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

2013-12-29 00:00:00江华明
北京文学 2013年12期

1

时间一晃就跨过了一个世纪,现在我已是四十好几奔五十岁的人了。这个年龄段的人,被世纪之河分成了两半,一半河东一半河西。

按理也不算老态,但是麻白的头发,已经乱七八糟像经冬的枯草。发呆成了标志。在许多静谧的场合,我们总可以看到一张靠椅上躺着一个试图理清头绪的人,像是睡觉一样眯着眼睛,边上放着一杯浓茶,在深沉地想很多很多的心思。

经历和情绪会决定人的精神状态。

我的前半生几乎全都是在弄堂里度过的——一个叫作板房弄的地方。那是老城区南市的一角,地势低洼而且横七竖八的棚屋拥挤不堪。往事不堪回首。我和我的父母兄妹在那种低矮潮湿的棚屋里栖息。棚屋是解放前资本家留下来的坯房。我们四个人挤过一张床铺,八个人共一间所谓的卧室。卧室中间拉一块旧得辨不出本色的隔布,隔布另一边马桶中叮叮咚咚的声音常常让我在梦中都能感觉到一股浓郁的尿骚。

我们不应该怪罪哪个,我经常这样想,包括王子也包括乞丐,人生之前不可能被征求意见,而且你还不能从来的路上回去。如果不安分守己,面对生养自己的恶劣环境而痛心疾首时,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死,二是左冲右突。

我这样想时,已经是比较顺风顺水的时候。那时,我终于花了不少脑筋弄到了两套大房。虽说还在弄堂的范畴,但是通过大规模的改建加高,装潢一新的房子已在老城区南市鹤立鸡群。砖和水泥等材料都是分厂仓库里的,厂里的民工也不请自到。以后又花了一笔钱围了个院子,添了一套新式红木家具和许多电器。晚上华灯初放时四壁生辉,清凉的大理石地面悠悠泛光。

欧阳小根叫花子一样挨在大门口,骂我是“吸劳动人民血汗的寄生虫”。女朋友张琼也来过两回,四下里打量后嘴角露出一丝难以解释的微笑。我说,你应该知道我的艰难,我能到今天这一步很不容易。她这才笑出一个比较明朗的意思。嘴角高高上翘,腮帮上深深陷下一对酒窝。我想,此时此刻还有什么比她的欢笑更有意义的呢?

但那时仍然莫名其妙地烦,仍然感觉花园洋楼的压迫,仍然觉得西装革履穿在身上像晃晃荡荡的甲壳一样不很合身。当时的具体表现是——在室内习惯无端地走来走去,出门忘了带钥匙或生怕钥匙没带,经常独自把自己关在办公室吸烟,对工人的脾气越来越坏,关门不理、大声呵斥,甚至拍桌子摔茶杯……这就有些不很理智。可我又想,人不可能每时每刻都表现出稳如泰山静如止水。

蜷缩着身子,我那时把自己深陷于藤椅之中。

旁边的茶水已冷。

2

我的女朋友张琼,住在我们城市著名的官僚小区绿河新村。这是一座以制造瓷器而闻名的城市。张琼的家就坐落在城市的西边。她家的房间像行宫一样一间一间厅室相连楼上楼下,可张琼家里连同阿姨一起算也只有四口人,而且她父亲的时光常常在轿车上随轮胎的奔驰而奔驰。

坐在那温和柔软的沙发上,我甚至想睡。

这是一个贱人的感受。

坐在张琼家的客厅,通过落地排窗可以看到公园后面的绿河以及河畔的草滩。她家的沙发远远地面窗而置,所以坐在上面一边交谈,一边还能溢出一种赏心5d7a9219007009965f2fbf2c37dad409悦目的开阔感觉。

上个世纪90年代初期的时候,我在厂里已经习惯背着手走路了。那些日子我们城市正处于改革开放的高潮阶段,口号一浪一浪,观念应接不暇,市民跃跃欲试,城市日新月异。那些日子张琼的父母正巧又步履匆匆,夜不归屋。我那时酒足饭饱后有些骚动不安,就闲得无事找张琼聊天、跳舞、郊游,甚至发展到关起门看那种当时民间暗自流行的录像带子。

阿姨是不好干涉的,张琼是家里任性的娇小姐。记得在粉红色吊灯的氛围里,我们顺理成章地像磁铁一样相拥在一起。我低下头吻了她滚烫的额头和高翘的睫毛。当时窗外寒露初降,被公园隔绝了的城市正悄然入梦。我承认我经不住她猫一样的温存,看不得她如水荡漾的眼睛,我终于在闻到温馨的体香时伸出了双手,捧住她红嫩的腮帮,用嘴去吸那向往已久的、微微张合的、鲜红的,泉眼。

那个时候,无边的幸福就像一阵一阵的海浪,将我们高高托起,又深深下沉。

张琼是我高中时就爱恋的一个女孩。张琼当时朴素得只穿白色球鞋或平底布鞋,跟班上一些皮鞋响铁和烫头上色的人形成鲜明的比照。她脚上的一双袜子永远都是洁白的,白得任何时候都找不到一点污染和皱迹。如此再配上她那双玉腿和那条裙子,便让人不由得感受到高雅的那个时代才有的震颤。

可那时候我一直胆小如鼠。

下课后我怀着弄里人那种自卑心理远远地跟在她身后。那时候一些胆大的男生常常在路边守她,等她经过时就齐声喊“一二,装穷”、“一二,装穷”。我听说张琼是一个官僚贵族家庭的小姐,当时还没有资本家。但我想象不到公园背后那一幢幢米黄色洋楼是住人的屋子。我一直以为住宅应该是一户挨着一户的,如果单独做而又掩映在绿荫之中,那必定是楼阁景点或是动物园饲养野兽与培植花卉的场所。然而我躲在一棵大树后面,我确确实实地远远地看到张琼推开木栅子院门,迈上几级水磨石台阶,走进两扇对开的宽敞大门。

“阿姨,阿姨。”这时候我已经看到她在二楼拉开落地窗的窗帘了。她将书包取下来,然后坐进沙发,然后将一只黑猫抱进怀中。这时候我已经哭了。我的泪水涌出眼眶,然后滴滴答答掉在我的衣襟之上。我仰头望着大树的树冠和树冠上的天空,我当时的心情复杂得一清二白而又无以言表。

3

除此之外,我的前半生还爱过两个女人。所不同的是,这两个女人都是我们弄堂里面的女人。她们一个叫曹妹,另一个叫铃子。

这是至今依然令人心痛的往事。

曹妹与我的关系随着上个世纪80年代的消失而消失。这是历史的错误。曹妹是那种寡言少语,羞涩自卑而又单薄的工人后代。在我悲伤的时候她非常体贴温柔;在我得志的时候她表现出冷静和焦心;在我绝望的时候她又显得十分理智和坚强。她眼睛很大,脸型很美,说话轻声细语。

