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城市

2013-12-29 00:00:00徐则臣
北京文学 2013年10期

1

天岫死在中秋夜。我们赶到的时候,他还躺在地上,身体弯曲,五指张开,血流过瞪大的两只眼,他看见的月亮是红的。贵州人早没影了,现场都是天岫的工友,一个抱着脑袋蹲在马路牙子上,剩下的两个和我们一起站在尸体旁,摩拳擦掌咒骂下狠手的贵州人。除非你们长翅膀飞了,狗日的等着,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灭一双。谁也没伸手碰一下天岫,一个有经验的工友提醒,保持现场,留待公安取证。但我们都知道他死了。一砖头拍脑门上,倒下以后,肚子又被穿大头皮鞋的贵州人踹了几脚。天岫像只大虾,抱着肚子,膝盖和脑袋硬往一块儿凑,然后绷住的弦突然断了,他的头歪到一边,仰面朝天,月亮变成红色的瞬间,身体不动了。来找我的老六摸过他的脑门,像烤山芋一样软。

老六跑进院子时,我们正在屋顶上吃月饼。洪三万和陈兴多发了善心,中秋节放我们一天假,晚上不必去市区打广告,每人再发30块钱,算过节费。我们把钱凑一块儿,买了月饼、鸭脖子、猪头肉、驴肉火烧和啤酒,在屋顶上一边看月亮一边吃。十五的月亮就是好,明晃晃地把天底下照得像大白天。老六从巷子里呼哧呼哧地钻出来,进门就喊:

“天岫死了,你们还吃!”

我站在屋顶上听他说,腿开始发软,啤酒瓶也拎不动了。老六说,千真万确。他摊开手掌,做了一个劈头盖脸的动作。宝来、行健和米箩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我从屋顶上弄下来。站到地上,我才觉得腿脚硬实了。我们一起往东跑。北京正从那个方向往这边蔓延。

已经报了警,戴大盖帽的在路上。通知老板的工友还没回来。闻讯到来的工人说,老板和几个工头下饭店过节了,不知在哪家馆子,正一家家找。

“都是那破电话!”老六指着立在路边的公用电话机,不锈钢听筒绝望地吊着,快垂到了地上。“天岫在等她老婆电话,那贵州杂种一分钟都等不了,上来就抢。”

第一遍打过去,老婆说,儿子前天会叫爸爸了,一兴奋,见谁都叫爸爸。天岫激动坏了。儿子一岁半,妈妈、爷爷、奶奶都会叫,就是不叫爸爸。大家都说贵人语迟,那是安慰别人的,事情没出在自己身上。天岫想听儿子叫一声,老婆让他等一下,两分钟后回过来,她到公婆那边抱孩子。已经过去了一分钟,天岫几乎看见了老婆正抱着儿子往电话前跑,等在后面打电话的贵州人烦了,越过天岫肩膀抓住了电话。

天岫说:“就一分钟。”

“一分钟能把人等死你知不知道?”

天岫再次竖起右手的食指,“一分钟。我儿子会叫爸爸了!”

“关我屁事,”贵州人一把推开他,“又不是给老子叫爸爸!”

老六说,很可能天岫并不是要去抢听筒,只是下意识地去找个依靠。他被贵州人推得失去平衡,找不到东西靠一靠肯定要摔得四脚朝天。他抓到了电话。贵州人认为他在挑衅,两人扭到一起,但很快就被别人拉开。双方都有三五个人,过节了,喝完酒,吃了月饼,三五成群到大街上走走,看圆满的月亮。他们也是建筑工,在隔天岫和老六一条马路的工地上盖楼。那样的口音隔三岔五能碰见,他们算是陌生的熟人。如果拉开后各自散去,事情也就到此为止,偏那贵州人是话唠,在众人推搡下嘟嘟囔囔地说:

“想听叫爸爸就别出来卖苦力。还爸爸,屁!你也配!”

“我儿子,我怎么不配?”天岫奇怪了。

“你就不配!”

“我怎么不配?”

“你就不配!”

