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献平,河北沙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人民文学》《天涯》《大家》等。主要作品有《梦想的边疆——隋唐五代丝绸之路》,《匈奴帝国:刀锋上的苍狼》,散文集《沙漠之书》等。
戈 壁
最好的地方是不是最荒凉的地方呢?想要做个好人,就在这里活着。荒凉另一个层面是苍凉——苍凉,远古的意象,深入骨髓和灵魂的品质,我时常觉得它宏大和深邃的美。在戈壁,我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戈壁,以及不远处的沙漠。戈壁是展开和合拢,也是放逐和拯救。很早时候我就梦想:有一天,我要从这里出发,还将在这里消失。谁也不会知道我的具体方向,我的脚迹在风中埋葬,我的身体在灰尘当中逐渐改变模样。
在戈壁,绿意短暂的骆驼草身材清脆,摇摇晃晃,不断折断又不断再生。我看到的沙丘是世上最大最美的乳房,美好的沙子们在夜晚和清晨安静中沙沙作响。
我时常在戈壁上来回走动,脚步更迭,我不敢走得太远,巨大的戈壁,我像一枚沙子一样。我怕自己与它们混淆。有一些看不见的生命在掠动它们黄沙的营帐——那里有什么呢?我贪图的东西是不是在里面珍藏,我爱的那个人是不是有朝一日突然出现?傍晚的黑鹰在空中飞翔,落日如血,戈壁一片血色汪洋。我听到一些人从此失踪的故事,也在某些时候,看到不会腐烂的羔羊尸体和依旧坚硬的白骨。
这也是最好的。湿润对灵魂是个伤害,对肉体不是清洗就是亵渎。我不愿意看到消失,我宁愿天下寻求永恒的人们都到沙漠来——我也知道他们比我更为贪恋。他们在远处,即使打制一架云梯,竖起来,站在沙漠与天堂连接的地方,我也看不到他们的具体模样——人心的远是这世上最远的远。
春天和秋天,大风连绵,沙尘在风中聚集,在空中猛兽一样飞行。我站在戈壁边缘,大风洗涤,尘土灌入。我想成为雕像——事实上,任何坚硬的事物在沙漠当中都是脆弱的。有一次,我一个人,在戈壁中徒步行走,朝着另一个熟悉的方向,没有人,四周的静寂是可怕的,没有声音,感觉到处是呼吸,似乎有无数的窃窃私语,敌人一样紧紧包围了我。偶尔惊飞的沙鸡似乎猛然的袭击,警觉的兔子悄无声息逃往相反的方向。夜晚的大风充斥着裹胁和掠夺,裸露的皮肤总是因粗糙而疼痛。
很多时候,我在戈壁,之间的房屋,绿地和道路,充其量不过是人在荒凉之中的一顶帐篷。我始终感到了漂泊,身体的游弋和灵魂的不安分,一个人的生活和更多人的集体——有一天,我蓦然发现,我和这些事物的联系说到底是物质利益在起作用。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是真心热爱戈壁的,这一片地域,它就是我一个人的,我也是它的。从大孩子到大男人。到2008年,这片戈壁就可以和华北的那个村庄成为我生命当中均匀的两半了。我不止一次地说:每一次的行走都饱含意义,只是我们不愿意思想和回忆。
绿 洲
我总是梦见一片绿洲——有一个好看的女子,同时也是一个忧郁的孩子,在清水和绿叶之间,在花朵和青草的旁边,等着我到来。我看到的光线明亮、快慰而色彩斑斓,我过分热烈的举动会让心爱的女子脸颊绯红,黑色的头发上渗出一层薄薄的油脂——我只要快步走近,不欢呼,只是把她轻轻抱起,像掬一捧清水那样小心翼翼。
