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的一瞬间,木匠猛地怔住了,只觉得忽地一阵心悸,一阵燥热,就冒了一身的汗——门里站着一个年轻女人。
女人额前垂着两绺妖娆的卷发,像两根卷曲的丝带,逗弄着人的眼睛。长卷发随意地挽在脑后,松松散散的,还散着两绺。啫喱膏散发出的淡淡的茉莉香味,像小蛇不停地吐出的芯子撩拨着人。她丰满白皙的身体,像一枚饱满的果子裹在一套碎花家居服里。家居服,是天蓝色的,令人心颤的天蓝色。
女人眼睛一弯,冲木匠甜甜地笑了一下。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便越发紧张地裹住了木匠的心脏,使他几乎窒息。
木匠局促地理了理自己有些长的蓬乱的头发。
男主人打了个电话把木匠叫来就上班去了。他们新装修的房子,刚住进来,发现墙上的线口不够用,要多安几个插座。
女人把客厅的东西收拾到卧室里去,木匠就开始干活。木匠量好线路和线口,电锯的刺耳轰鸣就响了起来。红色的砖末从电锯的刀齿下,水一样喷射了出来。女人顶了一块花手帕,靠在客厅边角上一个镶嵌着大朵白色马蹄莲磨砂玻璃的隔断上,看木匠干活。她眯起眼睛,眼睛就成了两弯小小的月牙。
木匠的心尖就又突突地疼了几下。一个女人在上面跳舞。
木匠不由得冲女人笑了一下,拿起凿子,开始一点点地雕刻方形的插座窟窿。那个影子一直在他的心头舞蹈。
那是个女人的背影。她袅娜地走着,走着,走到列车上去,一晃,就不见了。影子就掉了一地的悲伤,足以供木匠瞻仰一辈子。这个影子曾经是他的理想。一直以来,他都飞蛾追逐灯火一般,偏执地奔跑在追寻理想的道路上,尽管他一直都被火焰炙烤着,烤得翅膀都焦了,双眼几乎失明。
一直到现在,木匠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理想了?他甚至嘲笑自己,像他这样身份的人,凭什么要理想地活着?但是他拗不过自己。
上高中的时候,他就是最刻苦的学生,跟所有的寒门学子一样,他只想也只能通过高考这架天梯,步入他的理想天堂。但是有时命运不肯眷顾那些最充满理想的人,木匠耗尽了爹所有的钱财和耐心,连续三年以几分之差落榜。十几年前的大学,不像现在,有钱就能上,何况他没有钱。因此他只好怀揣着破烂的理想回到了家。他在家里那座黑洞洞的破房子里躺了三天,才背着铺盖卷走了出来。屋外阳光灿烂,有些刺眼。他迎着阳光,跟着一个本家哥哥,去城里学做木工。后来堂哥搞起了装修,他也就跟着做装修。他上过北京,下过上海,在城市里一丝不苟地做着他的木工、装修,就像上学时一丝不苟地做题。做装修一样能开创未来,有一段时间他满怀喜悦地这样梦想着。可是多年以后他再次明白,很多人都只能轮回在自己所属的那个圈子里,你注定无法踏入别人的圈子。城市不属于他,他永远都是城市以外的人。城市是一条条滚滚东去的河流,他只是一块随波逐流的小石子。无论他曾经追逐着浪花怎样腾跃翻滚过,他最终还是要被城市的河水卷到岸边去,停靠在一个寂寞的角落里,眼睁睁地看着大江大河激情澎湃地东去。
当他终于明白,在车水马龙流光溢彩的城市街道上,他永远只能做一个匆匆过客的时候,他已经29岁了。这是一个令人无法承受的年龄——对于一个农村未婚青年来说。于是他只好结婚。爹托人说的媒,爹看中的就是她的老实。结婚那天,爹豁了半颗牙的嘴巴咧了整整一天,那半颗牙像一面胜利的三角旗子,在嘴巴里使劲地招摇!
