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蔗花开呀开

2013-12-29 00:00:00小河丁丁
少年文艺 2013年10期

1

“呜——”“喔呵!”

“嘟!嘟嘟嘟!”

那年十月底,七岁的我在桥坡上溜四轮车,大呼小叫,十分带劲。

四轮车是二月里爸爸为我制作的。两块板子钉在两根棒子上,呈“井”字形,四个滚轴套在棒子头上当轮子,就是一辆四轮车。制作虽然不难,但滚轴不容易找到,镇上的孩子当中,拥有四轮车的不算多。

一辆板车过来了。

拉车的是小黑他爸,跟在车后的是小黑他妈。

板车上载着甘蔗,堆得高高的,两边用立柱夹紧,上头坐着小黑。小黑鼻子塌塌的小小的,好像从胎里出来再也没有长大,头发又黄又稀,看得见头皮,可是他多么神气啊。

他们要去麻田榨糖。

每年这个时候,他们都去麻田榨糖。

回来的时候,甘蔗不见了,变成长长方方的红糖片,金砖一样码得整整齐齐,装在纸箱里,赶集就摆出来卖。那些破碎的糖片、糖渣,小黑爱吃多少就吃多少。叫人羡慕死了。

更叫人羡慕的,是小黑年年去看糖榨。糖榨就是两个大磙子,靠牛拉着转动,甘蔗从磙子中间塞进去,糖水就被榨出来,用大锅熬成糊糊,倒在竹席上,晾干,划成一块一块的,就变成红糖片——听人说过无数次,我也能说得头头是道,可是,糖榨究竟是什么样子?牛究竟是怎么拉动磙子的?我多想亲眼看一看呀。

板车开始上桥。小黑他爸埋着头,弓着腰,背脊在阳光下油饼一样闪光。小黑早已下车,和他妈一起在后面推。

我跑到小黑身边,帮忙推车,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

板车上了桥顶,小黑又爬到甘蔗上面去。

我回头拉着四轮车,追上他们。

小黑说:“你跟来做什么?”

我说:“去看你们榨糖。”

小黑他妈说:“你不许去。”

人家刚刚做了好事,她一点面子也不给,真叫人气愤,“我是去看糖榨,糖榨又不是你们家的!”

小黑他妈说:“十多里路呢,我们还要在那里过夜。你家里人又不知道你跟我们去了,以为你掉到河里,被冲走了。”

小黑冲我挤眼睛,小鼻子都挤歪了,“你正月里不是说,你们家今年要种甘蔗的吗?”

我悻悻地站住,看着他们离去。

小黑拿着一根甘蔗当金箍棒玩,高声嚷嚷:“到了麻田,吃甘蔗不要钱,吃糖也不要钱,还有糖水喝!”

我转过身,心里酸酸的。

正月里,小黑拿着一块红糖片在我面前显摆,“这是我们家的甘蔗变成的,甜蜜蜜!”我立即跑回家,央求爸爸:“我们种甘蔗吧,小黑家年年种。”爸爸说:“小黑没有四轮车,我给你造一辆四轮车。”

现在想来,我上了爸爸的大当。他用一辆四轮车就换了我一丘田的甘蔗,害得我不能去看糖榨。

我来到桥顶,把四轮车高高举起,扔到河里。四轮车沉下去又浮上来,顺流而下,先是时隐时现,慢慢就看不见了。

回到家,我的气还没有消呢。

妈妈问:“你的四轮车呢?”

我说:“扔到河里了!”

“什么?”妈妈好像没有听清。

我梗着脖子,小公鸡似的叫道:“扔河里了!”

“为什么?”

“我叫爸爸种甘蔗,他用四轮车骗我!”

“你……”妈妈噎了一下,朝着打草鞋的爸爸说,“你看你儿子……”

爸爸走过来,用草鞋抽我的屁股,“你管大人呢?还是大人管你!那四个滚轴我花钱买的,很贵的!”

2

我不会轻易认输。

看到人家扔在路边的甘蔗尾巴,我就捡回家,放在天井里。种甘蔗我也会呢,等到二月,在田里开出一行一行的沟,把甘蔗尾巴埋在沟里,它就会发芽长苗。

妈妈问我:“你捡甘蔗尾巴做什么?”

