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外婆九十八岁大寿,我置办了礼物,又给外婆买了一件团寿图案的大红外套,带着女儿洋洋踏上千里归程。
妈照顾外婆已经十年了。当年外婆日益衰老,姨妈与舅舅在外地,爸和妈便义不容辞地把外婆接回家。
因为我们的到来,外婆高兴得合不拢嘴。她边试穿衣服边嗔怪我乱花钱,还如数家珍般将衣柜的衣服一件件展示给我看:“这件是你舅妈买的外套,这个坎肩和保暖衣也是你舅妈买的,那是你姨妈买的羽绒服……”唯独,我没见到妈买的衣服。
外婆悄悄地从衣襟里摸出一个厚厚的大红包塞给洋洋:“洋洋乖,这是外婆给的。”我急忙摆手拒绝,掏出给外婆准备的红包:“外婆您看,我要给您呢!”
外婆沉下脸,把我拿红包的手一推,忽又一脸得意:“外婆有钱!过年你姨妈给我一千元,你舅妈给我两千元。我过生日,她们还得进贡!”外婆的脸上,有孩子般的狡黠。
我忍不住地问她:“我妈给你多少?”
“你妈?”外婆顿了顿,扬高了声调,“你妈给我钱?她花我的钱!你妈呀,跟你姨妈舅妈不一样,说起她的不是,一天一夜也倒不完……”
“什么?”我正想听外婆的下文,妈一脚踏进来,不无挑衅地看着外婆,“怎么?嫌我花你钱?以后我不花?”
妈毫不客气的语气让我心头一颤。妈向来强势,外婆年轻时更是硬茬,这针尖对麦芒,今天准得掐上。
没想到,本来耳聪目明的外婆似乎没听到妈说的话,乐呵呵地关上衣柜的门,把我送她的外套重新穿上展示给妈看。
我忽然有一种感觉,在妈的强势之下,外婆肯定受尽了欺负。
住在邻近的哥嫂带侄子易易回来,两个孩子给外婆跳舞,外婆笑得眼眯成一条缝儿:“瞧瞧这两个孩子,一个比一个招人爱。谁要是再说我们洋洋比不上易易,我跟她没完!我就疼俺洋洋!”
听着这话,我看了嫂子一眼,嫂子像压根没听见。我在外婆身边坐下:“外婆疼闺女还是疼小子?”
外婆一瘪嘴:“我可不像你妈重男轻女,你妈跟邻居说什么洋洋又瘦又不聪明。外婆生气!我只疼洋洋,小闺女多好,不像易易那臭小子只知道淘气!”
我的好外婆!我紧紧拥住外婆孱弱的肩膀,无语凝噎。没想到,对于洋洋和易易,妈竟然亲疏有别。
外婆的寿宴,姨妈舅舅带着儿女举家前来,给外婆和爸妈捎来大包吃的用的,反倒是妈,除了准备寿宴外,什么也没送给外婆。我心里捏把汗,听外婆弦外之音,她对妈相当不满,这要是当场抖落出来,大家可都没面子。
外婆招呼孩子们:“过来过来,老太婆今天发财了,分给你们压腰!”老人家掏出姨妈舅妈刚给她的钱,包成红包分给孩子们,最后给洋洋塞了两份。我的脸红得发烫,我妈一分钱也没给外婆,我们怎么好意思要姨妈舅妈给老人家的钱?我抬眼,妈妈和姨妈舅妈笑眯眯地聊天,竟然谁也没有丝毫在意。可我心里,件件桩桩,真是郁闷极了。
第二天,舅舅与舅妈启程,临走前说,单位组织旅游,他们去过,名额就留给了爸和妈。我在家照顾外婆,爸和妈跟他们一道走。
我送大家启程,回头刚进门,便听见在里屋的外婆说:“易易你快拿着,别让你姑姑看见,太奶奶骗你姑姑呢!太奶奶压根儿就疼小子,不亲闺女……”
我折进厨房,问在收拾碗筷的嫂子:“嫂子你说,外婆疼易易还是疼洋洋?”嫂子哈哈笑:“外婆逗你玩,你当真了是吧?她一辈子重男轻女,你说她疼哪个?”
我一惊。真忘了,外婆年轻时就不稀罕女孩。可外婆说话的语气,动情动意,就跟真的一样啊。我还是疑窦重生:“外婆说妈重男轻女呢,听到妈说洋洋的坏话,她还生气呢。”
“你多跟外婆一起住几天。”嫂子仍是笑,并不解释。
妈出门没两天,我便觉得度日如年:倒了小半碗剩菜剩饭,外婆亮起拐棍儿吼我:“不要以为新社会有吃有穿就得瑟,败家子,不许再扔,馊了我吃!”早餐她爱吃油条,却赌气坚决不肯吃我买回来的,非要我再跑一趟用她的钱买。我想,外婆您老人家好有个性啊。
妈打来电话,说当天夜里十一点半到家,外婆念叨:“咱十点半开始做茄子盒,你爸妈回来正好吃上。”我却觉得太晚没有必要。看到我不太积极,外婆极其不满,连对洋洋都爱理不理。我挺难过,嫂子哈哈大笑:“外婆欺负老实人。”
外婆动手示威,我只能从命。爸妈到家时,我做了一大盆茄子盒。他们疲累不堪没有胃口,酥脆可口的茄子盒又成了“鸡肋”。
买好返程的车票,我给妈留下三千元。妈不肯要:“爸妈都有退休工资,你外婆也有钱,我们过好日子呢。你自己收着。”
她的话一下触到了我的心病。我试探着说:“您给外婆吧。姨妈舅妈都给外婆钱,您不但不给,还花她的钱,不大好。还有,外婆对您意见挺大。”
妈“噗嗤”一声笑了:“你外婆在谁眼前说我的好?我出门这些天,你啥事儿都顺着她,她说你好?一起住着,磕磕碰碰,难免不如她的意。这么多年,我都习以为常了。”
我若有所思:“嗯,我伺候她才几天,她就嫌我。”
妈接着说:“相比之下,你姨妈舅妈每年回来三两次,给她钱,给她衣服,说她喜欢听的话,好像她们更有孝心。远来的和尚好念经,这是人之常情。我没给你外婆钱,可柴米油盐酱醋茶,头疼脑热吃药打针,你外婆需要钱时,我跟你爸从没含糊。你放心,妈不是财迷!”
我想想也对。妈对外婆是随意到不分彼此的亲人,她对外婆的好,全隐匿在细碎的生活里。
“姨妈舅妈对你外婆心有余力不足。他们给我钱,我就象征性留一点,他们就给了你外婆。你外婆老了,有钱撑腰她心里硬朗。她那样强势的老人,我花了她的钱,她在咱家住着就随意。她理直气壮对别的老太太说,女儿女婿花我的钱!这满足了她的自尊心呢。”妈一直笑眯眯的,最后缀上一句,“等我跟你爸老了,恐怕也是一样的。”
我连连点头。这理儿,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这将近百岁的老人,家里家外儿女孙媳,再也没有什么事是她不能做的,再也没什么人是她不能批评的。她像小孩子一样执拗任性,喜欢怎么做就怎么做,谁也不能拿她怎样,她拿大家当生活调味,加点盐,倒点醋,有事没事挑弄一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可在大家受尽捉弄时,老人家还是个不能问责的“狼外婆”——她倚老卖老装聋作哑,就跟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瘪着没了牙的嘴,委屈地低声嘟囔:“说的啥呀,欺负我老棺材瓤子,一句也没听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