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种

2013-12-29 00:00:00和谷
延安文学 2013年3期

和谷,陕西铜川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原野集》《无忧树》《野生地》等,曾获第五届冰心散文奖、第二届柳青文学奖等。

祖上出现过多少属龙的,我没有考证过。武略公是龙年生的吗?我的哪一位先人在家谱中有所建树,被重重地记下了一笔,就是龙年生人吗?看来也不一定。据说,龙是一个大福大贵的属相,真龙天子,那是皇上才可以有的称谓。凡夫俗子,既是龙年所生,二月二龙抬头的生日,该是种地的,俗语说的吆牛后半截子的,岂不是糟蹋了这个神圣的属相?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是文化革命中的时髦用语,是说人是以阶级划分的,这与十二生肖本意相去甚远。人最早的先人是伏羲,他是龙身人头,和女娲交欢后,生下了最早的男人和女人。龙是十二生肖中唯一不是一种活物的动物,它有鹿的角,牛的耳朵,虎的眼睛,狮的鼻子,驴的嘴巴,马的牙齿,蛇的身子,鱼的尾,鹫的趾,鹰的爪,是一个七凑八凑的怪物。因为它的不存在,在人们的想像中成了神一样的幽灵。蛇,只是作为龙的替代物,让人们诚惶诚恐,一旦遇上,就念念有词,烧香叩头,不知是祸是福。族人把蛇叫做长虫,视之为神虫,是不敢去伤害它的。靠天吃饭的庄稼人,遇到久旱无雨,就念叨起龙王爷来。可是谁也没有见过龙是什么样子,只是听大人说的,或是从画上看到的。凹里老宅的八景,开头就是门前古槐第一景,老龙土里把身藏,是说几百年前打窑时挖出了龙骨,以为是瑞兆。是什么样的龙骨,是恐龙的吗?没有人能说清楚。只是说龙骨是治疗创伤的良药,也没见这种药遗留下来。这个传说的意思很明白,老宅是一处好穴位,龙的埋身之地,肯定是祥瑞吉兆,后人是会发达的。

我是龙年生的,是金木水火土五行中的水龙。土原上没有一分水田,世居于这里的族人最期待的就是风调雨顺,能有一个好的收成,衣食无虑,安度时日。吃的是天雨,下大雨时给窖里收了水,一年四季用辘轳绞上一桶桶水来,日子就算滋润了。窖是在地下打一个葫芦状的洞,用当地的红胶土合成面团似的泥嵌了,一是不漏水,二是可以起到沉淀过滤的作用,但泥腥味是除不去的。遇到天旱,窖里没了水,就得下到两三里地的沟底里去挑泉水。沟底是一条季节河,下暴雨时山水匆匆流过,几日后又是干河床了。河床边掏出一个泉眼,就有豆粒大的水泡在咕咕地冒,能养活几百口人。我出生的年月,家境也还滋润,是一个比较殷实的按成分划为中农的家庭。家族中被定为地主富农或雇农的没有一户,有富裕中农,叫上中农,大多是中农或贫下中农。解放前几年,家族中十有八九是抽大烟的,上好的田地,成群的骡马牛羊,都从烟锅中冒走了,有的甚至卖了老婆娃,也不舍烟把把。再往前推算的家境,还雇过一个同姓的长工娃,后来那长工娃跟了贺龙在小镇上驻扎的队伍,走南闯北,当上了什么司令。瞎事里头有好事,族人们用当时看来是糟蹋日子的大烟锅抽掉了地主富农的帽子。老槐树底下的大楼门还在,两进的厦房院子还在,几头骡马几头牛,几十亩田地,十几口人的大家子日子还过得去。曾祖母已经去世,家中有曾祖父、二老爷二老婆、祖父祖母、父亲和几个叔父,在一个名锅里搅勺把。祖父在赶脚驮盐的脚户伙里结识了外爷老六,便成就了我的父母的娃娃亲,在父亲十九母亲十六那年完婚,第二年生下了我。