事实上,我的身边就有一处绿洲,具体的绿洲,与梦想的绿洲截然不同。向南20公里处——鼎新绿洲,久远的村落和城镇,大批的移民(我怀疑他们是戍边先民的后代)在杨树掩映的田地劳作,随意的马匹和驴子在附近的草甸子上散漫吃草,村落和村落之间横亘着不大的戈壁,一片一片的海子周围泛着厚厚的白色的碱。不大的羊群游过来,快速的嘴巴斩下草茎。夏天的燕子低低地飞,口中的淤泥掉落下来,打在黄土的路面或干枯的草垛上。
这一片绿洲,旁边的河流(著名的弱水河)是个运载,是个养育,所有的水都从那里蔓延过来——来自祁连的水,浑浊的水,我怎么也想不到,进入泥土之后,会变得清澈无比,即使阳光如炉的夏天,水也是清凉的。很多的鸟雀在空中飞行,它们的叫声单纯而又特别,每一个声音都不雷同。有一些黑色的或者白色的天鹅,不知道从哪里来,在附近的几座水库,游弋和飞行。有一年,我经常去附近的水库玩,看到阔大水面中央游动的野鸭,水中的大鱼和倒映的秦汉烽火台。
它是绿色的,绿洲,水滋养和旺盛的,包括人和牲畜。夏天,我喜欢在其中穿梭,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或者徒步。我不喜欢走柏油的马路,专走田地之间的路径,两边的棉花、小麦和长不大的高粱叶子似乎万千手掌,一只一只,接二连三伸出来,像孩子,更像没有心计的女孩子。不大的树林,沙枣树、杨树和红柳灌木混杂一起,一些飞鸟的巢穴在其中隐藏,一些野兔和野鸡冷不丁奔跑和飞起——最美的事物是安静的,或者长期处在安静的氛围当中。我总是觉得:美是安静的,专注的,安静是它们品质构成的必要因素。
秋天,额济纳的胡杨树叶子斑斓,颜色变换,在远处的河岸上,似乎集体的黄金,再黑暗的夜也无比灿烂。很多时候,我走过去,路过渗水的草滩、干燥的白土和几道浅浅的沟壑。在树下,到处都是凉的,头顶的叶子簌簌而落,更多的叶子在树枝上,在风中相互拥抱,乍合而开,反复不止。叶子落在头顶上,有的沿着鼻尖下落。这时候,就可以清晰地嗅到新鲜的霉烂气息。
而处在戈壁之间,绿洲总是单薄的。我曾很多次在空中看到:小小的鼎新绿洲,落在黄沙和戈壁之上,像是一个小孩涂抹的图画,小,轻巧,盎然的绿意当中包含了些许的沮丧和无奈,安静中的自我审视,透着一点莫名的悲哀。应当是2004年春天,在刚刚升空的飞机上。我又一次发现,并且确认,这个绿洲显然不是我梦中的——在这个绿洲之间,梦想另一个绿洲,叫我没法不时常隐隐作疼。
沙尘暴
阿拉善高原所涵盖的巴丹吉林沙漠是中国沙尘暴的策源地之一。但在2008年,巴丹吉林沙漠的沙尘暴比2006年春天少了好多。事实上,立春之后,我就一直隐隐担心,似乎是害怕频繁的沙尘暴。其中,还夹杂了一些不愿意被尘土裹挟和浇灌的厌烦心理。
很多天过去了,只是风,灰色的沙尘只是在远处的戈壁上飞旋和笼罩。近处的营区倒还干净,骑车或者步行上下班的路上,也没觉得多少沙尘。我忍不住暗自庆幸,春天过去了一半,沙尘暴还没真正袭身,这是我在沙漠生活,人身之外最大的幸福了。
天气一天好一天坏,3月了,还是很冷,穿着羊毛衫。天气阴着时,还冻手。我时常抬头看天,看路边的植物,成排的杨树表皮发白,枝条发青,杨絮像是黑色的毛毛虫,冷不丁掉在头顶。榆树灌木有嫩黄的叶芽,盖着满身的灰尘。流水在水泥渠道里缓缓流淌,在树木的根部,咕咕作响。
后半夜,风声如雷,吹得窗玻璃咚咚乱响,呛人的土腥味铺天盖地,我懊恼极了。躺在那里睡不着,看着黑暗中泛白的天花板,想心事。后来想古代西域的居民和戍卒——他们的生活是不是也像我现在一样,或者更糟?
