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子

2013-12-29 00:00:00大虫
北京文学 2013年12期

才四点多一点,毛新军醒了。心里很乱。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开始胡思乱想,经常会想到某天袁处长突然通知他说组织部要来考查他了。这样的遐想,总会让他心花怒放,连老婆丁媛的鼾声都成了乐曲。在那时的生物钟里,他更多地会想些沉闷的问题,比如想到自己日渐衰老,还会想到责任,想到疾病,乃至死亡,等等。想到这些,心底就会有一种被抽空的感觉。他感到很无助。

让他感到更无助的是袁处长的笑。那天整个一下午,袁处长都在办公室看报纸,嘴角浮着浅浅的笑意。毛新军觉得袁处长沉稳得像一尊塔,一举手一投足都显得张弛有度,运筹帷幄。平时他总是笑眯眯的,逢人便笑,让人感觉很温暖。嘴角轻轻地挽起,笑意就浮在脸上,笑得很浅,很安静。毛新军却隐隐感觉,袁处长的笑似乎隐藏着某种玄机,笑的时候,眼神多数都是冷的。脸上笑了,眼睛却没有笑。这样一来,他的笑便似乎出于本能,成了敷衍,无形中增加一层隔膜。那层隔膜时不时地让毛新军感觉很压抑。

一下午很快过去了。袁处长合上报纸,说,可以下班了吧。声音不大,沉沉的,缓缓的,像是在喉咙里翻滚。毛新军抬眼看了一眼对面墙上的挂钟,又低下头忙活。袁处长拧上杯盖,将公文包夹在腋下,站了起来,快走到门边时,像想起什么似的,扭过头来,笑了笑,说,小毛啊,小马村拆迁户集体信访件立案了没有?

毛新军说,快了快了,就忙这个呢!

袁处长说,抓紧立了,明儿一大早递给督办处吧!

毛新军应了一声,手一刻也没消停。

袁处长轻轻带上门。

办公室更静了。毛新军又忙了会儿,把小马村拆迁户集体信访件立卷。他将卷宗放在桌上磕磕,塞进抽屉锁好。拔下钥匙的一刹那,突然感到心里空荡荡的。袁处长脸上抑止不住的那层笑意,在他脑中时隐时现。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丁媛打来的。

爸爸!刚一接通,听筒里传来女儿乐乐脆生生的一声叫,伴着街头的嘈杂。显然丁媛刚去幼儿园接了乐乐。乐乐三岁半了,小脸胖乎乎的,皮肤又白又嫩,眼睛扑闪扑闪,可爱极了。女儿一岁时就会叫爸爸妈妈。二岁多点的时候,一到雷雨天气,就拉着丁媛的手,到阳台上收拾衣服。毛新军每天下班回家,乐乐一听到门锁声,就从客厅沙发上蹦下来,跑到门边把拖鞋摆好。还有一次,丁媛回来说,她去幼儿园接乐乐,乐乐一出校门,就说妈妈妈妈,我们班的王佳佳要死了!她很惊讶。乐乐说,是李老师说的,王佳佳老是不听李老师的话。她明白了,F城人生气时骂人有句口头禅,开口就说“你要死了啊!”一次在朋友家吃饭,毛新军把这事讲给朋友听,一桌人都笑喷了饭。乐乐眨巴着小眼睛,也咧开嘴笑了。

问爸爸,爸爸,你晚上回不回家吃饭呀?那头隐约传来丁媛的声音。乐乐跟着说,爸爸,你晚上回不回家吃饭呀?毛新军说,乖,爸爸今晚有应酬呢,晚上不回家吃饭了!丁媛又说,叫爸爸不要喝酒,早点回家!……

毛新军觉得很奇怪,晚上并没有应酬,为什么说有应酬呢?