我的出生不是在祖上遗产的土窑洞里,而是在时兴的小砖窑里。老宅的土窑依土崖凿成,老辈子的三处正窑有十几孔之多,曾祖父祖父辈此时已经有二十多位,加上斜窑也是不够用的。我的曾祖父和二老爷两弟兄,只有一个半窑院三孔窑洞,是并不宽余的。为了给长子长孙成家,曾祖父和祖父谋划着在斜窑对面的空地上箍了这孔小砖窑,连同二老爷给过继的三大修的厦屋,形成了一个类似四合院式的院落。那时候没有水泥一类材料,砌砖用的泥浆是用小米汤和了石灰做成的。小砖窑不深,一个五尺见方的土炕之外,里面只能放一个柜子加两把椅子,窑顶烧炕的地方也只能伸开短把的铁叉。烧火的炕洞有带铁柄的木盖子,我在一两岁上伏在木炕沿上张望四尺见方的世界,一不小心,翻到了炕洞前,不偏不倚,小脸正好撞在了炕洞盖的铁柄上。年轻的母亲吓坏了,抱起哭号的我一看,我的小脸上已经是血流如注。还好,老天爷保佑,小铁柄也正好不偏不倚地撞在两眼之间的鼻凹里,只是后来留下了一点儿不碍事的疤痕,要是伤了一只眼睛,无论是左眼还是右眼,我就成独眼龙了。当时,这个事故可是家中的大事,母亲说那天急着去外爷家,我伏在炕沿上玩耍,咯咯地笑,她转身收拾包袱,就听见“嗵”的一声,什么东西掉地上了,等她抱起满脸是血的我时,知道闯大祸了。我半晌没哭出声来,母亲早已哭声震天了。祖母闻声跑过来了,二老婆也奔来了,一边哄我别哭,一边喝斥母亲。男人们都下地去了,二老婆慌忙从二老爷的药匣里寻出止血的药面子。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祖上传下来的龙骨粉,但很快止住了血,也止住了我的哭泣。当时我和母亲是去不了我的外爷家了。这算是我平生头一回碰壁,也是头一回忍受人生的疼痛。不幸中的万幸,并不显眼地留在了我的脸上,让我记取终生。那是怪我,没有母亲什么过错,但在祖母和二老婆看来,是母亲疏忽了对我的照应,让她们的长孙重侄孙受了伤害。在土炕靠墙的地方,钉有一个铁铆钉,通常拴了一条长不及炕沿的绳子,拴住孩子的腰部,像拴一条四蹄爬行的小狗小猫,以免跌到地上摔坏。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领教过这种待遇,我的弟妹们是在我的看管下饱尝了这种束缚的。母亲说我是二老婆抱大的,她把我稀罕得跟自己的亲重孙似的。母亲到厨房忙去了,祖母也在忙别的事情,我就被递到养病的二老婆怀里,两个人相互作伴儿。母亲上有五六个老人,下有几个叔姑,十几口子的茶饭衣着,从把麦子磨成面,生的做成熟的,把棉花纺成布做成衣裳,都得她这当媳妇的挑重头。母亲常在天亮前,踮起脚跟站在炕沿上,扒着天窗眺望一尺见方的淡蓝色的天空,赶早起来,为一早出门或下地的男人们烧火做饭。给老人倒尿盆,是做媳妇的第一堂课。打扫庭院,送水倒茶,也是分内的事。我可以伏在一尺多高的窗台上了,那窗台是木的,漆黑发亮,窗纸是白麻纸糊的,贴了人人马马,还有狗呀猫呀石榴呀桃杏呀一类红亮亮的窗花。那窗户纸被风吹得颤动起来,呼啦啦地响,我发现把手在嘴里吮湿了,一指那窗花,窗花就开了洞,能望见窗外的黄黄的炫目的阳光了。母亲和祖母抱着我出过小砖窑,在院落里晒过日头,在老槐树斑斑点点的阴凉里看过雁鹊飞,一切都那么迷迷离离。

