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玛丹增,中国散文家协会理事,四川省作协会员。著有散文集《越走越远》《在时间后面》《分开修行》。曾获第5届冰心散文奖、第21届孙犁散文奖等。
蒙古族人宝热,作为向导和越野车的车主,黎明时分,就把我从旅店的沉睡中叫了起来。宝热坐在沙发上,身后窗玻璃洇满一层厚厚的雾气。那些热气源自我的梦境,在夜间,就把世界朦胧了。宝热,草会疼痛么?宝热对我嘿嘿一笑,自然不懂我问话的用意。其实,关于草会疼星星会疼,我连自己都没有厘清:是在夜里梦见,还是后来格桑梅朵亲口说出?昨夜下了一场大雪。在高原,雪的飞落,从不和季节商量,来去如乡邻串门一样随便。积雪堆积在温根乌拉山巅,微熹的天光下,那些连绵的山峦马奶子般纯白。
宝热的切诺基,从乌鲁木齐二手车市场买得,没有号牌,停在坑洼泥泞的道路上,车身结满了冰凌。不知他从何处提来一桶热水,勉强将前档玻璃的冰层融化后,一脚大油,汽车便吼叫着冲向了黎明的道路。巴音布鲁克镇正在大兴土木,日夜兼程地复制着我们熟悉的城镇式样。雪山下面,新建了很多白色墙体的欧式房子,错落有序地排列在山腰,在草原上看见它们,有点不真实,画片样虚掩着一种倦意。
纳喇特山与艾尔温根乌拉山之间,就是茫远辽阔的巴音布鲁克大草原,纳喇特群山耸立在草甸远方,云雾从半山开始弥漫,笼罩着整个尤勒都斯山间盆地。因为看不到人类活动迹象,黎明时分的寂静茫崖在天地之间,如果熄灭引擎,临风站立,也只能在想象中,幻听眼睛看不到的云雾下方,开都河蜿蜒交错在草地上的呼吸。
我对宝热的雇佣,注定这只是一次不能深入的旅行;或者说作为司机和车主,而不是牧人的宝热,无从满足我对土尔扈特游牧迁徙历史的好奇。宝热的祖辈们于1772年6月,从遥远的伏尔加河流域回到祖国一年之后,才被清廷安置在了这个面积2.3万多平方公里的草原。宝热作为蒙古族古老部落的后裔,无须牢记部落编年,挂在蒙古包里的,只是一张成吉思汗的工笔画像。过去作为牧人,宝热整天逐马草原追赶牛羊。如今,越来越多的游人来到了草原,宝热的游牧角色得以转换,马匹变成了汽车,作为租赁司机兼向导,只需在旅游旺季运载更多的游客出入草原,鼓囊钱包,养家糊口。时间,在宝热或他之前,就开始指向了物质。我对东归英雄渥巴锡的仰望,只能依赖之前的阅读进行辨识。在我所知道的时间里,宝热的祖先可以追溯到成吉思汗的卫队部落,为元世祖驱赶林中百姓,建立蒙古帝国功勋卓著。明朝初年(公元1628年),他们离开新疆塔尔巴哈台故土,穿越哈萨克草原和乌拉尔河漫长的地理,游牧定居在了伏尔加河下游流域,并建立了土尔扈特汗国。随着沙皇俄国对该地区的占领,游牧地不断受到哥萨克移民侵蚀,加之不堪沙皇盘剥,常年被沙俄帝国雇佣征战流血黑海战场,部众人畜经年递减,土尔扈特、和硕特、辉特部三个部众共约17万人,于1771年1月在汗王渥巴锡带领下,举部东归,爬冰卧雪,越谷穿沼,冲破沙俄军队和哥萨克骑兵的重重堵截,历经艰辛,仅有不到6.6万人回到了伊犁河畔,实现了人类历史上人畜众多、旅程最远的一次大迁徙。
我们在浓雾里穿行。宝热全神贯注地掌控着前行的方向。
巴音布鲁克系蒙古语,回语称珠尔都斯,均有“富饶的泉水”之意。此时,那些泉眼和草地掩藏在了浓雾里。这个天山南麓水草最为丰美的大草原,早在2600年前,就翻飞过姑师人的马蹄;清廷安置土尔扈特部落之前,卫拉特蒙古辉特部曾在此游牧。乾隆年间,辉特汗阿睦尔撒纳叛乱失败后,辉特部便离开了这片辽阔的牧场。
瞅着草叶在黄泥飞溅的车后一路倒伏,浓密的雾瞬间就混淆了我的视听,我对花草短暂的怜惜,远不及对舒适的贪图。汽车驶到道路尽头的时候,路边竖立着一块“汽车禁入”的标牌。宝热曾经问过我,是步行还是继续。我无言。很多时候的无言,等同于暧昧,就是默许。看不见远近的泥泞道路,让我突然心痛脚上的布鞋。于是,汽车摇摆着开进了已被碾压得坑洼不平的草地。我知道我的脚,感受不到草原的疼痛,就像我的行走,永远走不到太阳前面去。