“你们不种甘蔗,我自己种!”

“我们家的田要种粮食,不种吃着玩的东西!”

妈妈把甘蔗尾巴搂到猪栏里,赏给那些哼哼嗯嗯的丑八怪。

我绝望了,从此不爱在爸爸妈妈跟前撒娇,也不爱跟伙伴们一起玩——不止是小黑家,镇上不少人家都种甘蔗,看到他们偷自家的红糖片出来吃,听到他们说起榨糖的种种趣事,我就无比难过。

我一个人去河滩上捡彩色石子,一个人在马路边滚铁环,一个人去爬镇外的小石山,一个人在田野上堆雪人……当我慢慢意识到,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时,冬天过去了,春天来了。

那天我在外面玩了一个上午,直到镇上冒炊烟才回家。

“赶快洗手,吃饭!”

妈妈掀开桌上的网罩,饭菜热气腾腾。

爸爸不在家。

今天还没有见到爸爸呢,我早上醒来他就不见了。

“不等爸爸了吗?”

“你爸要下午才能回来。”妈妈看我一眼,脸上似笑非笑,十分神秘,好像爸爸是去做什么非同寻常的事情。

下午我又出去,玩到三四点钟,渴了,回家喝水,看到爸爸正在喝酒,菜是我和妈妈中午吃剩的,重新热了。

咦,天井里堆着甘蔗尾巴,一捆一捆的,堆成小山一样高,节眼上都冒出小小的芽头,仿佛在叫嚷:

“快快把我们种下!”

“我们要生长!”

“我们要把泥巴变成糖!”

我问爸爸:“我们要种甘蔗了?”

“种呀,”爸爸笑眯眯的,“种河边那块大田。”

3

爸爸吃过饭,也不休息,就带我去河边,给大田翻土。

爸爸用那把新锄头,又大又沉。

我用一把老锄头,稍微轻一些。

“儿子,想要甘蔗长得高,土要翻得深。”爸爸一锄头挖下去,翻起一块锅盖大的泥土,然后用锄背敲碎,动作很潇洒。

我高高举起锄头,抡圆了挖下去。哧!锄头深深没入土中。我心中一喜,想把土块翻过来,锄头纹丝不动,像是在土里生了根。

爸爸说:“你一锄头挖一小块土,不要贪大,锄头就不会卡住了。”

没挖多久,我的双手起了泡,辣辣地痛。爸爸叫我回家拿来一个旧盆子,一双筷子,跟在他身边,捡他挖出的大蚯蚓,拿回家喂鸭。

大田足足有一亩宽,爸爸花了几天工夫才翻完,然后开出十字形的大水沟,又挖出一行行整齐漂亮的小沟和土垅。

种甘蔗正式开始了。

我的小手能够派上大用场了。把甘蔗尾巴一根一根放在小沟里,芽头要朝上,间距要均匀,这个我会呀。

爸爸的任务就是用月牙锄铲土,将甘蔗尾巴盖住。

三月里,拔杂草。不用爸妈吩咐,我自己会去。我天天往河边跑,杂草刚冒头就被我拔掉了。我敢说,河边那么多甘蔗田,数我们家的草拔得干净。

甘蔗苗每天都在生长,看着真叫人欣喜。我把一根竹棍插在一棵甘蔗苗边上,每天给它量身高——哈,它在跟自己比赛呢,一天比一天长得快!