但是我越来越不想找曹妹了。曹妹与我住在板房弄同一排棚屋里,彼此的父亲又是稔熟的坯房搭档,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相互的底细一清二楚。我们地上地下秘密往来过两到三年,地点由电影院到深夜的坯房,再到近郊的野地,然后到阳光明媚的弄头巷尾。因此我无法让人对我后来复杂的情绪变化予以深刻的理解。

至于与我同龄的铃子,我对她所萌生的爱情似乎是一种笑话。我很小很小,小到穿开裆裤的时候就喜欢上她。在弄堂里摆家家时,我总是当众宣布她归我所有,并真的携手去一个角落另起炉灶。铃子属于天生就比较丰腴的女人,圆圆的脸颊和饱满的嘴唇。

铃子十二岁时就死了寡母,孤儿院派人来收人,是弄里的一伙坯房佬窑里佬截留下来并轮流抚养。板房弄居委会主任代表居民们签了字,这个老太太做了一件让大家都啧啧称叹的大事。

后来铃子长大了辞了厂里的工作,跟疤子一伙人去闯天下,我才开始看不惯她。但是她已经成年,所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就是这个意思。弄子里好多大人都站到门口,眼睁睁看着铃子坐在疤子的自行车后面,一惊一乍地呼啸出弄堂。

疤子是我们南市区那一带出了名的“罗汉”,拉帮结派、打架斗殴、欺行霸市,凭借着脸上一块刀疤,在那个年代里样样都敢猛打猛冲。再后来铃子租了房屋开了瓷器店,走起路来笃笃笃一副赶去抢劫的样子。晚上浓妆艳抹,一米开外就嗅得到她刺鼻的妓女味道。“革命军人个个要老婆,你要我要哪里有许多┅┅”人的变化真大,当初疤子一伙整齐地拍着屁股,跺着脚板,有节奏在弄里行进时,铃子还躲在我背后伸头缩颈战战兢兢。

4

那天我也是走在街上。

我已经记不清是为什么走在街上。我只记得街上已经有铜钱图案的霓虹灯招牌闪烁着媚眼。走出板房弄就是城市老街。老街稍微要陈旧一些。商业区观念的接受比较迅速,那里沿路都是那些“美酒加咖啡”的哭腔溢出店门,流淌街头。街上人来车往。我东张西望,通过玻璃的茶色我发现了我的朋友欧阳小根。

欧阳小根个子很小,黄皮寡瘦。他正咂着嘴去吸勺子中的最后一汪残羹。大概是正在结束一场难得的奢侈。他弓腰的姿势在雅座内犹如一只新鲜的河虾。喝完汤,他擦屁股一样用餐巾纸在嘴边上一按一按。从上唇到下唇转一圈,表现出一种高雅的做作。

欧阳小根和我在弄堂里一同玩泥巴长大,师专毕业以后住在一所中学的单身宿舍里,不肯回里弄住。他厌恶里弄和家人,不愿跟驼背父亲和瞎子大哥住在一起,厌恶的神色形之于表。譬如皱眉,皱眉的习惯已使其眉心产生了几道深刻的纹路,因此样子总是愁云密布苦大仇深的定格。再譬如说话,说话喜欢责问和斜视,像哲学家或被生活逼急了的孔乙己。他精通当时盛行的尼采和萨特,说话一套一套,所以在意识形态领域我承认,我只能远远地做他拖在地上的尾巴。

那是哪一年的事情呢?

欧阳小根在酒店挥霍这很正常,但不正常的是他对面坐着正在付账的铃子。铃子正在蘸着口水一张一张往外数钱,而欧阳小根正在揩嘴边残剩的汁液。之前每每说到铃子,他总是赶苍蝇一样扇扇鼻尖。尤其是读大专的时候,他用当时流氓知识分子的口吻,一口一个“二贩子”加“他妈的”。“摆地摊算什么东西?摆地摊他妈的跟叫花子很难区分。”清高而潇洒。然而我想不到的是,他转眼之间竟然会接受二贩子铃子的宴请。

那时候我穷得叮当作响,做梦都渴望有票子像落叶一样从天上飘下来。在街上闲逛,似乎是有些想捡钱或者贪恋豪奢的潜在念头。但是出来后,我还是一把拖住欧阳小根。我说你怎么跟这种人搅在一起?

“什么这种人?她是铃子。”欧阳小根甩手说,“她还问起你呢。”

我说你跟这种素质的人犯得着吗?

欧阳小根说,你不了解她,你跟她聊聊看,蛮有头脑的。

欧阳小根拍拍自己干瘪的胸脯说,我素质怎么样?我这样的素质现在又怎么样?

我哑口无言。

大概是喝了些马尿一样的啤酒,脸色红嫩的欧阳小根激动之后有些豪言壮语的嚣张。

但是事实是欧阳小根在跟一个曾经厌恶的女人进餐,且毫无愧色地让女人付账。欧阳小根的观念,被一顿便餐就灌得七零八落无法收拾。

5

最后一次见到欧阳小根,是我正稳扎稳打的那段时间。其间我的生活正在翻天覆地的变化中坐收渔利。他穿一件时髦的相当于他三个月工资的山羊皮夹克,嘴上叼一根粗笨的使其咳嗽不止的棕灰色雪茄。我正躺在沙发中遥控着电视频道,灯光照着身边茶几上的咖啡蒸发出异彩。

欧阳小根进门后扯开拉链,就一屁股落在我左边的沙发上,然后拳头无端地捶打着沙发的扶手。

我们弄堂里的老一辈口渴了一般是喝茶的,但是我递给他一杯咖啡。仿佛已经跟上了时代,我们那时候作兴有一股子锅巴焦味的苦涩咖啡。还有破旧的牛仔裤、膻味的皮衣、轰鸣的家庭影院,甚至已经有砖头一样大的大哥大,在街上耀武扬威地号叫。我开玩笑说,你回来了,你回我们棚户区来了?

他这才抬头告诉我,他辞职了。他准备跟铃子到南边去做生意。

我大吃一惊,说你可以请假啊,你辞它干什么?

欧阳小根说,他妈的卵校长左不行右不行,不过是穷教书匠一个,什么好宝贝职业!

我说你想钱想疯了。

他说,我怎么办?什么时候能有你这点权我也就不走了,我那几十块钱够什么用?我不能死守在这弄子里过我们父辈这种日子了!