两个大男人把车轱辘话说了一遍又一遍,火气跟着都往上蹿。差不多同时,两人从同伴的拉扯下挣脱出来,斗鸡似的又缠在一起。双方工友因为劝架也发生摩擦,场面眼看失控变成群殴。贵州人从行人道上抠出一块地砖,迎着天岫的脑门拍过去。天岫倒下时特别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他的血在月光下黑得发亮,大家都傻了。等他们反应过来,贵州人的大头皮鞋已经踹过了。另外五个贵州人拖着他就跑。

剩下老六他们围着天岫站成一圈,叫他的名字。血已经流满了天岫的眼。我老乡天岫,终年37岁。

2

在北京西郊,和天岫关系最近的人就是我。我们两家前后院。在他来北京之前,我还念书的时候,一有数学题不会做就去敲他家的后窗户。天岫理科好,照我小姑的说法,不是一般的好。他和我小姑同学,那一届最有前途的就是天岫,但他就是没考上大学,连着复读四年依然没有考上。他们那一届同学,和他一起复读到四次的,最差的也念了我们市的电视大学。这事不诡异。等他彻底放弃高考,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回到花街后,我们才知道,他的心太大,非要到大城市,念中国最好的大学。那只能说死得其所。没有人因此责难他,就凭那副厚如瓶底的眼镜,他在花街上也是英雄,各家教育孩子都以天岫为榜样:看看人家天岫!

戴眼镜的都是知识分子,镜片厚的是大知识分子。花街上,除了老花镜和装模作样挡太阳的蛤蟆镜,近视镜就天岫一副。小时候我数过天岫的镜片上有多少个圈,每一次数目都不同,换个角度圈就变了。天岫理科的确好,我把在课堂上没听懂的题目从窗户里递过去,三下五除二,他就把算式从音乐声中递出来,比老师的方法简单易懂多了。他在家听歌。

有几年,他买了一台二手录音机,整天往里放花花绿绿的磁带。我爸妈不喜欢那些歌,唱的啥呀,嗷啊乱叫,披头散发的。那些歌我也听不出好来,但我喜欢那股热闹劲儿,一个人唱歌弄得像几百号人一起喊,是门艺术。所以问完了题目,我就从家里溜出来,磨磨叽叽转到天岫家,坐在他门口的太阳地里听一个人唱很多人的歌。他家的院子很大,特别适合冬天的上午坐在墙根下晒太阳。天岫基本上是个喜欢在冬天晒太阳的人。他趿拉一双黑条绒千层底手工棉鞋,鞋带早不知道丢哪儿去了,露出穿尼龙袜子的脚面;棉袄随便扣几个纽子,有时干脆一个不扣,随手把一边的对襟裹到另一边对襟上,双手插进袖笼里。一看见他这样,我就很想给他递一根草绳。天岫很少梳头,一整个冬天都有两撮头发支棱着,不是前额上的就是后脑勺上的。他把一本印满高楼大厦的书翻上几页,放到门前的石阶上,然后摘下眼镜放到书上,两只手蒙住脸,对着太阳揉两只眼。能揉半个小时不吭声,我总觉得他在手后面哭。他没哭,歌一直在唱,嗷嗷啊啊,他把手拿下来,刚睡醒似的,一脸新鲜的表情,他会对我说:

“哦,你还没走啊。”

天岫大我19岁,在他看来我肯定就是小屁孩,不搭理我也正常。搭理也没用,大人过日子我们经常看不懂。那些年他的生活很逍遥,但我后来觉得,其实是充满悲壮的孤独感。每天都能睡懒觉,起床后,如果不是拿着本书坐在太阳底下,就是斜着身子走在各种路上。花街、东大街、西大街、南大街,都是一个人走,影子更瘦更长。他长了一张书生的脸,所以斜着身子走看起来也很体面。他在各条街上的台球桌前打球,很少说话,不用球杆比画方向,只是右眼稍微眯一点儿,一杆子出去,球折射、反弹,拐多少个弯最后都得进洞。他几何学得好,知道怎样在桌面上画出最科学的路线,所以打台球能赢不少钱。拿到钱,他就骑上他爸在山东临沂买的旧金鹿牌自行车,以花街为中心,往四面八方骑。有时候一出去两三天,骑到几百里地外的一个城市再骑回来。

在念高中之前,我从没离开花街超过50里地,所以没法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在那些地方都看见了什么。反正是城市,这一点不会有错。天岫他妈经常跟我妈隔着窗户说话,说,又去哪儿哪儿了,整天游尸。她对天岫的现状显然不满意。我妈就劝她,带着对知识和知识分子最朴素的崇拜,说:

“让他去。他有他的想法。”

“他有什么想法?”天岫他妈说,“吃饱了倒头就睡。没见他笑,我也没见他哭啊。再说,这都多久了,又不是他一个。”

倒也是,距最后一次高考已经好几年了,就算憋屈,那劲儿也早过了。何况,五次落榜的人全天下也不独他一人,西大街的繁仓也五次,现在老老实实在家干活儿,种出来的胡萝卜每年都能卖出好价钱。

天岫他妈叹口气,说:“都是惯的。”

我妈说:“可是——”

这个漫长的破折号基本上也是整条花街的态度:戴了眼镜就算游手好闲,肯定也有游手好闲的理由。

有一天半夜,我爸从外面气喘吁吁地回来,进门就抚着胸口说:“乖乖,差点没跑掉。”他在米店的孟弯弯家看人赌钱,派出所偷偷摸摸过来抓赌,他眼疾脚快跳了窗户。“就我和天岫跑掉了,一屋子人都被堵上了。”那时候我才知道,天岫赌上了。“那是高手,”我爸说,“天岫算牌,脑子像计算器一样好使。”我爸转着圈看各人手里的麻将,都理不出来个头绪。天岫就盯着自己的牌,一算一个准。天岫能日以继夜地赌,不吃不喝,一泡尿憋十几个钟头。他赢多输少,赢了要走,大家也很少拦着,输给天岫他们都认:人家四只眼,咱们只有俩。猛赌一阵,赢了一把钱,过两天他妈就会隔着窗户跟我妈说:

“又走了。”

“这次去哪儿?”

“谁知道。背个大包,说要十天半个月。”

我到北京以后,天岫来看我,我又问起那几年他跑了哪些地方。他笑笑说:

“跟着腿走,瞎跑呗。”

“都看了些啥?”

“早忘了。老皇历了。”

那个时候天岫过着一种与花街男人相反的生活:别人是跟着船出门,挣了钱回家花;他是攒足钱就背个包出门,花完了再回来继续赌。

29岁那一年,天岫突然让我们不习惯了,不再出远门,整天背着手在八条路的庄稼地里转来转去;此外还一个巨大变化,他把眼镜摘了。摘了眼镜的天岫让我们觉得陌生,多年近视让他的眼球深陷进眼窝,看上去像他身上还住着另外一个人。他必须眯着眼才能看清别人。一个秋天的傍晚,天岫他妈端着饭碗在窗户后面叫我妈。

“天岫要当生产队长了,”她说,“农民就农民,祖祖辈辈都这么过来的。他心定了,我跟他爸也踏实了。他婶儿,有合适的对象给咱家天岫说一个呗。”

3

好长时间我都转不过来这个弯:落榜生、游手好闲、赌钱鬼、游魂,然后是拿掉了眼镜的生产队长,现在成了在北京西郊盖楼的建筑工,他是如何做到的呢?我到了北京,天岫带着工友老六来看我,我们一起坐在屋顶上聊天。远处的北京城正以高楼大厦的方式向这边推进。“城市是台巨大的推土机,”山东人老六重复着天岫的话,“也是瘟疫,战无不胜。”我不关心这个。我问天岫,你怎么就成了个盖楼的?

“生产队长我能当,为什么就不能盖楼?”

“是啊,你怎么就当了生产队长了呢?”

“路上人多,”天岫说,“太挤。跑累了。”

“那还不是又跑出来了?”

“这还不简单,”老六用他舌根发沉的普通话插上一嘴,“歇过来了呗。是吧天岫?哈哈。”

“那几年往城里跑的人真多,遇到一个是,遇到两个还是。”天岫捻着一根“中南海”转着圈看,“都去找钱。那天我在武汉的江边,突然觉得很累,就地坐下来。江水涌上来脖子都打湿了,我懒得动一下,由它湿。天黑了凉风一吹,我开始哆嗦,不想动,就叫了辆三轮车拉我去旅馆。车夫是宜昌人,家里的地给别人种,自己出来蹬三轮,钱比种地多,就是觉得人浮着,夜里总梦见自己在半空中一圈圈踩脚踏板,怎么踩车都跑不快。他只顾说话,路拐了急弯他才看清楚是个陡坡,猛一刹车,车停了,他从车把前一头栽出去,上嘴唇豁了,磕掉了半个门牙。我让他去医院,他说没事,从车篮里捡来的报纸上撕下一团,裹到嘴唇上,要先送我到旅馆再说。”