不回家就不回家吧。

西天的晚霞将街面映出红晕。街上一片汽车的鸣叫声,各种音质的都有,交错着,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一拨拨放晚学的学生,骑着各式各样的跑车,三两下一晃,就不见了人影。这时候的街景,是一幅生动的画面,连路灯都是跳跃的。毛新军却无心欣赏,两腿机械地挪动着,感觉很孤独。他记不清走了多远,好像过了两个十字路口,拐了一个弯。路灯越走越稀。灯光软软的,使劲穿透夜幕,衬出一圈昏黄。他看了一下,已经快走到济南路的尽头。几缕香气飘进鼻孔,前面不远有家小吃部,里面稀稀落落地坐着几个客人。他没一点胃口,索性继续往前走。

快走到市地税局时,边上走过一个女子,高跟皮鞋撞击水泥路面,发出清脆的声响。女子30来岁,打扮入时,脸颊上耷拉着一缕发丝,一晃一晃的。他想到了黄晓琳。

袁处长如愿升了副局长。处长的位置就空了下来。加上另外两个处室的主要负责人一直由其他部门的处长兼任,局党组研究决定搞中层干部缺额竞争上岗。共有六个职位,三正三副。正职在现任的副职中产生,副职在科级办事员中产生。

毛新军盘算了一下,全局办事员共17人,符合竞争条件的工作满五年以上的有11人,其中明确正副科级的,包括他在内共有7人,个个势均力敌。

演讲测评分两批进行。毛新军记得那天是星期五,上午竞争中层正职演讲,下午竞争副职演讲。演讲结束后,群众投票进行民主测评。

毛新军回到办公室,好长时间还没平定下来。刚才在台上时,一口不标准的普通话讲得磕磕巴巴,出了一身汗。袁处长(现在成袁副局长了)曾和他讲过,演讲只是形式,关键是群众投票,群众关过了以后,还得经过党组关。这两关过了,基本就定局了。

处里原来有三人,除了袁处长和他,还有陈芸。陈芸推门走了进来,小声说,小毛啊,你怎么投王其军和李桂成的票了?投票时,陈芸和他坐在一排,可能看到他的选票了。

陈芸扭头看了下门口,压低声音,他俩可是你的竞争对手呀!

毛新军从乡镇选调到市信访局时,还是单身,那时王其军和李桂成刚从学校毕业,三人成天打成一片,没事就在一起下象棋。俩小伙到底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尤其是王其军,头脑相当活络,摆好一步棋,往往想好了四五步,毛新军很少赢他。不过下棋也得讲究棋运,曾经有过那么一次,两人厮杀了好一阵,输赢已见分晓。毛新军不慌不忙,用马前炮吸引他的注意力,小卒快速越过河界,长驱直入,三两下就将了王其军的军。王其军顿时傻眼了。李桂成在边上笑个不停。

下班时,在楼道口碰到王其军,毛新军硬着头皮和他打了个招呼。王其军匆忙回应了一下,眼睛躲躲闪闪。

毛新军以往都是在家门口附近的“花样年华”洗澡的,洗了好几年了。时间一长,渐渐就腻了,就像一种食物,吃得久了,难免厌倦,哪怕是山珍海味、珍稀兽禽。那天,他不知道怎么的,鬼使神差地来到“希尔顿”。后来他时常为自己解释,谁能保证在一个浴室洗一辈子?迟早是要换的吧?如果不是希尔顿,也会是东尔顿、南尔顿……至于在某天某个时辰,换了哪家浴室,那是上天的造化,说白了,就是缘分。比如他和黄晓琳相识,就是缘分。

毛新军认识黄晓琳,是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那天吃过午饭,他估摸着几天没洗澡了,便拿了换洗衣服,准备去浴室洗一把。乐乐听到开门声,从沙发上蹦下来,拉着他的裤腿,也要跟着去。毛新军哭笑不得。丁媛过来打圆场,说,爸爸是男的,你是女的,女孩子怎么可以去男浴室洗澡呢?羞死了!边说边刮了下乐乐的鼻子。乐乐似懂非懂,笑嘻嘻地松开了手。

正如刚才所说,以往毛新军都是在家门口附近的“花样年华”洗澡的,那天他鬼使神差地来到济南路上的“希尔顿”。“希尔顿”宽敞整洁,洗浴间蒸汽缭绕,像遮着一层纱。洗完澡,他穿上服务生递来的休闲衣,来到二楼的休息大厅。墙上的液晶电视映着稀稀落落的几位客人,小姐露着大半个身子,三两人一撮地聚在靠近里边的床铺上。毛新军找了张床铺,躺了下来,感觉全身的筋骨都被泡开,很是惬意。