有一天,我可以大着胆子站在窗台上了,在炕上蹒跚学步了,可以从小砖窑走到院落里,跨过高高的门槛进入二老婆的大窑里了。自从伐了老槐树的两个枝干而痛失二子之后,二老爷出家到省城卧龙寺修炼过,又有祖上传下来的几本线装书解闷,变得豁达淡漠了。二老婆呢,只是把中年失子的不幸悄悄地埋在心里头,还是那么有说有笑,但不知怎么就泪水满面。她几乎不怎么出门,守着一孔大土窑,漆黑发亮的太师椅和四方桌以及衣柜,还有中堂的字画,一排白底蓝花的花坛,是她的伴儿。再就是那只黑猫,二老婆把它抱在怀里,一天到晚用手抚摸着,那绸缎一样光滑的毛色在抚摸中滋喇喇地发出轻响,光线暗的时候就闪烁着一道道孤光。她把白馍放在嘴里,嚼成了粘粘的小块,又吐到掌心,看着小黑猫一点点地吃完。她睡了,小黑猫也睡了,她醒了,小黑猫也醒了。二老婆是一个注重打扮的妇人,头戴着黑绒帽,衬出白皙的肤色和幽静的眼目,银色的耳环,银色的手镯,在不经意的碰撞时叮当作响。她整日坐在窗前,透过一方玻璃眺望着外面的风景,除了屋顶和摇动的槐枝,就是那一片变幻不定的天空了。接二连三的灾难,重重地撞碎了她的心,但并没有让她丢失作为大家闺秀的做派,没有脾气,总是和颜悦色,面对周围的一切事物。二子先二老而去了,三个女儿也出嫁了。大女入了王家原,续弦于王家——曾经是个开炭窠的财东人家。二女嫁了小镇瓷窑上常家的教书先生,家有瓷坊,女婿早年是小镇的中学生,跟了红军贺龙军长冲冲杀杀,有一次跌到沟里,摔伤了腿,走路有点跛脚。三女儿天生有点瓜,嫁了东原上,三天两头又跑回娘家,一天到晚披头散发的就是个嘿嘿地笑。二老婆就是三女儿这么一块心病了,总是说,娃呀,你妈我死了,谁来疼我娃这么个瓜女子呀!我该叫这个瓜女子为老姑,她也稀罕我,总要抱我,我见她朝我嘿嘿地笑,就毛骨悚然,吓得哇哇大哭。二老婆是我的保护神,一听见我又被瓜老姑吓哭了,就隔着窗子说,甭吓我娃,你个死女子!瓜老姑不嘿嘿笑的时候,就跟个好人一样,捡了崖背上落下来的酸枣和我玩耍。我说,老姑,你屋里在阿哒哩?老姑说,就在这儿哩!我说,不对,你屋里在东原上哩!瓜老姑一听东原上,就想起婆家的凄惶,婆婆打她,瓜女婿也打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没一块好地方,就抱着头哇哇地大哭起来。我用小手给瓜老姑擦眼泪,一边擦一边说,老姑不哭,这儿就是你屋里,我再也不说你是东原上的人了。我听见二老婆叫我,就翻过高高的门槛,进到空阔温和的大土窑里,伏在炕沿上,仰望着白晰却渐渐消瘦了的那张慈祥的脸。炕墙上贴着那张好看的画儿,二老婆对我讲过,画上的一男一女是一对相好的人,男的叫梁山伯,女的叫祝英台,他们死后变成了一对蝴蝶飞走了。飞到哪儿去了?飞到天上去了。我想,年轻时的二老婆婆也和画上画的祝英台一样好看。二老爷就是那梁山伯吗?他们也会死吗?也会蝴蝶一样飞到天上去吗?我学着母亲的口吻说,二老婆,你好些了吗?还难过不?二老婆说,好些了,不难过了,看见我娃就不难过了。我说,二老婆,难过是咋的?二老婆说,难过就是难过么。我又问,是哪儿难过?二老婆说,心里。二老婆从炕角拿出一个小瓷罐来,打开盖子,从里边抠出一块红糖,递到我的小手里,说,我娃出去耍,二老婆要歇了。我跑到院里,叫着母亲,妈,二老婆又给我糖吃哩!母亲说,不敢再要二老婆的糖了,二老婆的糖是治病的,二老婆吃了就不难过了。我答应了母亲,但再听到二老婆叫我的名字,我还是忍不住翻过高高的门槛去看二老婆,当二老婆递给我红糖块的时候,我犹豫一会儿,最终还是接了。我说,我不再吃二老婆的糖了,我妈说我。二老婆笑着说,你现在就吃了,不给你妈说,吃了喝了实落了。