“送到没?”老六问。他们在一起干活儿两年了,从没听天岫说起这事。

“当然不能让他送。我把身上的钱都给他,全被江水湿透了。走回到旅馆,就感冒了。回家的火车上一路高烧。突然就不想再跑了,我就想,在花街上过一辈子会死人么?我爷爷是个农民,我爸是个农民,我为什么就不能是农民?正好需要个生产队长,我说我看过几本种庄稼的书,想试试。就当了,其实队长就是个召集人,遇事喊一嗓子就行。”

那时往城里跑的人多,现在更多,在以后的若干年里可能会越来越多。天岫还是又来了。

两年前天岫跟着山东的一支建筑队到北京,我已经念了高中,住校。放假回家,遇到不会做的数学题,习惯性地又去敲天岫家的后窗户。他老婆打开窗户告诉我,天岫去北京盖楼了。她把“北京”和“盖楼”两个词咬得很重,好像天岫是在另建一座天安门。

“队长不当了?”

“土坷垃里能长出大钱来?”他老婆说,“你看,都到城里去了。”

其实他老婆不赞同他来北京,尤其有了孩子以后。她比他小10岁,身边有个爹一样的大男人疼着多好。但是天岫还是想出来,呆不住了。好吧,他老婆看着男人一天到晚板着张不高兴的棺材脸,家里的确也需要钱,就咬牙跺脚让他走了。周围的男人们都出去了,自己男人去的还是北京,挺好。

“不单是挣钱的事。”天岫把那根“中南海”点上,“土里长不出黄金,地种得大家越来越穷。我也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腻。搞建筑也很好啊,浇完钢筋水泥混凝土,把砖一块块往上垒,看它一点点长高。城市?我在脚手架间忙活时,从来不想什么城市,我就是在盖楼。就像你做数学题,你不是在考试——呵呵,忘了,你现在给洪三万打小广告了。反正就是那么回事。垒砖时我如果想到是在建这座城市,我就觉得自己在开着一台大推土机,正把跟高楼大厦不一样的东西全抹平了,像用橡皮擦一张写满字的纸。跟你做数学题一样,你要老想着这是试卷,心就乱了。”

说实话,这段话在我听来有点绕,没怎么听懂。我就是个打小广告的,我姑父洪三万办假证,他让我把他的联系方式用各种可能的方式散播出去,想办各类假证件的人看见了,就会去找他。二一添作五,他们做生意。我已经不考试了。

窗户后面的天岫老婆说:“不挣钱,生了孩子拿什么养?”

“呵呵,女人就不喜欢说实话。”天岫说,“谁会整天想着钱啊。来时见着我儿子没?”

“我天天逗他玩。”我说,“你咋给他取个名字叫玉楼?像唱戏的。”

“他爹盖楼嘛。”天岫说。

4

出事后第三天,天岫家人来到北京。

我和老六他们带天岫老婆、儿子和爸妈去看那个公用电话。电话和过去一样。地上缺了一块砖。天岫躺倒的地方还能看见警察用白灰画出的一个弯曲的人的形状,流到水泥路上的血变成黑色。天岫老婆哭出了声。宝来和老六搀着天岫爸妈,我把玉楼接过来抱着,小家伙不知道怎么回事,京城的郊区对他来说已经是个西洋景了。他端详着我的脸,一本正经地说:

“爸爸!”

“玉楼,”我小声说,“叫哥。哥哥。”

小家伙看着妈妈哭了,疑惑地看着我,大声地重复了一遍:“爸爸!”

