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对自己说:“不要沉迷往事,那就是老了。”我更享受当下,更憧憬未来。然而有些事是被当下的这根棍子搅动,忽然浮出脑海的。今天一位企业家来我家,郁郁然,连声喟叹“人啊人”。
我怎么便说起这个故事来了?
1970年,初夏。阿拉善左旗。
我在“一打三反”工作队任秘书,坐办公室。我喜欢骑在驼背上而不是坐在椅子上,对杜撰的阶级斗争简直深恶痛绝。清晨练武,中午习书法,傍晚打球,是我每天三段好时光,而每个周日,我从星期一便开始期待。
阿拉善首府巴音浩特郊外有个绝美的寂寂无人的去处。一个很大的湖,湖水碧清,倒映着蓝天白云和巍峨的贺兰山。湖中野鸭嬉戏,看不清对岸的野鸭;水鸟不时从芦苇中惊起,飞不远又沉沉落下。湖畔有开阔的草地,有一片杏树林。塞北五月杏花天,杏林如飘落的一团云霞般灿烂。“道白非真白,言红不若红。请君红白外,别眼看天工。”宋代诗人杨万里咏杏花诗太贴切了。不过“活色生香第一流”的杏花不如草原迷我。草地上总是有几条黑白相间的荷兰奶牛,静静地埋头吃草,慢慢挪动。蓦地发觉有几条走远了,有几条向我这边悠游。这里是一个自在的和平的天地。
湖畔小山坡上,我有一个“包厢”。身后一块粗粝的巨石,石后两棵马尾松,“阅世长松下”;石前左边是三两丛杜鹃花,“唯有此花随越鸟”。我搬来几块花岗石垒了一个石沙发。坐着很舒服。每每带来两个面包,一杯酥油茶,几本书,一册速写簿。很少画速写,人在画中忘了动笔;也很少看书,书店里只有《快速针刺疗法》《中医基础知识》和几本鲁迅杂文。眼睛里有这般风景还会看这些书吗?
就这么独自坐着。这样坐着比世上所有的人都惬意。
这天下午,蓦地从杏树林里飞出民乐声。我吃一惊,震惊。听厌了《大海航行靠舵手》和中央文革审定允许唱的五首歌颂毛泽东的歌曲,我感到心慌慌的,热血涌上头。《鸟投林》,是的;这是《小放驴》,没错。《彩云追月》响起来了,我熟悉的舞曲。久违了!
我坐不住,不由自主地站起来,从“包厢”走出。杏林离我不足一里路,不见人。我吟哦着“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走近杏林。止步。
巴音浩特的机关单位人员差不多全认得我。陪同领导参加大大小小的批判会斗争会是我的工作。这些“封资修音乐”是绝对禁止的大毒草,自娱自乐也犯法。我的出现,是个不相干、不光彩的粗暴角色。可是,我抑制不住,我太好奇了。我敬仰他们追求自由的勇敢,喜爱他们的生命活力。我希望结识他们。我又向音乐和花走去。
他们没有发觉我。太投入了,太陶醉了。一曲《金蛇狂舞》罢,乐声依然缭绕,许久,才放下各自的乐器,于是,看见在一棵树下站着的我。不想惊吓他们,我明明白白暴露无遗。他们惊愕,一副想要逃跑又想要辩解的麻木,仿佛我手上有枪腰间有手铐,让我抓了个现行。我认出来了,他们就是我昨晚参加批斗会的旗土特产公司的员工。十多人。我第一个认出的是昨晚脖子上挂着“三反分子”木牌的经理,这时木木地站着,低头,手里捏着二胡无处可藏。而那位在批斗会上斗志昂扬火力十足的主持人,正站在他身后,手执横笛。昨晚他也站在经理身后,按头揪发,高喊:“顽抗到底,死路一条!”“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台下,这些人都在喊:“跪下!跪下!”