然而这不是大团圆的结局,木匠觉得,这纯粹是悲剧的开始。悲剧,只是因为女人永远安静并且没有任何表情。他渴望拥有一份爱情,即使不能拥有爱情,也应该拥有一场活泼一点的婚姻,这是活着的底线。因此他渴望能从女人脸上发现不同的表情,喜悦、忧郁,或者悲伤。配合着她的言谈举止,这些表情应该默契地变化着。即使不变化万端,也应该浮现一点点,一点点好不好?一点点他都会觉得生动!
可是从来没有过,一点点!
生活应该是多姿多彩的,既然她不肯点缀,那就自己描画好了!于是木匠就从城里给她带来时兴的衣服和发卡,可是她从来不肯穿戴。木匠说给她城里的潮流,她从来也不答话,甚至露出鄙夷的神情。她还是剪着古老的短发,穿着古旧的衣服,离着木匠远远的。夜里她平平地铺在木匠的身子下面,一点动静也没有,一点声响也没有!她从来不肯开灯!木匠抱着一个毫无生气的身体,在黑暗里悲哀地想,这是活人还是死尸?
有些纸,你纵使用尽世上的水彩,它还是黑白的底色。
有一次,木匠喝了酒回来,讲在酒馆的电视里看的蔡明和郭达演的那个小品。婚介所的中介讲完了皇帝选女婿的故事后,蔡明和郭达追着他问“到底是谁把他推下去的?”全中国的观众都笑了,连猪都笑了。原来人不懂幽默竟也如此可笑!木匠讲到这里大笑起来。女人那天竟然也很有兴致,就接过了话头,很认真地说,我知道,是他身后挨着他的那个人推的他吧!
木匠的笑戛然而止,他愣愣地看着女人自信的表情,酒立刻醒了,便拉过被子,蒙头大睡。
有理想其实是一种悲哀。比如喝茶,倘你想喝龙井,却只喝到菊花,你便觉得它是茶叶末子甚至烟末子。反过来,倘你有口白水喝就知足,便是茶叶末子也是玉液琼浆。木匠的潜意识里,还是渴望喝龙井的,所以他觉得女人不过是一碗凉白开。他回到城里,想了很久,决定跟女人离婚。
说起理由,如果说是因为她没搞懂蔡明和郭达的幽默,这才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因此这婚离得毫无道理可讲。只有木匠自己明白,是自己的心灵太苛刻了。所以他没有理由。
爹娘坚决不同意,爹甚至要寻死上吊!人跟人的差距这么大,只是因为追求不同!木匠的心里也是愧疚的,也是难过的,但他不再考虑爹娘的感受,更拗不过自己。他跟女人谈判了。最终是女人提了一个条件:赔我钱。这个发现使木匠感受到的简直是惊讶,同时又夹杂着一丝轻松。木匠把所有的钱,和所有能带走的东西,都给了女人。从此这个女人就从木匠的生命里永远地消失了。女人留给他的也是一个背影,可是这个背影就像一道轻烟,一丝涟漪,只一阵风,就化了。
木匠想,从此,哪怕一辈子都在流浪,也要找到自己的理想。即使找不到理想,也要像飞蛾,死在寻找理想的路上,头也要向着火光!
爹那颗豁了半颗的牙齿现在像个黑洞洞的枪眼,一连串恶毒的词语子弹样从中射出来,噼里啪啦地攻击着木匠。木匠闷着脑袋,没有一句辩解。其实木匠也怀疑过自己,责骂过自己——像他这样的人,凭什么要喝龙井?但他却始终改变不了自己。他背上行囊,再次悲壮地走进了城市。
天气很热,因为到处是灰尘,空调电扇都不能开。女人拿着花手帕不停地擦脸。额前的两绺刘海被捋上去,又倏地落下来,像两弯弹簧在她的额前跳了两跳。女人摇着手帕,玲珑地站在隔断旁,像隔断旁边又开出了一朵花,天蓝色的花。
木匠灰头土脸的,挥着凿子耐心地开凿着线口。他喜欢完美,喜欢把活计做到无可挑剔的精致。他喜欢像艺术家欣赏他们自己的作品一样,欣赏自己的活计。一个人的性情与生俱来。
男人下班回来了,女人接过他的衣服,撒娇:
我要拆掉这个隔断!