他先看了会儿电视,看着看着,心情就跌了下来。那件事已经让他纠结了好久。大概有半个月了吧,一天他匆匆忙忙地到督办处张主任办公室送一份材料,忘了敲门,推开门就进去了。谁知局办公室程主任也在里面。程主任看到他进来,慌忙站了起来,跟张主任打哈哈,样子很诡异。显然他们在商议隐秘的事,不巧被他撞上了。其实他们说了什么,毛新军一个字都没听到。可自从那以后,程主任看他的眼神总是怪怪的,让他很郁闷。

一个小姐倒了杯水走到床前。

老板,请问您要水吗?小姐讲着一口夹生的普通话。他稍稍侧了下头,将目光从屏幕上移开,一个洁白的画面映入眼帘——一袭白色短裙,衬着两只白笋玉臂,低低的胸口,洒着一层银粉似的荧光。毛新军的目光弹了一下,落在小姐的脸上。小姐的脸圆圆的,算不上很漂亮,看起来却很甜,最具诱惑力的是那皮肤,薄薄一层。

小姐就是黄晓琳。黄晓琳笑意盈盈的,挨着他坐了下来,说老板去玩玩呀!边说边拾起他的手掌,另一只手抓着他的胳膊,用力拉他。毛新军感觉黄晓琳的手软软的,滑滑的,像丝绸滑过心坎。他有些冲动,可潜意识里又有一股力量在拉他。嫖娼的性质他是知道的,万一要被抓到,可是要“双开”的。

毛新军一用力,挣脱了黄晓琳的手,说,不了不了!黄晓琳有些失望,那要不敲个小背怎样?就在这里敲!嘴上说着,把他的一条腿往里面挪挪,盘腿坐上床铺,然后捧起他的另一条腿,捏了起来。毛新军半推半就地躺下了。

黄晓琳的手指纤细修长,指法娴熟有力。她的发髻呈燕尾形,很好看,不知什么时候有几缕发丝拖了下来,挂在脸颊上,一晃一晃的,增添了些许生动。

黄晓琳从此让毛新军着了魔。她的身形,她的发髻,乃至她的气息,全都渗入了他的骨髓。更让毛新军疯狂的是黄晓琳的身子。那是一具被开发得恰到好处的胴体,像一束怒放的海棠花,吸引着他慢慢地深入。当他拥抱她时,当他抚摸她时,当他进入她的身体……他才发现,这辈子活得太草率了,一切都微不足道,什么人情世故,什么机关玄机,什么厚黑学,统统见鬼去吧!……

出了“希尔顿”,阳光有些刺眼。回家的路愈走愈长,离家越近,步履愈沉。打开门时,乐乐正蹲下身子,帮毛新军拿鞋,小脸仰得老高,眼眸清澈得不掺一丝杂质。毛新军根本不敢看。

每到周一,毛新军总是莫名其妙地胸闷,各式各样的事务接踵而来,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自我解嘲,说是患了周一综合征。

市信访局在市政府32号楼,位于政府大院的里侧,进入大门,拐个弯就能看到,和其他办公楼没什么区别,全都一个造型,一个色调,没一点生气。可能已经有人早到,窗户三三两两地开着。那些窗户,以及窗户里的人,让毛新军想起一盘布好局的象棋。车、马、炮,象、士、卒,全都安稳地驻扎在各自的战台上,瞪着血红的眼睛,等着一声令下。车走直线,马走日,炮打隔子象飞田,做小卒的,只顾往前冲。有那么一瞬间,毛新军突然感觉很悲哀。不为别的,为自己。

空气很沉闷,连阳光都是晦涩的,打在三三两两开着的窗户上。那个悬而未决的民主测评结果,把毛新军的心快提到了嗓子眼儿。这两天,他一有空就躲在书房里抛硬币,抛了不少于30次。硬币像是和他作对,每次默念正面向上预示民主测评通过,可是一落下来,多数都是反面向上。默念反面向上,落下来就是正面朝上。他气坏了,把硬币狠狠地扔出窗外。

到了办公室,毛新军把桌上拾掇一下,拎起暖瓶去打水了。开水房在市政府南院机关事务局的一楼。一路上,他的脑中老是扭动着黄晓琳小白鼠样的身子。想到黄晓琳,他感到心情舒缓了些。