没过多久,我大概还不到五岁,二老婆去世了。我再也听不到二老婆叫我的声音,也再吃不到甜甜的红糖块了。瓜老姑也不见了,我想让她嘿嘿地笑着吓我也吓不着了,也没人逗我玩耍了。我问母亲,二老婆和老姑呢?母亲说,二老婆走了。我说,走到哪儿去了?母亲说,上到天上去了。我说,那瓜老姑呢?母亲说,回她东原上去了。后来我才知道,二老婆去世三天,瓜老姑就突然笑断了气,也随二老婆离开了人世。那只整天陪伴二老婆的小黑猫,在它的主人坠入永久的梦乡之后,再也没见它进过一口食一滴水,蜷曲在主人身边一声不响。后来有人发现,小黑猫死在了主人的灵堂上,消瘦得只有一只猫皮那么轻。二老爷说,小黑猫贵重得很,平时只吃二老婆嚼过的白馍,别人嚼过的它不吃,没人嚼过的馍连看都不看一眼,硬硬是给饿死了,是要给二老婆陪葬哩!祖坟里多了一个新坟,坟上飘着白幡,我和我的长辈们一起跪在新坟前,周围是绿油油的麦子。这是二老婆的坟,她也许再也不难过了。瓜老姑是不能入祖坟的,她被埋在前坡上,和她两个夭折的可怜的哥哥埋在一起,也算不那么孤单。母亲说,是二老婆带走了她可怜的女儿,还有小黑猫,不想让女儿和她的小黑猫留在世上受难过。我说,那会带我去吗?母亲说,不会的,二老婆稀罕我娃,会保佑我娃好好长大的。二老婆婆和瓜老姑,是我记忆中最早死去的两个亲人,从此往后多少年,我常常做噩梦,倒是没有梦见二老婆那一张慈祥的脸,而是常常梦见瓜老姑披头散发,嘿嘿地朝我笑,醒来时满脸虚汗,再也难以入睡了。我的心绪就一直长时间地在她们的坟茔边萦绕,天上是翻滚的阴云,风儿冷嗖嗖地吹着,小草发出呼啦啦的响声,我的影子怎么也引不到我的身边。我想,那墓穴中点燃的青油灯还亮着吗?她们躺在那潮湿冰冷的地下,也会腐烂,变成白骨吗?她们也会像画上画的祝英台一样,变成蝴蝶飞走吗?人死了就没了,长辈们会陆续死去,留下我在这个空阔的世界上,该是多么恐慌啊!再说,我长大了,变老了,也会死去,会随长辈们而去,那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人为什么要死呢?不死该有多好!孤身一人的二老爷倒是没那么伤心,他说,好娃哩,你长大就明白了,人总是要死的,人若不死,从古到今的先人满村子都立不下,就是不想死的皇帝吃了长生不老药也一样得死,世上没一个能人会活两辈子。人在世上走一回,披一回人皮,不容易!人活在世上是受苦来了,不是享福来了,死了死了,死了就了了。反过来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就要活出个精神来,活出个人样儿来。像咱的老先人武略将军,死了几百年了,后人还惦记他。娃呀,往后的路还长着哩!要好好活人哩!多少年后,老父亲在省城随我住了一些日子,也把从老家敬神的习惯带到了城里,在阳台上置了香案,请了菩萨,又把二老爷二老婆的照片找出来敬上,每天上香叩头,口中念念有词,说二老婆婆成了白云菩萨,二老爷也成了什么菩萨。

