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芒种时节。
已近巳时,该是古爷上路的时候了。
尚二爷从茶馆赶回来,到了“永聚合”,脸上已经见了汗。达子接过尚二爷手里的鸟笼子,红木杆挑着,挂在房檐下的钩上。尚二爷抬眼看了,对达子说,给我(目娄)紧喽,今儿街面上热闹,别让猫儿狗儿的抓了去。达子是尚掌柜贴身的伙计,机灵劲儿很合尚二爷的心思。达子应声,是,您呐!怕尚二爷不放心,又找补一句,这么高的房檐,除非猫儿狗儿的长了翅膀,不这么着,想碰咱家红颏儿一下,万难。尚爷望着高高的房檐,觉着达子说得不错。他一边掸着鞋面的尘土,一边又细看路祭的茶桌。
这是为古爷出殡预备的茶棚:顺房檐搭了一丈见方的白布,几根竹竿撑着,一直遮阴儿到马路牙子;红木八仙桌,上面摆放着四碟子糕点,大托盘盛着时令鲜果,茶盘是水晶琉璃的,用一方洁白的方巾盖着茶壶茶碗;桌边垂着帷幔,白底蓝花嵌金丝;素雅,庄重,如同老哥儿俩的交情,事事不含糊。
一时间,斜对面胡同里便有了鼓乐响动,响尺急促,叫赏声、呼应声、僧道的咏经声,随着哧溜溜钻天的纸钱,飞到半截空,雪片似的四散着飘。尚二爷看着天上的纸钱,心中酸楚,回身对达子说,赏钱?
达子回道,爷,预备下了。
杠头是谁呀?
是顺子。
嘱咐顺子,拿稳喽,本家见不到洒汤漏水,回头我单请。
达子说,昨天我就按您说的托付下了,呆会儿过来,我再把话传过去。
大街上的人越积越多,隔日就是五月节,十字街上处处是买卖马莲、苇叶,艾蒿的人。一筐一筐的苇叶,洒上水,晶莹碧绿的招人眼,一大个子把筐端起,上肩,在街上走过,一阵阵的清香在街上漫散。一些个推车的、挑担的、扛大个叫嚷借光让路的,夹杂着各种叫卖声,乌乌泱泱、挤挤插插,不大工夫就把胡同口糊严了。待到殡丧队伍的大司事露面的时候,人群呼啦一声就豁开个大口子,这情景让人想到暴雨后的护城河,水流冲撞着,任谁也别想拦住。尚二爷一边在门口驱散看热闹的人群,一边向胡同口张望,又见一把纸钱钻上半天空,散开,影儿恍恍惚惚映在茶桌上,挡不住丝丝缕缕的悲凉。
高挑经幡的执事已经出了胡同口,跟着是僧道尼的经乐,等棺木来到了闹市口街上,队伍便缓缓停住脚步。胡同窄,棺木出门时候是十六人杠,出了胡同,要换成三十二人大杠。杠子无论加减,棺木都不能着地,不许打晃,讲究的,棺木头上放着一碗水,从起堂到墓地,上坡下坎,顺杠换肩,这碗水不能有半点泼洒。杠头顺子拿出本事,几声尺响,杠夫们托底跟趟、穿杠、换肩,随着响尺示意,几十个穿戴整齐的精壮汉子,闪转腾挪,低沉呼应,呼唤声如狮吼虎啸,自是一番撼人心魄的声势;大喇叭呜哇呜哇响得震耳朵,叫好声、打赏声、杠夫们的附和声,混合成一种神圣而诡异的召唤。瞬间换杠停当,孝子一身白袍,蒙着孝帽子,被人搀着几步来到茶桌前,双膝跪地给尚二爷磕头道辛苦。尚二爷双手扶起古少爷,不免想起几天前,与古爷还在茶馆说笑,如今阴阳两隔,永难相见,一行热泪涌出,不禁脚下挪动,挤开人群,几步跨到棺木前,扶着绣有五福捧寿的金花棺罩,说声,走好古爷!又哭出声来。此时顺子又喊出,孝子磕头了,“永聚合”尚掌柜赏钱二百吊!杠夫们跟声附和,赏钱二百吊——。
乱过一阵子,等出殡的队伍走过,人群渐渐散开,尚掌柜被伙计们搀回到客厅,心情才有了舒缓。他坐在椅子上,下意识向外观瞧,突然脸色煞白,指着窗外大叫一声,哎哟——!便昏了过去。
达子一看,也惊呼,鸟——笼子,没了!
不用说,尚二爷的心肝宝贝儿,是被富三爷“荣”(偷)走了。
富三比尚二爷小两岁,都是年过半百的人,玩闹的心思一点不减。富三爷喜欢玩意儿,赌虫、架鹰,冬景天怀里揣个蝈蝈葫芦;手里盘着一对儿大狮子头。这对狮子头有故事,先前说是僧格林沁赏给他爸爸的,没人信,后头就改成咸丰爷赏给僧格林沁,僧大帅褒奖他爸爸的,人群里没人见过僧大帅,只能由着他性儿说。不过这对儿核桃真有样,周正、大八棱,滋润透亮,已经揉成红玛瑙的颜色。核桃揉在富三手里,老远就能听到哗啦哗啦的响动,像是两块闹响儿的石子在他的手里滚。尚二爷听了皱眉头,说,多好的玩意儿到了你手里,那算是糟践了。富三不爱听,索性尚二爷玩什么他就要什么,不给就赖。古爷常劝,玩玩意儿嘛,要局气,人家什么时候愿意给你了,那是另一番情意,又抢又夺的,那点意思就奓裂了?尚二爷给过富三爷不少心爱的东西,好蛐蛐、好蝈蝈,连同家什板儿(养虫的家什)都给了富三。但凡富三喜欢的,尚二爷尽可量地应允,只是这只红颏儿,富三说过几回,尚二爷咬紧牙关就是不松口。
这只红颏儿是尚二爷的心尖宝贝,虽说是鸟市上淘换的,尚二爷也认定是一生的缘分。
尚二爷在旗,祖祖辈辈吃皇粮,老家儿(父辈)节省,生生从嘴里抠出一个偌大的家产。铁杆庄稼指不上的时候,日子过得照样滋润。尚二爷当家后,觉着在城里游荡不是日子,就托人盘下个做料器的买卖,起字号“永聚合”。胶东兑货:鼻烟壶、烟嘴、珠串、托盘、器皿……前几年还去过日本,办了些“化学”(塑料、胶木)类的东洋货。几年踢腾,“永聚合”在京城也有一号了。柜上的事有二掌柜照看着,昌平庄院有管家,自己两头不撒手,日子过得活泛而实在。尚二爷走到街上,精气神鼓胀着印堂发亮,常遇见算卦的跟着跑:这位爷,送您一卦,十日内必有一步好运,到时候您请我喝酒。尚二爷抱拳,借您吉言,只要我有工夫,门框胡同咱爆肚酒。
尚二爷有了钱,听戏不捧角,吃饭不挑馆子,不酗酒,玩玩意儿不斗狠;闲时喜爱花鸟鱼虫。尚二爷玩玩意儿有心得,他说,爱什么就该明白什么,顺着那些花儿、虫儿、鸟儿的性子,没有养不好的。再者说了,人活百年,草木一秋,同是来世一遭,没见过拿着争斗当日子过的。
头年秋后,尚二爷从昌平乡下回来,到了德胜门,就打发管家赶车回去了。
尚二爷养鸟,红子、百灵、春蓝秋红的点颏养过不少,只是没有称心的。尚二爷百宝阁子放着一只紫檀雕花的鸟笼子,原装一堂官窑斗彩的鸟食罐。掌灯后,尚二爷舒展一下疲乏的筋骨,冷眼见到鸟笼子,一阵阵的不甘心,一个实用物件,不该成了摆设。
尚二爷在鸟市上逛了阵子,准备回家的时候,忽然瞥见一位庄户打扮的汉子,正把一只灰旧的笼子挂在树杈上。笼子里的鸟,大片的红羽铺在前胸,那红羽鲜红如血,甚是耀眼。鸟也灵透,见到尚二爷阔步走来,仰头欢叫一声,声音竟是洪亮悠长,宛如梅兰芳的一声甩腔,勾去了人的心魄。走近看,红脯如同一只倒挂的葫芦,粉叉分明,鸟儿眼明羽顺,站腔雄健,见了尚二爷,时不时还歪着头,像要跟尚二爷请安问好似的。尚二爷不觉赞道,好模样。把式,说个价吧。
庄家汉子见说,知道碰见行家了,抿嘴笑道,您眼力好,爷,随您赏。
尚爷端详着鸟,说着,说个价,也好有个掂对。
一百大洋,要听响的。嘻嘻,汉子还是抿着嘴。
达子一听要一百大洋,没等尚二爷说话,眼珠子差点绷出来,我没听错吧,砸明火呀?这就是个鸟,你以为卖黄花大闺女呢?