男人吃惊地看着她说,你有完没完?凑合着行了,你瞎折腾什么呀!
女人就噘着嘴说,这个隔断使房间臃肿!不拆我不高兴。不高兴我就会嘟哝。我嘟哝你,你不许烦我。
男人愣了愣,哈哈笑了起来,说,我不烦你,我喜欢还来不及呢。
女人像只小狗跟在男人身后,开始嘟哝:我嘟哝你,你不许说话!
男人说,我不说。
女人说,你不说就是在抗议!
男人说,那我就说。你让我说什么?
女人说,你说拆吧。
男人说,拆了要是更难看怎么办?
女人耸着眉头想了想说,这是你拿的主意,要是更难看了,我就埋怨你。但要是不拆,我就嘟哝你。
男人哈哈大笑,轻轻刮了女人的鼻子一下,满眼的疼爱。男人说,不拆你是饶不了我的,拆!
女人嘴角一歪,甜甜地笑了起来,两弯小月牙就又升了上来。她拂了一下刘海,回头冲男人挤了一下眼睛说,难看了我得找你算账,为什么拆的时候你不管我!说完就缓缓地晃到厨房里去了,背影里透着得意。木匠和男人都怔了一下,男人说,看见了没,家,就是毫无道理可讲的地方!木匠的心也柔软起来。女人的这种气息太熟悉了,太熟悉了!木匠偷偷地笑了一下。
厨房里传出女人快乐的歌声:
呜喂——
风儿呀吹动我的船帆,
船儿呀随着微风荡漾,
送我到日夜思念的地方。
呜喂——
风儿呀吹动我的船帆,
……
木匠的心腾地抽搐起来,一阵疼。那个美丽而忧伤的天蓝色背影再次在他的心头舞蹈起来。是小素。
小素最喜欢唱的,就是这首印尼民歌《星星索》。小素高中的时候是班里的文艺委员,她甚至一度想学音乐。
那次木匠约小素一起吃晚饭。他们在路边的啤酒摊上吃水饺,小素也喝了两杯。那时候啤酒摊都摆一个电视,放卡拉OK,吃饭的人心血来潮就可以唱歌。城市就是这么喧哗。
小素说,河北哥哥我唱一首歌献给你。小素是河南人,家就在黄河南岸。有一次她跟木匠讨论河北河南的划分,说,为什么黄河以北北了那么远,才叫河北啊。木匠说,黄河古道要靠北得多,黄河古道是在河北河南交界一带的,甚至有一段时期,黄河古道就从我们村旁经过,现在还留着很多沙丘呢。木匠说,看来我们也是有缘的,君住黄河南,我住黄河北,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黄河水!小素的眼睛里就涌出一丝感动,她就抱住木匠的肩头,偎在他身上,咬着他的耳朵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小素在电视前的纸盒子里,刨来刨去找碟子,一脸失望说,我要给你唱一首歌,必须是那首歌,可是这里没有。木匠疼小素,说,你想唱什么,我给你买去。小素说,《星星索》。木匠就飞跑了去,到街头的音像店找碟子。小素唱的绝对是高雅音乐了,因为这样的碟子好难找。木匠买来碟子给她放好,就坐在旁边听她唱。
音乐响起,是婉转的笛声,电视里是辽阔的湖面,碧蓝的湖水。
小素拿着话筒唱了起来,她的歌喉居然如此嘹亮明媚,婉转动人:
呜喂——
风儿呀吹动我的船帆,
船儿呀随着微风荡漾,
送我到日夜思念的地方。
呜喂——
风儿呀吹动我的船帆,
情郎呀我要和你见面,
向你诉说心里的思念。
当我还没来到你的面前,
你千万要把我记在心间,
要等待着我呀,
要耐心等着我呀,
啊,情郎——
我心像东方初升的红太阳。
呜喂——
……
周围吃饭的人,绝大多数是民工。他们起先是停下了杯箸,然后是围上来听。人们惊奇地把小素和电视围起来,想搞清楚到底是真唱还是假唱。小素喝过酒的脸红润润的,圆圆的小脸像一朵盛开的桃花,在这一汪湖水上尽情绽放。她握着麦克风的手像一朵莲花盛开,纤长的手指缠绕着,那么漂亮。