我曾疑惑过二老爷居住的大土窑里的大囤,它的长度几乎是窑宽的大半,少说也能盛几十石麦子,这么大的囤是怎么从门里起来的呢?大囤是用荆条编成的,有木架支撑着,里面是用谷糠和的泥糊的。更奇怪的是大囤顶端的窑顶上有一个竖洞,通向上边的高窑,显得神秘莫测。后来我明白了,大囤是在窑内编造构制的,而不是从外边搬入的。大囤上边的竖洞通往高窑,是便于防盗时向高窑转移粮食。高窑类似于楼房的二层,比正窑狭小一些,门面更不起眼。由高窑又可以通往窑背的暗洞,也与其它窑舍相串连,所谓“狡兔三窟”。历史上曾有过多次的贼寇侵入。家谱中记载有明朝末年的贼寇入侵,夺我钱财,奸我妇女,杀我男儿,掠我牲畜,使得族人十室九空。潮水般的贼寇涌进村子,牵走了骡马和牛羊,被糟蹋的妇人跳窖上吊,金黄的麦子被装进盗贼的口袋,男子汉要么在厮杀中丧命,要么被拉了差。敛埋死人的一般是平常用的瓷缸,两个口对口,糊了泥,就送他们入土了。这大概是指李自成的农民起义军,在从北部高原南下进攻省城时,位于沿途的族人没能幸免于难。还有关于跑回回和长毛贼的记载,族人有投奔抗击回回的壮士,被视为守卫家土的英雄。有一位先人,是个武举人,平时能抱起一个几百斤重的碾场用的碌碡,一把关公刀少说也有上百斤重,练得一身轻功,蹲下来一纵身,就上了几丈高的土院墙,硬肚功夫更是刀枪不入。一次,长毛贼来了,他挥舞关公刀,飞腾于院墙壁上下,连砍几十个贼子。最后在他精疲力竭时捆绑了他,众贼见他是刀枪不入的硬肚,就把他用被褥包裹起来,从头到脚浇上青油,在老槐树底下点了天灯。还有一次,盗贼来犯,高祖父子关了大门二门,一家老小和贵重物品及吃食都移到了高窑里,备了一大堆的片石,居高临下,向盗贼的头上掷去。片石用完了,就砸了老瓮和瓷器,直到打散众贼。但高窑只能对付小股的盗贼,要避免战乱,就得搬到沟崖上的窨子里去。在北原上老宅的沟崖上,也早有这样的避难所,最早的家谱就是在一次避难中遇到大雨,大水灌进了窨子,慌乱中被视为至宝的家谱让水给冲走了。这是忘了祖宗的大逆不道之事,为此,当时的先人们捶胸顿足,悔恨至死。先人当初在这凹地里开凿新宅,是同时在门前沟崖上挖掘了窨子的,它筑在一面悬崖峭壁上,上边摸不到天,下边是万丈深渊。土匪盗贼来临时,族人们带了贵重物件和吃食,从羊肠小道来到崖下,攀上一道绳索做的天梯,就钻进了宝葫芦一样的窨子。抽掉天梯,就是一座空中洞穴了。进了窨子,里面是高阔的穹顶,有盛水的大瓮,有大炕,有大锅灶台,有茅厕,十天半月是困不住的。窨子的入口只有三尺见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要么是用片石砸,要么是使唤土枪,来多少死多少。堡垒总是从内部攻破的,有一年跑回回,几十号族人被困在窨子里个把月,吃的喝的都没了,一个逆子实在扛不住了,趁守卫入口的人打瞌睡之际,偷偷放下绳索做的天梯逃走了。贼子便顺天梯爬上来,一刀捅死了守门的,冲进了窨子。被惊醒的人幸好从暗道逃走了,不然族人就要灭门了。那个放天梯的逆子,背弃了患难与共的族人,想逃一条活路,却让埋伏在周围的贼子乱刀砍了,一边砍一边还骂他没骨气,是个狗东西。院落前的大楼门有二层三层楼板,直到多年后它倒坍时,上边还是保留了许多石片瓦砾,它是为那些无耻的盗贼随时准备的最好的礼物,只是他们很久没有敢来领取罢了。