这时候电视里正在播一部香港打斗片子。机子质量不好,或者是当时信号发射的原因,屏幕上的雪花点像马赛克一样晃动。两兄弟为了一笔家产,正在一个昏暗的仓库里动刀动棍。一下一下的格斗声,致使我偌大的客厅显得有些空荡和寂寞。

可是你要想远点,你家里有老头子和一个残废,你自己还是个干部编制,你不能掉钱眼里去了。

你别唱高调了。欧阳小根摔掉雪茄说,想当初没上大学你为什么苦恼?以后又为什么你要高攀张琼?你不掉钱眼里,你在厂里千方百计争权夺利干什么?

我可是一步一个脚印奋斗起来的。

奋斗?哼!欧阳小根激动地站起来指着我鼻子说,你逢年过节提篮子送纸包也叫奋斗?这些家具电器房子装修就靠你那些工资奖金?还有咖啡、摩托……啊……这都是奋斗?

欧阳小根另一只不动的手有些颤抖了,不知情的人看来那只手肯定会在攒足力量后冲过来揍我一拳。当然不会。他走到窗前,猛然将窗帘呼啦一声掀开,一股风就趁势涌了进来。我坐在沙发上点着香烟,然后就望着噼里啪啦打斗的电视机狠狠吸吐。

弄堂里传来一阵阵搓麻将的声音。

我终于没能留住我的朋友欧阳小根。我没有任何理由和情绪。我们能再跟父辈那样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吗?我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6

关于我父母,我父母可以说正好男女倒了个性。

父亲是那种婆婆妈妈的小男人。他不愿意参加派性和武斗,不愿意辩论和领头,甚至不想知道墙上大字报的任何内容。父亲经常两手怕冷一样笼在袖筒里,样子十足一个饥寒交迫的老实佃户。而我母亲,则属于阴森森摸上来扇耳光的角色。那时候我母亲常躺在我家靠椅上搁手搁脚吸烟。劣质的香烟在她指头间袅袅升腾。平时她铁着脸不管小事,但触动了怒火你只有战战兢兢自己拿鞭子脱裤子,要不然就在外躲两天,等到雨过天晴烟消云散。

在家里,我因为书能一直读上去而很少挨揍。家中一切关于文字方面的事情,都由我磕磕碰碰去料理。诸如读信写信、学习最高指示,或者领票证签字、贴过年的春联等等。老二下放在柏乡山沟里面。老四是个妹妹,老五尚小,长大以后也只唯唯诺诺担任母亲通讯员的角色。家里挨打最多的属于老大。老大挨打的理由很多,比如弄饭把米烧成了锅巴,偷父亲的塑料拖鞋换了蔗糖,或者跟疤子一起唱“拐子拐,吃牛奶,跟牛困,做牛的崽”之类。

关键是那个年代缺乏“计划生育”的策略。

按理在那个年月,夫妻两个双双属于革命最彻底的阶级,到点上班,到月领薪,日子应该勉强可以对付。但是在没有任何娱乐生活的枯燥岁月里,又深深受到“人多力量大”思想的影响,年轻气盛的父母闲来无事,天黑以后就经常把造人的游戏,当作一举两得的欢乐享受。我母亲年轻时像只母猪,每两年一胎,连续坚持了十年屙出了五个吃人的小鬼,搞得老实巴交的公猪父亲既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生活和身体的压力,才主动去医院让医师将那根播种的管道扎死,这才算偃旗息鼓鸣金收兵。

但是已经晚了,巴巴结结苟延残喘了大半生,幸福生活一点都没有享受到,父亲就继承了祖父肺结核的“遗志”。家族没有经济上的依靠,又不准长资产阶级的尾巴,早期加上奄奄一息的祖父,家里面一共有八张嗷嗷待哺的嘴巴,另外还要送子女读书和接济下放在山沟里的老二。

在我幼小的记忆里,母亲因为生活压力老是耷拉着脸,印象中典型的一个万恶的旧社会里的地主婆形象。但是这个地主婆很穷,穿补丁复补丁的衣裤,吸八分钱一包的经济香烟,脸皮松弛,面色苍白,有时候累了就躺在靠椅上呼呼地睡觉。

7

那一年我祖父终于死了。

祖父种田出身,年少时因彻底失去土地而流落进城,成了瓷窑行中装坯的无产阶级一分子。他体格高大魁梧,担架泥坯压在肩上是扭秧歌一样一步一抖擞式的轻松。竹架子累得呀呀叫唤,杠似的扁担压成一张有弹性的弯弓,而他却没事一样步履如风刮起脚下灰白色的瓷土。

后来他死了。得肺结核死的。跟瓷土打交道的人基本上是这种结局。坯装进匣钵时,他们撮起嘴吹净坯中的粉屑,粉屑就飘飘扬扬通过他们的鼻孔钻进他们的肺。日复一日,他终于吃饱了喝足了,在某一天呕出一摊鲜血后仰面倒下。倒下时如岩石坍塌地动山摇。

这叫以身殉职。瓷土中含致人死地的二氧化硅。他的死对于瓷业工人来说远不止“血的教训”可以概括。但是这种事对于弄堂里的人来说太多太多。因而祖父的倒下并没有引起父母们对职业的恐惧。人总是要死的,这是其一;其二不得肺结核死,总要得一种病死。所以他们“擦干了血迹,埋葬了尸体,又上战场”,显示出一种前赴后继的悲壮气氛和麻木不仁的愚昧心态。我于是发奋用功。我把解救自己命运的希望寄托于我的课本。

结果我失败了。我和欧阳小根同时名落孙山。于是我们便去冒充初中毕业生报考体校,体校的教练冲我们挥挥手说,你们俩太大了太大了。然后又厚脸皮去考市歌舞团,一试歌嗓音如牛,没唱完就请我们好走。最后我俩一声不吭地在街上乱走,像两条无主的狗或失魂的幽灵。

那一夜我们没有回到里弄。我们无脸见江东父老,对命运失却信心。我和欧阳小根缩在同学的被窝里嘤嘤地哭泣,越哭越伤心,越哭越无奈,越哭越麻乱。后来我们挂着泪水睡着了。醒来看看现实时真恨不能长眠不起永垂不朽。

第二天,父母打发拖着鼻涕的五弟来叫我。我于是仍然作为一个活物,恹恹地站在父母面前听候发落或宰割。

记得父亲坐在房角的破棉絮上。昏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听得到他急促的呼吸。那是我祖父死前的呼吸,带痰的沉闷和压抑,仿佛肺叶和喉管全部是黏糊糊的障碍。母亲穿件补丁工作服半躺在那张冰冷的靠椅上,青烟绵绵地在她食指与中指之间飘摇。小窗有一束弱光伸进来照在她的脸上,她难得照人的目光始终耷拉着。

“你打算怎么办?”父亲问。

我当时头脑里像一锅粥一样混乱。我靠在门框上想我的处境。

“你总不能这样啃我们老骨头。我们已经送你高中毕业了,这在家里还没有过。你上头有下放的哥哥,下有弟弟妹妹,你说你怎么办?”