早上起来,沙尘暴还在继续,我心情糟糕,拉上所有的窗帘,整个房间就像黄昏。骑车上班路上,人人掩面,女人带着大的白色口罩,抵着脑袋,迎风而行。男人们抿着嘴巴,眯着眼睛,在风中疾走。到办公室,我是厌倦的,没心事做事情,坐在桌前怔怔想,也不知道想什么。偶尔掀开窗帘看,风尘的世界,苍黄一片,风声犹如哭声,连续不断。
下午,天晴了,乌云怒卷,在远处的敦煌和新疆之上,还有北边的阿拉善和额济纳旗之上,斜射的阳光如同剑刃,插在浩瀚的巴丹吉林沙漠。我觉得雄伟,心情陡然好转。第二天,天气依然晴好,湛蓝的天空如同汪洋,悬挂在我们的头顶。中午时分,我正在坐在电脑前写字,忽然几声响雷,天马之蹄一般,踏中我的心脏。紧接着是巨大的风暴,从沙漠中心,犹如古匈奴的凶猛军团。
我觉得了楼房的晃动,窗外的流沙万箭齐发,锐啸之声击疼耳膜。我惊骇,目瞪口呆。更多的垃圾被风鼓舞,一跃升空,楼房之间飘摇,瞬即之间杳无踪影。这是巴丹吉林2007年最大的一次沙尘暴了,大约持续半个多小时,随后,雷电如怒,大雨降临,尘土遁消。整个巴丹吉林都和天空一样,铅黑浓重。
忧 郁
在沙漠,用麻袋装沙子。我想,这样徒劳的工作肯定有人会做,但不一定会付诸实施。我所理解的忧郁似乎就是这样——大片的沙漠,卵石和沙子,再大的风也吹不尽,裸露的金子不是财富,就是忧郁。我是一个在沙漠生存的人,一个人,一片浩瀚的沙漠,这是怎样一个比例?长时间蜗居,尤其冬天,一天不出门,我就感觉到自己真的是行尸走肉了。
没事的时候,静默,吸烟,看屏幕上的风景和他们,充斥的影像和声音围困了房间,蛛网和桌面上的灰尘一天天增厚,又不断在水和棉布的擦洗下荡然无存。第二天一早,它们比我起得更早,堆积在窗台上。我想,光洁和污垢之间的过程仅仅是一个有梦无梦的短暂黑夜——我确信的忧郁也是如此这般,悄然而去复又重来,这样一种更迭方式总是可以让我感到些许的痛楚。
我很安静,也许忧郁的人都是这样的。常常想起一些人,以及旧年的事物和景象,以及那些褪色的,破损的和毫无生机的东西,它们太远了(实质上是我离它们太远),我只是在端坐或者躺下的时候想起它们,那种感觉似乎隔着一面阔大的纱布去包扎无可接近的伤口——伤口是巨大的,也很多,我怎么样努力都是徒劳的。伸出的手掌还没有走出多远,灰尘就蜂拥而上,将它围困,陈腐的气息通过血液或者骨髓,将内心淹没。
很多时候读书,惊叹或者平静,赞同或者反对——充其量也只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反对和赞同而已。一生都不可以谋面的作者多少有些印象,但我绝对不期望有朝一日,乘着马车或者飞机在宾馆、饭店和学术讨论会上遇到,即使有那样的机会,我肯定也不会主动出声。我是一个忧郁的人,忧郁,它在很多地方限制了我,制止甚至非难了我。此外,我还偏执地相信,忧郁的人从来就应当免受责备。
这是2004年,时光都那么多了,忧郁还在继续。骤然的沮丧像是一种见血封喉的毒药。再向前12年,那个时候,我是一个少年,刚刚走出村庄的大孩子。戈壁、沙漠、集体的行动和单独的忧郁,常常的鼻血和莫名的痛楚都像是随时出击的猛兽——那时候,我的忧郁是短暂的,可有可无,除了偶然的生理焦渴和冲撞之外,不会像现在这般忧郁。2004年,是我最为痛苦的一年,辗转的行走和长时间原地走动,内在的风暴和周围的伤痛,梦想的疼和现实的冷,如丝如绵的忧郁如影随形,难得的快乐总是以秒计算。
这一年,我哭得最多,眼泪是前12年总和的两倍。身体的伤也与旧年在乡村做农活时成正比。我在叹息,常常地,就像呼吸,伴随着我也压迫着我。我自己知道,忧郁的另一面就是“没有一个人比我了解和洞察得更多”。是的,忧郁的人总是很敏感,很孤傲也很温情。而我个人的“了解”和“洞察”充满了不可言说的幽闭性,也暴露着自我咬噬的疼痛感和无助性。某一些深夜、正午或凌晨,在寂静中,有风或者没风,内心总是在重复这么一句话:“忧郁的人为忧郁而生,也必然在忧郁中水一样消溺无踪。”
漂 流
被风书写是一种幸运——我站在这里,在时间当中,像一块活动的石头或者干结的土块,每一天都在掉落——被风书写,被水流带走,我知道我一直在消失,在风中,水中,在天堂也在地狱,在土上也在土下。很多时候,我来不及回顾四周,来不及再说一句话,对你,或者对他,对自己或者对陌生人。我看到的光亮都是棕黑色的——那些人,挤在那里,推杯换盏,钩心斗角,为一杯酒或一枚苹果,甚至一枚纸作的勋章,一会温情脉脉,一会大打出手。