汉子还是抿嘴笑,呵呵,不瞒小哥说,黄花大闺女有的是,这只红颏儿,可是百年难遇,不信,问爷。
尚二爷说,小孩子不懂事,跟我走吧,柜上拿钱。
尚二爷让汉子提着笼子,又买了布罩子蒙上,免得路上把鸟惊着。一切收拾利索了,才让达子叫车。
尚二爷拎着红颏儿进茶馆,是一个礼拜之后的事儿了。这段时间红颏儿要换食、上杠。野性十足的鸟,原在乱树棵子里捡食吃,蜘蛛、蛐蛐、小蚂蚱是它的基本口粮。如此虽然进了笼儿,食罐、水罐就要先放到笼子的底部,笼底铺着干净的青草,就如同仍在草丛中寻食。鸟能站杠上,也要一番耐心引导,好在这鸟很给尚二爷面子,没两天,就习惯了上杠子吃食、喝水。养红颏儿尚二爷不嫌麻烦,鲜嫩的牛肉剁得细细的,和着掺了鸡蛋黄、绿豆粉的面食,举到红颏儿的嘴边,红颏儿歪着脑袋审视了片刻,张嘴就吃了。二爷美得大笑,缘分,没说的,它就是奔我来的。
天刚擦亮,尚二爷手里拎着鸟笼子,悠闲地在护城河边溜达。护城河边有庄稼地,庄稼地边有青草,河面上漂浮着白色的雾气,这份滋润只有遛早的人体会得到。空气湿漉漉的清新,鸟笼子擦着草皮摇晃,草皮有夜晚凝结的露水,二爷知道,这该适合红颏儿的习性。遛了阵子,就到茶馆喝茶,笼子不开罩子,只是为了让鸟习惯一下京城嘈杂的环境。在这样的环境中,尚二爷一家繁衍了三百年,见惯了京城春风秋雨,自己的鸟也该习惯在京城生活,无论人,鸟,闹市口这片地面,就是他们生命的依托。
开春,到了红颏儿拜师学艺的时候了。养鸟的行家、把式知道什么是好鸟,也知道怎么侍弄鸟,但是鸟能不能出玩意儿,还得看看鸟儿的先生有没有能耐。可是能称为“先生”的好鸟,在二爷的眼里,实在不多。
尚二爷选中了古爷。古爷养了一辈子的百灵,现如今的百灵,是千挑万选出来的精灵,叫声明亮,无脏口,一出十三套高低疾缓,接连不断地唱出,听来甚是绝妙。这天,尚二爷拎着鸟笼子来到茶馆,四样礼品托到古爷的面前——时令鲜果、好香片、酱肉、点心,一堆儿挤放在古爷面前。古爷一愣,问,又淘着好玩意儿了?古爷是做古董生意的,老哥儿俩过事不隔心,古爷揣摩,今天二爷怕是淘着件揪心的好物件了,不然,尚二爷决不会这么郑重。
活物,呵呵。尚二爷边笑边举着鸟笼子让古爷看:笼子,食罐、水缸经过精心擦洗,笼底有干净的帆布,帆布上铺着草纸。罩子一打开,红颏儿情不自禁仰天一声嘹亮的鸣叫。
鸟笼子先就抓住了古爷的眼,造办处的玩意儿,您看这工,这横劲儿,好笼子。再看那鸟,古爷禁不住“哎哟”一声,端详了一阵子,竟然没说出话来,好鸟,嘿嘿,这辈子见着这么好的红脖儿,也算是眼福了。有口儿啦?
这不是拜师来了么。
学百灵口?得嘞,这份礼我收下,师道尊严,也是咱养鸟的规矩,不能破。那什么,今儿吉祥戏院《失空斩》,歇过晌,我让伙计接您。
我听您的。尚二爷谦逊地说。
正说着,有人来道辛苦了。是富三。富三天青色丝绸大褂,粉底皂鞋,一手拿着礼帽,弯腰给二位爷请安。嘴里呵呵地笑着,古爷,《失空斩》我作陪,缺了我这“马谡”,二位爷治谁呀?
尚二爷说,你小子兔子耳朵,八丈远就蹦过来了。
富三说,您不想着兄弟,兄弟得想着哥哥不是,呵呵。回您个事,货卸完了,有车货像是没端平,我让达子开箱看了,没大伤耗。
二爷说,先按老规矩应着,回头我看看,把式们卖力气挣口嚼谷,别吓着弟兄们。
富三说,有您这菩萨心肠掌柜的,也是他们的福气,二位爷聊着,我还得照应一下去。
说着富三就要走,抬眼的工夫,见着了尚二爷的鸟笼子,再看那只鸟,竟然喜欢得不得了。尚二爷,这是您新抓来的?嘿,有样。
尚二爷见他说好,就堵了一句,这不是你玩的玩意儿。
这话富三不爱听。怎么着,尚二爷,这鸟是上边赏的,还是顶着双眼花翎呀?它就是前门外的头牌,爷喜欢,就能把它带家去。
尚二爷冷冷一笑,就冲您这心数也养不了这鸟。这么着,今年再逮着好蛐蛐,有你一条,到时候赌盆押房产,我绝不拦着。
富三爷越听越别扭,说,合着我就是绕世界斗蛐蛐败家的主儿,这是怎么话说的!