我不知道昨天是戏还是今天是戏。
杏林里,花落有声了。我必须说句什么。我想不出该说什么。一两分钟吧,很长的时间了。
我结结巴巴地说:“《金蛇狂舞》是聂耳的作品。聂耳是写国歌的人。你们还会什么?《花好月圆》会吗?这么好的杏花天……”
“会的,会的。”
他们又坐下了,拿起乐器。昨晚主持人以明亮的笛声引导,二胡高胡跟随。经理卖力地拉动弓弦,奏出颤音。颤音又让我想起昨晚的情景。
可惜我不会民乐器。他们会好多乐曲。我坐着听。地上的潮气上来了,他们让给我唯一的小板凳,我怎么也推不掉。
月光满湖。杏花在月下更添几分娇嫩。我们结伴而归。杏花处处开,花影月色两徘徊。走在路上,我竟然有一种保护人的感觉。不过,他们的乐器都装在布袋、纸盒里,能躲过无产阶级专政的眼睛。
第二天,在街头和他们之中几个人相遇,好像不认识我了,连微笑都藏着。我想,“主持人”和经理今天会怎么相见呢?纯是多虑。
这位企业家耐心地听完我讲的故事。我以为他又会说“人啊人”,然而,他重重地一声叹喟:“天啊天!”
他听懂了吗?
每一天,其实都是琐碎的。一件件事去做,一个个零件去安装,一行行字去写,连饭都是一口口去吃。许多的时时刻刻,无关宏大,无关意义,无关思辨。
就这样,一年又要过去了。
近日重读加缪《西西弗斯的神话》。这篇不到3000字的随笔,我情不自禁一读再读。西西弗斯的故事是希腊神话传说。(一说)西西弗斯临终为了考验妻子的爱情忠贞,让她把他的尸体抛弃在广场上。他在下界醒来,恼怒她的不合人情的顺从,要回到人间惩罚妻子。但是当他见到和煦的阳光、弯曲的海岸和微笑的大地,不想报复也不想回到下界了。天神震怒,惩罚他每天推巨石上山,可是山顶无立足之地,巨石又从山顶滚下,他回到山下又重新推石上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西西弗斯在加缪的心目中,是一个“荒谬的英雄”。他的热情之多一如他的苦难之大。他对神祗的轻蔑,对死亡的憎恶以及对人间的热爱,使他竭尽全力去做一件无所成就的事情。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他一次次疲惫不堪地下山,在那喘息的瞬间,他知道他战胜了命运,他比巨石更坚强。加缪写:“这巨石和他本身就形成一个世界。挣扎着上山的努力已充实他的心灵。人们必须想象西西弗斯是快乐的。”
加缪在1957年获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说:“他在作品中以明察秋毫和热情关切的眼光,照亮了我们时代的人类良心。”《西西弗斯的传说》这篇短文,可以毫不逊色入列他的代表作。因为,“他以古代的智慧肯定了现代的英雄思想。”
我们的生活不是无意义。活着就是意义,这是受难的西西弗斯告诉我们的。不过我们推着命运的巨石,常常停下脚步,唉声叹气,怨天尤人,常常半途而废,气馁沮丧。山顶常常云雾迷蒙,看不清;脚下泥泞,又坎坷崎岖。我们需要听到西西弗斯的喘息:当你把汗脸紧紧地贴在巨石上,当你的肩膀扛着巨石的肮脏和嶙峋,你怎么能不快乐?你是人生的胜利者。
别无选择。那就选择积极的情绪。
德尼丝·莱维托芙是我喜欢的女诗人,她的“每一刻都是最后一刻”固然悲凉却又激励。她的诗曾经过分朦胧,过分精致。后来,她努力把诗写得“像鸟语一样直接/地面一样坚实、板凳一样健全”,终于使她的诗带着特有的心的声音和内在节奏,在美国20世纪诗坛举足轻重。
她的《由陆地至岛屿》:
……
变换着步伐、舞姿,
但脚步不停,
方向不改,只因
“每一步都是抵达”。
很好:抵达。抵达一个又一个大目标里的小目标。西西弗斯的每一步,是抵达,因此他充实、快乐。我们的每一天,一步一步,都是抵达。
这是我给博友的新年祝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