这就是我看到的那些人——他们和我没有什么区别。同样的血肉,同样的灵魂,只是思想意识变了,站在一起,就有了光,相互照耀的光,他们的光是直线的,只近距离看到。而两个爱着的异性所具有的光亮,再远的距离也是无济于事的,他们心中的光线可以无限延长,一个人走到哪里,另一个紧跟而上,哪怕对方在隐蔽角落做一些不好的事情,对方的眼睛也可以看到。我的一位朋友恋爱了,与女友天各一方,千里的路途阻断了身体,但却阻断不了内心和生理。在夜晚,星空或者月亮,从天堂泻下的光亮照着两个窃窃私语的人,他们的面庞在深夜生动,他们的内心和生理在对方的语声中变得蓬勃异常。
很多时候,这位朋友就坐在我的面前——在浩大的巴丹吉林沙漠,到处都是人的孤寂——只有成堆的黄沙和古日乃的牧羊是热闹的,成群结队的。我们同在这里生活——跟随风,跟随风中稀薄的水份,像骆驼或者卵石一样,看着自己的脚尖和内心,看着阳光中的树梢乃至偶尔的大雪中的乌鸦翅膀——逐渐地欢愉或者悲伤。这位朋友,他和我一样,是孤独的,我们时常坐在一起,一杯酒,一盒香烟,一些瓜子和水果。交谈之初,总是很谨慎,很腼腆,酒过三巡之后,就打开了内心——我第一个知道一个人的内心竟然是如此的广阔,无所不包,无所不在,无所不能,又无所不及。我吃惊了,看着他的眼睛,陡然陌生了好多,也好奇了起来。
我知道,每一个人的内心都存在着一定程度上的封闭——它是独立的。在很多时候,它只有它自己才可以打开。他说,他爱过一个女人。开始很单纯明净,什么都不想,只是想和她说话,像兄妹,像纯粹的友谊。这样的时光,一直持续到了三年之久——他们没有说到爱情,但说到了各自的忧伤、孤独、欢愉和绝望。有一天,他突然对着话筒哭了起来,像一个孩子。他说她身上有一种母性,有一种令男人突然间寸断柔肠的温柔力量。她吃惊了,真的像母亲那样询问他,关心他,他说出了自己的忧伤。
其实,所谓的忧伤是不可捉摸的,没有来源,没有方向,持续短或者长都飘忽不定。后来他们爱了,自然而然——男人和女人,除了血缘关系,谁都逃不过的这一个悲壮而又幸福的结局。一场恋爱轰轰烈烈地开始了,像一朵花的开放,像一声雷霆于内心轰鸣,像石头与青草摩擦出的光亮……而这人世间没有一件事情可以以完美的姿势获得收场。最终的失散——他说,他感觉他们的爱情就像路过身体的一场风或者一场雨,一番洗涤之后,最终零落成泥。
由此,我想到了被风带走和随水而去,想到了美好的事物在时间的开阔通道中的凋落和惨败。那时候,坐在对面的朋友哭了,眼泪在接近午夜的灯光中像是大把大把的黄豆,噗噗噗噗落在敞开的衣襟上。我深受感染,但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说——安慰是多余的,痛苦和悲伤是对美好最好的悼念和惋惜。这令我不由想起“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想到郑钧的歌曲,那种掩不住的苍凉和惋伤,绝望和疼痛,我感同身受。——“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一切全都会失去,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的眼泪欢笑全都失去,所以我们不要哭泣,所以我们不要回忆过去,所以我们不要在意,所以我们不要埋怨自己……”
唱着唱着,我也哭了,深夜的两个男人,与其说为一个故事和一支歌曲而失声痛苦,不如说是为一种美好事物的丧失而兔死狐悲。到第二天早上,想起昨夜的情景,两个人相视一笑,彼此心照不宣,此外,还有一点尴尬心理。独自一人的时候,想起《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首歌曲,忽然能就有了一种莫名的悲伤,联想起好多人事。神话中的牛郎织女、白蛇许仙等等,那么恩爱的夫妻,美好的人间伴侣,也笼罩在“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句俗语之中。谁也没有逃脱——仍旧只是被风书写,随水而去。附着于真实人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很多的恩爱夫妻,最终也是的,总有一个提前告别人世,将另一个人留在人世——他可以孤独,也可以繁华,可以重续,也可以另嫁。事实上,符合人性有时候也不一定符合美好的标准。如续弦和另嫁,看起来是人性的,但又何尝不是一种背叛呢?