也许是家族的遗传,我辈虽没有赶上兵荒马乱的年月,却从小学会了掷瓷瓦片,在儿戏中体会输赢的滋味。老槐树是遮风挡日头的大伞,我和小伙伴们捡了瓷片来,远近划一道线,将瓷片竖起当靶子,用另一块瓷片去击打它。你打中了继续打,打不中换我来打,机会是一样的,就看谁在不断增加难度的程序中先获胜,对方的瓷片就归赢家了。在此之前玩的游戏,是“摇箩箩,筛面面,杀公鸡,擀细面,你一碗,我一碗,案板底下藏一碗”。也有诙谐的,说是“高高山上一堆灰,姊妹几个坐一堆,老大放了一个屁,溅了老二一脸灰”。大雨天过后,地上是一片片明亮的水洼,再也不是尘土飞扬了,掷瓷片的游戏换成了甩泥包。和了面团一样的泥巴,醮了水,做成一个平底盆的样子,然后用手托住底部,抡圆膀子将泥坯甩在地上,叭地一声响,反过来的泥坯由于空气的压力爆开一个缺口。对方按照缺口的大小补上泥巴,谁赢的泥巴多谁就胜利了。后来能割草了,就以对方的草把为靶子,远远地用镰刀去打,打倒了这草把就归赢家了。有一种叫“狼吃娃”的游戏,类似围棋的形式,三颗石子是狼,十几根草枝是娃,一人轮流走一步,狼见娃就吃,三个娃才能打死一个狼,在若干个方格中步步紧逼,不是狼吃了娃就是娃打死了狼。上辈人有过饿狼成灾的经历,到了天麻麻黑,狼就三五成群地在村外溜达,学着娃娃的哭声,呜呜地叫,让人心惊胆颤。第二天一早,就听说狼叼了谁家的猪,吆走了谁家的羊,也有咬了谁家娃的。聪明的狼并不惹得鸡飞狗跳,它悄悄地溜进猪圈羊圈里,用一股说不清楚的鬼气摄住了猪羊的灵魂,猪也不哼,羊也不叫,狼就用嘴噙住猪羊的耳朵,用长长的柔软的尾巴扫着猪羊的尾部,并排而行,像一对舞者,轻盈地走出了村子。不知在什么隐秘的地方,狼吃了猪羊的肉,骨头皮毛也一点不剩,只是把发白的狼屎一截一截坚硬地丢在野外的路口。母亲说,她小时候在皂角树下的涝池旁洗衣裳,天快黑时,一拧身不见了小姨,狼正叼着小姨上坡。母亲喊叫着,狼来了!狼来了!但没有喊出声音,狼的鬼气把喊声消失了。外爷正拿着铁钗挑柴烧炕,看见一只大灰狼叼走了小女,忙端了铁钗冲上了坡。狼是悄悄接近人背后,猛地扑上来,一口咬住脖子的。狼叼了孩子跑一程路是要换口的,一旦换了口,就有了新牙印,孩子流血过多就保不住命了。外爷在半坡上追上了狼,猛挥铁钗却扑了一个空。狼是铁头,立眼,麻干腿,豆腐腰,铁头是打不烂的,立眼看人高就畏惧三分,腿不结实,腰部更不堪一击。等外爷又一次伸出铁钗时,大灰狼为了保存自己的性命,腰部躲开了锋利的铁钗,丢下了孩子逃走了。小姨的命是外爷从狼嘴里夺回来的,她的脖子上永久留下了劫难的疤痕。同村也有几个和小姨年龄差不多的人,从他们脖子的伤痕处就可以印证被狼劫持过的故事。他们没有被狼吃掉,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狼吃的剩下的”,是骂人的话,总比让狼吃掉的孩子幸运。人走夜路时,狼会轻轻伏上人的后背,把前爪搭在人肩上,人只要不回头就没事,一旦回头,狼就变了脸色,张嘴用利齿咬住人的脖子,就在劫难逃了。我见过狼——也许是狗,狼的尾巴耷拉着,狗的尾巴卷着,真的见了尾巴类似的狼或狗,就不那么容易区别了。我只记得家里的一只老母羊让狼隔着门缝咬掉了半拉耳朵,它再也没能恢复原来的样子。