复读是不可能的。我说我准备去死。

“死?”母亲听后嘴角挂一丝嘲笑,眼皮抬起来放出一束锐利的光芒,“说得轻巧,养猪过年还有一顿肉吃,你二哥山沟里盐水泡蕨苣当饭也没说过死字,亏你还读了一肚子书。你还是跟我到坯房里去混碗饭吃再说。”

8

上个世纪90年代初期的某一天,我操起电话,拨通了市人事局张琼。我昂首挺胸地站在办公室前放眼窗外。窗外南市区民房高低错杂,许多低矮的棚顶上有甘蔗蔸、鸡蛋壳、塑料泡沫,甚至还长了拉拉杂杂的野草。

当时张琼立即就反应到我是问我二哥的事情。她说我这边手续都好办,现在只有你们单位接收的问题。

我说我们总厂估计没有问题。

她说,那你盖了章再找我好了,我晚上一般都在家里。

我说你晚上也不出去消遣消遣?

她说,大学里还跳个舞什么的,工作以后就没有什么兴趣了。

我想起分在中学里教书的欧阳小根,就说你们怎么都这么萎靡?

张琼笑笑说,你当然不理解,你现在是差遣人家的人,我们是被人家差遣的人。

我于是得意地放下话筒。我喝了口浓茶。那时我刚刚被提拔到分厂厂长的位置上。分厂原先属于成型三车间,官职不大,但手下有两三百号人马,放在部队至少相当于一个营的兵力。哪像张琼和欧阳小根,大学毕业小跑腿一个。虽说欧阳小根带一个班五六十号人马,可那些人尽是些既不懂事又没有战斗力的孩子。所以欧阳小根没事时一不想回家二不想呆在学校,时不时就逛到我办公室闲坐。

我闲暇时就陪他聊天说女人,但一般我都很忙。办公室的人穿梭一样进出,工人告状,段长请示,会计让我签字,文书找我批活动经费。好在欧阳小根也不在乎冷落,一个人坐在椅子上一张《工人日报》从头到尾读得一丝不苟。要么他就独自站在窗前,目光散乱地俯视我们的里弄和棚屋。厂区机声隆隆,烧炼分厂的铲煤声异常刺耳,烟和粉尘像雾一样弥漫在空中。

下班后我请欧阳小根上街吃饭,我带他去我可以签单的那个酒楼。路上他一直不作声,甚至有人自行车蹭了他的脚后跟跟他道歉,他都只顾向前走路。

路上欧阳小根突然问我,听说你跟曹妹……

我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欧阳小根反应不过来,只管讨好地说:曹妹再胖一些是蛮漂亮的。

我说,那时候我很苦恼你知道。

她的心地也很善良。欧阳小根还一味拣好话奉承。

我就火了。我本想破开了跟他说说我的心思。我说你怎么变得这么虚伪?低档次就低档次嘛,这有什么好掩饰的?你直说你看不起曹妹,我又不会怪你。

说得欧阳小根在大街上很是尴尬。欧阳小根当时并不知道我正在疏远曹妹。

9

许多事只有我心里清楚。

我和曹妹的关系进展到什么程度我不便言说,地上地下活动搞了两到三年,循序渐进或长驱直入。在我最需要安慰的时候,曹妹仿佛是一件拥抱我躯体的棉衣或振奋我精神的鸦片。都偷偷去过两回妇产科房间了,因而我非常之惭愧和不安。

低声下气的曹妹,越发变得低声下气。

和张琼有了联系以后,我试图回避历史和历史中人,但是弄头弄尾厂内厂外,地域的范畴总令我无所适从心烦意乱。我买了一根24K的纯金项链,准备了两万块钱现金。这在当时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可是我们在弄堂里迎面相遇时我叫她,她却咬着下唇没听见一样与我擦肩而过。“曹妹曹妹!”她义无反顾勇往直前。“曹妹我有话和你说。”过路的人都停下来看我了,我只好将钱和项链塞进内衣。

后来我在自家的门缝下面看到了一些塞进来的东西。这些东西是崭新的手帕、玉石小圆镜子、一张约会的字条和一个我数年前在河边捡到的玛瑙麒麟。这就更增添了我的不安和烦躁。终于有一回我把她堵在家里。我等她家里人全走光以后,就低着头钻进了她的家门。

那天,她很惶恐地望着窗外,将手中的梳子放在桌上,说,你来干什么?我东西都还你了。

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跟你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我都知道,你走吧,等下我父亲回来了。”

我说,我一直就想把你调到车间行政上去搞管理,但是那些岗位没有文化很难胜任。

她说,我从来没有换岗的意思,我知道我不配。

我说:“我没有办法,我只能说对不起,我为了表示心意就┅┅”我边说边伸手去掏内衣的口袋。

她含着泪说:“你别说了,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我不怪你,我也不再找你,你放心好了,你走吧。”说完,就将我推出门外,将门关死闩上,然后我就听到里面有抑制不住抽泣的声音。

没有人知道,那声音至今都响在我耳边。

10

曹妹娘死得早,家境也非常艰难。一起上街看电影因为没钱她说她不去,但说完了又不想离开我和欧阳小根。那时候我和欧阳小根正读高中,许多事也就只放在心里不放在嘴上。好在曹妹不像铃子那么欢喜表现而又锋利。曹妹永远跟在你后面,默默不语,善始善终。

张琼就不同。张琼不跟在男人后面,也不要男人跟在她后面。这是环境和历史所致,也是她非凡的魅力所在。她在机关里不是学习就是出差。独来独往一副很能干很才华的样子。实际上这一点我们非常清楚而又无法表示。那时候我和欧阳小根成绩总排在张琼的前头,她充其量在班上算中上游水平。高考完后在街上碰到她,她还心虚地对我们说,我数学卷子上的第五大题没有做好,语文中的作文也来不及结尾。我和欧阳小根就很自豪地笑。她说:“你们考上了可别忘了我哟。”可结果就偏偏她一个人考上了。

这是为什么呢?我们疑惑,但我们至今无法找到答案。

那一年我十分艰辛和顽强。考试前父母从未问过我的营养甚至温饱。我书包都破得不好意思背了,就每天大学生一样夹几本课本和资料去上学。清晨五点多钟起床背书,因为没有地方和灯光,便跑步赶到学校教室,翻围墙进去,钻破窗子入室,然后开灯,然后看书,一直看到同学们陆续到校。