古爷听着也笑,打岔说,二位爷,离开戏还早着呢,过晚儿砂锅居,不知道合不合二位爷的口味。
富三连忙赔笑脸,我听古爷的。又说,二哥明摆着看不上我。富三感觉很委屈。
古爷说,哪能呢,二爷向着你,哥儿俩的交情,让人看着眼馋呢。又说,我请二爷听戏也有说道,听叫的鸟,讲究也多,如名家的行腔声韵,需要一番体会不是。
富三听不懂,两眼还是看着红颏儿,是不是这时候就惦记这只红颏儿了,也说不清。
富三爷与尚二爷是父一辈子一辈的交情。英法联军进北京那会子,骄横自大的八旗兵,在八里桥让洋鬼子打花了。富三的父亲苏醒过来就四处寻找一块儿玩命的大哥,扒开死人堆,见尚大哥满身是血,还有气儿,忍着伤痛,趁夜色,愣是把大哥背回了家。从此,尚家就欠下富家的一份人情。有道是大恩不言报,富家也厌烦把救命之恩挂在嘴上。怎么呢,尚大哥要是先醒过来,也不会忘了自己的异姓兄弟,富老爷子对此坚信不移。
老一辈先后过世,富三爷有尚二爷帮衬,开了号大车店,离着尚二爷的字号不远。“永聚合”进货出货,客商吃住,都是在富三的店里落脚。正所谓打断了骨头连着筋,有了这一层,老哥儿俩真比亲哥儿俩走得还近。尚二爷比富三爷大两岁,大一天也是哥哥,富三打小爱在尚二爷跟前耍滑头。为此,尚二爷经常嘬牙花子,却还是心甘情愿让着他。
尚二爷拎着鸟笼子进茶馆,伙计帮忙把鸟笼子挂在钩子上。尚二爷从怀里掏出盛着上好香片的瓶子,瓶子是水晶玻璃的,暖暖的阳光照射在瓶子上,闪着晶莹的光亮。桌子上放好了洗刷洁净的茶壶,壶上是桃花美人的画片,茶杯是素面的,豆青色的釉水,口沿一圈藏蓝色,让人看了安静舒心。
不大一会儿,古爷来了,打开百灵笼子的布罩,挨着尚二爷的红颏儿挂上。尚二爷就把香片放到壶里,伙计过来沏茶,放上几品干果,尚二爷涮杯、倒茶,恭敬地问古爷,您吃了。
古爷点点头,神情疏懒,说,最近浑身不得劲儿,起来喝了口豆浆,懒得咽,不是为了遛百灵,真懒得动窝了。
尚二爷见古爷脸色发暗,就说,我这儿还存着一棵老参,是头年东北老客带过来的,您试试?
d3958e1a0dc151cee7934f85847a0828240cf49eca2081e8460319df23568f8f古爷摆手,拦住说,劳您惦记,人参鹿茸要是管事,还至于这么没精神?岁数不饶人不是。
我看没什么大碍。尚二爷安慰说,我认识一个老大夫,让他给看看,调剂调剂就没事儿了。
说话的工夫,百灵闪动着翅膀欢叫起来,从麻雀噪林、喜鹊迎春、家燕细语、母鸡叫、猫叫狗叫的依次唱去,直把古爷的脸上叫出红光来。古爷精神显好,就说,明儿把红颏儿掀去半个罩子,快半年了吧,该压上几口了。
尚二爷回到柜上,心里还是惦记着古爷。阳光照进屋里,掀开罩子给鸟喂食水。鸟儿见了光线,抖动了几下翅膀,先就吱吱喳喳来了几声家雀噪林。尚二爷听见叫声,惊讶地停住手,摆手示意柜上的人轻声,那鸟儿早已熟悉了柜上的环境,接着几声喜鹊叫。喜得尚二爷说,听,猫叫、狗叫也有,是百灵的套路,呵呵,没白费工夫,有百灵口了。
尚二爷让达子预备了几样果品,到了古爷家又嘱咐达子请大夫,进门就对仰在炕上的古爷说,喜事,古爷。让您说着了,红颏儿有叫了。
古爷听了也觉着高兴,就翻身起来让下人沏茶,见着桌上的蒲包就说,又让您破费,咱老哥儿俩,还用这样!
尚二爷扶古爷坐下说,是达子张罗的。
达子呢?
呆会儿就来,我来一是赶紧把喜事告诉您。二呢,是知会古爷一声,我让达子请大夫了,这就过来瞧瞧。别为了只鸟,分心把您累着。
古爷说,没有的事。要不是有鸟抻练着,说不定早起不来炕了。这你知道,遛鸟就是攒精神,听鸟一叫唤,什么烦心事就不想了。
家里有事呀,用得着我就说话。尚二爷见古爷精神涣散,这么猜想。
没大事,即便有,大老远又能怎么着。古爷叹气说,不瞒您,我在东北的大哥,这您知道,那回来北京的时候,是您领着他逛天桥,坐铛铛车,他一直念叨尚二爷厚道呢。
尚二爷连忙摆手说,再这么说您可就是臊我呢,顺脚的事儿不是。
古爷也笑笑说,是真事儿。就我那大哥,闯关东苦熬苦掖,攒下几十亩地。嗨,这倒好,前几天来信,说小鬼子修铁路,占地不说,还把人打伤了,这会子,人还不定有没有呢。早就说让他们到北京来,北京什么地方,八臂哪吒城,哪儿有事,这地界儿也不该有事儿,是吧您说。
尚二爷说,您说的是。不过呢,这块风水宝地也让洋枪洋炮折腾得不善。话又说回来,咱是顺民不是,任是谁想生事,咱挡不住,他要的非骑脖子拉屎瞪眼挤对人,兔儿爷还有个土性呢,是这话不是?
几句话把古爷说开心了。二爷哟,我就喜欢您就豪横劲儿,是爷的气概,就我这窝囊废物的脾气,自己个儿都恨得慌。有您这话,嘿,我这气儿就顺了。
正说着话,大夫来了。古爷对大夫说,没事,真没事。见尚二爷把方凳搬到炕跟前儿,就说,还劳您费心惦记着。
尚二爷说,大夫看看脉,没事,大伙都踏实。
古爷病了,大夫说得邪性,像是打小儿坐下的病,岁数一大,渐渐压不住了,最是怕换节倒气的。还说,能熬得过立夏就有缓。这话,尚二爷影影绰绰地跟古爷的儿子关照几句,很深的话,没敢说。
自打尚二爷的红颏儿开了叫,茶馆就热闹了,许多养鸟的同道中人,来茶馆为的就是一睹红颏儿的风采。这里有个缘由。红颏儿不好养,品相好的鸟儿难得一见,加之这种鸟原本是皇家豢养,流入民间不过几十年。高贵的出身,难遇的相貌,像模像样的百灵口,使得这只红颏儿的身价倍增,有一主儿托人说和,愿意出东官房的一所四合院,求尚二爷转手。尚二爷一笑,说,不是钱的事儿。生生回了。
争奇斗胜,花钱买脸,玩玩意儿玩到以命相争,古爷看不上优哉游哉的北京人这种斗狠的风气。尚二爷知道,玩玩意儿,强不了国也富不了民。可老百姓又能怎么着呢,欧家的鸟笼子赵子玉的罐,压根儿就没想挡住八国联军的坚船利炮。把玩意儿玩出学问,玩出讲究,玩得洋鬼子瞠目结舌,有跟他们较劲的由头,不就结了。
富三爷也是位较劲的主儿,尚二爷回了他几次,他还是不死心,这不又跟尚二爷磨叨上了。您说,十万紫金也叫个数吧,您只要是说上来,我拿不出也就认头了。
尚二爷说,你懂规矩不懂?说了没想出手,那就不是钱的事儿。富三不动窝,直直地站着,像是没明白尚二爷的意思。
古爷强打精神笑笑,看着一边不甘心的富三爷说,真是孽债,呵呵,别看我。
二爷!富三又开始耍骨头了,我叫您一声尚二爷了,兄弟我喜欢不是。
尚二爷摆摆手,说他没样还就来了。
要么这么着。富三说,给我玩两天,您要是不放心呢,就让达子到大车店里看着,我可不是夺人所爱,喜欢,您说什么能治得了喜欢呢?