家里养过一只大黄狗,和我那时候的个子差不多高。它从来没有凶猛过,没有与狼搏斗的经历,只是在麦地里撵过兔。“早晚见兔不言传,晌午见兔用镰砍”,可能是说早晚兔子机敏,晌午兔子乏困了的原因,但多半的意思是说早晚见兔不吉利。收割麦子的时候,一群人围住兔子,你用草帽捂,他用衣服抓,最后抓了两手兔子毛,兔子不知怎么就溜走了。麦子地畔上有不少兔窝。扒开新土的窝里肯定有兔,我便抱了麦草在洞口烧着,想把兔薰出来。大人说的狡兔三窟的话灵验了,兔子不知早从哪个窟窿里逃走了,我没有一回得逞过。能撵兔的狗,应该是那种精瘦的细腰子狗,可我家的狗只是追上一阵子把兔吓跑罢了。都说大黄狗太笨,却是打扫卫生的好手,小孩在炕上拉了屎,大多是又稀又黄的臭巴巴,只要它听见呶呶的呼唤声,就飞快跑进窑里,纵身窜上炕,风扫残云似地解决了秽物。公社化时,不知从哪里传来用狗沤肥的经验,村上的几只狗都给除了。估计这天要来人抓大黄狗了,我给它喂了半个白馍,打它出门快跑。可大黄狗怎么也赶不走,卧在墙角晒起暖暖来了。等我看见那个高高大大的光头男人进了院子,就吓哭了。光头屠夫一手挽着麻绳,一手拿根枣木棍,后边还跟着几个打手。我踢着大黄狗,让它快逃命,可大黄狗一副束手就擒的样子,一点也不慌张。屠夫用麻绳拴了它的脖子,拉它走,它不情愿走,这才发觉失去自由了,开始反抗了,汪汪地撕咬起来。我也在撕咬,在哇哇叫,一个屠夫的打手抱住我,弄得狼狈不堪。我跟出院子,走过路畔,眼看着他们把大黄狗吊在了两棵洋槐树之间,打秋千一样荡来荡去。人说狗有九条命,饿不死,冻不死,也打不死,它的致命处是人一个滚烫的肺,所谓的“狼心狗肺”。只须一瓢凉水灌下去,保准丧命。大黄狗是让凉水灌死的。之后埋在哪里,沤了他妈的多少肥,增产了多少粮食,鬼知道。大黄狗,是我养过的仅有的一条狗。

偷吃鸡的狐子见过不少,它像一团火焰,从眼前飘过,似乎是一个活物,又仿佛是一个精灵,一个恍惚的梦。狐子的神秘武器,是它的一放十里臭的屁,可惜我没有闻到过。

上辈人说到豹子,脸上就露出敬重的表情。说沟里的豹子叫金钱豹,华丽的皮毛上有铜钱的烙印,有牛犊子大,尾巴总是高高地翘起,走起路来一板一眼,跑起来四蹄生风。如果遇上豹子,你要若无其事地走你的路,你走右边,它走左边,豹子会礼貌地走过,不伤你一根毫毛。你若乱了方寸,显出不敬或畏缩的样子,就必死无疑了。运气不好时,恰巧遇上了饥肠辘辘的不讲道义的豹子,它也会抽你一巴掌,把你捺在地上,咬住你的脖子,只需一两口气就吸干了你的血,然后摇尾而去。有一天晚上,月亮明晃晃的,隔壁院子里突然刮了一阵风,一个堂祖父透过窗玻璃窥探天气变化,却看见一只金钱豹从几丈高的院墙上飞越进来,吓得他头发根子也竖起来了。金钱豹在院落里只是巡视了一圈,没有找到出路,便抬头看看十几丈高的崖背,身子缩成一团,又纵身向上,在半崖背的桐树根上踮了一下脚,越过崖顶走了。崖背上的土刷刷地落下来,能挑几粪笼。月亮还是那么明晃晃的,没有了一丝丝风,人们睡熟了,醒着的堂祖父一夜没合眼。第二天,村子里的人们都从堂祖父口里得到了这个消息,以豹子的爪子印为证,还有崖底下那一堆土。我也只是看到了豹子的爪子印,心想,豹子为什么不回头翻过院墙走,却硬要越上十几丈高的崖背呢?我问看见豹子的堂祖父,他说,豹子有个脾性,就是不走回头路。这越是让我弄不明白了。