四月,五月,甘蔗苗齐到我的腰,要施肥了。每次爸爸清扫猪栏,猪睡脏了的稻草,猪的粪便,都弄到屋后堆积起来,这是上好的农家肥,我们那里叫做“大威”。爸爸把“大威”挑到大田边上,由我和妈妈喂到甘蔗苗根部。那么臭的“大威”,要用手抓的噢,而且不戴手套,但是我和妈妈毫不在乎——自古以来,人们就是这样做的。

最辛苦的还是爸爸,除了挑肥,还要培土——用锄头扒开土垅,把我和妈妈施的肥盖住。就好比给谁偷偷夹肉,用米饭盖住,不让他看到。

汗水迷住我的眼睛,痒痒的。从朝阳东升干到夕阳西下,中间只是匆匆忙忙吃个午饭,我实在太累了,像喝醉酒一样,走路有些摇晃。突然,脚丫子踩到什么东西——哎哟,一棵甘蔗苗被我踩倒了!我赶紧提脚,奇怪呀,它自个儿又站直了。我蹲下来观察,它虽然没有鼻子眼睛,却好像也在瞧着我,冲着我笑呢。没有风,它的叶片竟然弯过来,轻轻碰了一下我的手。

“这棵甘蔗苗是活的!”我惊讶地叫起来。

爸爸乐了,“哪棵甘蔗苗不是活的!”

妈妈则说:“快干活,再干一会儿我们就回家。”

天快黑了,我们又干了一会儿,踏上回家的路。爸爸吹起了口哨,又嘹亮,又好听,胜似长着鸟舌头。我学着爸爸的样子吹,却只能发出嘶嘶嘘嘘的声音。

吃晚饭的时候,我问爸爸:“甘蔗什么时候长大?”

爸爸说:“你是不是想吃甘蔗了?‘七长八大’,七月八月甘蔗就长大了,但是还不甜,不能吃。‘九砍十榨’,九月十月,甘蔗就甜了,砍去卖也行,榨糖也行。”

我赶紧说:“榨糖的时候我也去!”

我仿佛看见自己站在神奇的糖榨边,拿着长长的甘蔗——磙子会不会夹伤我的手指?是不是牛走过来我要闪开?牛偷喝糖水怎么办?我多想知道这一切啊。

“爸,妈,你们有没有见过糖榨?”

“我没见过,麻田才有。”

“我也没有见过——你不要这么急,等到冬天,我们一定去榨糖。”

4

“爸爸,小黑家又施肥了!”

我每次看到小黑家在甘蔗田里下肥,就回家告诉爸爸,生怕落后。每次爸爸总是说:“我们家有的是‘大威’。”

施一次“大威”,就培一次土。几次“大威”施过之后,种甘蔗的小沟变成土垅,原先的土垅变成水沟。

碰到小黑,碰到那些家里种了甘蔗的小伙伴,我再也不躲避。我还跟他们比赛,看谁家的甘蔗长得高,拿着妈妈做裁缝用的软尺到各家各户的甘蔗田去测量。

谁也没有想到,我们家第一年种甘蔗,就拿第一名。

我骄傲地对小伙伴们说:“我们家的甘蔗,品种特别好,我爸特地从道县买回来的!”

小黑不服气:“到时候看谁家红糖片榨得多!谁家红糖片榨得少,谁是孙子!”

我说:“赌就赌,到时候我叫你孙子,你要答应!”

打过赌,我拔草更勤了。甘蔗越长越高,拔草越来越辛苦。为什么?甘蔗叶子纵横交错,布下一个绿阵,你要是光着膀子进去走一趟,身上脸上会长一层白毛——全是芒刺,又短又细,扎得皮肤痒痒的。所以再热的天,也要穿长衣长裤。当我穿着长衣长裤从街上走过,人人都知道,我是要去甘蔗田干活。

进入六月,甘蔗长成一片绿油油的小林子,我却不得不跟它们小别——小姑嫁到大山里,每年六月我和爸爸都要进山住几天,给小姑过生日。

出门时,我拜托妈妈说:“你记得给甘蔗田拔草啊。”

妈妈说:“记得,记得,你放心。”

可是我走到半路,就惦记甘蔗田了。

妈妈要做裁缝,要喂猪,要打猪草,不可能像我一样,天天侍候甘蔗田,野草一定一天比一天多吧。我突然又想到,万一有牛跑去吃我们的甘蔗怎么办呢?我恨不得马上回家!