“情郎——”这一声是极其深情而温柔的,小素唱到这一句的时候,就瞥向木匠,眼睛就像极了两汪湖水,泛着浓浓的爱意。人们随着她的目光看到了木匠。高大的木匠正跷着腿坐在旁边喝酒,满脸的不好意思,还有笑意。
人群里“噢——”地一声喧哗,紧接着就是“哇——”的一声赞叹。小素就看着他笑了。小素一笑,眼睛就变成了两弯小月牙,调皮、迷人,让人心疼!有人推推木匠,说哥儿们好福气啊。木匠笑笑,冲小素晃晃酒杯。人群里再次发出“哗”的一声赞叹。木匠的兴致也高了起来,他一口气喝光了杯子里的酒。
小素唱完了。木匠结了账,在人群的目光注视下,骄傲地揽着小素的肩膀,一起走了。身后是人们地动山摇的欢呼。
木匠就是那晚和小素住到一起的。小素的皮肤是那么白嫩,小素的呼吸是那么芬芳,小素的声音,是那么动人。木匠紧紧搂着小巧的小素,从心底里升起一种幸福,他第一次有了这样的占有感:这个女人,是我的,她一定是我的。小素给了他第一次。木匠的眼眶潮湿了,他紧紧地抱着小素香软的身体,吻着她的头发,想,这是我的女人,我要好好疼她,疼她一辈子!
你不能否认,这个世界上,是有缘分的。而缘分是前生注定的。据说,之所以有个女人愿意嫁给你,是因为上辈子你埋葬了她。木匠想,上辈子我一定埋葬了小素。
认识小素,完全就是缘分。那时木匠正在给一户人家装修,自然就住在那所房子里。出出入入这栋楼,将近两个月。而小素就住在这栋楼房的一间地下室。她和同村的几个女孩子,一起租住了一间地下室,她们给一家快递公司送快递。
那天在楼道口,小素往外走,木匠往里走。他们彼此让路,又彼此冲突,然后两个人就都停住了,小素羞涩地抬眼一笑,眉眼就成了两弯月亮。木匠就一下子感觉到了一种异样。
世上的女人有两种,一种女人无滋无味,另一种,却有着自己独特的味道。世界上没有真正漂亮的女人,却有真正有味道的女人。女人的味道又是不一样的,有的酸,有的甜,有的苦,有的辣……味道的纯度是不一样的,有的浓,有的淡;有的只有一种,有的兼而有之。味道的表现也是不一样的。有的女人,你需要在她的气息里浸润很久,才能渐渐感受到她醇厚的味道;而有的女人,你刚一接触她,甚至她只朝你回眸一笑,你便会一下子掉进她的气息里,不能自拔。
小素就是后者。仿佛她的身上笼了一团香雾,你只消一撞上她的雾,便立刻被她的气息卷进去,欲罢不能。走近小素以后,木匠真的常常在她身上闻到了各种美丽的味道:茉莉香,檀香,兰香……
木匠憨厚地冲小素笑着,小素一撇嘴,扭身走了。
两个人再见面,就算认识了。木匠身上有一种沧桑和忧郁。小素看他的第一眼,就发现了他眼神里的这种忧伤。这是一种令人心疼的眼神,是一种令人怦然心动的眼神。后来再看见木匠,小素又发现他眼睛里还有一种喜悦和怜爱。于是小素一见到他,就莫名地慌乱起来,脸也热,心也跳,就乱了方寸。木匠的影子一天到晚在她的心头晃,看不见他的时候,小素特别地想见他,想看到他的那双眼睛,和他魁梧的身体。所以小素有事没事,就总在楼道口转悠,等待那个影子。等木匠的身影出现时,她却又装作是偶然相遇的样子,只朝他嫣然一笑,就匆忙走开。但是她清楚地感觉到,木匠的目光是温暖的,这温暖从她的背后直直地射过来,从背上一直暖到她的脚跟,透过她的心脏。小素有着很灵敏的第六感觉。
后来他们就渐渐交往起来了,就渐渐熟悉起来了。那些殷勤盼望互相猜测的日子,终于被耳鬓厮磨的日子所代替。再回忆起开始时的这些细节,两个人都讲得那么清晰细致。爱上一个人,原来是要把所有的细节都反复地咀嚼一番的。而爱上一个人,竟然又这么没有理由,只需要一个眼神!