除非你让小绺子(小偷)把我这鸟“荣”(偷)了去,尚二爷知道跟富三爷说不通,干脆就想寒碜他,说,我治谁就是治不了下三滥不是,偷得走,我尚二爷认栽了,不这么着,甭想了。
富三也是气哼哼的,说,二爷,您这是当着老街坊挤对我,我不生气,嘿嘿,有这话就结了,回见吧您!甩手,要走。
富三手挑门帘子,一只脚刚要跨过门槛,被尚二爷叫住了。
等等,既然这么说了,咱也正儿八经的定个期限。尚二爷起身环顾喝茶的街坊。我算计着离五月节还有半个月呢吧,我琢磨着我这位争强好胜的兄弟再学飞檐走壁,怕是来不及了。各位街坊别笑,真格的,那都是童子功。不过请燕子李三还行,人家愿不愿意出手,就得看我兄弟的道行了。
这位燕子李三是何许人?街坊们都知道那是位飞贼,草上飞、水上飘、左脚踩右脚面,唰唰唰,几步就蹿到城门楼子,那叫一个快。还有一个能耐,秫秸秆能穿过的缝隙,李三就能钻过去。尚二爷此时提到李三,是要告诉富三,除非你有李三的渗透绝技,“永聚合”有十几双眼睛盯着,不信你有眼珠边上拔眉毛的本事。于是说,就五月节吧,过了五月节,咱们各安天命,也请各位高邻作个见证。他低头对古爷说,古爷也在这儿,头五月节,富三爷能把我的红颏儿顺走,鸟归他,我尚二爷绝无二话。
古爷含笑,您二位,一孟良一焦赞,闹哈哈吧。
喝茶的街坊只当是个笑话,叫声,好——您呐!
富三不含糊,拱手,各位都听见了,有劳各位捧场,在座的有一位算一位,五月节我请各位到便宜坊,我就不信,烤熟的鸭子还能飞喽。
“永聚合”柜上,达子指挥着伙计们,给掌柜的撅大腿,掐人中,一声声喊叫着,二爷,尚二爷,掌柜的……达子又叫人去请大夫,伙计急急忙忙地出门,挑门帘子往外蹿的工夫,与进门的人撞了满怀,是富三爷。
富三爷说,怎么着呀这是?哎哟喂,我的尚二爷,是为这个吧。他举着核桃木雕花的鸟笼子,蓝布罩子洗出了白边。
达子眼尖,说,是,是我们掌柜的鸟笼子。又大声跟掌柜的说,富三爷把咱家的鸟,给您送回来了。
尚二爷啊的一声,出了一口长气。达子一边给尚二爷抚弄着胸口,一边说,富三爷忘了跟您说了,这不,给您送回来了。
富三看着缓过神来的尚二爷说,怎么着尚二爷,不兴这样儿的,说好不恼的,要这么着,我把鸟再给您送回来,这怎么话说的。
富三送回来的,归了齐是只空鸟笼子。茶馆里说的只是鸟,鸟笼子也是尚二爷的心爱之物,没说下归属,富三爷就把鸟笼子送过来了。尚二爷看着空荡荡的鸟笼子,如同看到空洞的金屋,越发懊恼一时分心。定定神,嘱咐达子给富三爷看茶,又对富三说,算你能个儿,笼子也归你了。先说下,用不着搭我的人情,为了这鸟,这笼子,它用惯了。还有,我有做好的面食,呆会儿一并拿走,够它吃十天半个月的了。那什么,你也不用净心鼓捣了,过些日子,我做好了再给你送过去。
达子说,事儿闹大了,富三爷,您还是把鸟给我们掌柜的送回来吧。
尚二爷抬手拦了,别价,我姓尚的就是一贱命,可自己个儿拿脸面金贵着呢,我说归你了,你心就踏踏儿拿着。喝茶吧。
喝了几口茶,富三要走的时候,尚二爷又嘱咐,红颏儿好干净,垫着的草纸勤换着点,每天给洗洗澡……
富三连声应着,心里酸不叽儿的。
尚二爷午觉醒来,洗了把脸,出门抬头看鸟,这已经是他一年多养成的习惯,猛然间见到一条条暗红色的木椽子,鸟去笼空,空落落的像半个北京城都静了街。他估摸着此时伙计们正留心他的神态,转过身对达子说,去订桌吧,晚上请顺子哥儿几个吃饭。
达子仰着脸,要不,养足精神再说?
尚二爷知道他的意思,没事,就今儿吧,定规好了的。
酒桌上,顺子一再给尚二爷敬酒,被达子拦了。达子说,尚二爷的酒我替了。双手举杯,老少爷们儿辛苦了。顺子知道尚二爷的酒量,揣摩着还是为古爷离去伤心,说,我们哥儿几个宾服您跟古爷的交情,交上您这样的朋友,古爷这辈子没白活。杠房的弟兄们都举起酒杯,顺子说的是:古爷好运气。
尚二爷说,说起我跟古爷的交情,可说是一生的缘分。我小时候跟老家儿逛琉璃厂,古爷还在学徒,铁杆庄稼指不上了,也就没闲钱淘换玩意儿,再见古爷也难了。后来老家儿走了,自己想挑买卖的时候,帮着张罗这事的,就是古爷。是古爷手把手帮我把“永聚合”的字号立起来的,这份交情无异于再生父母吧。
各位听出了神,啧啧叹服古爷的仁义。
古爷爱养百灵,常说,好汉子熬不过仨百灵。尚二爷接着说。
见各位不解的眼神,就解释说,从雏子到压叫,再顺成十三套,这功夫可就深了去了。百灵能活,一只百灵精心喂养着,活个十几年不算什么。三只百灵,三个十几年,那得多大造化。呵呵,眼面前古爷的百灵就是古爷第三只,刚有叫,就成了我那只红颏儿的先生,呵呵,一天为师,终生为父,鸟不尽孝人尽孝,是不是这理儿?
顺子听入了神,说,没想到,还有那么多的说道,为这份尊重,哥儿几个叫声好吧。
好——兄弟们齐声应和。
顺子又说,听说您那只红颏儿是只百年难遇的名禽,改日让侄子们开开眼呢。
尚二爷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
怎么,不方便?顺子疑惑地问。
达子说,别提了,富三爷总惦记着要,掌柜的不给……那什么,这事儿也怪我,闹大了。没想到富三爷,还真差点意思。
尚二爷狠道,别胡说,那也是位爷,是我说下的,想买,我不卖,能“荣”走就归他,一不留神……我说的,不怨富三爷。
顺子也知道尚二爷与富三爷的交情,就说,您老哥儿俩的事还不能说,咱也一摩挲脸,就不认头,他能怎么着,要不,我给您说说。
呵呵,不必了。尚二爷只是恨自己眼力不够用,他不埋怨富三爷,说,人这一辈子,有时候这脸可禁不住摩挲。
夏景天,孩子脸。这一宿,雨下得紧一阵慢一阵。尚二爷厌烦伙计们劝慰、伺候,早早就让他们歇了。自己在灯下翻了会子账,很晚才躺在床上,又禁不住折饼,迷迷糊糊睡着了。天没亮,抽冷子醒了,再无睡意。
没有了鸟笼子,尚二爷脚底下发飘。响晴的天,水洗似的蓝,麦子到了收获的时候了,鼓胀的麦穗子,散发着新麦的香气。空气清爽得让人悦动,几位票友在城墙根吊嗓子,那一位,有时候冒出两句唱,荒腔无板的让人听了起急。那时候尚二爷手里拎着鸟笼子,逢到听他唱,必要紧走几步,怎么呢?怕鸟儿学了去,那叫什么口啊!今天不怕了,没鸟,身上松快得没着没落。他想走近了看看这位吊嗓子的兄弟,一年多了,光听蹭了,还没叫声好呢。
老远他就见一个人提着鸟笼子悠达,那鸟笼子看着眼熟,没错,就是自己那只,再看,还能是谁,富三爷。
三儿,这么早。
看您说的,您说的人勤鸟不懒,这不有制子吗!富三嬉笑着说。
尚二爷见了高兴,就示范着怎么拎鸟笼子。说,中指勾住挂钩,如此勾得结实。还说,笼子用不着大亮底儿,红颏儿是文鸟,贴着草皮走就行。
富三说,是嘞。见尚二爷已经平静,一边给尚二爷领着道,一边献勤儿地说,让您说着了,亏了没换笼子,到我那儿,就跟到亲戚家串门似的,一点也不认生。
尚二爷无可奈何,苦笑道,经点心兄弟,不是哥哥不让着你,再金贵的东西哥哥什么时候含糊过?养鸟可不比斗蛐蛐,好歹一百天就完了。这鸟弄好了能活十来年,想养出玩意儿,不下大功夫不行。心里还得干净,什么名利“荤腥”的,躲远着点。为什么?养鸟是养人的心性,那些玩意儿跟鸟不沾边。
富三接茬儿说,是嘞,我听您的。蓦然有了醒悟,说道,不对,哥哥,我最近可没沾荤腥。
尚二爷说,不打自招了吧。呵呵,你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店里的大姑娘住多少日子了,还没要店钱吧?嘁!他见富三低头不语,就撇嘴说,你小子一撅屁股……懒得说你!