早餐是没办法吃了。考试时我肋骨根根脸色蜡黄,眼睛都陷在眼眶里面,风一吹就要折断倒下的虚弱样子。母亲有一次扫了我一眼,用筷子头点着桌子说了句:“好好考,考上了我就把烟戒了。”

我当时是在隔壁横弄子里的欧阳小根家里复习。虽然他家境一般,但毕竟能空出一个很低的阁楼间让他复习。他父亲欧阳师傅和他青光瞎子的哥哥住在楼下。欧阳师傅虽说是欧阳小根的父亲,但驼背弯腰的老相就像是一个祖父。那阁楼间是欧阳师傅在棚屋的木梁上铺木板隔出来的,高的地方伸个懒腰手就会碰到瓦顶,低的地方根本不能站直身体。里面是一张铺,一张旧书案,两个板凳和一盏昏暗的灯。

所以我不寄希望于我的家庭,我打算上了大学以后就像早期共产党人那样勤工俭学自找生路。我想好了我今后的道路。

11

后来我就进了坯房。

打个比方说,我进坯房就像一只翱翔的鹰突然被枪击中掉进泥潭。因此我常常迟到。迟到不是因为我睡懒觉,而是因为我不紧不慢地从家里走到车间的速度。我怀着一颗傲岸而又无所谓一切的悲怆的心,进班组不声不响将衣褂脱下来搭在架子上,然后就光着膀子使命干。干得腰酸背痛胳膊红肿,干到太阳落山冲个冷水澡,就穿好衣服一个人去街上孤零零地走,走到世界漆黑一团再回到弄里。

其间我不是没有想过其他出路。比如下乡找安家在山沟里的二哥,但是二哥的艰苦远甚于弄堂。再比如跟疤子去闯荡,但疤子的粗俗和野蛮会使我目不忍睹。再比如去死,可是我没有一点寻死的勇气和决心。

父亲坐在床头上看着我说,好端端的一个小伙子,天天垂头丧气。

我不理他。他的肺结核已进入晚期。

父亲更恼,掀开被子说,我又没死,哭丧着脸干什么?

我就跳起来反击说,我累了!

累了?我十二岁进厂学徒,人还没有泥铲子高。你大哥淘泥时也只有十五岁。你呢,今年都十九了,要在早先像你这种年纪都生儿育女养家糊口了!

我只好又出家门。我一脚踢开破旧的门板,然后又“嘭”地带上。我出门时死死地顶他一句:

我就是不愿像你这样做坯房佬!

有本事你滚!父亲气喘吁吁地喊,你滚出弄堂,你去住洋房子,你去死,死得不要回来!

我说:

我就是死也不会得肺结核死!

12

相当长的时间以后张琼突然来了一封信。

信封白底蓝字。在右下角工工整整印有她大学的校名,一只漂亮的信鸽在左上角飞翔。邮递员叮叮当当地远去。捏着信我满腹苦水再次荡漾。我不敢撕开信封,犹如怕揭开我已经结了痂的伤口。

伤口又在汩汩流血。张琼在校园草坪上的照片,使我想起坯房和粉尘。张琼在信中说,春天来了,我们组织了一次别开生面的春游。张琼还说,我们绿河新村的花肯定开了,你难道不想去感受春天的气息?张琼还说,这个世界归根结底是我们的,我们应该冲破束缚去迎接曙光和挑战!

我只好闭上眼睛,泪水便吧嗒吧嗒掉在信笺之上。

这时母亲一声不响地坐在室内。她望着我。烟蒂燃烧着她粗糙的手指,泪水也在她松弛的脸颊上纵横如雨。她吐着烟说话,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沉缓清晰——你现在应该有这样的准备,不是人人都能考上大学的,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乡下二哥要寄钱去,弟弟妹妹要上学吃饭,你父亲看样子也活不长久了,我做娘的也就这些本事。你心高意乱,其实做什么事情并不重要,人能活多长也并不重要,关键是人活着不要狭隘,要放得开。

那一回我没有顶嘴。我听完后站起来走了。我一个人拿着信和照片慢慢地去了我上班的地方。

那一天天气还好。清早的坯房里只有些许的飘尘,红嫩的阳光从瓦缝里斜灌而入,粉尘在阳光中翻飞,像游动的菌虫。有太阳没有风,晒架下的草便纹丝不动,只有屋角上几只麻雀在一啄一翘地干叫。因此我便坐在料板上发呆。

你早饭吃过没有?曹妹什么时候站在我背后。

我说没有。

她说,烘房里有粥,我们分着吃好不好?

我这才看她一眼。我感激地说我不饿。

她说,我知道你的心思。

我苦笑笑在身边让出一段坐位。她挨着我坐下来。我们都没有说话。过了好久好久我才问她,你为什么不读书呢?

她说,我娘死得早,我只好来做事。记得她当时缩了缩肩膀将膝盖抱住,她浑圆的膀背就很弹性地绷在我面前,肉乎乎的。

你读了书也不会在这里。

你读了书不也在这里吗?在这里有什么不好?我喜欢跟你们在一起。

她扭着头看我。她的脸在近距离对着我。我闻到了一股很成熟的女人气息。我当时就很想抱抱她的身体。我需要休息。但是我忍了。我只说我们晚上去看电影好不好?

13

我说过,除了进坯房,我当时不是没有想过其他出路。我想过。我高考时铃子就开始辞职出去闯荡,后来她跟了疤子一伙人出入自由市场。她豁出命去,不听弄里人劝阻,岗位不要,吃喝在外,抢地盘,躲税收,倒买倒卖,还参与群殴。

那时候她还处于发家阶段。半夜收摊时一辆轻便手推车在吱吱呀呀装两蛇皮袋货进弄,满脸油汗,一身疲劳。路过我门口时停下来问我:你不考了吗?欧阳小根都复读,你不复读吗?