小素当初离开家,是为逃避早婚。他们那里的人很小就结婚,像小素这样二十好几的大姑娘还不结婚,是要被人的唾沫淹死的。但是嫁人就要嫁一个懂得爱自己、自己也爱他的人,所以小素就不顾她娘的拦阻,跑出来打工。没想到,竟然这么毫无道理地遇到了这个让自己心动的男人。小素第一次体味到了什么叫魂不守舍,这种感觉让她容光焕发。小素突然就像一株水泡的文竹一样,水汪汪地滋润起来。
木匠一直不敢碰小素。她比他小那么多,像只可怜的小猫。小素喜欢蛮不讲理地撒娇,任性却可爱。木匠和小素在一起的时候,常常觉得自己的心成了一汪海水,小素是水面上漂浮着的一只小船。他愿意她安详地荡漾在自己心上,随心所欲地荡漾在自己的心上。于是他克制着自己,不让海面起一丝风,起一丝浪。可是那天小素唱起了《星星索》,《星星索》吹皱了木匠的一池春水,风起浪涌的,木匠凭着酒力,把小素这只小船淹进他深深的海水里了。
木匠突然“哎呦”一声,割刀掉在了地上。鲜血从他的指头上滴滴答答地流下来,溅了一地。女人过来一看,惊得“啊”了一声,赶紧拿小镊子夹了药棉蘸了消毒液,给木匠擦好伤口,小心地给他敷上一张创可贴。抬眼看着木匠满是汗水的脸问,疼吗?她的眼睛,像小素一样,荡漾着两汪湖水。
木匠的心痛得抽搐了又抽搐。我的小素!
快过年了。木匠跟小素说,你先回你家。我跟我哥去跟老板讨来工钱,好把家里的房子翻盖一下,我就跟你爹你娘提亲,我要把你娶过来,好好疼你一辈子。小素娇嗔说,你即使不盖房子我也会嫁给你的。木匠说,不,我要给你一个漂亮的家,像城里的房子一样结构通透,还带卫生间,让你能在自家房子里洗澡,然后穿上你喜欢的粉的红的蓝的睡衣走来走去!木匠还说,等房子盖好了,我亲自装修,照着你喜欢的样子装修!小素甜甜地笑了,说,娶我的时候你要背着我。木匠说,行!小素说,你要把我从河南一路背到河北。木匠说,行!小素说,你一辈子不能让我哭。木匠说,行!小素说,我要是哭了呢?木匠一把把她搂在怀里说,我不会让你哭的。小素就偎在他怀里,仰着脸看着他笑,眼泪却掉下来了。木匠就低下头,去吻她的眼泪。
老板在另一座城市的一个工地上。木匠临走的那天夜里,和小素呆在一起,小素却掉了一夜的泪。小素说,河北哥哥你不去不成吗?木匠说,傻话,不去怎么讨工钱啊,三万多呢!小素说,你一说走我就心慌。木匠说那是你舍不得我。小素说,我就是心慌,我心慌得要命。她重复了一夜,哥你要记得我。木匠的眼睛潮湿了,说,小傻瓜我怎么会忘了你呢?小素偎在他怀里抽泣起来,一头长卷发缠绕在木匠的胸前,头发里散发着洗发水的香味和小素的体香,茉莉,或者栀子的味道。她的眼泪打湿了木匠的胸口,浸透了他的心。小素哭着说,哥我心慌死了,我心慌得要死。木匠就吻她的眼泪。他们抱在一起,一夜没睡。
木匠坐的是傍晚的车。小素牵着他的手,送他到站台。一天的时间,小素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初秋的傍晚,风是凉爽的。小素烫了大卷的长发被风掠过,遮住了她的脸,看着有点凄凉。木匠给她捋过头发,风又给她吹起。木匠再给她捋,小素的脸上就湿湿的,满是泪。