玉楼提醒了妈妈和爷爷奶奶,他的爸爸以后再也不会有了。三个人一起放声哭,身子慢慢往下沉,跪倒在人形的白灰线边。他们把它当成丈夫和儿子,指甲抠着水泥路面,想把天岫从地上拉起来。死一个人很容易;死也可以很抽象。这是他们看的最后一眼天岫。之前他们看了火化前的天岫,切开的身体被重新缝合,所有伤口都隐蔽好了。天岫双眼紧闭,眼窝里的血早被清理干净,他好像正在深度睡眠,整个人仿佛不曾受到过任何伤害。尸检的结果是:头部的伤足以致命,肚子里的伤也足以致命,肝和胆都被大头皮鞋踢破了。

抓那贵州人没费什么事,公安局追到火车站时,他正在候车大厅的厕所里抽烟。见到警察,他说,还有两口让我抽完。抽烟的动作夸张狂躁,最后几口吸得太深,呛得自己直咳嗽。他不太相信天岫真的死了,确认后,他对警察说:“这么不禁死啊。”接着又说,“死就死了吧,我抵命。”一点儿都没打算抵赖。

他被五个老乡工友拖走以后,还有点儿烦,不就打个架拍一砖头嘛。工友们都劝他赶紧跑路,工地上的头头也让他跑。他说跑什么跑,又没死人。工地上打架的事很多,打群架的也很多,都习惯了。很快,工头派出去刺探消息的工友回来说,好像死了,躺地上这么久都没动,听说报警了。他不当回事都不行,工头命令他必须走,马上,铺盖卷都别收拾。别给公司添麻烦。工头从自己的钱包临时给他数了两个月的工资。他打车去的火车站,也是他这辈子头一次如此奢侈地坐出租车。从工地到车站很远,他没打过这么远的出租车。照工友们的建议,他可以去任何地方,就是别回贵州老家,他答应了,但买票时他改了主意。警察问他为什么决定回贵州,他说:

“我总得回去看一眼爹妈和我儿子。万一那人真死了,我在外逃来逃去,谁知道啥子时候能看上他们一眼。”

警察问:“你就没想过会被抓住?”

“抓就抓。杀人偿命,有什么办法?”

我从老六那里陆陆续续得到消息,那个贵州人就这么浑不吝。说他不怕死那是假的,他也抖,被铐着的两只手总哆嗦,但就是嘴硬,张嘴就有火药味,跟所有人都有仇。他认罪,但拒不悔过。“我不痛快,我生气,我就打了。”他说,“他也打我,只不过最后死的是他,不是我。”

警察问:“就为那一分钟?”

“一分钟还不够么?我都说过多少遍了,一分钟也能把人等死。”

“你认为他不配当爸爸的理由是什么?”

“就不配!”

“怎么不配了?”

“你要我重复多少遍?”

“警告你态度端正一点儿!让你说你就说!”

“那我再重复最后一遍:要当爸爸就别出来挣这份血汗钱!”

贵州人的古怪逻辑把所有人都搞糊涂了,警察只好一遍遍审。结果相同,表述的方式都没差别。他就是这么诡异地想问题的。

打架斗殴的案子太多了,受伤出人命的案子也不少,只要方法得当,当事双方或亲属私下沟通也不是不可能。不愿对簿公堂的可以庭外和解,就是私了。私了通常就是谈钱。天岫爸妈和天岫老婆根本不答应,听法律的,他们相信恶有恶报,他们不打算拿天岫的命换钱。让人想不通的是,那贵州人也不愿私了,他没钱,就算他腰缠万贯,就算他最终得吃枪子,也绝不私了。老六说,狗日的疯了。

接下来的一系列事情相当琐碎,想急也急不起来,建筑公司内部的处理也进展缓慢。我和宝来只好在附近帮天岫一家租了两间价钱合适的民房。一家人大眼瞪小眼,难过得要撞墙。但公婆在儿媳妇面前、儿媳妇在公婆面前,还都得稳住情绪,以免带动对方更大的悲伤。他们三个一有空就会去天岫被打死的公用电话旁,在马路牙子上一坐就是大半个小时。白灰线条已经没了,他们还是盯着那块地方看;相互都知道对方去了,都不说破,怕说出来就得抱头痛哭。没心没肺的是玉楼,没事的时候我就把他带到我的住处玩,小家伙出了门就只知道高兴,见什么都咯咯笑,见到身高超过一米五的男人就喊爸爸。他一叫爸爸我就难受,眼泪哗哗往下掉。