富三儿委屈地说,是我屋里说的吧?她知道什么?富三不情愿说这事,可如今不能不说了,姑娘没给钱是真的,孩子不是花光了吗?要不这么着,我回去就把她轰走,什么东北逃亡的,抗日救亡,这是买卖,住店拿钱,没钱走人,别的咱犯不上念攒子,是不是您说?
尚二爷听出话里有话,怎么,那姑娘哪儿来的?
东北呀,小日本把东北占了,这不,跑北京投亲戚来了。
亲戚呢?
没找着不是。
尚二爷点头说,得,算我没说,缺钱了柜上拿去。
富三儿说,免了吧,我怕达子找人凿我一顿。又说,二哥,呆会儿茶馆喝茶呀,我带着呢,龙井,明前的。
尚二爷遛鸟回来吃早点,往常,一碗豆浆两个糖油饼;要不就是两个烧饼,一碗炒肝,吃完早点进茶馆。在茶馆里,红颏儿笼子挨着古爷的百灵,听着吱吱喳喳的叫。那时候,茶馆里飘着茉莉花的茶香,阳光徐徐射进玻璃窗,外边吱吱扭扭的小推车的声音,汪汪的犬吠声,都是鸟的学口。古爷逢到这时候,常会闭着眼听鸟儿顿挫有序的鸣叫,那神情像是跟着鸟儿们飞进广阔的天宇,湛蓝、开阔、无拘无束。后来,红颏儿揭开半个笼罩子,听红颏儿学叫,古爷会情不自禁地说,真好,名角儿呀,模样、身段、嗓子都绝了。
您是说谁呢?
红颏儿呀!宽、囔、隆、勤、多,鸟经上的要求咱占全了。难怪会有这么多人惦记上了。
转瞬间,人走了,鸟没了,尚二爷懒得进茶馆子,不是富三爷叫洋车接,尚二爷真想缓缓这别扭劲儿。
茶馆里出奇地热闹,几十双眼睛,巴巴接着尚二爷进门。富三迎过来,伸手搀扶尚二爷坐在上座。尚二爷面前是张八仙桌,桌子擦拭得一尘不染,老红木包浆莹润,阳光一照,那颜色让人想到刚出锅的糖炒栗子。桌上盖着块红布,猜不出盖着什么。尚二爷知道富三爷爱显摆,能在众人眼皮底下把鸟偷到手,这份能耐还小吗?尚二爷知道富三还会变什么戏法,稳稳坐定,静等着他开口。
富三等茶馆的人坐稳了,起身,抱拳,说道,各位街坊朋友,我昨天把尚二爷的鸟给拎走了,呵呵,尚二爷出鼓(生气)了。转身给尚二爷作揖,尚二爷,恕富三鲁莽,兄弟给您赔罪了。
尚二爷欠身,摆手说,得便宜卖乖是吧?免了。
富三接着显摆。那年我跟尚二爷要了条蛐蛐,斗了三盆,那蛐蛐儿厉害,勇闯三关,挣下一兜银子,您问那钱呢?有一说,来得容易去得也快,香了嘴臭了屁股,爷们儿的那点乐子也就不一一细表了……呵呵,你想听?哪天鸿宾楼我伺候您一段,今儿这场面咱就是清茶。他嘻嘻哈哈地往下说,再想那蛐蛐挣钱,尚二爷不让了。尚二爷仁义,往日里,尚二爷手里有的,我喜欢什么要什么,再心爱的玩意儿,只要我张嘴,没有不允的。尚二爷,当着诸位街坊朋友的面,我得埋怨您一句,我这撒泼耍赖的毛病,是不是您给惯的,嗯?
尚二爷身子往椅背上靠靠,也打着哈哈说,呵呵,这辈子摊上这么一兄弟,我认头。
茶馆里有不少知道他们是父一辈子一辈的交情,说,弟兄情意,没比的。
富三说,红颏儿让尚二爷侍弄得有叫了,我见别人喜欢,我也跟着喜欢,想要,尚二爷这回咬牙了,出多少钱就是不让。二爷磨不过我,就说,除非我偷走。我就想了,干脆就跟尚二爷下作一回,哥哥要是生气,我再哄呗,呵呵。
众人跟着笑。
今儿早晨遛鸟,看着尚二爷五脊六兽地沿着护城河边游荡,我真怕把尚二爷气出个好歹来。得说尚二爷的肚量,一早清儿,跟我说了不少侍弄鸟的道道,从提了鸟笼子遛鸟,到换毛时候的喂食,絮絮叨叨也不怕我烦。我知道了,二爷不是不愿意把鸟给我,而是怕我贪图名利,亏待了二爷精心调教出来的玩意儿。转身对尚二爷说,哥哥的话我记着了,话又说回来,让我立马修炼出道行,还得些日子不是?那什么,这鸟还是您的,原本也是想弄点乐子,乐子玩大了,哥哥别生气。这是名禽,就我这主儿,有空您淘换只好黄鸟,兄弟也就知足了。
尚二爷剜了富三一眼,怎么着,富三爷,想当着大伙的面撅我?
富三连忙说,瞧您说的,我哪儿敢呢!
尚二爷起身说,话是我说的,说话算数是祖上教给的德行。鸟叫差了音儿就脏口,那鸟就要不得了。人要是说话不算数,那还活个什么劲?
茶馆里的人们有叫好的,有鼓掌欢呼的,茶馆爆棚的还不多见,街面上走道的人,还以为茶馆里添了评书呢。
富三爷说,要这么着,我富三说的哥哥您也得应。
尚二爷坐下,不知道又出什么幺蛾子,你说。
富三走近八仙桌,唰拉掀开红布,一桌子耀眼的银元,整齐地摆在桌上。他说,这个归您,红颏儿您放心,打今儿起智化寺里又多了一位俗家弟子,我远离红尘,精心侍弄咱这鸟……
尚二爷起身,叫声,达子,叫车,咱赶紧躲开这儿,富三爷要买前门楼子呢。
富三爷连忙拦住,别价尚二爷,您这是骂我。
尚二爷起身,说,是把大车店压上了吧?这不明摆着置我于不仁义吗?得嘞,打今儿起,我没富三这兄弟。
富三双膝跪地,叫声,二爷,没什么不能没您,哥哥。
尚二爷不再追问鸟怎么丢的,富三的脸大,门子多,越是这样越捂得严实,尚二爷觉得他不该让富三为难。
早清儿遛弯儿,回头进茶馆子,时不常能见到提着鸟笼子的富三爷。蓝细布鸟笼罩子洗得渐渐捎了色。见了尚二爷,富三会把鸟笼子递过去,二爷,那口喜鹊叫真就压上了,呆会儿咱到茶馆听听。尚二爷掀开罩子一眼,杠子、布垫干干净净,鸟儿羽顺油光,见了尚二爷又是歪着头请安。尚二爷就放下布罩子,说,天凉了,晚点遛,不碍事。
都说富三爷得了鸟后像换了个人,说话规矩了,办事秀气了。老话儿,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富三爷对鸟比侍弄买卖还上心。尚二爷信大伙说的,富三打小就有股子横劲,甭管干什么,只要自己认准的,一准儿能把它思摸清楚。这正是尚二爷能把心平和下来的原因。有时候见到富三还要嘱咐一句,别误了买卖,玩物丧志,玩人丧德,二哥我可没教你这个。
放心吧二爷,我还得混嚼谷呢不是?又说,最近逃难的人越来越多,都说关外来的,大炕恨不能起二层了,您说这小日本要干吗?