木匠把小素揽到怀里,他感受到了小素的心跳。木匠亲了亲她的额头,就上了车。他找到座位后,打开了窗子,小素站在窗下,把她的手递了过来,木匠握住了它,五个纤长的葱白一样的手指,小指细长的指甲上,涂了一层红亮的指甲油,像一颗小小的心。小素眼睛里满含忧伤,却不说话。木匠宽厚地笑笑,吻了吻她的小手。小素的眼泪唰地下来了,落在她的衣襟上,很快就湿漉漉地一片。小素说,哥你要记得我。木匠的眼睛也潮湿了,说我怎么会忘了你!火车启动了,咔嚓咔嚓,咔嚓咔嚓,把小素甩到了后面。他趴在窗子上,看见风把小素的卷发卷起来,遮住了她整个脸。他仿佛听到了小素哇地一声放声痛哭,哭声隐隐地卷在了火车的轰鸣声里。
原来女人有第六感觉!后来,木匠终于明白了。
木匠的手还在隐隐地疼着,这种疼痛的感觉来自心底而不是手指。他按着那根指头,殷红透过了白色的纱布,氤氲了一大片。这是小素的嘴唇,木匠想。
木匠后来回了家,他一直没有给她打电话。他懦弱地,沉默。他只剩了等待的勇气。爱一个人,是给她幸福的生活。如果不能,那就放手让她自己去寻找!木匠觉得自己就像个倒霉透顶的倒霉蛋,他的悲哀在于每每将要把希望握住的时候,希望就倏地远离他而去!木匠在无数个黑夜里辗转落泪,小素啊,我亲爱的亲爱的小素!你现在是不是还在为我心慌!
他无望地等待着,那个注定了的结果。同时他又企盼着,结果前的那个电话。他掐着手指,画着日历,在漫长的等待中,终于等来了小素的电话。
木匠像一道轻烟一样,和小素分手后就一去无踪!起初,小素满怀着等待的喜悦,后来就是焦躁,再后来就是怀疑,最后就变成了愤怒。愤怒的结果,是她终于辗转找到了木匠村里大队部的电话。她打通电话前还在想,我要千刀万剐了这个骗子!可是电话一通,一听到木匠的声音,小素一肚子的气就已经消了一半。小素说,哥你的手机怎么停机了,我怎么也找不到你!找不到你我心慌!
木匠的心疼了一下,说,我不是忙着准备盖房子么。
小素说,告诉我路,我去找你。
木匠说,等我把房子收拾好了你再来吧。
小素哭了,说,哥我要死了。我有事儿,见了你再说吧。
木匠无力说一句话。
撂下电话,木匠的心就被撕开了。小素来了该怎么办?告诉她实情?痴情的小素肯离开自己吗?那么,伤害她吗?木匠再次迅速地消瘦了下去。
四天以后,小素找来了,她穿着一件崭新的漂亮的天蓝色的棉绒上衣,站到了木匠破败的旧房子里。一看见憔悴的木匠,小素肚子里的另一半气也消散了。她拽住木匠的手说,哥你怎么累得走了形,叫人心疼!木匠心抽搐着,说不出话,只勉强笑了笑。小素又说,哥,我妈不同意,她说养我这么大却嫁那么远,就是白养了,要问你要五万块钱。不然就逼我嫁村支书离婚了的儿子。我这里有三万,哥你拿两万,寄给她,我不回去了。我回去他们会打我。
木匠的心仿佛在油锅里煎熬,仿佛选择生或死一般的艰难。小素摇着他的手着急地说,哥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木匠愣了半天,终于开口说,我没有钱。
小素哆嗦着说,你骗我,两万块钱,你怎么会没有?怎么会?