汽车直接开到了巴西里克山顶。晴朗时,这里可以俯瞰广阔的大地。寒冷湿雾瞬间将我围困,眼睛走不到远处。我知道迷雾下面就是开都河,在茂密青绿的草地上弯曲,还有一些白色大鸟飞落其间。看不到近在咫尺的景象,浓雾把我困厄在寸草不生的狭窄空间,坐在石头上和石头样的亘古寒凉。当世界把一切隐藏,我的内心也变得异常荒芜。隐蔽的物象,一次次把我们引向奢望,穷极一生地想看清。行走或寻找,不就是试图看清事物的后背,抵达或接近我们坐在闹市的窗口?看清,又能怎样呢?大地上的一切,均以各自的方式理解并表达着世界。而霾雾的表达,属于什么形态的阴谋,只得交由太阳揭幕。宝热把自己关在车厢呼呼大睡,他的鼾声绑架了我的耐性。徘徊在光秃秃的山顶,我的目光无岸可依。
在高原行走,强烈的温差一直是我的天敌。寒冷,一次次冻僵了我的坚持,又一次次让我走空了世界的真相。我总是秋毫在自己的画框里,虚构世界。
事实上,我在距离开都河最近的山顶,既没有看到景象迷人的九曲十八弯,也没有看到湖沼密布的天鹅湖。置身潮湿的浓雾,我的四肢渐渐僵硬,等待太阳的信心几近丧失。我准备离开,一只白天鹅的鸣叫,突然从迷雾深处清脆地响起。在寂静无声的开都河流域,我听到的这个声音看不清来处,也看不到天鹅的翅膀和引颈的事实。但这个声音拯救了我的联想,有如上帝的耳语,向我证实了一种存在。我明确感受到声音的美妙,世界上所有的声音,暂时丧失了意义。世间万物,没有看到并不等于不在;没有看清,也不等于没有真理。真理就在某处,等待找寻,并被证实。
我没有等到太阳把我照耀,浓雾迟迟不愿散去。直到我的失望和我一起,重新坐回宝热的车椅。开都河弯曲的水流,天鹅湖畔那些白色的大鸟,沼泽里妖艳怒放的火龙花,依然谜一样留在了心底。
我的目光,可能灼痛巴音布鲁克的宁静,它用迷雾遮蔽了我的双眼。我的双脚,已经蹂躏过草原,死在如我一般脚下的花草,会不会成为堆积的伤口,挂满远山?
东天山的阳面
哈密的白天很长,晚上十点才黑。早上六点,天大亮,我和儿子离开哈密,开始翻越天山。
巴里坤大草原在东天山北坡,明清时期,一直就是屯兵垦种的地方。翻越天山南坡时,决定由儿子开车。寂静的山原谷地,荒凉辽阔,跟刺眼的太阳一样,单调得毫无想象。方向盘交给儿子,我似乎可以乐享清闲。儿子寒假才拿到驾照,离开成都前让他实习了两个小时。在翻越天山时,我比儿子更紧张。翻山前,儿子说,路太直了,没有挑战。我想,你给老子一共开车不到100公里,还嫌路太直。结果翻山中途,儿子才觉得汽车这个东西和老虎差不多,手里的方向盘,并不像想象的那样容易使唤。
“没关系,开慢点就是。”不能把紧张情绪传递给儿子。暗想,在距离成都这么遥远的地方,在安全上稍有闪失,结果会很麻烦。
天山北坡和南坡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南坡视野狭窄,山脊荒凉,北坡草木葳蕤,空气清润。离开哈密65公里就到了北坡,这是一片舒缓的高山草场。无数白色的毡包,散落在冷杉林边缘。山顶上有少量的积雪,在漂浮的云雾里时隐时现。天山阳面的夏季牧场,和我想象的一样柔性舒缓。
草原上的花朵还没有开放,也没有鸟儿的翅膀出现在天空。汽车驶离柏油路面,沿一条泥泞的羊道走进草甸的时候,风正从森林穿过。空气里弥漫着青草和羊粪的气味。
托乎提·库尔班的胡须很漂亮。我所记得的维族名字大概都与阿凡提、赛乃姆、阿依古丽等等有关。维族人对祖先姓氏的传承和汉人有别,通常用父亲的名作为姓,库尔班是托乎提的姓,库尔班是他父亲的名。维吾尔族以前辈老人的名作为下一代的姓,依次相传,传男不传女。我们把汽车小心翼翼地停靠在托乎提大叔的毡房左侧,距离毡房的门很远。牧人忌讳外人把马和汽车放到门前。