尚二爷说,说不好,反正不像是向着康德(溥仪)皇上。
富三眨么眼,压低了声音说,他要是憋坏,咱就骟他几个。
尚二爷呵呵笑着,主意不错,就这么着了。
几天后,尚二爷见了富三冷冷地说,恭喜呀三爷,我尚二爷的眼没瞎吧?
富三抱拳,嘬着牙花作揖如捣蒜,叹气说,二爷寒碜我,都是被逼无奈,这不正想跟您说呢嘛。
尚二爷嘴上说着客气话,脸上可没好色。不敢,三爷,老牛吃嫩草,除非是您这身份,多大的福气!没累着吧?好日子别紧着一天过。
富三知道已经是让尚二爷看不上眼了,一劲儿摇头,不是您想的那么回事儿,二爷。富三想原原本本说出事情的根由,眼珠一转,不对,尚二爷不会是惦记那只鸟吧?我娶不娶二房,不至于让二爷脸上挂色儿。就说,即便我娶了三宫六院,我也忘不了您那只鸟,真要是不放心,那您就屈驾,那小的,就您说的二房,伺候爷似的伺候着呢。
二爷说,照你这么说,我是非见见我这弟妹不可了?
三爷嬉笑着,等您定规矩呢不是。
大车店里人欢马叫,尚二爷进门,就让伙计引进后院。
新人儿长得说不上多俊,眉眼还算周正,尤其水灵灵的一双眼,忽闪着,看去很是清澈透亮;脑后盘着大丽花般的发纂,油黑明亮,见了尚二爷,落落大方地鞠躬,说道,问尚二爷安!举手投足显然是位见过些世面的新派女子。尚二爷再仔细端详那女子,常说,一白遮三丑,这位新弟妹,白白嫩嫩的一张脸,一身碎花蓝布旗袍,不扭捏,不做作,透出几分的灵秀。尚二爷等新人递过茶,就把红包放到桌上,欠身说,恭喜了。见女子抿着嘴,含笑远远站在了一边,又说,你嫂子在昌平乡下呢,等她忙过了这阵子,你们姐儿俩说话。
女子应声,是。转而似乎对昌平有些兴趣,说,嫂子是在昌平呀?多咱过去捎上我,我可喜欢在乡村玩了。
富三听了,不住地皱眉头,见女子还要说话,就说,行了,忙你的吧。翻了女子一眼。
尚二爷就笑了,端起盖碗喝茶,不碍事,不碍事,本来岁数就不大,正是喜欢玩的时候。转过脸对富三爷说,正经说,我也喜欢乡下,水甜,出气儿都舒坦。这时候新棒子刚下来,贴锅饼子,焦黄酥脆的饹馇,我干嚼能招呼它俩。又突然转过来问女子,还上学呢吧?
女子觉得尚二爷是向着她说话,高兴了,说,是,尚二爷,我是随请愿团来的。
什么团?
女子说,请愿抗日呀,眼瞅着就要亡国了,不抗日,能行?
富三真急了,说,能不能消停会儿?左一出右一出的,就你能,再浑说,干脆给你送局子,国家大事用你操心?那口气哪里是对小妾说的,倒像是对自己的亲闺女。
女子说,您也不愿意当亡国奴不是,中国人得有骨气,是吧二爷?
尚二爷真看明白了,这女子不简单,说不定,这婚还是为女子结的呢。他听着富三跟女子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话,闷头捻了锅烟,女子麻利过来,划根洋火,点了。说,我爸爸也抽烟,每次我都抢着点,现如今,没机会了。
尚二爷见姑娘眼里噙着泪,就抽了两口,磕了。说,三爷跟我说了,有三爷疼你呢,就别难受了。又说,听说你在这儿找人?
女子点头,这话正触在痛处,无奈地说,是,二爷。
是个什么样的人。
女子平复了一下说,老家儿定的娃娃亲,没见过,只知道姓顾,小名柱子。还有,亲家的老家是蓟县的,听说他爸爸在北京开了买卖,一家人就跟着来北京了。
尚二爷说,没问是什么买卖?
女子摇摇头,家里人说,就在闹市口这块儿,一打听就知道了。谁承想,问遍了,这儿就没有姓顾的买卖家。
尚二爷说,北京有好几个闹市口,慢慢打听着吧。还想再仔细问问,转眼工夫,女子提着鸟笼子进屋了。女子说,尚二爷,您看看我把鸟伺候得怎么样?
尚二爷说,进门的时候我就看了,好着呢。呆会儿得跟您告个假,让富三爷陪我出去一趟,还没喝你们喜酒呢。
女子应声说,嘻,跟我告假?这可是我们家掌柜的。剪手站在一旁。尚二爷走过她身边的时候,似乎听见女子在抿嘴乐呢。
普普通通的二荤馆子,尚二爷得意这里的溜肥肠,老哥儿俩时常来这里喝两盅。掌柜的见他们来了,亲自下厨掂勺。上菜的时候,饭馆掌柜的说,富三爷,大喜日子,您这是糊弄二爷。尚二爷连忙说道,辛苦您呐,我挑的地方,几天没吃着这口,还真想。
掌柜的带手抹着桌子,笑道,二位爷是照顾我,呵呵,二位爷慢用。
富三爷有点抹不开面。说,邪性了,愣是没捂住,这是怎么话说的。
尚二爷也猜到了富三的心思,别看富三平日里愣个腔的,见到别人落难,还真能伸把手,也就打趣说,那女人不错,这么挺好的,你有人解闷了,女人也找到根枝儿落下了,两全其美不是?
富三听了,苦着脸摇头,二爷,要不把她匀给你得了?嫂子不在跟前,正好让她给你焐脚。真佛面前不说假话,我根毛没动过她,这孩子新派,原意是怕她闹出事来,这回她没事了,我瞎了。
尚二爷黑着脸,浑说!多大岁数了还这么不着调。
没有啊。富三拦住尚二爷的话茬,全是假的,不冤您。他低声说,您没留神街面上这阵乱吗?好歹给那孩子个身份不是。
尚二爷嗯了声,我明白了,你是找了个不花钱的使唤丫头,卖身还债呀。
哎——明白了吧,呵呵,无利不起早不是。
我明白什么了?尚二爷说,想过没有,以后姑娘还怎么嫁人?
富三对此早有打算,说,是不忒地道,我给自己定规下了,保管姑娘出阁的时候全须全尾儿,别的……他嬉笑着看二爷,那什么,二爷是高人,您给指条明道。
尚二爷真拿不出上好的主意,时局这么乱,给姑娘盘缠回家?哪儿是她的家?姑娘的家被日本人毁了,逃亡无路,投亲无门,把姑娘轰走?十有八九去不了好地方。左思右想,尚二爷还是拿不出比富三更好的办法。
姑娘是个灵透人,几次来往,她就看出尚二爷与富三爷不一般的交情。有时候她会到“永聚合”的柜上串串,跟伙计们扯扯闲篇。这帮伙计也喜欢这位快人快语的年轻女人,见面了,就会说,来了您,二奶奶,您是看看鼻烟壶呀还是烟袋嘴呀?
