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铃响马帮来

2013-12-29 00:00:00盛湘颍
农家书屋 2013年1期

“备上金箍的马鞍子,佩上晶亮的银铃,驮上山里人的物品,带上亲人们的嘱托,我赶马的年青人呵,离开家门奔他乡……”这是一首在云南民间流传甚广的《赶马调》,描写的是一个特殊的商人群体——马帮赶马人的生活,他们常年奔波于崇山峻岭间,在各民族地区间贩运商品、互通有无。

在云南境内山高路险,地形错综复杂。边境贸易中,运输几乎要全靠人畜之力,加之盛产良马,马帮便成为最方便、最经济的运输形式。但1901年出生的俄国人顾彼德在其著作《被遗忘的王国》中却说:“马帮是世界上最昂贵的运输形式。”

据云南省社会科学院副院长杨福泉介绍,在云南诸多偏僻山区,现在还有马帮在活动。在云南丽江,游客不仅可以纵身跃上马背走一段茶马古道,更可以品味一段当地马帮世家的传奇人生故事:42岁的和崇林、72岁的周廷伟,他们口口相传着父祖辈行走在茶马古道上的浪漫和漂泊。

茶马古道亲体验

丽江古城从一开始就与商业结下不解之缘。资料记载,茶马古道源于古代西南边疆的“茶马互市”,兴于唐宋,盛于明清,二战中后期最为兴盛。茶马古道分川藏、滇藏两路,连接川滇藏,延伸入不丹、锡金、尼泊尔、印度境内,直到西亚、西非红海海岸。

作为茶马古道的重要集散地,现在的丽江仍留存了当年的石板路、巷道、商铺等。古城街巷中至今可见到威风凛凛的大马队,当然,这是马锅头的后裔们装扮的。

在踏上一段征程之前,马帮需要准备很多东西,如卧具、铺盖、餐具,等等,但最主要的还是腌肉、面条之类的干粮。当地纳西风味小吃丽江粑粑,很大程度上就源于茶马古道。当地文史工作者杨金山解释说:“丽江粑粑携带方便, 如人们常说的‘云南十八怪,丽江粑粑摆不坏’,自然成为马帮的首选食品。”从丽江到昆明,需沿经18个马站,丽江到拉萨,则更需经过80多个马站,而马帮在出门前备好的一摞丽江粑粑,可供他们一路吃到终点。

马蹄声声,趟出丽江古城的繁荣。据统计,“二战”中后期,丽江古城里的马帮商号有30多家。其中,本地商号的骡马数,“仁和昌”有180多匹,“达记”有300多匹,“裕春和”则有600多匹,人们形容:“头骡已进丽江城,尾骡还在黄山哨”。此外,鹤庆帮的“恒盛公”、喜洲帮的“永昌祥”、腾越帮的“茂恒”、藏区帮的“铸记”,都在丽江开设了分商号。

丽江城西10公里,是拉市海茶马古道,因保存完整而被称为茶马古道文化的“活化石”,如今不断上演“当代马帮”的马队体验,其中,美泉村马队算是较大的。美泉村马队所走的古道多为黄土和石子路:穿行在长满葱郁松林的山岗上,乘着一匹温顺的小棕马行进,我幻想着自己是一名茶贩,一路向西,前往西藏去贩茶,用茶叶、盐巴和织物,换来牛肉、酸奶和氆氇……

牵着小棕马的马夫叫和崇林,42岁,他介绍说:“云南矮脚马虽然个头矮,但力气大、耐力长,所以当年马帮不选择中原马而选择矮脚马驮货物。”和崇林出生于马帮世家,但他现在已不再跑长途,而是和美泉村大部分人一样,选择了加入村马队表演,“生意好时每匹马来回可以跑两趟,能够赚300元,平时只有50元左右”。

在一些陡峭难行的石壁上,矮脚马踩出的一个个蹄印已经连成一道道深槽,分布平均、排列整齐。在一处狭小弯曲的山谷,和崇林指着石径上一个个凹下去的圆形小坑,自豪地说:“这是当年我爷爷他们踩出来的马蹄窝。”