托乎提大叔的胡须吸引了我。我一厢情愿地确定,托乎提大叔下巴上花白的胡须,就是智慧和善良的象征。我老了,也要留一把这样漂亮的胡须。儿子说,你留胡须没有人家好看。
我们和托乎提大叔用笑容打过招呼,看上去跟熟人邻居差不多。但我们的耳朵和嘴巴,瞬间成为摆设,语言把我们隔绝在了聋哑世界。身体语言的艰难开口,成为临时交流工具。年迈的托乎提大叔一生辗转于冬夏牧场,不像城镇和农区的土著,多少懂一点汉语。
从老人的穿着上,一时还无法确定他的族姓。这个地方叫白石头。
我一直怀揣烈酒,经常在虚构中盗用“流浪者”这个属于牧人的荣誉,骑着高头大马游牧在辽阔的草原。无数次梦想在黄昏时刻,走进某座毡包。阿依夏姆的出现,似乎对我的虚构变成事实提供了可能,同是也解放了跟她父亲因为语言障碍,僵持在烈日下的尴尬。
聪明的儿子回到汽车上,拿出一瓶四川白酒和两个哈密瓜,有些羞涩地递给了阿依夏姆。阿依夏姆穿着色彩鲜艳的服饰,衣着和肌肤都十分洁净,不像我在其它牧区看到的牧人,挤奶的双手粗糙皴裂。经验告诉我,这是一家信奉伊斯兰教的穆斯林家庭。我们跟着维族老人身后,鱼贯走进了奶香四溢的毡房。
不管维族或是哈萨克族,老人在家庭里的地位至高无上。我和儿子恭敬地谦让托乎提上炕坐定之后,我才在大叔对面盘腿坐了下来。
儿子举着相机,在旁边看着稀奇。一个在键盘和网络上成长的孩子,对草原、毡房、羊群、牛粪、马奶子和外族人,有着天然的新奇。儿子没有上炕,站在堆满奶筒、绳索、奶桶和奶渣的角落,显得极为安静。这孩子,狡猾得不动声色。反正有老子在一边应酬。
征得主人同意后,我点燃了一支烟。牧人们很少有吸烟者,这大概和他们远离城市和不断迁徙有关。托乎提二十五岁的儿子也不吸烟。
阿依夏姆和阿依努热是两姐妹,也是托乎提大叔的两个女儿。一个二十三岁,一个才二十岁,对于我和儿子的造访很欢喜,脸上一直盈满微笑。她们端来了奶油浓度不高的奶茶和坚硬的馕,我正是从“馕”上确认了他们的族姓。由于常年转场游牧的原因,姐妹俩文化都不高,妹妹略懂汉语,交流起来仍很困难。托乎提一家五月底来到这个夏牧场,入秋以后就会回到天山南坡的冬牧场。他们家有50余头羊,一匹马和一辆摩托车。一头羊依据体重和肉质,市场价值500元至1200元不等。
记得儿子两年前在甘南草原是不喝奶茶的,今天居然喝了两碗,但他坚决不吃馕。
出发前,朋友们开玩笑说,如果旅途寂寞,干脆带一个维吾尔姑娘回家。其实,不管是作为牧人的维吾尔姑娘,还是作为农人的穆斯林,是不会和没有信仰的人通婚的。维族小伙子个个英俊剽悍,估计瞎眼的维吾尔姑娘也不会嫁给一个只信仰物质的外族人。
在牧区,不管什么民族,风俗习惯大同小异。我在短时间能够和任何民族的牧人交朋友,除了经验,还有真诚和崇敬。遗憾的是托乎提没有用马奶招待我们,马奶是哈萨克族最喜欢的饮品,虽然维族更喜欢馕和羊奶,但西域各游牧民族在长期交往中互相融汇,秉承的文化、风俗和饮食习惯大同小异。
马奶只用于招待尊贵的客人。
我很想在白石头住下来,自由自在地当几天牧人。离开的时候,我们想支付家访服务费用,遭到了很坚决的拒绝。
这一生,可能再也见不到托乎提了,握着老人宽厚的手,我突然有点感怀,人生无常,缘来缘去。虽然托乎提的毡包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深厚的恩情,但这个老人闲云野鹤般的人生,是和天地自然连在一起的。一家人的热情和真诚,跟利益和商业毫不相干。那是天山牧场,为世界预留的一处纯净,可以持续滤净我们浮躁功利的内心。
阿依夏姆和阿依努热站在毡房门前,用清凉的目光送走了我们。这样的目光,让我久久难忘。这样的眼神,可以净化人生。姐妹俩的腼腆和清纯,如同她们身后,雪山怀里的云朵一样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