刚下电梯,毛新军看到袁局长拎着公文包,正进入大厅,边走边看墙上的公示栏。袁局长穿一身笔挺的灰色西装,像是刚买的。发型也是新的,明显经过了修饰,“三七”分的痕迹清晰可见。袁局长转头看到了他,笑了一下。他下意识地伸手按了按口袋。东西硬硬的还在。

竞争上岗演讲测评那天晚上,毛新军和丁媛商议一夜,觉得该向袁局长表示一下。领导层共有五个正副局长,只有袁局长能靠得上。你别死脑筋了,这时候谁不送!丁媛抱怨他。毛新军狠狠心,决定送了。第二天,他到市里最大的购物中心锦江商厦办了一张2000元的购物卡。数字也是夫妻俩商议好的,少了拿不出手,多了心里没底,万一事情办不成,那不亏了。2000元算是预付的,事成之后少不了重谢。

民主测评结果很快出来了,毛新军差一票落选。竞争副职中李桂成票数最多,王其军多出一票,名列第三。排在第二的是督办处的郭红兵。其实结果早在意料之中,可毛新军仍然很失落。他想出来走走。不止是他,局里多数人都没心思工作。他在街上转悠一会儿,不知不觉地拐上了济南路。那天他特别想见黄晓琳。

街上煞是热闹。他的心里涌起阵阵冲动,不禁加快脚步。经过一处公交车站牌时,路边一个乞丐冷不丁地伸出手来,把他吓了一跳。乞丐的手乌黑、干枯,像一把枯树枝。一头蓬松脏乱的毛发里,射出两道阴森森的目光,直盯着他的眼睛,像要射穿他的全部心事。他陡然一惊,从裤兜里摸出几枚硬币,投进乞丐手里,然后撒腿走开了。

比起前两次,“希尔顿”显得很冷清。黄晓琳领着他七拐八拐,上了一个楼梯,又拐了个弯,现出一道门来。进门后,里面又一道走廊。包厢的门虚掩着,毛新军轻轻一推,门开了。床头灯将房间映照得半明半暗,被褥平平整整,没一点褶子。电视像是有些年代,屏幕幽黑发亮,像一个黑黢黢的放大的句号,更像一条昏暗幽长的隧道洞口。毛新军似乎在隧道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倾着身子,扶着石壁攀援,冷不丁一个趔趄,差点被绊倒。

黄晓琳朝床上一躺,笑笑,最近查得紧,这里安全!

毛新军刷地变了脸色。

黄晓琳看了他一眼,不屑地说,还大男人呢!接着又安慰他说,不会有事的,来吧来吧,马上就好。

两人很快滚到了一起。整个楼层都很安静,只有抑止不住的喘息声。毛新军感觉像是裸露在空旷的原野,偷食鲜嫩的果实,可口,却很不踏实。

黄晓琳不紧不慢地戴上乳罩,瞅他的脸色,像是有心思,问他,怎么啦?

毛新军轻轻叹口气,没怎么。

黄晓琳说,谁信呢?快告诉我,怎么啦,怎么啦?边说边伸出手,托起他的下巴,轻轻一捏,嘴巴就陷了进去,样子很滑稽。

毛新军答非所问,机关不容易混呀!见黄晓琳有些糊涂,又说,最近局里搞中层干部竞争上岗,我没竞争上。

黄晓琳的笑容僵住了,局里?你是公安局的?

毛新军说,不是,市信访局的!

黄晓琳突然哈哈笑了起来,超过应有的度。毛新军紧张地看了看门锁,说你笑什么?

黄晓琳捂着嘴笑个不停,说,第一次来时你不是说你是做生意的么?

毛新军不好意思地笑了。他从内衣口袋里掏出购物卡,递给黄晓琳。提到购物卡,他很懊恼,越想越窝囊。那天他进了袁局长办公室,突然很紧张,握着购物卡的手像是冻僵了,怎么都抽不出来,支支吾吾地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什么,然后就掉头出来了。这事他没敢和丁媛讲。购物卡一直锁在办公桌的抽屉里,后来想想,还不如送给黄晓琳。

黄晓琳没见过购物卡,翻来覆去地看,问,这是什么?