和崇林听爷爷说过,走在马帮最前的头骡打扮得很漂亮,笼头上绣上花,还缀着五颜六色的绒线,马鞍也是绣花的,通常还戴个驼铃,走路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以避免两队人马在狭窄的山路上交汇。茶马古道很多地段是栈道,一边就是悬崖,只能过一匹马,根据马帮规则,转弯处要敲锣,谁先敲谁先过。听到锣声,对面的马帮就会找个地方把路让出来。否则必有人马被挤下悬崖。

俄国人顾彼德曾多次参加赶马帮,他在书中描述:“在狭窄曲折的山路上,马帮锣是必不可少的,它提醒背着笨重篮子走过来的农民,以防与马相撞。”因为以马帮行进的速度而论,如果没有警告,两队撞在一起,那将是一场大灾难,比两列火车相撞还严重:骄傲而嫉妒的头骡寸步不让,各自只顾往前闯,可能会把对方推进路边很深的灌溉渠里或山石上。其他马也不会停,混战中牲口相互冲撞、嘶叫,摔下骑马的人。大包小包的东西散落在各处,瓷器之类易碎品则被砸得粉碎,头昏眼花的行客则不得不跛行到空旷处检查伤处……

风餐露宿、饥寒交迫以及常见的匪兽出没,如此这般,赶马人的艰辛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在丽江束河镇的茶马古道博物馆中,陈列着诸多当年马帮用过的马镫、马铃等物品,还有溜索——这是茶马古道上沿用千年至今还在很多地方发挥重要作用的原始过江工具。1922年进入丽江的美籍奥地利人约瑟夫·洛克(1884—1962)留下了一张溜马的照片,照片中,马匹倒挂在溜索上,下面是汹涌的金沙江。只有货、人、马都溜,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到达对岸。

拉市海附近的村民说,过去,独闯茶马古道是当地男孩的成人仪式。只有经历过这条漫长曲折而又超乎寻常艰苦的茶马古道,栉风沐雨,才能练就真正男子汉的体魄与意志,也才能赢得爱情。

马帮家族述传奇

丽江几乎所有商号的发家史都是一部赶着马帮走茶马古道的历史,更多时候故事则从做马锅头开始,就是替别的商家赶马帮。如今,玉龙雪山脚下的剧场里,每天两场《印象·丽江》,其中展示的马鞍舞,描述的就是大马锅头男人们的果敢风范和丽江马的耐力:马在奔腾,马锅头们在远处招手,再现了古道上“山间铃响马帮来”的景象。

马帮首领,又称大锅头,须智勇兼备且谙熟商情、人缘宽广、了解路况、知晓马站,既要懂风土人情,还要有一套管人、管牲口、管财物的方法。

周廷伟是当地一位设计师,今年已72岁,他的祖辈曾是马锅头的头脑人物,声名曾经显赫一时。1940年,周的母亲不知已经怀孕,随马帮前往中甸(云南迪庆藏族自治州首府),跟丈夫周璋会合,结果周廷伟就出生在那里。为此,周被人称为是“从娘胎里就踏上了茶马摇篮的人”。

周印象中,幼年时的春夏秋冬是在中甸老街仓房街度过的,两岁后才被赶马哥以“左驮货,右驮人”的方式驮回了玉龙山下。当时他用的是“丹珍七林”这个藏族名字,熟悉周家的藏族朋友至今还在说:“你,丹珍七林,肠子里灌满了藏区酥油茶,当年是泡在马锅头歌、马锅头酒里长大的古道丫儿。”

周的童年里充满了驼铃声,他常常看到父亲从拉萨、印度、尼泊尔驮回来的五花八门的货物,有藏货、洋货、皮毛、丝绸、中药材,还有他最喜爱的延寿果。在宅院里,他和其他顽童钻进下完驮子的马中捉迷藏,一面听大人们点货,“今、冷、松、日(藏语1、2、3、4)”,一面打开马驮后的山茅草、竹席堆,翻江倒海寻找红糖和延寿果。