先扛不住的是天岫老婆,因为悲痛过度,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老做噩梦,醒来就一身虚汗,走路两腿都发飘。我带她去诊所看医生,那老太太兼治中医,摸了一下脉,说赶紧回家,再呆下去你的命也得搭进去。没了只能没了,闺女,节哀顺变吧。天岫老婆又哭了,抓着医生的手说:

“都怪我,当初我要不让他来就好了。”

老太太拍拍她的手,“想走的留不住,想留的走不了。顺其自然。”

5

回老家的前一天,天岫老婆背着公婆,要求见一见那个贵州人。公安局的人备感疑惑,也很为难,这个时候的嫌疑犯谁也不能见。天岫老婆不懂这个,只眼泪汪汪地说:

“一个25岁的寡妇,想看看到底是谁打死了她的丈夫,不行么?”

戴大盖帽的也被这话镇住了:“一定要见?”

“看不到他,我这辈子都不会心安。”

好吧。25岁的寡妇,听着都心凉。他们决定违规帮一回。

我陪她到了拘留所,一路帮她抱孩子。我因肩负照顾这娘儿俩的重任,也被允许进那间屋;进门前她接过玉楼,坚持要自己抱。屋里凉飕飕的,可能是心理作用,我的确觉得满屋子肃杀之气。贵州人已经坐在铁栅栏后面,胡子没刮,脸上的皮肉都挂下来了,两眼布满疲惫的血丝,眼神里的不屑大过绝望,冷冷地看着我们。在这种环境和氛围里,谁坐到铁栅栏后面大概看上去都不像善茬,但他的确没有想象中的凶手那般凶神恶煞。让我难以忍受的是他的挑衅般的轻蔑。

我们坐在他对面,看守人员担心天岫老婆情绪激动,站在她背后,两只手抬高到她肩膀的高度,随时准备按到她的双肩上。她不说话,我也没有理由说话。玉楼看看妈妈看看我,也本能地不吭声了。贵州人也一声不吭。空气充满了韧性,被越拉越紧。因为神经衰弱,我听见了空气被扯动抻紧的声音,也听见了一只看不见的秒表在疾速运转。我觉得过去了很长时间,在我们仅有的三分钟快结束的时候,天岫老婆突然说话了。她说:

“你打死了我丈夫。”

贵州人看看她,低下头又抬起来,沙哑着嗓子说:“我偿命。”

玉楼把脸转过来看看我,又转向铁栅栏对面的贵州人,尖叫一声:“爸爸!”

贵州人差点就站起来了。他把脑袋往前探,撞到铁栅栏上。

玉楼又尖叫一声:“爸爸!”

贵州人的嘴唇慢慢开始无节奏地哆嗦起来。“儿子,”他说梦话似的,眼神突然迷离了,哆嗦殃及整个身体。他忽地站起来,“我要我儿子!”

时间到。看守人员赶紧让我们离开,贵州人也被铁栅栏那边的看守带走了。他往外走的时候一直说儿子。

当天晚上,两个中年男人来找天岫一家,一个贵州口音,另一个普通话说得好点儿的是律师,转达了贵州人的忏悔和请求。他对不起天岫一家,对不起天岫老婆和孩子;如果可能,他会尽全力筹到理想中的款额,就算能少坐一天牢,能多活一天,他也会在那一天里对天岫一家感激不尽,给菩萨烧香悔过,告慰天岫的在天之灵。他希望接下来的起诉和审判能有余地。贵州人的转变很突然,但天岫一家依旧断然否决,对两个说客说:

“滚!”

第二天下午他们又来了,一块儿来的还有天岫建筑公司的领导。他们想和天岫父母单独谈,天岫老婆去了隔壁房间收拾行李。天岫的领导建议考虑一下赔款方案。人死不能复生,但活人还得继续活下去,就算你们老两口可以凑合着过完一辈子,儿媳妇和孙子怎么办?他们的生活才刚刚开始,谁也无法最终代替他们解决可能面临的所有困难。孤儿寡母的,我们有责任,也必须冷静地、现实地为他们考虑。请两位老人家三思。天岫爸妈很清楚公司的领导在借别人的大腿搓绳子,借此减轻公司的负担。但他们不能不承认,人家在理。把贵州人枪毙十万次又如何,天岫已经被烧成了灰。他们老了,无能为力。那个下午,天岫爸爸有生以来头一回发现,他的确没有能力向孙子保证什么。老两口老泪纵横,天岫爸爸还是跟他们说:

“天岫是儿子,更是丈夫和父亲。我们没资格作这个主。”

说客们很失望。天岫老婆站在门外问:“我想知道,他怎么突然又想起这一出?”