毛新军说,锦江商厦购物卡,里面有2000块钱,给你的!

黄晓琳一头扑进他的怀里,把他抱得紧紧的。

那天晚上,黄晓琳吃过晚饭,看时间还早,就在大厅休息会儿。边上突然有个小男孩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叫爸爸。十天前好像也有过一次,好像还是那个小男孩。听服务员讲,一个客人带儿子来洗澡,洗完后把儿子扔在大厅,自己去包厢找小姐了。黄晓琳哧一声笑了。她刚要上前,陈慧慧端了个果盘走了过来,想哄一下小男孩。可能是她的穿着把小男孩吓坏了,小男孩哭得更厉害了,一声比一声响。大厅的客人呆不下去了,三三两两地朝门口走去,边走边嘟哝。老板匆忙走了出来,向浴客赔着笑脸。

过了十多分钟,小男孩的爸爸裸着上身,拎着衣服急冲冲地跑了进来。小男孩的哭声戛然而止。事情到这里也就算了。可是过了一会儿,小姐候客间传来争吵声。陈慧慧和阿玉吵了起来。

老板火了,三两步地冲进候客间,只见陈慧慧和阿玉用着各自的乡音骂着粗话,边骂边向对方扑去,边上围着一圈小姐,乱成一团。

老板怒喝一声,不要再吵了!

陈慧慧松劲了,转而向他诉苦,她说我要给小男孩喂奶,小男孩吓得不敢吃!老板转过头去,狠狠瞪着阿玉。

边上就有小姐哧哧地笑。

阿玉还在气头上,说你的奶子又黑又大,他当然不敢吃!

陈慧慧不作声,拿眼瞧着老板,似乎很委屈。

老板窝了一肚火,上前甩手搧了阿玉一个耳光。

房间突然安静下来,小姐全都傻了。老板怒气冲天,妈的,不好好治治,一个个都要翻天了!

阿玉疯了。她扑到老板身上撕扯着,边扯边吼,你就会护着她!老板恼羞成怒,一把扯下阿玉的上衣,顺手又搧了她一个耳光。还不解恨,又一手抓住她的胳膊,一手抓住她的头发,狠狠地推向墙角的梳妆台。阿玉几乎整个身子扑了上去,又弹了一下,摔倒在地。

梳妆台摇晃了几下,粉饼、化妆笔、修眉剪刀撒了一地。

浴客全都涌过来看热闹,门口被挤得不透气。他们也都惊呆了,目光转而变得火辣辣的,在阿玉赤裸的身子上扫描。

阿玉挣扎着坐了起来,揩了下鼻血,两手撑地站了起来,又要向老板扑去。黄晓琳说,阿玉,不要啊!边上几个小姐伸手去拉她,被她甩开了。老板彻底火了,伸手去扯阿玉的头发,边扯边把阿玉的身子往墙壁上推,想像电影上那样,把她抵在墙上,抓着脑袋往墙上撞。

谁知老板还没使上劲,一把修眉剪刀已经插进了他的腹部。阿玉一使劲,拔出剪刀,又狠狠地扎了一下。闻讯而来的保安和几个男服务员从门口挤了进来,上前抱住阿玉,夺下剪刀。鲜血顺着朱宝山的手指溢了出来。当天晚上,阿玉就被派出所抓走了。

新处长很快到任了,是原督办处副处长陈超。王其军去填了那个位置。李桂成到办公室做了副主任。公示的那天,毛新军来得很早,踱到窗前。一辆轿车驶进政府大院,打了个漂亮的半圆,停下了。两侧的边门吸进一辆又一辆电动自行车,然后散落开来,缓缓移动着。通往开水房的石板路上,王其军拎着暖壶,身子一耸一耸。毛新军击了下窗棱,长长地呼了口气。

那天毛新军什么事都没干,一整天都在忙黄晓琳的事。阿玉的案子已经移送到江安区检察院,黄晓琳托他找找关系。检察院要她交7万块钱,一下子哪能拿出那么多钱啊!黄晓琳可怜巴巴地说。

