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读者释放人生的哀伤

2013-12-29 00:00:00彭蕙仙
台港文学选刊 2013年3期

几米画了许多绘本,他是儿童作家吗?“我的书得到童书奖,但实际上我是为成人创作的。”他说。

几米的书陪伴许多人走过人生,特别是走过人生的寂寞和低潮,几米是励志作家吗?“我画的人物造型是讨喜的,但故事是哀伤的。”他说。

我跟几米认识在一九九二、九三年,他做报纸插画家。几米说自己记忆力不好,记不住电话啊之类的生活琐事,但是在副刊编辑圈里,几米却是出了名的记忆力好,交给他的稿子,他从不拖欠,而且他速度极快,今天给他文,他可以明天给图;几米是永远值得信赖的救火队。

生病后作品流露诗意

后来听说他生了重病,非常重的病。他叫大家不要去看他。那时编辑圈升起了两种情绪,一是,几米生病不会是我害的吧,我总是那么没人性地跟他催稿;第二种情绪,几米,真的不好意思,我必须自首,你生病后,我们这些副刊编辑们想,哇,以后要去找谁做这种苦力?像永备电池一样的几米消失了一阵子。再看到他,他戴着口罩逛诚品,“你没事了吧?”“哪会。”问起治病过程,“唉呀,不想讲啦,很苦啦,很苦啦。”个头不大的几米话不多、有时会带撒娇气,用一点点赌气和生命拉锯的样子。

“你生病了,需要调养,所以我跟大家说,别再跟几米要图了,让他

休息。”我自以为好心。

“妳不要害我啦,我还要养家活口呢。”

几米生病后一年多,又开始为报纸副刊画插图。副刊的编辑们,如我,又开始恢复跟几米催稿的习惯了。看到他一张一张地交来作品,好像已经摆脱了生病,或者说死亡的威胁。不过他说,那是一段他生命最脆弱的日子,为副刊所画的作品流露出淡淡的安静的气息,有时甚至带着诗意,那是之前没有的风格。

“生病”这件事对几米的创作肯定有重大的影响,病后的他继续画图,几年间,为自己画出了一片新天地,也为台湾、甚至于华文世界开创了一种新的出版类别,叫做“成人绘本”。过往,“图比较多”的书常是给孩子看的,“小人书”就是指图画书,但几米病后,四十岁开始创作,第一本书《森林里的秘密》,画的是“感伤”,他说,生命中有很多事物,来不及说再见,就离开了。几米把生病时自己日日望着襁褓中女儿的那分恐惧和怅然,用干净纯然的黑白线条画了出来。

几米的时代来了。那是一九九八年。

同一个时间,几米出版了另一本书《微笑的鱼》,谈的却是“释放”,画风和《森林》的细腻线条完全不同,水彩的渲染画法如风轻轻吹过,抚平生命的皱褶,也让生命可以复归流动的状态。

这本绘本后来拍成九分多钟的动画,得到包括亚太影展“最佳动画”在内的多项国际大展,柏林影展在颁与国际评审团特别奖时的评语是:“如果你能够解放别人,自己同样也能获得自由。”

失去与释放

十年来,几米就用《森林里的秘密》和《微笑的鱼》这两种看起来基调非常不同、内在却肌理相通的风格与主题,带领无数读者一步一步走进他们自己的内心世界。“几米的出现是有社会条件的。”几米的出版人、大块出版社董事长郝明义说,当台湾社会的物质经验因为经济繁荣而几达顶峰时,人们才有余裕回过头去重新检视自己的生活,开始从“量的扩大”过度到“质的提升”时,人们开始有了与自己、与生活对话的需要,“这样的社会氛围才会让几米被看见、受到欢迎。”郝明义甚至以“几米与IKEA”做为华人社会有能力“追寻风格、对生活诚实”的双指标,“有IKEA就有几米。”他说,大陆的城市也是如此。

几米创作超过十年了,他的作品被改拍动画、电影、音乐剧,翻译成许多外文版,有众多衍生性商品,文本形式经历多次转换,创造出不同领域的消费大众,再加上几米的图不但拥有强烈的视觉风格,而且图像有故事性,读者、观众看他的图,未必需要看几米的文字也能进行自我诠释,当然,看着几米短句式的文字,更能进入他所创造的世界里。因为阅读几米的方式是如此多元,十年来也累积了够多的读者,我一直认为,台湾应该要建一座“几米乐园”,一方面把几米的经典角色和故事,做成立体的游乐场元素或者雕塑作品,另一方面也为几米这位台湾重要的创作者,留下创作纪录。