到了小姑家,表哥们带去我采野果,打猎,捕鱼,一天到晚从不闲着,我仍然时时惦记甘蔗田。

回家那天,我的心情那么迫切,不进镇子,先去甘蔗田。哈,甘蔗又长高长密了,林间干干净净,一根杂草也没有。

“谢谢你,草拔得那么干净!”这是我见到妈妈说的第一句话。

“你讽刺我做什么?这几天做衣服的人不少,我天天赶工,哪有时间拔草?”妈妈从不说谎。她眼睛红红的,肯定夜里加班了。

难道是三毛替我拔了草?三毛家没有种甘蔗,我答应过他,将来带他一起去麻田看榨糖。

我马上去找三毛。

见了面,我还没有开口,三毛就说:“前天早上我去放牛,看到一个穿绿裙子的小丫头,不是我们镇上的,在你家甘蔗田里拔草。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赶紧往甘蔗林里跑,然后就不见了——好奇怪呀,她跑过的地方,一个脚印也没有!”

“有这种事?鬼才肯信!”

三毛拉我去甘蔗田勘查。是的,三毛没有骗我,拔草要一行一行走过去,每一行的草都被拔掉了,三毛的脚印却只出现在十字沟里。

为了找到那个小姑娘,我潜伏在甘蔗林,守株待兔,不管用;假装离开甘蔗林,杀回马枪,还是不管用。

5

不是说七长八大么?七月里,甘蔗生长非常旺盛,需要“透水”:将甘蔗田灌得满满的,让甘蔗们喝个够,然后将水排干。到了八月,甘蔗长成我小胳膊那么粗,开始上糖,走一次“跑马水”——让水跑马一样从甘蔗田经过,不停留——就可以了。

九月,我上学了,我们家的甘蔗长到屋檐那么高,一进去就望不到天,当真是遮天蔽日!此时甘蔗已经很甜,爸爸每天砍去卖,我的职责就是防贼。晚上只要不下雨,我就把躺椅背到甘蔗田,摆在十字沟的交叉点,在那里过夜。

过路人掰一根尝一尝,不能算贼。真正的贼其实很少。我喜欢守甘蔗,主要是贪玩。

守甘蔗太好玩了。追萤火虫,听青蛙和虫子举行的音乐会,数星星,多么惬意!小鸟会在甘蔗林里投宿,打着手电,观察它们站在叶片上睡觉的样子,多么有趣——我伸手就可以摸到它们呢!

好几次,我梦见有人在耳边唱歌,唱来唱去总是同一句:甘蔗花开呀开,甘蔗花开呀开。

“甘蔗也会开花吗?”我问妈妈。

妈妈说:“异想天开!”

6

十月,我们家的甘蔗砍剩三分之二,小黑家的甘蔗早早就榨了糖。我在学校里碰到小黑和三毛,小黑指着我鼻子说:“你输了,你们家的甘蔗不榨糖了,你看不到糖榨了。”三毛把手搭在小黑肩上,帮腔说:“我看过榨糖了,跟小黑去的。”

我心里急,每天放学就问爸爸:“明天去不去榨糖?”终于有一天,爸爸开了金口:“明天我们去榨糖。明天星期六,你们不上课。”

这天夜里,我最后一次守甘蔗啦。

“明天就要榨糖喽!”

“明天就要榨糖喽!”

我在甘蔗林里穿来钻去,像是一只小野兽。

甘蔗叶子互相摩擦,沙沙直响,好像在激动地交谈。

等我睡着了,模模糊糊,又听见有人在耳边唱歌:甘蔗花开呀开,甘蔗花开呀开……

我猛一睁眼,看到一个黑黑的小人,站在身边。拿手电一照,原来是个小女孩,五六岁的样子,穿着绿裙子,脸颊上尽是泪水。

“你是谁家的?”

“我……我……我是甘蔗姑娘……”

她啜泣着,断断续续诉说起来。原来,甘蔗当真会开花,但是十分罕见,要几十年才能遇上一次。一根甘蔗开了花,就会“出”一个甘蔗姑娘。甘蔗姑娘只能在甘蔗生长的时候现身,要是甘蔗被砍掉,她就藏在甘蔗尾巴里冬眠,到春天发芽时才醒来。如果这根尾巴没有被种下,而是被牲畜吃掉,或者扔在路边烂掉,甘蔗姑娘就会死掉。如果哪个甘蔗姑娘运气好,连续十二年,藏身的甘蔗尾巴都被种下,她就可以离开甘蔗,变成一个真正的姑娘。

“我已经五岁,还有七年,我走路就会留下脚印,那时候我就能变成真人。”

“你现在走路没有脚印?”