毛新军费尽周折,好不容易联系上张士中。张士中是他高二时同班同学,高中毕业后就没见过面,听说后来考上了华东政法学院,大学毕业后分在市区检察院,但不知道是哪个检察院。他问了好几个同学,原来就在江安区检察院,刚提拔做了侦查监督科副科长。毛新军打张士中的电话时,他正在看阿玉涉嫌故意伤害案的卷宗。

几天后,阿玉出来了。所谓出来,其实就是取保候审,案子仍在进一步审理中。但总之是出来了。黄晓琳很开心,要请毛新军吃饭。两人约好在丰和北路“甜甜蜜蜜咖啡馆”。包厢很温馨,妙曼的音乐和柔和的光晕反复交织。黄晓琳点了份扬州炒饭,毛新军点了份爆炒全腰盖浇饭。一上齐,两人就开始吃起来。

黄晓琳吃得很慢,吃一口,就停下来,把饭叉衔在嘴里,两腿交叉着,斜躺在沙发上,看着毛新军吃。长长的眼睫毛下,两眸亮闪闪的。

毛新军被望得不好意思了,抬起头,笑着说,吃啊,怎么不吃了!

黄晓琳的脸上拂过两片红晕。她坐正了些,拿下饭叉,又开始吃了。吃了几口,又停下了,斜躺着,说你是公务员呀?

毛新军笑笑,是啊!

黄晓琳笑着说,公务员,嗯,真好!

毛新军先吃完了,捉住黄晓琳的一只手。毛新军觉得黄晓琳的手挺女人,手指葱白,涂着腥红的指甲油,像缩小版的雪山上的几株红。他想到了一个词:精致。黄晓琳的手是精致的。但他总觉得缺少点什么。这么精致的手,应该有个点缀。他终于想起来了:黄晓琳的手上缺少个戒指。

有了黄晓琳以后,毛新军开始有了心事,每天像做贼似的。报纸上经常刊登抓嫖的新闻,让他心惊胆战。新闻中的主角似乎就是他自己,和黄晓琳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包厢的门突然被撞开了,冲进一帮警察……每次在黄晓琳的身上满足以后,他都好一阵懊悔和自责,还有恐惧。可是黄晓琳对他来说,好像抽大烟似的上了瘾。

那晚有朱家楼陪着,毛新军感觉心里格外壮实。朱家楼是他小学同学,在市郊做百货批发生意。前几天老家镇上逢集,朱家楼本家一个兄弟骑摩托车,不小心撞上了赶集的一个老妇人,流了一摊血。老妇人被送进医院抢救,幸好没有生命危险,本家兄弟却被派出所扣了下来。他听说派出所张所长是毛新军高中同学,特地赶来请他帮忙。

朱家楼来的时候,毛新军正在烦。已经两天了,他给黄晓琳发了几个短信,一个都没回,打电话也不接。他感觉很意外,整天坐立不安。晚上朱家楼请他在“二毛湘菜馆”吃湘菜,两人订了个小厅,点了几个菜,要了几听啤酒,一顿饭吃得没精打采。吃过晚饭,朱家楼说要请他去洗澡,他一口答应了,带他来到了“希尔顿”。

毛新军进入休息大厅时,黄晓琳还在睡。她病了。前天晚上,大概比这个时候早一些,她和阿玉去逛锦江大厦。整天闷在“希尔顿”,也该出来透透气了。

人常说恋爱中的女人最漂亮、最开心。那晚,黄晓琳像只快活的百灵鸟,在商厦里飞来飞去。买了整整两大包东西,有衣服、饰物、化妆品,还有爱吃的零食。反正刷卡,不用花钱。就在她拎着大包小包走出商厦的时候,一眼看到前方不远处毛新军抱着个小女孩,小心翼翼地下了台阶,边上紧挨着一个年轻少妇,边走边帮小女孩揩鼻涕。少妇一副知性打扮,显得温婉端庄,不时地笑一下,露出雪白的牙齿。少妇自然是他的老婆。黄晓琳心被狠狠地蜇了一下,手一松,手里的包全都掉到了地上。阿玉赶紧上前,腾出一只手,弯下腰,将包拾掇起来,塞进她的手里。

回来以后,黄晓琳就病了,什么都不想做。阿玉她们全都围拢过来问寒问暖。阿玉摸了摸她的额头,特地出去给她买来两盒感冒药。黄晓琳知道,她这病不是吃药能治好的,只想躺躺。

一闭上眼睛,梦就接踵而来,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来F城了。小家伙很可爱,脸圆圆的,笑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缝。她用毛新军的购物卡给儿子买了新衣服和新皮鞋,儿子开心得不得了。像是黄昏光景,四周弥漫着铜黄色的光晕,她带着儿子去了“麦当劳”。儿子一手握个鸡翅,一手抓着汉堡,吃得很起劲,鼻尖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黄晓琳看着他吃,不时伸出手,帮他拭汗。

黄晓琳问儿子,好吃吗?

