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执浩诗十首

2013-12-29 00:00:00
扬子江 2013年3期

匠 心

  • 在刨花中木头消逝
  • 在木头中树木变质
  • 在树木中不见森林
  • 老张的工作就是把一种物质转移
  • 变成另外一种物质
  • 将几何学变成一桩手艺
  • 一辈子打造一把椅子
  • 但他从不坐下,在站立中他完成了
  • 作为工匠的一生
  • 却永远没有完成这样一把椅子
  • 我幼年时期就被他的锯刨声吸引
  • 我问他准备做一把什么样的椅子
  • 他回答:一把不让人坐的椅子
  • 我问他什么时候完成,他回答:明天
  • 明天,我长大了,屁股磨出了茧子
  • 可老张还站在原地,在刨花中
  • 他生根,他发芽,在敲打声里
  • 他的牙齿所剩无几
  • 一把不让人坐的椅子是否存立?
  • 我怀疑,但我更愿意相信
  • 真有这样的人在行动着,仿佛一块木屑
  • 在密林深处寻找自己的前生
2001年

喂,稻草,人

  • 麦地的耳根旁,湖畔的舌尖上
  • 我呼唤,舔,我亲吻
  • 我爱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 我还爱着——
  • 这光秃秃的天堂:一顶光头少年的
  • 高帽子,一群麻雀漫过来
  • 他顺手从倾斜的肩膀上摘下一只……
  • 他是烈日之下的一截枯竹棍,是
  • 仲夏夜之梦的哨兵
  • 他是张嘎,也是潘冬子
  • 是一根去年的稻草,或一粒今年的麦穗
  • 穿我的开裆裤,外套和草鞋
  • 在我的梦里一站就是若干年
  • 当我自学成人,他已经变成了神
  • 如今,我梦游,在向上的途中
  • 滚动着朝下的巨石
  • 无论我到哪里,他总在那里,站着
  • 张望着我内心的裂隙
  • “喂!”我喊道,“稻草!”
  • 我喊道,“人!”
  • 但他什么也不是。
  • 他什么也不是,却是我爱的前提
  • 像一阵泪水,涌向我的喉管
  • 我的泥泞的草稿纸
2002年

与父亲同眠

  • 夜晚如此漆黑。我们守在这口铁锅中
  • 像还没有来得及被母亲洗干净的两支筷子
  • 再也夹不起任何食物
  • 一个人走了,究竟能带走多少?
  • 我细算着黏附在胃壁里的粉末
  • 大的叫痛苦,小的依旧是
  • 中午时分,我们埋葬了世上最大的那颗土豆
  • 从此,再也不会有人来唠叨了
  • 她说过的话已变成了叶芽,她用过的锄头
  • 已经生锈,还有她生过的火
  • 灭了,当我哆嗦着再次点燃,火
  • 已经从灶膛里蹿到了香案上
  • 再也不会有人挨着你这么近睡觉
  • 在漆黑而广阔的乡村夜色中,再也不会
  • 睡得那么沉。我们坚持到了凌晨
  • 我说父亲,让我再陪你一会儿吧
  • 话音刚落,就倒在了母亲腾给我的
  • 空白中
  • 我小心地触摸着你瘦骨嶙峋的大脚
  • 从你的脚趾上移,依次是你的脚踝和膝盖
  • 最后又返回到自己的胸口
  • 那里,一颗心越跳越快,我听见
  • 狗在窗外狂叫,接着好像认出了来人
  • 悻悻地,哀鸣着,嗅着她
  • 无力拔出人世的脚窝
  • 我又一次颤抖着将手伸向你,却发现
  • 你已经披衣坐在床头。多少漆黑的斑块
  • 从蒙着塑料薄膜的窗口一晃而过
  • 再也没有你熟悉的,没有我陌生的
  • 刮锅底的声音
2003年

终结者

  • 你之后我不会再爱别人。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 你之后我将安度晚年,重新学习平静
  • 一条河在你脚踝处拐弯,你知道答案
  • 在哪儿,你知道,所有的浪花必死无疑
  • 曾经溃堤的我也会化成畚箕,铁锹,或
  • 你脸颊上的汗水、热泪
  • 我之后你将成为女人中的女人
  • 多少儿女绕膝,多少星宿云集
  • 而河水喧哗,死去的浪花将再度复活
  • 死后如我者,在地底,也将踝骨轻轻挪动
2005年

