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生命筑起的高地

2013-12-29 00:00:00王宗仁
党建 2013年4期

著名军旅作家王宗仁,目前正潜心创作长篇报告文学《青藏军人死亡档案》,以下是部分刚写完的章节摘登。

路,都在雪里。

我又在昆仑山下这片莽原上踏雪而行。能搬动石子的风雪却扫不尽雪地上众多的踪迹,狼的,红狐的,野羊的,当然也有人的脚印。踪迹的凌乱,可以想象到许多思绪的挣扎。

平心而论,我是很不忍心写下这个“踏”字,怎么能在这里踏雪?你不知道我知道,此刻就在我的脚下有多少军人的生命铺成柔软的土地!但是,我的心思实在太沉闷,仿佛只有这个“踏”字才足以表达。其实我搁在雪地上的双脚一直是轻抬慢放。

这块一望无际的荒原就是阿尔顿曲克草原,柴达木八百里瀚海的一隅。自打它走进我的心里,我从来就不认为它荒芜。800多名官兵的遗体在地下颤抖,虽死犹生的血骨怎能不使这块土地变得富饶!

1 上世纪50年代末,一个烈日暴晒刮着干燥沙尘的夏日午后,我和一位战友在格尔木散步。街上行人很少,偶尔有一峰骆驼不知从哪里走来停在路边,慢慢吞吞地咀嚼着食物。风沙也像疲惫了似的懒洋洋地从驼背上吹过。给人的感觉这个白天世界的一半还在沉睡着。我们无话不谈地走着走着,不觉就走出了城市步入广袤的荒原上。

快走进察尔汗盐湖时,我猛然间发现眼前凸现着一堆新土,斜躺在上面的一个花圈告诉我们这是一座墓堆。花圈上有数的几朵白花在干风里抖抖索索,几分悲凉,几分怅然。没有可以说明墓主人姓名和身份的任何标示。我无心散步了,便静立在墓堆前。旷野是死去的寂静。

这儿埋葬的是谁?

从骆驼刺厚叶上时而蒸腾出来的火气,使墓地的空气黏稠。我抬头四处张望着,这才发现在百米外的堮坎上站着一个战士,他正默默地打量着我们。看得出来他对我们的行迹有些怀疑,直到我随手采来一束红柳放在墓前,他才离我们而去。我喊住了他。问:这儿埋的是什么人,怎么死去的?答:战友,肺水肿。

我拖着沉闷的脚步回到军营。好些日子,我的心情一直无法平静下来,眼前总是浮动着荒野上那座孤零零的坟包,心里涌动着一种难以言说的酸楚。格尔木是个刚刚诞生的新城,执勤的部队和驻地的群众相加也就二三千人,为什么城市和墓地几乎同时诞生?

察尔汗盐湖上的这座孤坟的墓主,应该说是青藏公路通车后我看到的第一个献出生命的战士。所以在好长时间乃至今天,我总觉得他是昆仑山的第一代先人啊!他是永远的鲜活,独自地睡眠,生长,飞翔。

现在回想起来,似乎只是过了几天,也许一场雪落地还没有化完,当我再次来到那片荒滩时,就有了第二座、第三座坟墓。几年不见,墓包就是一片;又是几年不见,成了一大片……现在那里已经是800多名官兵永久的归宿地了!

后来,人们便把这片墓地称作格尔木烈士陵园了!