弄堂里没有路灯。各家各户的灯泡都像橘子一般大小,光亮朦朦。铃子一半脸有光一半脸无光地站在我面前,衣服绷得很紧,特别是一对成熟的乳房像是要冲破她的前襟。

我说,我家没钱。

她说,我有,只要你想读。

而我却很男子汉地说,不用,我能赚。

父亲这时候就在屋里喊我。父母以前是很喜欢铃子的,总叫铃子到我家里过年过节。过节吃饭时把铃子挨着我一起坐。那时候我读高中,读高中时就有些扭扭捏捏不好意思。“老公老婆,骑马下河,骑到河下,生只娃娃。”弄里的小孩都在门外拍手笑话。铃子却大大方方叫我“三哥”,帮我夹菜,替我洗碗。

铃子离开了工厂跟疤子他们一起以后,父母就开始冷淡铃子。特别是我父亲,什么事都做在面上,铃子跟我们家任何人说话他都拦腰打岔,叫人或者咳嗽,而且咳出的浓痰总要等到铃子路过时才吐。

铃子是聪明人,但铃子还是站在门口跟我说话。铃子说,三哥,你要是愿意,我们合伙干这个。她用嘴唇努努指着车上的蛇皮袋,说,资金不要你出的。

但是我不愿意。我的想法很多,都是那些比较酸臭的老九的想法。首先我不愿意跟疤子他们打交道,我亲眼看到过他们一伙无缘无故围上去打一个屠户,像打沙包一样你一拳我一脚,将一个人高马大的杀猪的打得像女人一样下跪求饶。其次我羞于在街上叫买叫卖,我多少算一个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做二贩子斯文扫地。再次是我进了国营大型瓷厂,大型瓷厂当时是很不容易进去的,进去后由临时工一转正,生老病死就有了依靠。

我低头走进屋子。我父亲就出门吐了口浓痰。我站在窗子下等了很久,才听到铃子的手推车咕噜咕噜启动的声音。车子吱吱呀呀地由近及远,拐弯,然后逐渐消失。

14

进瓷厂是欧阳小根同我一起去的。第一年他和我一样没有上线,所以彼此的大人一合计,连夜就拜访了总厂的领导。第二天我们就被带进了当时的成型车间。

我们双双走上一栋老楼,走进一个满腮胡子的人的办公室。胡子居高临下,我们站在他办公桌前的灯光底下,就像一对接受审讯的罪犯。

成型车间的胡子主人当时仰躺在一把藤椅上,指甲弹钢琴一样在桌面上欢快地弹出节奏。他慢条斯理地说:“车间里现在缺少的不是文化而是劳动力。不过,瓷器这东西也是非常古老非常有文化的东西。坯房嘛,是从资本家手里接过来的;瓷器呢,不说你们也清楚,在唐朝景德皇帝手里就出了名;后来一个姓郑的太监用船运到洋鬼子那里……”

“不对吧,”欧阳小根忍不住插嘴说,“历史书上好像是说在北宋景德年间。”

胡子就原形毕露,坐起来捶着桌子说:“是你跟我说话还是我跟你说话?你那么懂历史还到我这作坊里来干什么?”

欧阳小根脸色变得铁青,愣在那里张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于是欧阳小根转身一脚,踢开门就扬长而去。而我则老老实实被胡子主任领进了坯房。

坯房是那种长方形由内敞式平房合围起来的院屋。院子中间是露天晒架塘,两边是作坊点位。什么压坯、倒坯、磨坯、剃坯,和注浆、荡釉等工序位置,一条皮带龙运送瓷器坯胎,流水作业。坯房内到处积淀着粉尘,工作时空中更是密密麻麻飘游着雾一样的白色粉屑。从长廊上下去有两级台阶,里面一色是白眉白须只留有五官孔洞的坯房佬。

有一次在街上碰到已经参加复读的欧阳小根。自从欧阳小根住校后,很难得在弄子里见面。

他站在一家理发店门ac8470b090748ad41b14e46c2ae6d79d口,一本书很做作地卷在手中扑掸着裤腿上的浮灰。他问我:“怎么样?”

我说又脏又破,完全是半封建社会的作坊。

我知道,我是问你做什么事。

我说捧模子倒坯,学徒的人都这样,一料板六七个大模子,一模子五六斤重,一天八个小时不停,累得跟牛一样。

他说,坯房里有很多好看的女人。

我说,长是长得好,可哪里比得上我们班的张琼。

那是。他说,坯房佬嘛,还能有高档次?

我猛然间有挨了一棍子似的感觉。他嘴巴轻蔑地一撇,中伤劳动人民的话就从他嗓子眼里溜了出来。恍惚间我好像让过了一辆单车。让过单车后我就迈步走开了。欧阳小根知道伤害了我的尊严,追上来扳过我的肩头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可我当时没有一丝反应,我笔直地朝前走,我已认定自己与他在人生岔道上分了手。

我无话可说。

15

两年以后我与胡子同坐一间办公室时,我才沟通了与他们的联系。我坐在桌前,拿一支笔,面对稿纸思绪万千。我终于萌生出一丝想法。我将这些阴险的想法用文字表达在信纸上,然后寄到两所不同的大学。

欧阳小根和张琼立即回函。

两人不谋而合地用导师的语言给我出谋划策指点江山。措辞十分激进,意思也非常明了。设法排除胡子这样一批愚昧官僚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我当时正在蹲臭烘烘的厕所,所以我顺便将他们的豪言壮语擦了屁眼,然后丢进粪坑。

我每天早早地从破屋中出来,走进工作岗位。我在上班前将茶水烧开、桌凳抹好、走廊扫净。我还将胡子主任水桶大的茶杯冲得稠黄如尿。

一切就绪时,阳光破窗而入。上班的铃声响起,弄堂里像蚂蚁一样出窝的工人从四面八方涌进厂门,坯房佬窑里佬动工以后,体面干净的行政管理人员才款款而至。作为车间长官的胡子主任一般还要晚些,他八字步腆着肚子像鸭子一样一摆一摆地进来,然后在藤椅上重重地坐下,然后抓过茶缸美美地喝上一口,然后就拍着我的肩膀满意地咧着嘴微笑。

其间,有三个人我永远牢记并衷心感谢。一是总厂厂长的侄子我的同学,他帮我见过两回厂长并说了无数回好话;二是我母亲,我母亲做我的坚强后盾,让我一心扑在岗位上兢兢业业;三是曹妹,曹妹的爱情让我恢复了生命的自信,使我安心立足于工厂和弄堂并思谋发展。

就这样我混进了革命队伍。总厂考虑再三,最后一纸文书,任命我替代胡子,叫胡子改做成型车间的党支部书记。

上任后我让胡子搬进了隔壁的空房,自己换了一张大办公桌子并专门安装了一部电话。我站在桌子上撕了墙上“革命加拼命,无往而不胜”的字幅,并一把火将胡子大半生的精神化为了灰烬。上任后的第一件私事是我操起了电话,拨通了张琼,我“喂”了一声。

我昂首挺胸地站在办公桌前放眼窗外。

16

我父亲死的头天晚上,我感到特别寂寞和寒冷。这也许是征兆或感应。我一个人坐在家里的沙发上吸烟。我在胡思乱想。一会儿我想到了久无音信的欧阳小根在南方的街上流浪,一会儿我想到了与张琼结婚还需要添置的家具。

大约在深夜十一点多钟的时候,我母亲来了。她来的时候我仍然窝在沙发中吸烟。我母亲没有进门。进门要脱鞋换鞋非常麻烦。她站在铁栅子保险门外通知我说:你爸爸吐血了。

我当时抖了一下,烟头险些掉进了沙发的缝隙。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但我还是颤抖了一下。这是敏感或承受力的问题。脆弱的我于是好半天才起身关了电视。

母亲说:医院没有床位,现在你大哥二哥都守在走廊上,你有没有结核病医院的熟人?