二老爷掐着手指给我讲,你是属龙的,龙在世上没有了,成了仙了。蛇也叫小龙,但不是大龙。你长大了要娶个属鸡的当媳妇,这叫龙凤配。凤没入生肖,鸡能代替凤的位置。你看,鼠大,牛二,虎三,免四,龙五,蛇六,马七,羊八,猴九,鸡十,狗十一,猪十二,都齐了。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都有了。金木水火土,你是壬辰年的水龙。龙是雨师,又是鳞一类的精灵,按说龙是水中之物,水神却摒弃它,所以龙无法生存,行迹不定。古圣人运用天干地支五行原理,让万事万物有了自个儿走的路。你的凶年,是牛年兔年狗年,宜守不宜攻。吉年有鼠年猴年鸡年,可以进取发展。我问二老爷,龙为啥排在第五,小小老鼠凭什么当老大,狮子豹子大象,还有狼,都没排上,驴也没有份儿,猫也没有份儿,为什么偏偏是这十二个动物做人的属相,而不是其它的动物呢?二老爷说,你问我,我问谁?我说,你问书,你的老书上不是有回答吗?你的书不是叫什么“万事不求人”吗?二老爷这才说,早先动物们要排位子,说好明天一大早去过河,谁先过去谁就是老大,接下来到达河对岸的是老二老三老四,一直排到十二位。老鼠本来和猫相好,说好谁醒来早就叫一声,老鼠却忘记叫猫了,自己赶到了河边。这时,牛虎免龙蛇马羊猴鸡狗猪,在河中争着游向对岸,老鼠急了,连忙跳到猪身上,又窜过一个一个动物的背,一直跳到领先的牛背上,嗖地一下就跳到了河对岸,当上了第一名。猫来迟了,当了最后一名,这就没份儿了。猫看见老鼠竟然排了老大,上前去捉,捉住就往死里咬。这么猫逮老鼠,逮了千年万载,还是没讲和,成了永世的冤家对头。二老爷正给我讲猫逮老鼠,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只目光晶亮又幽暗的小黑猫,这不就是二老婆的小黑猫吗?转眼间,什么都不见了。我是伏在二老爷的腿上听这些故事的,二老爷就坐在那把靠门口的太师椅上,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只是淡淡地讲给我听。我感到一阵清凉的风吹进大土窑里来,接着听见了扑簌簌的下雨声。我坐到了高高的门槛上,感到门槛变矮了,不那么高不可及了,是我长高一些了吗?院外的老槐树在风雨里摇摆着枝叶,飞旋的蓝白相间的雁鹊在嘎嘎地叫着。它是喜鹊,又叫麻雁鹊,大人教的儿歌里总是唱着,麻雁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孩子总问,它为啥娶了媳妇要忘了娘呢?大人说,说了你也不懂,等你长大了就懂了。母亲做饭的炊烟,浮升在漫天的雨雾里。雨先是溅起了院子里的尘土,一阵湿润的泥土味,接着地面光亮了,水里闪着一层层透明的泡泡,像睁开又闭上闭上又盼开的眨动的眼睛。厦房上的瓦檐滴下了水,由点滴连成了线,形成了一帘雨珠。母亲连忙提了木桶的瓷盆,放在屋檐下接水,发出叮叮咚咚的脆响。下雨了,麦子正灌浆哩,等于是老天爷给庄稼人下白馍细面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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