当然,并非人人都向往干马帮这一行。茶马古道在三江并流地区通过,地形复杂,有雪山、冰川、高山、峡谷高原、草甸、急流、险滩,不仅如此,沿途中的水、草甚至连土都有可能有毒,只有靠人的聪明机警和骡马的经验,才能避开隐秘而又致命的危险。当地清代诗人牛焘有感而发:“跬步咫尺人鬼异,于斯寄命徒苟延。”

通常,积雪还没有融化时,马帮就上路了。积雪盖住了山崖间的缝隙,看起来跟平地一样,一脚上去,人和马都跌下去了。活着的人除了绕开继续前行外,什么都不能做。等来年再经过这里,雪化了,可能会看到人和马的骨头悬挂在山崖间的树枝上,汉子们尽力取上来,就近埋了,有时货还好好的,就带走上路。

周廷伟记得,每次出门前,父亲周璋总要佩戴一个护身符。周比划了一下,可以看出那是一个精心制作的佛盒,上面镌刻着佛像图案,盒子里面放着符咒。马帮晚上睡觉时,马会用不同的叫法来预报危险。土匪来了最先抢的是“枪、马、刀”三件。“父亲有办法,晚上睡觉子弹上膛,用绳子拴着扳机,另一头拴在身上,枪口朝外,土匪摸过来,一拉枪管就后果自负了。”

“不穿马皮鞋,不吃马肉,有好东西就拿给马吃,是纳西族马帮的规矩,有时到了没有草的地方,人就把炒面揉一揉喂给马吃。”周廷伟说,马帮有一段路是在原始森林里穿过,晚上吃东西时不能烤肉,“肉的香味会引来豹子和狼”。马帮有很多规则,行路习惯有讲究,吃饭也有规矩:马帮歇梢后,先是为马添料加草,让马先食,有时没有草,人就省下口粮给马吃。马队朝哪个方向走,生火做饭的锅桩尖必须正对这一方向;开饭时,马锅头坐在饭锣锅正对面,面对要走的方向;大锅头第一个添饭,添饭时平平地称添最上面一层,忌讳挖一深洞;添完饭,勺子要平放,切忌翻过来……

由于父亲常年在中甸忙碌,幼时,周廷伟对父亲不太熟悉。直到八九岁那年,父亲回到丽江,伸手要抱他时,周廷伟怯怯地躲在母亲身后拒绝了,“因为不认识”。待父亲年老归家,周廷伟才在父亲的讲述中了解了周家的马帮生涯:周家是一个“几代同堂一个门,六十多人一锅饭”的大家族,周的爷爷周尚德曾任德钦商会会长,父执辈曾多次出任中甸、丽江的商会会长。

据《中国少数民族大辞典·纳西族卷》介绍,周璋(1893—1960年),实业家,字秉奇,丽江县大研镇忠义村人,民国时期在中甸、康定等藏区经商,家庭排行老六,通称周六爷,其祖先于清末在中甸经验缝纫业,后开设“德广通”商号,在中甸、德钦、拉萨等地经商。1921年,因经营不善,“德广通”倒闭。其父周尚德后又在中甸东山再起,四五年内重建“恒德和”商号。

周廷伟对父亲的事业记忆犹新:1930年,周璋掌管“恒德号”中甸分号,不仅令商号业务重振,更是经常出钱济贫救急。彼时,中甸多次遭匪徒抢劫,百姓叫苦不迭。周璋号召丽江各商号及中甸商户,募集了一大笔救济金,并动用了自家资金,由兄弟周瑛到中甸救济。两人还一起在丽江设置专门的房屋,供往返过客及马脚子住宿、养歇牲口、盘点业务。

周家颇讲信誉。中小商户往中甸运货,多半会先交给“恒德号”,评估出货的质与价,之后方可成交。周家绝不独占紧俏好销的山货,往往会公平分与各中小商家,利益均沾。1944年冬,川钱贬值,假钱多,银水不足,市场拒用。当时中甸县长李崇善委托周璋检验川钱,核定银水,用铁印章在钱上打码,按八成、七成、六成等流通,藏民凭码使用,皆大欢喜。

中甸位于滇、川、藏大三角“茶马古道”要冲,土匪曾经横行一时;地方势力亦相当排挤外来者。而周璋以德行和信誉,不仅在中甸立足,且长期担任这里的商会会长。当时,坊间称“难事先找周家,官事亦先找周家”,这是因为周璋曾成功协调解决过一些“上层人物之间的矛盾和纠纷”。