秋日即景

  • 原野扁平。穿夹袄的妇女边走边解纽扣
  • 婴儿的啼哭声越来越近了
  • 她终于跑动起来,夸张的双臂
  • 蛮横地抽打空气。阳光明艳,照见
  • 这个一清二白的下午
  • 一群觅食的雏鸡走出竹园
  • 一头猪獾在红薯地里刨出碎骨一堆
  • 最后几片柏桦树叶掉下来了
  • 一只蝉壳落在脚边
  • 我连退数步,回到儿时
  • 那时,我也有妈妈
  • 那时,我正含着一颗咸乳头,斜视秋阳
  • 热浪掠过胎毛
  • 并让我隐秘的胎记微微战栗
2005年

今年的最后一首诗

  • 你问我在干什么
  • 告诉你,我在揪羊毛衫上的小毛球
  • 你问我在干什么
  • 告诉你,我在和自己过不去
  • 我在难过
  • 为这堆杂碎而活
  • 为这双裸露在寒夜里的赤脚而
  • 找鞋子
  • 我梦见过柏油路、羊肠道
  • 却从来没有梦见过
  • 这样一双鞋子——
  • 大于脚,等于脚,仿佛
  • 你赤裸的怀抱
2007年

减压阀

  • 先是工贸,后来是中百仓储,最后是国美
  • 就为了一口不自爆的高压锅
  • 先是她,然后是你,后来是你们
  • 品牌,说明书,介绍人,谁信这些?
  • 世道令人困惑,同样是五月
  • 花枝颤抖,谁相信这里吹着春风?
  • “每一样新东西都有危险性。”
  • “可是,旧的,就值得一用再用?”
  • 商榷,争吵,拂袖而去
  • 如假包换的生活被煨成了
  • 排骨藕汤或排骨萝卜汤
  • 牙齿决定着生活的质量,所谓婚姻
  • 就是,花两个小时准备饭菜
  • 五分钟吃完;花一天时间调整心情
  • 为了晚上那一刻的身不由己
  • “都一样,可是,不尽然。”
  • 你不是我,我知道,每一口高压锅
  • 只配一种型号的减压阀
  • 一样的蒸汽,薄雾,忧愁
  • 我确信眼前的这口锅里正在炖
  • 一种从未见过的事物,我确信
  • 此刻压力太大
  • 但我不会跑开
  • “腿脚毋需说明书。反正我们读不懂。”
2008年

今天开白花

  • ——给易羊
  • 红花开过了,今天开白花
  • 茉莉,地米
  • 玉兰的表情像你在哭
  • 晚些时候
  • 我会从地下室升上楼顶
  • 长江穿过桥孔
  • 没有人在意那些随心所欲的
  • 漂浮物
  • 半边月亮,越数越迷茫的星星
  • 你已不要人间
  • 我亦不堪烟火
2009年

身体学

  • 我经常摸自己,以便确认
  • 身体不是遗体
  • 手感,肉感,不祥的预感
  • 在弥漫
  • 早晨剃须,晚上刷牙
  • 中间杂碎甚多
  • 不要以为你凹陷在皮圈椅中就能躲过
  • 今生的颠沛
  • 乌云来到窗前
  • 烈日行走于故里
  • 不幸和苦难忽近忽远
  • 为了确认
  • 我虽已迷失,但仍然不是风筝
  • 我经常会让手掌游走
  • 在后半夜
  • 在荒凉中
  • 在拇指一次次停泊的肚脐
  • 一根肠子,被命名为柔肠
  • 一些念想纠结,寸断
2009年

什么是走兽,什么是飞禽

  • 我的小狗永远不明白它属于哪儿
  • 与猫争夺耗子
  • 与麻雀争抢草坪
  • 今天晌午,为驱逐一只苍蝇
  • 它一头撞上了仙人球
  • 在给它拔刺的时候
  • 它眼睛里有我
  • 在我心目中,它人模狗样
  • 自由与禁锢挤压出
  • 这样一个泪汪汪的怪物
  • 既勇敢又怯懦。我的小狗不明白
  • 飞禽有飞禽的弹道
  • 走兽有走兽的迷途
  • 而裂开的人缝不是为了便于它穿梭
  • 是为了对应天上的那些窟窿
  • 那些被我们误以为是出路
  • 的大悲伤
20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