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频的诗

2013-12-29 00:00:00刘频
扬子江 2013年3期

拉维日记:在雨夜里遇到行刑队

  • 我在喊,我的喊声像上坡的马车
  • 从坡顶上沮丧地滑下来。但我要喊
  • 我的五只羊,趁着漆黑的雨夜出逃的五只羊
  • 这些不听话的乖乖,有一只还在怀孕着呢
  • 我在夜色中找它们。雨水,把我的眼睛糊了起来
  • 在哭声一般的大雨里,我突然碰到了一个人的身体
  • 开始我以为是树,硬邦邦地硌痛了我的胸口
  • 当我举起马灯,我看到了一张脸,道林纸一样,铁青着
  • 白森森的牙齿,像路旁的野醋栗树,得得得得打着寒战
  • 那后面,还有四张几乎相同的脸
  • 哦,他们是战时的行刑队,刚杀过人
  • 从镇上的刑场上一身湿漉漉回来,保持着整齐的步伐
  • 他们停下来,像看着一只羊一样看着我,没有人吭声
  • 五支长枪管指向天空。一阵阵痉挛的闪电
  • 似乎无处可逃,遽然钻进了行刑队枪口的圆孔
  • 其中的一个长官费了很大的力气,掏出家伙
  • 在小路旁撒尿,像射出的最后一排子弹,有力的尿线
  • 与笔直的雨水形成一个尖锐的角度
  • 我向他们打听我的五只羊,前面那个在整理皮带的军官
  • 用补枪的沉闷腔调哼了一声:“喏,在那边”
  • 从他的雨水一样模糊的声音里
  • 我依稀听见了我的五只羊在哀声地叫——咩,咩,咩
  • 那雨夜中濒死的回应,从树缝里横扫过来
  • 我的羊,在我近处,但我不知道它们躲在哪里
  • 他们仰着头,面无血色地望着一根根闪电
  • 朝僵硬的手指劈下来。我的马灯哐的一声摔在地下
  • 这时,出逃的羊猛然冲过来,围在我的身边
  • 地下的雨水积成一条浑浊的小河,推着一片片落叶
  • 跟着行刑队的褐色高筒鞋,一步步往暴雨深处里走

普拉斯的死亡证书

  • 死亡是需要证明的
  • 就像一张死亡证书需要证明一样
  • 当地狱的蜂箱卡住一个新的夏娃
  • 她的灵魂屈辱沦落,从空牛奶罐头盒爬出来
  • 爬过死婴,白骨,头发,灰尘
  • 她用肮脏的经血涂抹议会,父性,战争
  • 那刺鼻的煤气,聚集成一朵铁制的乌云
  • 让一个受虐的时代着迷,亢奋
  • 她手指的尖桩,泄出了脓液的洪水
  • 哦,当她后退的黑暗接近光明
  • 她同时需要灵魂的自杀
  • 需要灵魂和肉体一同尖利地死亡

1945年早春:写日记的布劳恩·爱娃

  • 在纳粹的翅膀,她贴上春天的邮票
  • 她扔出的钥匙,没有回到布劳恩家族的苹果园
  • 裂缝,从脸的中心不规则加宽,像雨季的慕尼黑地图
  • 波兰叛徒送来两口水井给她做乳房,她不要
  • 从蛇的肚子里,她剜出另一条蛇,名字也叫爱娃
  • 她金色的头发,压制着一场爱情的雪暴
  • 哦,巴伐利亚口音的小宝贝,蓝眼睛汹涌的海水
  • 她用坦克来划船,穿着摄影师助理的小泳装
  • 在阿道夫的一小撮胡子里,不成功的
  • 自杀?哦,她不再第三次出乖露丑
  • 逆光中,她把园丁和氰化钾,提前藏在了动脉
  • 她用汽油记下了宿命的性,爱,地下掩体
  • 现在,帝国的大提琴手,从钢铁的穹顶走来了
  • 把明亮的勃拉姆斯,押进了她的别墅。在远处
  • 33枝被剔除犹太关节的玫瑰,在陪她翻看一本影集

绞刑师阿尔伯特

  • 他把政治,暴力,美学,以及英国绅士的风度
  • 编结成一根人性化的绞索,紧紧地,系住自己的一生
  • 他精确地计算出死囚的体重、身高和绞索长短的比例
  • 就像计算出一株樱桃的花朵与果实之间的距离
  • 他用大不列颠低沉平静的声音,一种变调的羔羊的声音
  • 对死囚说:“跟我来”,于是,罪和善就温驯地尾随其后
  • 然后他给那人戴上头套,套上绞索;紧接着扳动机械杠杆
  • 踏板轰隆打开了,这是一个时代绝望的惊叫
  • 那人的颈椎椎弓瞬间断开。神奇的7.5秒,微微抽搐着
  • 死亡优美地吊在绞刑架上,高过了死亡。他抿紧嘴唇,向死囚致意
  • 阿尔伯特,这合法的杀人者,绕过绞刑架的阴影,回到他的小酒吧
  • 在迷乱的烟草雾气里,他低声唱起那首爱尔兰民歌《丹尼少年》

反镜头

  • 镜头一:一个警察似乎在练习倒车技术,从爆炸现场
  • 慢慢地,一直倒车到郊区,他要回到那儿继续打网球;
  • 镜头二:一颗射向玻璃幕墙的子弹,很抒情地,退了回来
  • 退回到黑暗中一支狙击步枪冰凉的枪管里;
  • 镜头三:一个精神病患者,散漫地,返回到五年前的海滨
  • 那时他还没发病,一脸英俊,在黄昏的沙滩上和梅莎久久亲吻。
  • ——哦,他说他喜欢用反镜头看一部美国枪战片
  • 让时间在反向运动里重构这个世界。喏,办法很简单
  • 只需在影碟机遥控器上轻轻按下“慢退”键

阿尔巴尼亚香烟

  • 掀盖硬壳
  • 威武的山鹰图标
  • 锡纸
  • 20支深咖啡色过滤嘴香烟
  • 像20粒压在弹夹的饱满子弹
  • 能与它相称的,是一句电影台词
  • “消灭法西斯,自由属于人民”
  • 1973年夏天
  • 一盒阿尔巴尼亚香烟
  • 像出没于地拉那街头的那个反纳粹英雄
  • 它指引一个孩子,射进防空洞
  • 吸入平生第一口烟
  • 莫合烟味的阿尔巴尼亚香烟
  • 臭脚丫味的阿尔巴尼亚香烟
  • 至今
  • 它散发出的
  • 那种暴雨来临前的山鹰气息
  • 仍在他的记忆里
  • 猛禽一般盘旋
  • 摁住他淡淡的影子

穿越死亡赋格曲的保罗·策兰

  • 他举着石缝的玫瑰,渡过清晨黑色的牛奶
  • 在布满天空的叶脉下面,他的眼睛从淤泥中
  • 像桑椹那样醒目地绽开
  • 他将暴力的声音制成容器,在诗歌的凹陷处
  • 还原犹太人和父亲飞翔的颅骨碎片
  • 他用一把可变的钥匙,在德语的迷茫风雪中
  • 准确地打开了体内渗血的钟
  • 他把钟再次沉降到死亡的位置
  • 把死亡变成一条没有故乡的河流
  • 他缄默的沙洲,只容许上帝的帆船穿过

注:保罗·策兰(1920—1970),生于一个讲德语的犹太人家庭,为二战之后最有影响的德语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