木匠低着头,咬住了嘴唇。后来他说,我有两万块钱,可是我不想为你花了……
小素怔住了,那双曾经盛满了爱意,常常弯成小月亮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惊讶,瞪得圆圆的,盯着木匠。她愤怒起来,握住了拳头。她纤美的手指握起来,也是修长的。她说,两万块!娶我你只要花两万块!两万块给我妈,我什么都不要,有锅,有碗,有一张床,没有被子都行!两万块你都不舍得为我花?
木匠紧咬着嘴唇。他不敢看小素,也不敢让小素看到自己的眼睛。
说实话吗?
小素肯定会留下来,她本该幸福的人生就彻底葬在这里了,她还那么小,路还那么长!不说?小素该多么难过啊!小素啊,我亲爱的亲爱的小素……
小素摇他的手。她说,你说话啊?
木匠不说话。
小素晃他的肩膀,说,啊,你到底要怎样啊,你这个骗子!你这个流氓!
木匠不说话。
小素哭起来,你到底要怎样啊,你到底要怎样啊!她扑到了木匠的怀里。木匠却并没有紧紧地抱住她,像以前那样。他仍旧垂着双手,或许只是轻轻揽了一下她的腰,就又放下了。小素突然觉得胸前的这颗心离自己十万八千里远,木匠的身体像一堵墙,没有了温度。木匠的心里没有温度。
木匠按着乱麻样的心,终于开口说,你还是回去吧。
小素怔住了。她万万没想到,只两个多月的时间,爱情就天翻地覆了。她紧咬着下唇,跌坐在木匠前面的凳子上,泪如雨下。她摇着头,长卷发乌云一样遮住了她的半张脸,泪水沾湿的头发贴在脸上。嘴唇出血了,殷红的血,和着泪水,淌了下来,她却毫无知觉。她怔怔地坐在那里,望着木匠。后来她说,你答应过我的,你要疼我一辈子,你一辈子不让我哭,你是真的骗了我吗?
木匠强忍住泪水,不说话。他听见了自己咯咯的咬牙声,他浑身的肌肉都绷得酸疼。
小素哭得真是梨花带雨啊,漂亮的小素,可爱的小素,善良的小素,单纯的小素,深情的小素……
小素说,真想不到,钱还真是块试金石,两万块就试出了你的真面目!
小素说,世上再没有像我这么贱的女人了,我倒贴三万块钱要嫁给人家,人家还不要!
小素说……
木匠面无表情地看着小素,大脑一片空白,似乎经历着高压电的撞击。小素的声音距离他遥远极了,仿佛从另一个空间传来。他安慰自己,时间是救治一切的良药,这一切很快就会过去的,她很快就会忘掉,她会有自己全新的生活。
最后小素说,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她拎起了自己大大小小的一堆包,走出了木匠的家门。小素的柔弱里是有一种倔强的,她咬紧了嘴唇,那堆盛放着她全部生活用品和美好希望的包,此刻在她手里竟然轻飘飘的,随着她一左一右地摇摆着。她的半高跟的鞋子笃笃地敲在路面上。她走过了院门,走过了坑洼的街道,走过了一摊晾晒的鸡粪,走过了一只靠在墙角蹭痒痒的山羊……
木匠追了上去,夺她的包,帮她拎。小素死抓着不给。木匠掰开她的手,她纤长的手指,那个心一样的亮红的指甲,帮她拎上。然后他飞奔一样地走在了前面,他听见小素在后面一声接一声地抽泣,他却没有回头。他悄无声息地淌着泪,走在她的前面,耳边萦绕着小素的歌声:
呜喂——
风儿呀吹动我的船帆,
船儿呀随着微风荡漾,
送我到日夜思念的地方。
……
这歌声分明就是一把锋利的剪刀!