很多的美好事实上没有意义——所谓的憧憬和渴望仅仅是一种情绪,短暂似乎瞬间。这是一件糟糕的事情,人力无法改变。我一再想起一个发生在身边的真实故事。一个老人,一辈子不喜欢自己的妻子,但妻子异常贤惠,受他暴打之后,仍以笑脸相迎,双手端饭,周到伺候——很多人对这个男人的暴虐行为提出抗议和制止,但效果不大。时光迅即,转眼之间,两个人都老了,忽然一天,妻子去世了——飞扬跋扈的老人忽然黯淡下来,飞扬的神采似乎霜后的茄子,满是憔悴不安。总是一个人待在和妻子生前的房间,使劲抽烟,使劲喝酒,整天看着另外一只枕头发呆——没过多少天,他也死了,无声无息,趴在妻子生前的枕头上,蜷缩着,像一个孩子。
我知道其中蕴涵了什么——但另外一些,一对夫妻,其实是很脆弱的,如果没有两个人身体和灵魂的结晶,那么,它的脆弱性就不堪一击了。有一次看电视,看到一个极其酷烈和残忍的夫妻情事。妻子为了摆脱丈夫,日日带着情人回家,并在丈夫面前作各种亲昵动作,天长日久,丈夫肝病发作,妻子和情人如愿以偿——这种杀人方法,使人头皮发麻,人的最险恶的一面毫无保留地暴露出来了。看完,我觉得了可怕,来自人本身的深不可测的可怕。我得感谢现代传媒手段,它使我形象而又直观地看到了这一个新奇事件——我想到,在汹涌的人海中,竟然有如此之多的光怪陆离。
这一事件,不由得让我想起好多的事情,人和人,夫妻和父母——兄弟和姐妹,尤其那些相互戕害,确实令人沮丧。对簿公堂、怒目金刚虽然可以伸张法制,但谁说那不是对亲情的一种屠杀呢?让·雅克·卢梭说,人性的首先关怀,是对自身利益的关怀——个人以及个人利益,几乎统治了世人的所有欲望。但是,我一向固执认为:一个人,被人生养或者抚摸,留下的痕迹一生都无法消除,那是烙印,是遗传,也是胎记。两个陌生者一旦成为夫妻,以身体接纳和进入身体,其所留下的痕迹也是永生不可删除的——而这些,总是要被风书写,随水漂流的。时间是我们最为强大的敌人,是刺客,一点点地偷袭,在我们的生命上割下它想要的东西——但是,作为人,我觉得幸运,必然获得了一种在时间中游走的躯体和能力,除此之外,我们还有爱、善良、宽容、自由、思想和无处不在的物质欲望——当我们最后一次睁开眼睛,我想我会说:我是人,就这样生活,也必将这样灭亡。
爱 情
花朵、清水必不可少,性也是的,还有粮食、歌谣和木质的床、绣花的被褥与干净的地板……我猜想的早晨:我肯定先她而醒,清水在门前流淌,青草包围房屋——最好的花朵是向着木质窗户开放的,芳香从暗夜贯穿黎明,从正午缭绕到月清星明的晚上。
她一定要坐在我的腿上,夜晚在屋外,看萤火虫从远处飞来,山上的羚羊或者雪豹、豺狼抑或狐狸,都到身边聆听。白昼:到处的光亮,把最隐秘的心事照亮,飞过头顶的每一只鸟,即使乌鸦,也要歌唱。
我要趁着时光,抚摸她:从手指开始,从手臂向上:头发、眼睛、鼻子和嘴唇……她的脖颈细长,她的胸脯,乳房下面是心脏——我总是陶醉,在丰饶的旷野,花朵是会鼓掌的,流水是贴地旅行的时光。
刀 子
刀子让我孤独。浑身发凉。在甘肃山丹路易·艾黎博物馆,我看到一把匈奴人的弯刀,红锈斑斑,躺在玻璃展柜里,朽烂了的刀鞘就像一口奇怪的棺椁。我凝神看的时候,似乎有血,大批的血,从青草和岩石中流出来,淹没了就近的白色积雪。
另一把刀子,是短的,是新疆的一位朋友送的——英吉沙小刀,据说是手工的。我收到,打开,手指触刃,有切骨的声响,琴弦一样弹奏。刀尖有点弯曲,而刃是锋利的。紫红色的刀套,弯曲,似乎一张不规则的弓。几年了,闲暇的时候,我就看它,翻来覆去地看。刀子就是刀子。我从来不用它切任何东西。
还有一把,我抽出插回好多次。在午夜,它沉静得令人疼痛。薄的刃闪着暴怒的、激烈的,甚至杀伐和绝望的光——目标确有所指,但又子虚乌有。我喜欢抚摸刀刃的感觉,真正的杀戮不是切开,而是到达;致命的刀,不仅仅是刀。或许,这把刀是不具备形体的,它就是我,我就是它。
责任编辑:王雷琰 杨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