2 只要上高原,这个陵园我是必去的。

我不止带走一个故事的声音,也不止留下一种思念。昆仑月亮夜夜都是那么清亮,它要是一丸安眠药多好。那些军人们只是吞下了它入睡了。我多么盼望着长眠的任何一位战友,在药劲散了以后我能够喜出望外地看到他们突然站起来,和我握握手,哪怕抚摸一下我的衣角也好!可是没有。长久的离别和相聚后都是怅然,依旧的怅然。墓地里在寒风中摇摆的小草,带给我的是空空如也揪心地呼唤。

从昆仑山的格尔木河走到这里,往多说也就是二十来里地,但是那是我们天长地久的脚步都要走的路程。前面的几代战友已经走了,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以及此后出生的几代人还要走下去。可以预言,我们会走得很艰辛,但绝不孤独。毕竟那些埋在雪里的路依然是标杆。

这也是陵园吗,什么样的陵园呢?号称八百里的地面上,零零散散的墓地只占去它的一角。南接昆仑山,北邻祁连山,这肯定是世界上海拔最高也是面积最大的陵园了。没有围墙,远处的昆仑雪峰就是它的围墙;也少有墓碑,一岁一枯荣随风摆动的红柳就是墓碑;没有人管理墓地,只有昆仑山放出来的野风日夜不息地吼叫着。

长眠在此的军人,有的是先我一步从朝鲜战场辗转而来的第一代老高原,有的是在我之后入伍来到青藏军营执勤的汽车兵、工程兵和通信兵,还有的是和我同坐一列闷罐车落脚于青藏公路沿线军营的同车战友。他们或倒在叛匪的枪口下,或死于横飞而来的车祸,或被可恶的高原不适应症夺命,等等。他们的生命之根已经深深扎在高原冻土的岁月肉体中,让活着的我们记取一生,也疼痛一生。

这些许多我并不认识的高原战友,还有一些我们驾着车一同行进在同一个车队中的战友,其实我们都熟悉各自的身影、面容。因为大家曾经共同品尝过泥泞路上行车的艰辛与企盼,也一起分担过大雪封山带来的焦虑与绝望。苦也好,愁也罢,都走过来了,就成了财富。让我最忧心思虑的是他们当中有些人没有走出高原,就在雪山或戈壁滩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吃雪咽水好多年,直到死了身上还盖着厚厚的雪被!高原风雪呀,咋就把我们这些军人折磨得如此残酷!

今天的太阳好红,我还活着,这当然很荣幸。在我的心目中,眼前的这一堆堆坟茔都是一座座山。一座山,对世界屋脊来说是那么微不足道,而对于我乃至活着的人,却是何等重要!如果我轻而易举地把这些坟茔抛弃了去找自个儿享受的乐园,良心会受到深深地谴责!

3 入土为安。安在何处?藏北一片沼泽地的土岗上,凸现着几堆荒草覆盖的坟包,乍看还以为是丛丛水草绣成的礁岸。里面埋的什么人,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了。只是传说在和平解放西藏那年,为了巧取羌塘草原一个喇嘛庙,一个班的解放军战士献出了年轻的生命。军民合力在这个水泽上垫起了小岛,把战士掩埋。藏民说,用水做坟的围城恶人靠近不得。另有说法:水能使战士们的遗体较长时间保存。

拉萨河谷羊八井兵站的后山上,掩埋着一位藏族战士。他死于1959年3月平息西藏叛乱的一次战斗中,18岁。据说向他扣动杈子枪扳机的正是他的阿爸,父子走上了两条路,泾渭分明,互不相融。他死在开春的三月,却与莺飞草长无关。冷冰的现实为他送葬。

楚玛尔河畔,零零散散的坟堆在凄风冷雪中一年一年地变秃变小。当年修筑青藏公路的战士和民工与暴风雪在此地有过一场生死鏖战,一队骆驼和它们的主人最终倒下。如今荒野上还能找到骆驼的白骨,可是赶驼人的故事却没有几人知道。我曾经多次投宿楚玛尔河兵站,写过一首诗这样感叹:“在可可西里的夜晚,听不到楚玛尔河的涛声,我就整夜无眠!”

……

索性不去说这些了。只要我们把每个亡友放在心中最暖和的那间心房,让他们在天堂不再挨冻不再心惧,这样我们隔着一些恍惚的岁月爱他们,同样可以看到他们清晰的眸子里映着昆仑山的月亮。这样就好!

(本文标题为编者所加)

(责任编辑:王锦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