我仍然没有吱声。我进卧室在保险柜里摸到一大沓钞票,但我没有拿出来。我抽出其中的一小部分,估计应付入院押金等没有什么问题,就塞进口袋随母亲走出了弄堂。

母亲的头发全白了,满脸如用力搓过的纸张沟壑纵横,走路一晃一晃,五十出头的妇女从侧面看去完全像个七老八十的乡下外婆。

母亲问我,我听说车间里反映你有些专横。

我说,没有,现在是厂长负责制,车间都改革成分厂了,我要负担起大家的工资福利、成型的原料成本、水电费维修费办公费用,还要上缴总厂的固定资产和利润等等,花钱跟流水一样,因为当家人手头紧要求严,所以底下人有些意见也难免。

母亲看看我说,那也要有个分寸,做公家的事情千万不要有私心,俗话说,走多了夜路总有碰到鬼的时候。按理说你都这么大了,又有文化,你知道该怎么做。

母亲的声音在深夜里很亲切温和,听上去也十分沉重。所以后来我一直没有开口,我高一脚低一脚地随母亲向结核病医院走去。

第二天凌晨我父亲就死了。尸体干瘦如柴轻若泡沫。

17

有一天我出门。

是一阵寒潮过后的一个星期天上午。天很冷,当时没有空调,缩在空荡荡的家里感觉到寒意阵阵,脚趾头冻得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似的有些僵硬。尽管近在咫尺,但我没去母亲家里,因为父亲死后我有些精神恍惚,因为守着灵位母亲不愿意说话,还因为外面有些温意的太阳。

砰一声关好大门。我穿了一件毛呢大衣出门,但是一出洞就像健忘症患者一样不知所适。“出去?”有个弄里的工人跟我招呼。我点头回答:“出去有点事情。”但是出了板房弄四下里望望,犹豫了好久我去了河边,沿着河岸下意识一直向北郊走去。阳光越来越好,大概是我已经感觉到老了。除了少年孤独的时候,我好久好久都没有这样一个人像条野狗一样独自漫无目的地游荡过。河边没有遮拦,阳光将我的躯体包裹着,我竟然能听得到皮肤上凝固的冰块在“哔哔啵啵”解冻。

本来我不想描述这一天出门经过的。越往北走越觉得熟悉,因为十多里路已经到达了农村,老树、岩石、山岗和溪沟等等都一如过去。西溪沟附近——这段堤岸的原生状态,因为西溪林场的存在而基本上没有遭到什么破坏。记得少年的时候我在这里捉过蟋蟀、抠过河蟹、掏过麻雀。

除了有些兴奋,这一天出门平淡无奇。但是值得我述说的是,我碰到了一个熟人。真是“前世注定”。我惊讶地大叫了他一声“欧阳师傅”,他蹲在菜地里艰难地扭转头来。他在一小块菜地里摘一把打了霜的白菜,一下子就认出我来,当时他欢喜得连手中的菜都丢了,直起身两只手在裤子上擦了擦,然后驼着背敏捷地走过来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臂。

“你是……啊?”

这个老人就是欧阳小根的父亲——欧阳师傅。

当初我在他家复习的时候,他驼背弯腰,抹桌子倒茶,热情有加。算算他可能有六十多到七十的样子,但是现在除了白发、消瘦和依然驼背之外,欧阳师傅眼睛发亮,手上有劲,走路还咚咚咚作响。精神好得就像是一个刚刚退休的老人。事先我真的不晓得能碰到熟人。我终于找到了那一天呆在外面的由头和意义。

问题是他拖我去他的住处。我随他沿着西溪沟走200米山路,上坡,右拐,然后下坡来到一个山沟平地上的一排平房面前。“这里是原来的知青点,现在只有我们三个老倌住在这里,帮西溪林场看看树林。”他说。他们平房的门口有个很大的竹篱笆院子,院子里种养着一些野花野草,二十几只山鸡、两条土狗和一只笼子养的狐狸。

中午我们在太阳底下的院子里吃了饭,说了很多过去板房弄的事情。欧阳小根辞职南下没有音信以后,他的青光瞎大儿子死了。他埋葬了瞎子后,就拿着那一点点退休工资离开城市来到西溪种菜。

“我只知道自己忙,我不知道你搬到这里来住了。”

“钱每年都托人送来一些,但是小根在广州一直没有回来过。”

饭桌上有土鸡、腊肉、干笋、木耳、河鱼和白菜,竟然还有青岩河边石头缝里抠出来的小蟹,以及西溪沟里浑身透明的米虾。小蟹油炸得香脆香脆,米虾则加几片青菜叶子,欧阳师傅熬了一大钵鲜美的浓汤。

但这都不是我想说的关键。

我想说的关键事情是,饭后他拖我出去散步,上了西溪山的山腰,那里有好多粽子形状的坟墓。山上很静。阳光照在坟山之上,有八哥和画眉在树林里叫唤,一条溪水从坟墓边哗哗地流过。都跟他没有什么关系,但是欧阳师傅像个看坟山的人一样,这里拔一簇野草,那里堆一把黄土。

我正在纳闷他带我走进坟堆的意思,这时我在墓碑上看到了欧阳小根的哥哥欧阳小秋的名字。坟墓散发出潮湿的土腥气味,有矮小的野草在上面接受阳光。

这一天在坟山上,我像一段木桩,站在那里好久好久。

18

调查组第三天进驻分厂。

我最后一次进分厂厂长室的时候是深秋的一个中午。那年深秋正好是全国上下到处设举报箱的季节。总厂厂长刚刚被送进市委党校学习,销售科长家里就搜出两百套高档餐具和一个巨额存折,随后分管销售的总厂副厂长被检察院带走。

那天太阳高照。午休时的大楼鸦雀无声。总厂副书记约我到他办公室谈话。我走进厂部接待室就听到隔壁有倒茶和翻报纸的声音。“人是不错的。”胡子书记的声音从板缝中渗过来,“我先只以为年轻人免不了有些毛病,比如走上层路线、骄傲专横和生活作风散漫。但我想生产上去了,作为书记也就不必管得太多,都厂长责任制了。我万万想不到他在经济上还有这么严重的问题……”

