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上
风向北吹,燕山上,乱云起时
一片秋色如火,孤单的人
斗笠蓑衣,心中白发千丈
在山顶拄杖,羽扇纶巾,做逍遥游
像沧海上,一个人的孤舟,风吹浪打
仍然心怀远水,不歇歌喉
骑麒麟的有祥光,骑青牛的
有草木气,只有骑葫芦的人,才有
人生中的漂泊之感,而执棋不语的人
已经是老树下的半个神仙
只有住在石头里的人,才像个
粗笨的耕夫一样鼾声如雷
雾中门扉轻启时,神仙童叟
樵哥渔姑迎出门,一路欢声笑语
把客人挽入云中,此时不见
流星烛火,也不见光闪闪的瑞兽出没
无人把高处庭院,擦拭得灯火通明
只有细雨徐来,洗得半片草庐
像摇摇欲坠的琼楼
唉呀呀,你这个小冤家,一条银河水
不是让你眉目传情的,也不是让你
洗涤誓言的,而是让你安居鹊桥下
过男耕女织的平常日子,或牧牛青山上
用笛声问杏花,偶尔闲看乱云下
持节者往来穿梭,一路向北的马蹄
天天敲打着大地上的深谷长峡
停步向晚之际,千崖并立,暮色苍苍
尘寰中仍然是一片人声喧哗
此地离北溟十万里,离南溟
也十万里,大鹏的翅膀一展开
就是北国江山一片浩荡的风云
那些山峰太高,过于拥挤,天空就
只留孤雁在其中穿梭,仅一只就够了
浩大的天空里,它飞啊飞啊
即使累死在途中,仍然不回头
阡陌上那些遗老遗少,貌似都
换了面孔,乱纷纷的旌旗全都是
来自燕云十六州的城头,朱雀胡语
鹤哨玄音,长天下,依旧是寂寞儿郎
滚动的白骨,依旧是滦河潢水
静静书写的一部《大荒经》
只是泥土里那些字句,都已断断续续
谁还能认出那些前朝事情?
现在我一个人坐在断崖上,看天空下
那些飞舞的暮鸦留下的阴影
孤独国里,燕山万物明灭,此去山河
千里万里,都任由它们涂抹吧
鲜卑白驳
看火堆的人,要听命于
山岗上的大人,风尘中的白驳
要空着脊背,在草原上飞
从密林中走出的孩子
一百条细辫子,哗啦哗啦响
像一百条溪流解冻的声音
除了篝火,什么东西才能
捂暖他的心?除了白驳,什么东西
才能让他的梦想生出双翼?
岩羊在高处吃石头,它
内心脆弱;鸟鼠在阳光下奔跑
它体内一团漆黑
此刻,只有兀鹰身后的天空,它的
辽阔,才显示了苍凉和沉默的美
如果我选择此时降生,鲜卑人的
羯鼓,会突然在秋风中停止
如果我选择在此时死去
草原亮出的马蹄,会抑制了
白驳肚腹里发出的怒吼
整个湖泊的碧波,是祭神的镜子
它照见了打铁人的身影,和一万支
乱箭穿透的心;它也照见了
毡房旁,默默擦去泪水的母亲
狼穴里长大的孩子,正借着
敌手女儿的婚房,娶妻
生子,练习杀人
雪堆中埋伏的猎手,正借着
一场沉睡,把大地上的一朵乌云
领出空旷的头顶
而挨近大熊星座的白驳,此时
正向西飞奔,但它的身影已被隐藏
只有瞎子说书人,才能看见天上
那座明晃晃的空旷的马厩
鲜卑母亲
领养孤儿的母亲,也领养了
一只幼豹,他们和夜晚的雄狮
一起成长,但苍狼和白鹿
却在沙漠深处,偷偷建立了汗国
但这个汗国已经不是我的祖庭
我的祖庭,在鲜卑山以北的龙城
在两块断裂的陆地之间,我的祖先
杀人无数,用累累白骨
修建了一座高达云天的城堡
他们在星空下摇旗呐喊,呼啸繁殖
制造了众多黄髻白肤的胡儿兄弟
然后我的母亲,把他们放在草地上
让他们匍匐,游戏,肆意翻滚
像逼近一场血淋淋的战争
然后我的母亲,把他们放在马背上
让他们像云一样飞,翻越
迷雾中的山岗,把一片中原大地
变成五胡十六国反复厮杀的战场
或者把他们放在舞台上,用胭脂
涂红他们的嘴唇,让他们用京剧慢板
依依呀呀唱一出《八大锤》对阵的拖腔
然后让他们在悬崖上,修建一条
黄金走廊,期待我君临
像天空期待闪电,雷霆期待响声
一个有九十九条发辫的绝色少女
期待一个喜怒无常的暴君
而今天,我在大街上看见的裸女
她们勾肩搭背,又说又唱
她们是不是我母亲麾下
那些脱去了铠甲的鲜卑女郎?
乌桓传
辽西的水草,是我星空中
安排的邑落,幽州的日升之地
是神灵中被举高的祭坛
飞翔的马背上,用长长的袍袖
把包裹在怀里的婴儿举过头
把乌桓人的全部财富,和一个
辽阔的国家,都献给他
这个在牧歌中像神鹿一样
长大的孩子,有虎豹的脚趾
和风的面孔,有漆金的长发
和宝石的眼睛,献给他
草原的弓马、貂皮和最美的奴婢
献给他天空下镶着金钉银钉的
车驾,让风把他带到远处
让远处远得如同寂寞的神话
偶尔在某个年代,他露出青铜的
面具和飞翔在草原深处的白马
你的妻女要被流徙千里,你的魂灵
要归还岱山;而我的族人
要放归草原,我的魂魄要交给
烈焰腾腾的赤山
当你的名字化成泥土的时候
我的名字,已经被写进了《乌桓传》
我们的命运是如此不同
如同一座高山的黑白两面
当你把一本《魏书》翻到最后一页
你仍会发现一群高贵的遗人
徘徊在阴山下,像一群断了归途的
孤雁,只有寂静的长天
才能接受他们不断翻越山脉的身影
和流云中闪烁不定的脸
玄鸟之歌
一个合格的女人,五百年不露面
这是可怕的。玄鸟衔卵而飞
一直失望于人间的春天
它寻找的女人迟迟不见,那些
池塘始终空着,那些大人迹
无足可履;美丽和放荡,总是不能
在生活中被集于一身
这是北方女人的错误和缺陷
你从天空向下看,茫茫人海之中
要找一个如意的人是多难啊
女人不应该都如此媚俗和香艳
也不应该个个都放光,女人需要
适宜的暗淡,像泥土中的宝石
在找到你之后,仍然要学着躲闪
如同江南女人的浅薄和伪装
除了爱情,你从不尖叫
除了写饲狗日记,你从不让
自己感情膨胀;除非爱上浪子
才假装忧伤一次,其它什么
都不会了——厨艺,女红
爱男人的技巧,子宫里的荒凉
现在,你只能像笼子里的孔雀一样
在生活中装模作样了,“大地上
所有母亲的美”,都被你忽略了
流落在布裙柴门之后的母亲
星光下慢慢走进水中沐浴的母亲
空着洁白的肚腹和乳房,在
镜子里凝望的母亲,她的美是多么
令人震撼啊,鸾鸟飞过头顶
激流穿越全身,我衰老于
山野之地的老母亲,一颗澎湃的春心
仍然像明月一样清澈、激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