女人也不客气,先上茶呀!找地方坐稳了,才说,知道我什么也不看,就别假眉三道了,我是来叫你们去卸货的。缓了口气又说,跟你们说多少遍了,怎么就是记不住?我叫玉书,宝玉的玉,书本的书,玉书。愿意呢,叫我一声姐姐,本来就比你们大,我可没占你们便宜。不愿意呢,就直呼其名,只要不叫什么二奶奶,随你们。
伙计们连忙说,是了,玉书姐。那什么,我这就给您沏茶去。
达子听了,狠声道,玉书姐是你们叫的,一点规矩没有。之后,细着声跟玉书说,玉书奶奶,别生气,小的们不懂规矩,您多担待。
玉书秀眼圆睁,滚一边去,奴颜婢膝,没有一点男人的骨气。
达子听了,更是呵呵地笑,骨气?顶饭吃还是顶钱花?
玉书骂道,鬼子来了,你头一个当汉奸。
达子说,这是买卖道儿不是。二奶奶是女中豪杰,我们服,真轮得上我杀敌报国的时候,咱爷们儿也不含糊,咱也杀他个七进七出。
玉书乐了,你赵子龙啊,就你这小身板,呵呵,当你的伙计吧。
柜上有玉书接长不短的光顾,伙计们话透着多了。
这天玉书问,尚二爷呢,是不是又上鸟市儿了?
没有。达子像是有意在玉书面前诉苦。自从那鸟被富三爷偷走,尚二爷伤透心了,没见过富三爷这么不讲理的。
玉书说,不就是一只鸟嘛,男人要小气起来,看什么都金贵。
达子连忙拦住说,您慢点说,二奶奶,这鸟跟鸟可差远了。他指指玉书又指指伙计们,人跟人不能比,您落难了,还是二奶奶,这叫贵人贵命。二爷的红颏儿在四九城独一份,按过去说,只有王爷的身份才配得上养那鸟,您琢磨,被人偷去,能不伤心吗?
玉书点头沉思,怪不得常有人到大车店去看鸟呢,去的时候大包小包的礼品,比串亲戚还隆重,我以为是跟三爷的交情,敢情是为了看鸟啊。
达子说,可不是嘛。
冬至这天,富三爷身穿灰色棉袍,头戴黑色棉帽,手里提着鸟笼子,来到“永聚合”柜上。伙计们连忙给富三爷看座、上茶。没等富三爷说话,跟着进来的玉书两眼迅速地在客厅一扫,先张嘴了,尚二爷呢?
达子说,回二奶奶话,掌柜的去天桥了。
玉书穿着枣红缎子棉袍,两手揣在手焐子里,黑亮的发纂,脸色红润,真如戏里说的,好一个面如挑花的娇娘。达子只顾想得出神,玉书问话也没听清。
富三爷说,达子,问你话呢,你怎么没跟着掌柜的?
达子说,掌柜的说,想自己转转,心里闷得慌不是。
富三呵呵地笑了,她看了玉书一眼,对达子说,我就知道是你们这帮崽子们撺掇的,这回好了,鸟这不是送回来了,打今儿起,尚二爷就不闷了。
说着,就听见屋外掸子拂尘的声音,达子连忙打帘子,尚二爷脸冻红了,搓着手在火炉子边烤火,说,二位坐吧,今儿这么闲在,请我吃饺子呀?
玉书抢在头里说,怎么敢跟您比,大冷天的还有闲心绕世界逛玩意儿。
尚二爷呵呵地笑,比不了你们年幼的,老胳膊老腿的,不活动就抽抽了。
富三爷瞪了玉书一眼,说,能不能消停会儿。见玉书噘嘴,就哄着说,哎,对了,你嫂子来了,后边看看去。
玉书笑了,好啊,尚二爷,嫂子来了也不言语声,我今儿不走了,让嫂子给我包饺子吃。
尚二爷说声好,还有月盛斋的酱肉,再拌个白菜心儿,饺子酒……
富三爷拦住话头,二爷,跟您说个事儿,鸟,给您送过来了,今儿冬至,该您玩儿些日子了。
尚二爷一惊,心说,富三今儿是玩得那一出呢?不过瞬间他就明白了,鸟是尚二爷的,归谁玩儿富三说了算。尚二爷咧嘴笑了,那咱就一对一年着,明年这时候,我给你拿过去。
富三说,要不您是爷呢,我听您的。
尚二爷呵呵一笑。转身叫,达子,温酒吧。
茶馆。
尚二爷看着“莫谈国事”的标语别扭,就把目光集中在鸟笼子上。没有了古爷的百灵,就显得黄鸟的队伍越发庞大。尚二爷留神听了听黄鸟的叫口,说不上多好,倒也没有“啦——喳喳”的脏口。尚二爷挂上鸟笼子,就算默许了。尚二爷心里明白,这几只黄鸟都是冲着红颏儿来的,他们来得多比尚二爷早,等尚二爷拎着鸟来了,几位养鸟的朋友都站起来,众星捧月般请尚二爷上座,笼子有人接过去,挂好,茶点也已经预备下。尚二爷自己带茶叶,沏好的香片香气四溢,尚二爷起身,请朋友来品,朋友们纷纷起身,谢了。
黄鸟有三大叫:喜鹊、红子、油葫芦。三大叫凑齐了,这黄鸟也算是上品了。京城人喜欢养黄鸟,一是黄鸟多,赶上过黄鸟的时候,城外树多草密的地方,呼啦啦如飘过一片云彩。黄鸟没钱人养,铁丝竹条编个笼子,放上个盛棒子面、清水的家什,几口本叫也不难听;有钱人也养,红子、油葫芦压叫,还不难,那口喜鹊怎么压,这就要看养鸟人下的功夫了。讲究的人家顾鸟把式,天不亮,鸟把式拎着黄鸟来到有喜鹊的大树底下,为的是听喜鹊叫早。喜鹊出去觅食、回来喂小鸟、遇到鹰雀来犯,喜鹊的叫声更是另有一番韵律;等小喜鹊慢慢羽翼丰满,到处乱飞的时候,天儿晚了,大喜鹊要招呼它们回来,喳喳叫声充满关爱,听去让人心酸。一个喜鹊的叫声,从早到晚各种情景的叫声都能学来,绝不是一天两天的付出。常言道,为了学口喜鹊叫,就得跟着喜鹊跑,说的是人情,也是养鸟人的实情。
老几位是奔着红颏儿的喜鹊叫来的,红颏儿有这口,这些日子天天到茶馆,还有了油葫芦叫、蝈蝈叫,红颏儿的灵性让养鸟的同行惊叹不已。一位问,二爷,您也教教我们,您这鸟是怎么调教的?
尚二爷抿口茶,准备使用平生所学,说说养鸟与做人之间的一些根由。这当口,达子风风火火地高挑着棉门帘子,叫,尚二爷!掌柜的,那两口子打起来了。
尚二爷摆手,示意赶紧把帘子撂下。说,哪两口子,说清楚。
按住了达子的火气,又说,好不容易攒的热乎气儿,转脸儿让你呼扇没了。多大的事儿?赶上八国联军进北京啦。
嘿,比那热闹,富三爷跟那位小姑奶奶,戗戗上了,跑到咱柜上生啊死啊的,您不出面,怕是没解了。
为什么呀?
听说是为了什么维持会……
尚二爷说声,得嘞!没让达子再说下去,缓缓起身,等伙计挑下鸟笼子,达子接过去,尚二爷抱拳拱手说,我这位兄弟不省心,嘿嘿,上辈子我欠他的。老哥儿几位,告个假。刚说什么来的?怎么调教鸟,这不样子来了,老琢磨添小的,还有精神伺候鸟啊,是这么个理儿不是?