儿子嘴巴紧嚼几下,好吃!

黄晓琳笑了。

儿子问,妈妈你在F城做什么工作啊?买这么多好吃的!

梦境跟着换成毛新军。毛新军坐在台上,穿着笔挺的西装,戴着宽边眼镜,像电视上中央领导出场时的派头。看到她来了,他转过头去,一脸的不屑。身后响起一阵哄笑,接着有人朝她扔砖头,其中一块直冲她的脑勺。

黄晓琳醒了,揉揉眼睛,恍惚还在梦中。小姐开始忙了,一个接一个地领着客人向包厢走去。一个服务生走了过来,说28号包厢客人点你!黄晓琳厌恶地转过头去。服务生伸头望望,知趣地走开了。

远远地,她看到阿莲站在毛新军的床头,毛新军摆摆手,阿莲走了。黄晓琳刚想上前,阿玉又来到毛新军的身旁,坐了下来。刚说了一句,毛新军笑着使劲朝她摆手。阿玉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走开了。

看到黄晓琳来了,毛新军赶紧坐起身。黄晓琳不声不响地躺下了。

毛新军说,这两天你忙什么了?短信也不回一个!

黄晓琳没作声。

毛新军看了她一眼,你怎么了?

黄晓琳说,心情不好,你就不要问那么多了!有老婆了,还来这里干吗呀?

毛新军有些发窘。

黄晓琳白了他一眼,说刚才阿玉是不是摸你了?

毛新军说,刚才那个小姐吗?没摸我呀!

黄晓琳说,那你那么开心干吗?

毛新军凑近黄晓琳的耳朵,说刚才那小姐问我,是不是我跟她敲背刚敲了一半就跑出来了,手牌号还没来得及看,把我笑死了!

黄晓琳也忍不住笑了。

看黄晓琳开心,毛新军踏实了。他从口袋里又掏出一张购物卡,递给黄晓琳,说,同学请我办事,送给我的2000块钱,给你买戒指!黄晓琳惊讶地看着他,刚要说话,朱家楼经过边上,说,哎呀,怎么还在这儿啊,去敲敲吧,敲一个吧!

一连几个包厢都是满的。毛新军跟着黄晓琳一直往里走。走到一个包厢前,门吱呀一声,闪身出来一个小姐,朝黄晓琳抛个飞吻,笑嘻嘻地走开了。里面是客人下床的声音。黄晓琳侧着身子,站在门边等。毛新军缩在黄晓琳的身后。

门又开了一下,窜出一柱光亮,跟着闪出一个身影。毛新军越过黄晓琳的肩膀,看到了那个男人的半张脸。男人本能地朝这边望了一眼,和毛新军的目光撞个正着。

天啦,那人竟然是袁局长!

毛新军蒙了。

袁局长也蒙了,嘴角刚要挽起,又放了下来。喉结动了一下,却没发出声。随后一转身走开了,衣衫迎风摆动。

黄晓琳进了包厢,转过头,说快进来啊。毛新军木然地跟了进去,站在床边一动不动。黄晓琳说,呀,门也不关!转身把门反锁了,然后开始脱衣服。脱完了,坐在床上,要帮毛新军脱。毛新军一把挡开了,一转身,拉开门出去了。

黄晓琳很惊讶,光着身子躲在门后,露出半颗脑袋。

那天毛新军一夜没睡好,睡了醒,醒了又睡。夜是黑的,梦是白的。黄晓琳洁白的衣裙,莹白的的皮肤,幻化作一朵白云,覆盖了他的整个梦乡。突然,空中传来一声巨响,白花花的黄晓琳就消散了。