他一直把小素送到了火车站。这一路谁都没有说话。他知道倔强的小素是宁死不屈的,他知道只要他不开口,小素就不开口,尽管她心如刀绞。到站台上的时候,他把包给小素,说,希望你好。小素倔强地冲他笑了一下,幽幽地说,结婚的时候,给我捎个信,我好送你一份礼物,也算我们爱了一场。他没有说话。小素的笑凄凉而高傲,令他周身疼痛。天气已经很冷,暮色苍茫。萧瑟寒风里,小素的脸冻得有些红,嘴唇有些紫。小素整个儿地好像变了形。
在这样的站台上,曾经是楚楚的小素送别自己;如今,是自己送别可怜的小素。这一切恍如隔世,悲伤像一张大网从天上降临。
离开小素后,木匠和堂哥一起去找老板要工钱。像许多老板一样,木匠的老板拖欠着工资不给他们。老板说,不是我不给,我的建筑队还被人赖着钱给不了呢。他妈的欠来欠去有什么办法!开发商他妈不给我钱,我有什么办法!
木匠急了,他急着娶小素。堂哥没办法,就泄了气说,算了,过年再说吧。木匠不答应,他的执拗劲儿又上来了。他自己留了下来,缠着老板,在他的门口堵着他,在他的车前拦着他,在他的工地上骂着他。
像许多老板一样,木匠的老板一怒之下叫人揍了他,把他扔到了荒郊野外。木匠的一只眼睛坏了,他没钱进大医院,只好回到了乡下,在乡下的医院里做保守治疗。木匠欠了一屁股债,保住了那只视力模糊的眼睛。
木匠忧愤欲死。他是个喜欢把活儿做到极致的人,他生平就追求个完美。他无法再把活儿做得精致,他无法给小素完美的生活。
放了她吧……
这是趟始发车,离发车的时间还早,小素却头也不回地拎着包上去了,没有回头看他一眼。木匠看着她上去了,心凉到了脚跟,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整个人要虚脱掉。他转过了身,往回走,觉得自己已经不是自己了,是另外一个人。自己飘了出去,飘远了,飘散了。
他拖着两条别人的腿,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走到了站台拐角处。走过去了,又回过身,站在拐角那里,看——
他看见,一个天蓝色的背影蓦地飘向了车门,长长的卷发飘在天蓝色的背影上,一双修长的腿轻飘飘地跳着,飘上了火车,一晃,没有了。他似乎又听见了小素那哇的一声痛哭。咔嚓咔嚓,火车启动了。木匠的理想轰然倒塌,他颓然地坠入到了无底的黑暗里。
第二天,木匠拎着锤子凿子之类的工具敲开了门。女人打开门,看见他理了头发,刮了胡须,衣服也是新换洗的。女人讶异了一下,请他进来了。木匠操起家伙,开始凿那个隔断。女人听见他哼起了《星星索》:
呜喂——
风儿呀吹动我的船帆,
船儿呀随着微风荡漾,
送我到日夜思念的地方。
呜喂——
风儿呀吹动我的船帆,
姑娘呀我要和你见面,
向你诉说心里的思念。
当我还没来到你的面前,
你千万要把我记在心间,
要等待着我呀,
要耐心等着我呀,
啊,姑娘——
作者简介:
王海霞,女,1975年出生,河北省曲周县第一中学语文教师,河北省作协会员。2011年开始发表小说,作品发表于《北京文学》《少年文艺》《延河》等杂志,获得第六届“《北京文学》奖”新人新作奖等多种奖项。出版散文集《开花的石头》。
袁恩洋,女,1992年出生,北京师范大学哲学系在校生,爱好写作,曾在《中国教师》杂志等报刊发表作品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