝伸向天空,就如垂死的人的残缺手臂。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泥泞不堪。没有人记得是谁率先想到了“地狱”这个词,然而,这正是对他们亲眼所见的法国北方战后场景的最恰当描述。第二天,巴黎-鲁贝自行车赛主办方目睹“北方地狱”的消息登上了各大报纸的头条。此外,战争还使得包括法国在内的欧洲传统自行车强国损失了大批优秀车手,因此,1919年的巴黎-鲁贝是在对于“一战”受害者的无尽哀思中拉开了帷幕。“这不是在进行一场公路自行车比赛,而是一次真正的地狱之旅。”几乎每一位亲历过当年比赛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了这样的感叹。他们途经的区域正是西线的主要战场,战争摧毁了一切,即使是见证过无数辉煌和荣耀的鲁贝赛车场也不能幸免,椭圆形的木制跑道荡然无存,组织者只得临时将比赛终点安排在附近的一座体育场。在随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巴黎-鲁贝自行车赛都没能光临最初的终点—鲁贝赛车场。
在巴黎-鲁贝自行车赛创办的初期,法国本土车手在比赛中占据了主导地位。然而,当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比利时人开始了他们在巴黎-鲁贝的统治,在两次世界大战间期举行的21次比赛中,比利时车手捧起了其中15座冠军奖杯,这与自行车运动在比利时迅速发展及其北部弗兰芒地区得天独厚的鹅卵石路面密不可分,那时候,比利时的弗兰芒人将巴黎-鲁贝和属于他们的环法兰德斯并列为全年中最重要的两场公路自行车赛。加斯顿·海布里(Gaston Rebry)无疑是那个时期石路比赛中的佼佼者,他也是第一位荣获“巴黎-鲁贝先生”绰号的车手。时至今日,比利时人仍然是巴黎-鲁贝自行车赛冠军的最有力竞争者。
1939年9月,第二次世界大战全面爆发,随后,德军占领了鲁贝,巴黎-鲁贝自行车赛也因此再度中断……
惨烈的缠斗同时缔造出永恒的经典,这里充满着无限变数,在未来的日子里,我们仍将思考:谁,将统治“地狱”。
二战结束后,新兴工业的萌芽使得法国东北工业区三大传统经济支柱冶金、煤炭和纺织业开始走下坡路,企业亏损严重。不过,随着社会局势的日益稳定,公路自行车运动也在不断向前蓬勃发展,而历史悠久的巴黎-鲁贝自行车赛更是为车迷呈现了一个又一个激动人心的难忘场面。其中,1952年的比赛堪称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单日古典赛,成为公路自行车领域永恒的经典。
1952年巴黎-鲁贝自行车赛冠军的争夺在意大利传奇车手法乌斯托·科皮(Fausto Coppi)和比利时古典名将里克·范·斯汀伯根(Rik Van Steenbergen)之间展开。当距离比赛终点还有60公里的时候,由五人组成的小集团在科皮的带领下加速突围,而此时,范·斯汀伯根正骑行在主车群相对靠后的位置,当他终于移到大部队最前方的时候,他猛然意识到科皮—这位公认的最有力的竞争对手早已扬长而去。作为两届环法兰德斯自行车赛冠军得主,范·斯汀伯根被比利时媒体和车迷们寄予了厚望,然而,就在一周之前的环法兰德斯赛上,范·斯汀伯根经历了惨痛的失败,如今,在巴黎-鲁贝的赛场上,他又错过了极其重要的突围时机,这无疑使得范·斯汀伯根顿时备感压力。科皮所在的五人集团与主车群之间的时间差仍在不断扩大,形势对于范·斯汀伯根越发不利,此时此刻,除去放手一搏,他似乎别无选择……范·斯汀伯根独自一人展开了追逐,其实,在他的内心深处,并没有彻底放弃争冠的希望,尽管在人们看来,想要追上科皮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范·斯汀伯根用力踩着脚踏,加速行进,终于,比赛进入到了最艰难的鹅卵石路段,他也开始逐渐从科皮那里赢回了一些时间。还剩最后的20公里,处在第一集团的其他四名车手再也无法跟上科皮的节奏,而在他们身后,范·斯汀伯根已然将差距缩短到了50秒。科皮的独奏并未持续很久,随后,范·斯汀伯根近乎疯狂地追赶了上来,在赛道上,距离终点不到20公里的地方,两位伟大的车手并肩骑行在了一起。法乌斯托·科皮深知如果比赛最终演变为两人冲刺的局面,那么,他根本就不是范·斯汀伯根的对手,因此,必须在抵达鲁贝赛车场之前甩掉比利时人……科皮发动了无数次的攻击,然而,他的每一次加速都被顽强的范·斯汀伯根成功化解。就如科皮先前所担忧的那样,当他们进入鲁贝赛车场之后,冲刺能力极强的范·斯汀伯根率先通过了终点,成就了惊天大逆转。没有人知道科皮曾多么地无限接近自己的第二座巴黎-鲁贝冠军奖杯,直到筋疲力尽的范·斯汀伯根承认如果科皮还能有机会再发动一次进攻,那么他将彻底崩溃。
从1968年起,巴黎-鲁贝自行车赛的起点由原先的巴黎市区移至位于巴黎东北部60公里的贡比涅(Compiègne),但巴黎-鲁贝的名称仍然沿用至今。时光进入到2013年,距离巴黎-鲁贝自行车赛的诞生已经过去了117个年头,尽管随着时代的变迁,自行车运动本身也在不断发生着变化,然而,有关巴黎-鲁贝,百年来,人们始终在思考着同样的问题:究竟谁能具备足够的体能、意志和耐力去夺取胜利?谁能顺利通过颠簸的鹅卵石,冲破扬起的沙尘站上最高领奖台?谁又能在身体的每一部分都痛苦不堪的情况下还能保有必胜的信念?而在未来的日子里,我们仍将思考:谁,将统治着“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