我汗似雨流,握钥匙的手在腰间禁不住颤抖。

总厂副书记站在我身后,招招手让我出来,然后隔壁一伙人就随我去了我的办公室翻箱倒柜。我知道我在这里的日子终于走到了尽头。

当天下午我被市里的专案组通知停职反省。我仰坐在家中的沙发上揪扯着自己的头发,不想吃饭也不想上床,黑暗中电灯也懒得去开。第二天清晨醒来,窗外阳光格外刺目,一件给张琼买的裘皮大衣不知什么时候已盖在我身上。母亲默默地坐在我对面。

我鼻孔一热,泪盈眼眶。

母亲凑上来将大衣拉正,说,知道就好,我也不怪你,怪只怪妈生得太多,没让你们过上好日子。也怪我,平时没有教你们怎么做人。

她说,好在你还年轻,你算一算你大概用了公家多少钱,你把这房子抵了,把家里的东西卖掉,我再凑些钱让你还给厂里。我已经不抽烟了,你看,你看我指头。

她伸出几根粗糙的手指,然后又缩回去摸内衣口袋。她掏啊掏啊,终于掏出一包皱巴巴但折叠整齐的票子。她说,喏,都在这里。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哗哗地涌了出来。

19

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我去找了做生意的铃子。我确实不愿意在这种落魄的时候去求铃子。因为还有相当一笔金额没有归还,母亲东奔西走,她在彻底绝望时对我说,去找找铃子吧,你只有这条路了。

我没有动身。我等母亲走后就挂个电话给人事局的张琼。人事局那边说她出差去了,我于是就躺在床上想张琼知道真相后的结果。

晚上我赶到商品街去找铃子的瓷器店,铃子正坐在木桌边算账。她慌忙把账本合上。她说:“我正想找你说件事情你就来了。你来是有事还是来玩?”

我很难一下子就提借钱的事情,就问欧阳小根在广州那边干什么。

“我不知道.”玲子说,“我见他没钱就答应跟他合伙一次,我不知道他辞了职,他那次赚了钱就不肯回来了。”

“你不是每年都帮他转交一些钱给他家吗?”

铃子说:“是这么回事,钱也是别人转交给我的,我不清楚他现在在干什么。”

大约十点多的时候我起身要走。我问铃子,“你不是说要告诉我什么事吗?”

铃子望望我,舔了舔她的嘴唇,沉默了大概几秒钟后她才说:“说了你不要在意,我在省城看见了张琼。”

“看见张琼怎么了?”

“张琼和一个戴眼镜的男人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张琼在街上挽着那个人的胳膊。”

“你看错了。”

“没有,我跟他们走了一站路,开始我也不信。”

我做出一种很坚强的样子咬了咬牙根,然后说了声“谢谢”就下了楼。铃子送我到门口,再次邀请我下次来玩。她站在店门口一动不动,看着我慢慢消失。

20

秋天快结束了,弄堂中间有一棵泡桐树窸窸窣窣掉下一片片卷曲的阔叶,矮小的屋顶便一层衰败的焦黄。晚上起风,沙沙的声音曲里拐弯地在弄子里行走,走走歇歇,无所着落。

老城南市区据说要进行旧城改造,一些拿红笔在墙上画“拆”字的城建人员走到哪里,几个孩子就跟到哪里。许多人都盼望把字写在自己的墙上,许多人也看到写字的人走过门口时理都不理。

其间我一直没有会过张琼,也不知张琼回来与否。倒是铃子来过几次,并将我所欠的公款一笔还清。她给了我母亲,对我只字不提。她坐在我家里陪我聊天下棋,以及说些小时候的事情。总厂通知我的时候我才知道了真相,我没多说什么,只道声“谢谢”,就将一纸借据付给了铃子。铃子笑笑收起来,继续和我下那盘没下完的棋。

这一天我忍不住又挂了电话。接电话的人正好就是张琼。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想了想,就说“你来一下”。

她说:“我现在没有时间。”

我说:“你抽空来一下。”

她说:“我听说了你的事情,我现在真的没有时间。”

我说:“你知道我的家境和收入,我的希望一直是我们今后的这个家。所以你应该理解我。”

“可我没叫你去违法。”

“我一无所有这你知道,我的工资……”

“我知道,但你所做的一切都告诉了我吗?”她说,“我们以后再谈吧,我现在确实没有时间。”

她搁了电话。我在考虑着怎么把事情说清楚的时候她将话筒搁了。我听到“咔嚓”一声,脑袋就像挨了一锤似的嗡嗡叫唤。

此后张琼便不再有音信,我也不可能去卑躬屈膝地给她电话。一切很正常地结束。冬天来了。冬天的某一天,我听到大街小巷在盛传张琼父亲被省反贪局逮捕的消息。

21

冬天整个季节我都呆在屋里思考我后半生的出路。

我和我母亲住在一起。住在近郊的一排临时简易安置的平房里面。我的那栋鹤立鸡群的空楼房和我母亲的那排棚屋,一夜之间被市政工程处的铲车推平。我们那条弄堂将被拓宽为环城马路的一段。

因为态度端正、款额还清,本着治病救人的原则,我被总厂保下来免于追究刑事责任。内部的行政处分肯定是要的,但是迟迟不见动静。这时候整个国营瓷厂的经济正在滑坡,成型分厂年底工资的发放也在告急。我实际上已经被单位忘记了,或者说单位已经无暇顾及我这些已基本了结的鸡毛小事。

铃子为此找我谈过几次,劝我与她合作经商。还说疤子几个正试图承包租赁我们那个成型车间,如果谈成,我可以考虑应聘上岗。另外还可以南下求职或做生意,少量的资助她能够帮忙。我十分感激,以为机会也再好不过。

不过我没有立即答复。我在想我的那条弄堂。我真想把它写出来,让文字完整地保留住以往时间的记忆。

这个冬天我还接到广东一所监狱发来的长信。信是欧阳小根写的。因为倒卖国家文物,他被当地法院判了两年。他叫我不要告诉他父亲和哥哥。他说他在进去以后一直是铃子给他钱用。

这个冬天的最后,曹妹死了。曹妹被又一个男人抛弃后,于某天凌晨在弄堂的废墟中上吊自尽。

作者简介:
江华明,男,1962年底生于瓷都景德镇市,执教过中学和大学,从事过电视与报纸新闻工作,现于景德镇市文联供职。上世纪80年代起发表作品,于《花城》《上海文学》《大家》《当代作家》等期刊发表小说上百万字,获过“萌芽文学奖”“谷雨文学奖”等,作品曾入选多种选本,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曾结业于鲁迅文学院。江西滕王阁文学院特聘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省作家协会常务理事,景德镇市作家协会主席。
责任编辑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