他又醒了。外面传来一阵货车的轰鸣声,渐行渐远。卧室又恢复了安静。窗外透进模糊的光亮,将丁媛的脸颊映出些轮廓。毛新军仔细端详她的睡相。丁媛轻轻翻了个身,眼睛似乎睁开一条缝,斜了他一眼,他的心凉了半截。

看一下时间,还没到三点。毛新军睡不着。他很纳闷,袁局长家住在城北“悦锦苑”小区,和“希尔顿”刚好一北一南,跑那么远来洗澡干吗?如今,他亲手捅破了袁局长的那团黑雾。当然,袁局长也捅破了他的那团黑雾。他不知道等待他的会是什么,脊背阵阵发凉。

那天早上,毛新军上班出奇地早。政府大院看不到一个人影,偶尔从大楼后面传来一两声保洁员的吆喝声。在办公室呆坐了好长时间,隔壁传来开门声。毛新军想起水还没打。打完水,他拎着水壶回到办公室,一抬头,看到一个小女孩坐在他的办公桌上,感觉很惊讶。小女孩也惊讶地望着他。他看了下办公室的摆设,全都变了样,这才知道走错了,匆忙退了出去。小女孩嘻嘻地笑个不停。

一上午,黄晓琳发了两个短信,他都没回。昔日的海棠花,已经成了一块裹着定时炸弹的破手绢,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引爆了。他感觉快要窒息!

小毛啊!陈芸突然叫了一声,把他吓了一跳。陈芸说,你还年轻,精神振作点,以后机会多着呢!对面的陈处长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看文件。

不知过了多久,楼道里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下班时间到了。毛新军收拾一下,准备下班。他刚起身,电话响了。看一下来电显示,是袁局长的。

毛新军心头猛地一颤。

几天后,市委组织部来考查毛新军了。一层楼的人几乎全被请去访谈了。陈芸笑眯眯的,进进出出,目光有意无意地在毛新军的身上逗留。不仅是陈芸,那天许多同事对他都格外客气。上午十点半光景,王其军正好经过办公室门口,毛新军刚想打个招呼,王其军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他一下,一闪身过去了。

那天毛新军感觉像做了一场梦。他这个副处长,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竞争上岗公示期间,有人反映督办处的郭红兵生活作风有问题,经查证属实。局党组研究决定对他暂缓任命。袁局长说,党组会上他竭力推荐了毛新军。毛新军想起了与王其军对弈的那盘棋:大军压境,敌我悬殊,在这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他的小卒快速越过河界,一直向前冲,三两下将了对方的军。想着想着,他突然笑了起来。在市信访局这盘棋局上,他和袁局长,究竟谁是谁的棋子?

那天晚上,丁媛早早下班回家,从饭店订了盆毛新军爱吃的川江鱼,又在家炒了几个菜,张罗停当了,去学校把乐乐接了回来。她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瓶酒,用抹布擦了又擦,拧开瓶盖,放在毛新军的面前。

丁媛端起玻璃杯,说,乐乐,我们俩来敬爸爸一杯!

乐乐乖巧地放下勺子,小手捧起杯子,爸爸,我和妈妈一起敬你一杯,祝你,祝你……

祝酒词是丁媛事先教好的,忘词了。

丁媛在边上提示,步步高升,祝爸爸步步高升!

乐乐晃着小腿,一字一顿地说,祝爸爸,步步高升!爸爸要当干部喽,爸爸,你好有才哦!

毛新军乐了,端起了酒杯。酒水在杯沿一晃一晃,泛着白色光影。突然,他看到了两只眼睛。眼神凄凉悲戚,沉浸在杯底,一晃一晃的——穿过白色光影,黄晓琳怨幽地望着他。

他的手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作者简介:
蒋大重(chong),笔名大虫、一恒,男,1976年2月出生,汉族,江苏省涟水县人, 2000年7月毕业于苏州大学法学专业,本科学历。现为江苏省淮安市清河区人民检察院政治处副主任,《清河检察》执行主编,淮安市作家协会会员。
多年从事机关文秘、宣传工作,撰写近百篇通讯、散文、随笔、评论、小说等作品,在《检察日报》《党建》《扬子晚报》《现代快报》《辽河文学》等各级报刊发表,多篇作品获国家、省级奖项。
责任编辑 白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