高个子的贵州人说:“妹子你这话问着了。我是他堂哥。我堂弟昨天见到你家的娃娃,想法全变了。他真心实意地觉得对不住你们,他让这么小的娃娃没了爹。他也是个爹,儿子没了,被老婆带到了别人家。”

“他也配当爹?”天岫老婆说,眼泪又下来了。“他是个当爹的还不能耐心一分钟让我们家天岫听玉楼叫一声爸爸?”

“妹子你进来坐。”那个老实巴交的贵州汉子站起来,让出凳子,“妹子你又说着了,我都没来得及跟你们解释。我堂弟他其实是个好人。”

高个子贵州人的意思是,他堂弟人不错,就是不出趟子,不爱离家。村里像样的男人都往大城市跑,大城市有钱嘛,就他赖家里不走。窝在家里哪来的钱?他老婆就很生气,和他闹。他们没领结婚证,没领证也算老婆,有了个娃娃嘛。他老婆带着娃娃在镇上做点小生意,说只要他不出去,她就不回家。时间久了,镇上有个男人看上她,那男的手里有钱。她把电话打到邻居家,对他堂弟说:给你一分钟,是出去还是继续呆在家里。他堂弟没吭声,一分钟后,电话挂了。他想说也说不了了。过两天出来消息,老婆跟别人拿了结婚证。

天岫公司的领导也被这故事吸引了,伸着脑袋问:“那孩子呢?”

“当然是被他婆娘带走了。”高个子贵州说,“我堂弟没奶,也没钱,拿什么养?”

打死天岫的贵州人在他女朋友跟别人结婚的那天,去县城买了来北京的车票。他经常做噩梦,一分钟在他梦里有了形状,是一块不断变幻的巨大陨石,从天外飞入他的院子,轰的一声,砸烂了他的房子,儿子像石子一样不知道被溅到哪里去了。他在北京西郊的工地上夜半醒来,披着衣服到工棚外独自抽烟,对每一个出来撒尿的工友都说一样的话:

“我真的不配当爹。”

6

结果是:贵州人赔偿天岫家18万元,被判有期徒刑20年。他对天岫爸妈千恩万谢,他希望天岫的儿子能好好成长。

还有个素描本要说一下。

我和天岫爸妈去工地整理了天岫的遗物。除了必要的衣物和生活用品,就剩下一堆书和杂志,装在一个纸箱子里。书太重,老人带回花街不方便,睹物思人更伤心,决定先存放到我这里。尘埃落定,把他们送上火车,我回到住处慢慢翻看那些书,在两本杂志之间发现一个旧作业本,很多年前学生用的那种。每张纸上都画了图,有楼房、街道、行人、汽车、大学的校门、公园里的树,等等,建筑居多。从对那些建筑的简单勾勒中,很容易判断出天岫在平面几何与立体几何上的功力,有的建筑旁边还标上了相关数据。每一张纸的眉头都注明了时间和地点。我按时间顺序列了一张表,一目了然:过去的那些年里,天岫分别于某月某日去了某个城市,又于某月某日去了另一个城市。

作者简介:
徐则臣,男,1978年生于江苏东海,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文学硕士,居北京,做编辑。著有长篇小说《午夜之门》《夜火车》,小说集《跑步穿过中关村》《天上人间》《古斯特城堡》,随笔集《把大师挂在嘴上》《到世界去》,作品集《通往乌托邦的旅程》等。曾获春天文学奖、西湖·中国新锐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07年度最具潜力新人奖、庄重文文学奖等。根据中篇小说《我们在北京相遇》改编的《北京你好》获第十四届北京大学生电影节最佳电视电影奖,参与编剧的《我坚强的小船》获第四届好莱坞AOF国际电影节最佳外语片奖。2009年赴美国克瑞顿大学做驻校作家,2010年参加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IWP)。部分作品被译成德、韩、英、法、意、荷、日、蒙等语。
责任编辑 师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