我照一照地上,真的呢,甘蔗姑娘脚下踩着枯叶,那些枯叶的形状根本没有改变!

“你以前是不是帮我们家拔过草?”

“嗯。”

“二月里种甘蔗的时候,我踩倒一棵苗,是不是你把它扶起来的?”

“那就是我藏身的甘蔗呀!”甘蔗姑娘眨眨眼,笑了。

既然这样,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你放心,有我在,我们家年年种甘蔗!我爸已经开始留甘蔗尾巴了。”

“你来——”甘蔗姑娘带我来到一棵甘蔗跟前,剥下它的叶子,露出尾巴。种甘蔗的人都知道,甘蔗尾巴有一节是淡黄色,样子像鸭蛋。甘蔗姑娘指着那个“鸭蛋”告诉我,“这就是我藏身的地方。这根甘蔗你砍下吃吧,尾巴你做个记号埋在土里。明年种甘蔗的时候,你把尾巴悄悄种下,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砍甘蔗的刀就扔在躺椅底下。我把刀拿来,动手要砍,又问甘蔗姑娘:“你会不会疼?”

“不会呀,就像剪头发、剪指甲,一点也不疼。”甘蔗姑娘朝我摆摆手,化作一缕绿风钻进“鸭蛋”,在里面说:“快砍呀,明年再见!”

我砍倒甘蔗,劈掉叶子,斩下尾巴,想了想,回到十字沟交叉点,在放躺椅的地方掘一个坑,解下我脖子上的玉观音系在“鸭蛋”上,包上甘蔗叶子,很小心地埋下,然后把土扫平,撒上一些枯叶做伪装,再把躺椅放回原处。

噢,我差点忘记说了,那根甘蔗真甜呀,轻轻一咬,舌尖就甜得发痒,一直甜到心里。

7

第二天上午,妈妈问我:“玉观音怎么不戴了?那是外婆留给我的,很灵的,戴着它保佑你长命百岁。”我支吾着说:“昨天……不记得在哪里弄丢了……”妈妈可心疼了。

下午,我们家把甘蔗全砍了,雇了一辆手扶拖拉机,突突突拉到麻田去榨糖——我终于看到糖榨了。

呵,好大一块坪地,中央立着一个四四方方的木笼,笼子中间并排竖着两只石磙子,比箩筐还大,总有好几百斤一只吧。磙子下部贴得很紧,形成一道窄窄的夹缝;上部嵌着砖头大小的木齿,齿轮一样互相咬合。一个磙子上方露出粗大的轴头,横着固定一根树干,有五六米长,像钓到大鱼的钓竿那样弯成圆弧,只不过末端不是钓着一条大鱼,而是拴着一头大水牛。大水牛被一个打赤脚的大男孩牵着,绕着糖榨一圈一圈走呀走,两个大磙子就吱吱呀呀转动。木笼旁边放着一堆甘蔗,一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坐在小板凳上,叼着筷子长的竹烟斗,不慌不忙把甘蔗往磙子夹缝里递——圆圆的甘蔗从那头出去,变成扁扁的长皮,糖水就被榨出来,流到磙子下方的木槽里,形成一道亮晶晶的小溪,淅淅沥沥注入一只铁皮桶。