此外,中甸官员如遇到疑难案件,亦会请周出面。坦英(藏语“县长”)和达达(藏语“千总”)到堂后,请周璋旁坐,地方上各种大事征求周璋的意见,新任官员必先拜访周璋,时人当时经常见到官员深夜提着马灯到周家议事。

解放中甸过程中,时任解放军四十二师师长的廖运周曾多次拜访周璋,了解藏族民情。1952年土改时,周璋主动上缴了黄金30两,政府则以开明人士待之。

马驮单车过险关

丽江至拉萨约1500公里,往返一次需半年。马帮不断往返于家乡和国内外商埠,而异域他乡的文化和习俗随之而来。在腾冲、和顺,当地人的生活中随处流露出中西合璧的痕迹:许多人家至今保存着上世纪早年的美国面包炉、德国洗衣盆、压面机等;在中式建筑中多处可见西式晒台、英国进口的钢窗。

直至上世纪八十年代,马帮运输还在云南全省社会运输总量中占有半壁江山。如今,尽管马帮、牛帮、羊帮和驴帮在偏僻的驿道上并未完全绝迹,但随着滇藏公路支线的不断延伸,像德钦县羊拉乡这样地处三省边界且被雪山大江包围的“牦牛角尖上的地方”,也烙上了车轮印。传统意义上带着帐篷、锣锅和枪支,响着铜铃、唱着赶马调浪迹天涯的藏客早已不复存在,只剩下一些日益剥蚀褪色的记忆留存在日益稀少的老赶马人脑海里。

但据周廷伟说,在云南宝山石头城至今仍靠马帮驮运货物,只是路线较短、时间不长,只在传统节日时才有。宝山石头城位于丽江东北约120公里的金沙江峡谷中,因百余户人家聚居在一座独立的蘑菇状巨石之上而得名。石头城三面皆是悬崖绝壁,一面石坡直插金沙江,仅南北两座石门可供出入。马几乎是这里唯一的运输工具,运送木柴、石头、生活物资。

石头城北面,有一片陡峭岩峰,就是太子关。网友单飞在网络上发帖描述,他曾和驴友单车穿越石头城,但卡在了石头城到柳菁村的路上,不得不找了一个叫何学文的人,以马驮单车过山。单飞描述,“一整天都在陡峭的山坡上攀登或下降”。

何学文的事业更像传统意义上的马帮。他和他妻子蓄养着几匹马,帮助游客翻越险关。最初见到骑单车的单飞时,何学文坐在石头上,吸着旱烟,对单飞说:“没有马的帮助,你们过不了太子关。”单飞等人一开始不以为然,但何学文一直跟随着他们,最后,事实证明了,要想通过太子关,何学文的马是更好的选择:在何学文的协助下,大家把单车放上马背。捆绑在马背上的单车前叉张扬着,在通过狭窄的马道时发生了碰撞,几乎让马掉下山谷,何学文用石片铲削掉坡上的沙土后帮助马匹通过。一群人走了大约不到两公里,就遇上了一座断桥,得绕道而行,需要把单车从马背上拆下来绕过河再装上马背。

马帮在茶马古道上,终日见到的是雪山冰川、草甸湖泊、蓝天白云,但另一面,马帮人感受的是酷热日晒、严寒冰雪、漫长寂寞,面对的是险峻道路、土匪袭击、意外死亡。相比之下,今天的马帮纵然无需那样艰辛,却也有百般艰难。太子关上有两条隧道,分别为60米和90米,载着单车的马行走在悬崖边时,单车在岩石和丛林中摩擦作响。隧道入口处有一块较大的平地,上面密布着羊粪丸,何学文说,这是村民放羊时遇上下雨,带着羊群躲雨时留下的。告别何学文时,单飞等人大叹一口气:要是不靠马帮,或许花一天时间,也不够过太子山……

如今,茶马古道上已不见成群结队的马帮,清脆悠扬的马铃声远去了,那些远古飘来的茶草香气也消散了,但关于茶马古道的故事,一直在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