尽管几米有很好的商品经纪公司,但几米乐园是个大投资,不是出版社和经纪公司办得到的,我真的很期待有眼光的企业家,或者有责任感的政府文化主管机关,赶快连结资源做这件事——大陆的杭州市政府打算投资十三亿元打造“朱德庸幽默漫画博物馆”,台湾为几米做了什么?近日几米作品中的经典人物第一次集合出现,这些大型雕塑作品的展出地点却是在香港街头,这件事,让我对在台湾盖一座几米乐园的想法更强烈也焦急了。

人生有很多层次

说到创作,几米成名后,我有个任务是要去“挖角”。二○○二年台北国际书展上,我跟几米约了见面,“是这样,嗯,你也知道我在出版社工作,嗯,公司想问你,有没有考虑到我们这里出书。”挖角向来不是我擅长和喜欢的工作,特别是,我把几米当朋友,人家出版社做得好好的,要他跳槽的话,我说得连自己都尴尬,但碍于职责,我又不得不开这个口,跟他说我们开出什么样优厚的条件、报纸可以配合啊,之类的。当时的我们,就站在他的出版社对面,几米又用他那带着几分娇憨黏黏的口气说:“不要啦,妳不要跟我讲这个啦,我又没有多重要,”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几米指了指出版社那一整面的几米墙说:“人家都已经为我做成这样了啊。”我接口道:“好,我话已带到就好。”

念旧情是我看重的人的本质;挖不动几米,我其实很高兴。

过往,陆陆续续听到几米的消息都是他在练气功之类的,很努力养生保健。二○○八年某日,我在和平东路的一家物理治疗所碰到他,很讶异:“几米你不是好了吗,怎么还要来这里?”“就还是要啊。”就还是要啊。几米的话总是非常扼要,让人不想再追问,因为觉得他最多就只想说到这里。

没有说的是什么?在跟他道别、祝他一切平安后,我心里想的是,生命其实是非常多层次的,在表面的坚强、勇敢与励志的下一层,很可能是软弱、不安与忧虑。一个拥有无数读者爱戴的创作者,可能会被世界期待成某种典范,生病、失去,之类的事情也会彻底消失,从此人们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但人生却常常并不能如此简单地划分为“之前”与“之后”,“模糊地带”的过程往往才是最严厉的考验。

几米现在是个大红人,他的行程满满,稿约满满,站在珍惜创作者时间的立场上,从约稿到约采访,我总是再三斟酌是否真的有必要打扰他?几米拒绝过我多次,每当听到他用那特有的调调说“不要啦,不要啦”时,我就会提醒自己,几米充沛的创作能量带给读者和观众,路上的人,搭捷运的人,逛街的人,已经够多了,实在不需要勉强一位创作者多说什么。我认识的几米是个简单的人,我一直认为,这种人说不其实比说好更真切。如果如今的几米的“不”是有quota的,那就把quota留给多年来一直在几米创作路上看着他成熟、蜕变而内心窃喜的副刊编辑们吧,像我、我宁愿他的时间是留给跟毛毛兔在一起。

下一站是幸福

几米的人跟他的作品一样,让我感觉到各种矛盾组合。他的样子和说话方式会让人错觉以为他是个散散的人,但其实几米非常重视纪律,他说自己像个上班族一样地工作,每天朝九晚五,固定时间画图;我很少觉得他是什么抗癌勇士之类的人,但他分明又有极为旺盛的生命力;他的作品本来意在进行某种自我鼓励,甚至是疗伤,没想到却为许多人说出了心中的千言万语;几米的图,通常带着童趣,画上有兔子、有小女孩、有各式各样的小动物,感觉起来似乎他所营造的世界很光明美好,但事实上,在这些具体且向来被归类为“可爱”的元素里,其实几米所要表达的东西并不是那么甜美,寂寞与逃走,是他作品中重复出现的基调,这样的主题是沉重的,此所以,把几米的绘本作品归类为“童书”,可能是个误会,但可贵的是,其实读者是明白人,不管几米的书被放在哪一个区块,也不管各地的出版社采取什么样的市场区隔行销策略,创作,就是会被对的读者寻找到。

太多人的心底有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失落与忧伤,那种种生命的重担在几米的绘本里找到了落脚之处,读者因而可以卸下包袱、继续往人生的下一站走去,而下一站,的确可能是幸福。

(来自《新水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