糖榨边上有座棚屋。进去一看,好家伙,一串长长的灶台,排着七口大铁锅,正在熬糖水。满棚是稠稠的甜香味。几只蜜蜂给熏得晕头转向,嗡嗡乱飞。三口锅上罩着竹筐,防止糖汁溢出。四口锅敞开着,一个红糖师傅指挥四个徒弟搅拌糖水,打捞浮渣,不时又吆喝着女人的名字,叫她们加柴——这些灶台没有灶门,边上也没有女人,她们在哪里烧火呢?我转到棚屋后面,哦,原来灶门开在这里,几个妇女在用木柴和甘蔗的枯叶生火。糖水要熬两三个小时,越熬越稠。这段时间,红糖师傅在地上铺上竹席,用木条压边,围成一个长方形。哪一锅熬得差不多了,红糖师傅闪电般伸出手,拈一点糖浆尝一尝,然后亲手端着大锅把糖浆倒在竹席上,摊成薄薄的一层,刮平,让它冷却,就变成好大一板红糖,上方这一面又平又亮,底下那一面自然就印上了竹席的花纹。最后,红糖师傅用木条当尺子比着,用刀在糖上划出均匀齐整的小格子,就可以把红糖一格一格掰下来,变成红糖片。

四面八方都有人拉甘蔗来榨糖,牛也好,人也好,白天黑夜轮班干活。我想找机会帮忙,总是帮不上。好不容易争到牵牛的机会,才走了半圈,人家又嫌我走得太快。妈妈安慰我说:“等到我们家的红糖打好格子,你来掰红糖片。”

一家一家轮到了。

一家一家离去了。

轮到我们家,已经是后半夜。我争着要给糖榨喂甘蔗,没喂几根就打起了瞌睡。等到我被摇醒,发现自己睡在棚屋檐下,身下垫着甘蔗的枯叶——嗐,我们家的红糖片已经装好箱,要回家了。

我没有亲手掰红糖片,真是遗憾。不过一走出麻田,我就想开了:明年我们家还种甘蔗的呀。明年我们家还来榨糖的呀。而且明年,我要把那根系着玉观音的甘蔗尾巴种下,等到它发了芽,我拔草,玩耍,守甘蔗,再也不孤单——

噢,明年,你快快来吧!

8

盼呀盼呀,下雪了。

盼呀盼呀,雪化了。

不知道去过甘蔗田多少次,不知道跟冬眠中的甘蔗姑娘说过多少悄悄话,二月终于来到。

头天我们家种下甘蔗,第二天我一个人来到大田,把系着玉观音的甘蔗尾巴挖出来,补种到田中央。

“谢谢你呀!”甘蔗姑娘从土里冒出半个脑袋。

“你出来和我玩!”

“人家会发现的。要等到甘蔗苗能遮住人了,我才敢出来。”

我盼着甘蔗苗快快长,不论拔草还是下肥,比去年还要卖力。

我每天笑嘻嘻的,因为我有一个秘密朋友,遇到什么事都可以跟她说,再也不像过去那样闷在心里。

妈妈对爸爸说:“我们早该种甘蔗。种了甘蔗,儿子多快乐啊!而且又这么勤劳,镇上少有!”爸爸嘿嘿一笑,“只要儿子高兴,我们年年种!”

五月里,甘蔗长到小孩子那么高,我蹲在里面拔草,甘蔗姑娘也出来拔草,还跟我玩过家家。

暑假里,甘蔗长成林,我开始教甘蔗姑娘写字。

这是我想到的。

那天我问甘蔗姑娘:“你将来变成真人,到哪里去呢?你又没有家。”

甘蔗姑娘说:“千年万年,一直有甘蔗姑娘变成真人,我去找她们。”

“可是你怎么认出谁是甘蔗姑娘变的,人家又怎么相信你是甘蔗姑娘变的?”

甘蔗姑娘瞪着眼说:“你看我的眼珠。”

噢,她的眼珠是淡紫色的!

“我的眼珠是甘蔗花的颜色。甘蔗花样子像芦苇花,颜色是浅紫色,可美了!你再看我的裙子——”

她的绿裙子我早就注意到了,那种绿色是甘蔗叶子的绿色,素净极了,有着细密的纵纹。

“还有啦,”甘蔗姑娘有些不好意思,“甘蔗姑娘都不认识字。”

我很意外,马上又明白了:甘蔗姑娘在土里长大,没有机会上学呀。

“我来教你写字。学会写字,就可以给天南地北的人写信,我们老师说的。”

甘蔗姑娘非常乐意:“将来不管我到哪里,一定写信给你。”

算是交换吧,甘蔗姑娘教我唱歌,歌名叫做《甘蔗花开呀开》:

甘蔗花开呀开,甘蔗花开呀开,甘蔗姑娘变出来

甘蔗花开呀开,甘蔗花开呀开,甘蔗姑娘藏起来

甘蔗花开呀开,甘蔗花开呀开……

这不就是我从前在梦里听到的歌儿吗?

9

尽管我守口如瓶,谁也不告诉,尽管甘蔗姑娘时时小心,一有动静就藏起来,秘密还是被人发现了。

有一天,三毛跑进甘蔗林,左顾右盼,埋怨我:“你也不找我玩了。听说你有新伙伴了,是个女的。”

“她是那个村的。”我指着附近一个小村,拿半真半假的话来骗这个小叛徒,“你去年不是见过她吗?她是我的亲戚,还没上学。”

又有一天,妈妈问我:“跟你在甘蔗田里一起玩的那个小姑娘,是谁家的呀?”

我说:“乡下的,出来打猪草的。”

“噢,青梅竹马呀。”妈妈微微一笑,不再盘问。

转眼又到九月,我要上学了。为了保险,我老早就把甘蔗姑娘藏身的那根甘蔗砍下,像去年那样,把尾巴系上玉观音埋起来。

到了砍甘蔗卖的日子,我看到爸爸把甘蔗尾巴劈得短短的,就问:“这么短的尾巴,做种行不行?”

“明年不种甘蔗了。”

“不是说年年种的?你自己说的!”

“不是我不种,河边这一片,都不许种甘蔗了,统一种烤烟——你没有听广播吗?天天播。”

难怪,最近一段时间,广播里天天讲种烤烟赚钱多,号召大家种烤烟。

我问爸爸:“不是说吸烟有害健康吗?为什么还要叫大家种烤烟?”

爸爸犹豫半天,这样回答:“这是大人的事……反正这一片只许种烤烟,村干部说,要是种别的,种什么拔什么,还要罚款。”

没过几天,河边朝向马路竖起一块比门板还要大的牌子,上面刷着“烤烟基地”四个大字,红得刺眼。

我拾起一块石头奋力扔过去,那个“烟”字被打出一个大洞。

这天傍晚,村长来到我们家,指着我,对爸爸妈妈说:“你们养的好儿子,把烤烟基地的牌子砸了!”

爸爸叫我跪下,用扫把揍。

我哭叫着说:“我要种甘蔗!不要种烤烟!打死我都要种甘蔗!”

村长教训我说:“你懂个屁!你再敢砸牌子,把你抓到派出所去,铐起来!”

妈妈见我哭得伤心,就对村长说:“我们会种烤烟的,你放心——让小孩子在田边种几棵甘蔗玩玩,不碍事吧?”

村长说:“小孩子种几棵玩,谁也管不着。”

第二天,我挑了十几根上好的甘蔗尾巴,埋起来。

冬去春来,河边那一片田地全部种上了烤烟。我在自家烤烟田边上种了一行甘蔗,怕被人破坏,一有空就去察看。

厄运还是降临了。

三月里的一天,我跑去看甘蔗,一根也不见了,田里有穿皮鞋的人留下的脚印。

在不远处放牛的三毛跑过来了。

“你早不来!有一辆吉普车停在马路边,下来几个人,头发油光光,肚子比牛肚子还要大!”三毛双手拍拍肚子,夸张地比划着,“他们到烤烟基地走了一圈。是他们把你的甘蔗拔出来,扔到河里去了。”

我赶紧沿着河岸往下游去找,找到天黑,哪里找得到!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甘蔗姑娘。“甘蔗花开呀开,甘蔗花开呀开……”那熟悉的声音却常常在我耳边响起。玉观音能保佑我长命百岁,也能够保佑甘蔗姑娘逢凶化吉吧。也许我长大了会碰到一个姑娘,穿着绿裙子,戴着玉观音,眼珠是浅紫色的。

后来我长大了,漂泊在异域他乡,偶尔还会傻傻地想:也许哪一天我会收到一封信,信封上画着甘蔗花……

发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