几位也起身,呵呵地笑着。
路上尚二爷嘱咐达子,人多嘴杂,有些话要捂得住。达子连连应着,说,刚才一急,就把您嘱咐的话给忘了。
日本人发良民证,搞强化治安维持会,百姓们慑于日本人的淫威,捏着鼻子任日本人摆布。闹市口的人见识过大刀队的威风,威风凛凛如天兵一般,结果呢,还是没挡住日本人进城。从而尚二爷想到了,想骟几个日本兵绝非易事,他跟富三爷说,光靠大刀片儿不成,人家有飞机坦克,咱这血肉之躯不能犯傻,听好了,别惹事。并鼓励他说,咱中国就是个大熔炉,慢慢就把这帮兔崽子化了。
富三爷说,我听您的,我给丫来个 蔫奸带溜边,装孙子还不会呀,嘁。
富三爷一定是把孙子耍大了,一进门,就听见玉书说,门口插了一溜日本旗子,知道的是大车店,不知道的以为是卖膏药的呢。
我是维持会的会长,有这膏药幌子,咱这大车店就安稳不是。
安稳?玉书又把秀眼瞪圆了,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就你点头哈腰的奴才样,亡国奴什么模样,你就是什么样。
二爷,您。富三爷指着玉书说,啊,我这不是养一狼吗?转脸对玉书说,你还甭跟爷玩什么人杰鬼雄这一套,有本事撂倒几个!你也就是嘴上的功夫,我上东直门保家卫国的时候,您还不知道在哪儿转筋呢。
尚二爷怕富三再说出什么不雅的话,拦住说,好汉子不提当年勇,也不能为一时安稳,就非要当什么会长,这可不给祖宗露脸。
富三说,谁想当王八会长谁他妈爬着走,那帮孙子贼上你了,能怎么着?他拉着尚二爷到书房,尚二爷怕玉书又闹,就让达子领着玉书跟她嫂子说话,玉书没执拗,跟着去了。富三坐下说,尚二爷,我倒想了,在维持会当差,不见得就是坏事,真赶上点什么事,咱也能有个周旋。再说,缺德的事儿咱不干,您说,咱还怕什么?
尚二爷说,越是德行不值钱的时候,咱越得有德行。是,德行当不了钱花,更不能说你有了德行就能给日本人当爷,那做不到。让你有德行,是让你不甘心情愿地给倭寇当孙子!记住了,听我的,你还是我兄弟,我什么都护着你,好玩意儿可劲儿让你玩;不听我的,别说我不认你,就是这话。
富三还想解释,尚二爷接着说,人有时候不能光顾眼面前,长只后眼吧。
富三沉默半晌,磨磨唧唧地说,硬生生回了,怕更没什么好。
两位爷思摸一阵子,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觉得玉书才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又想到玉书寻亲无果,这么好的姑娘,这么下去不是事,往后真找到他女婿,怕也无法交代。尚二爷又问找人的事有点头绪没有。富三想起,前几天跟古爷的儿子说过这事儿,他的老家是在蓟县,没听说有姓顾的。还说,娃娃亲这事儿不靠谱,他小名也叫柱子,叫柱子的多了,他大爷也订过娃娃亲,古爷压根儿就没拿它当过事儿。
尚二爷想起来,古爷说过,哥哥在东北遇难。生逢乱世,没凭没据的老章程越发软弱。想到玉书是挺好一孩子,别这么耽误了。就说,玉书这孩子不错,实实在在对你,你就圆房收了吧。
富三一听就急了,我这不是四下里找姓顾的呢吗?您得容功夫不是。
尚二爷说,真事儿,你别瞎劳神了,我看玉书是真心跟你。
富三显得十分为难,解释说,就算我有这贼心,我也不敢收玉书呀。就那位大奶奶,哎哟喂,日本人治不了我,我先让她治趴下了。退一万步说,至少也得给她找个年龄、学问、家境、人品知根知底的……慢慢踅摸着,不难。
尚二爷从玉书急赤白脸骂富三的神态,看出了她对富三的关心。富三已是五十大几的人了,按说年龄不甚相当,玉书这两年,出出进进大车店,甭管是什么境遇,富三没难为过玉书,一来二去玉书也不拿自己当外人。女人的心思说不清,开始,帮着富三拾掇家务,后来就把大车店当成家,富三也成了世上唯一的亲人。直到街面上闲言碎语让富三熬不过了,怕坏了玉书的名声,才谎称是新收的二房太太。让人琢磨不透的是玉书,这种不伦不类的搭帮算什么呢?她不怪富三爷,甚至对自己的新身份还有几分得意。她的话多了,小脸儿也滋润了,身材边式、举止大方的俏模样,成了大车店的一道景致。富三呢,也从一个浑不吝的主儿,成了一位有造化的能人。尚二爷确信富三说的,他配不上玉书,帮忙找姓顾的是尽一份本分,实在不行,找个合适人家,也算了了一桩心事。尚二爷知道富三爷有个算计,这段时间屋里多个女人,多个帮手,多个人惦记,他不亏。
想到这一层,尚二爷对富三说,常言道旁观者清,当事者迷。你也省省心,你这儿给姑娘找婆家,费劲巴拉地找到了,到时候来个非你不嫁,哭着喊着寻死觅活,你不成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富三吃惊地看着尚二爷,想知道尚二爷这话应该打多大的折扣。尚二爷没跟他打哈哈,倒像是对自己的判断有着十分的把握,富三自己先笑了,呵呵,您也别吓唬我,我俩不合适,真真儿的不合适。
这年,轮着富三喂红颏儿。刚过秋分,富三就把鸟送过来了。坐下,还没来得及说话,玉书也跟过来了。尚二爷见两口子一脸愤恨,知道又是跟日本人治气,就说,这帮兔崽子又招咱们了?我一猜就这事,摊上这倒霉差事,没好。
玉书气得咬牙,说,我就说了,与狼搭伴,早晚让狼咬了。不听啊,这回应验了吧。
富三更是一脸的无奈,摊着手,说,没见过这么亲善的。我说这鸟是别人的,我以为就过去了,今儿倒好,听见红颏儿叫得好,非要拿走,说是他们当官儿的也喜欢鸟。刚说不合适,哗啦哗啦地拉枪栓,那架势,不给就要玩黑的。我富三怕过谁?我说,要么容我跟本家商量,要么今儿你就打死我,打死我也别想从我手里拿走这只鸟。他们也许觉着这么友善不合适,气哼哼地走了,鬼子前脚一走,我这不赶紧过来,跟您要个主意。
尚二爷安慰说,没事儿,他要是真喜欢鸟,咱就按行家的道走。不就是想听叫吗,好啊,得有听叫的规矩吧。
玉书说,我的二爷哟,这帮人是讲规矩的主儿吗?我看还是去昌平躲些日子,过去这阵子再说。
富三也觉得玉书的主意不错,他可以托关系弄个通行证。
尚二爷不想躲,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日本人要是贼准了,直来直去肯定不行。尚二爷说,就按我说的告诉他,玩黑的,大不了把鸟放了;要切磋交流,那就按咱玩玩意儿的规矩办。
富三,就这蛮夷小国,哪懂规矩……
你教给他,让鬼子也长长见识。
这个区有个宪兵队长,五十来岁,名小岛,祖上曾在皇宫当差,见过许多珍稀名禽。儿时的记忆让他终生难忘,在珠光宝气的空间里,那些五彩斑斓的羽翼,争相炫耀的鸟鸣,成了他心中无法挣脱的纠结。参加圣战,或许是人生的不得已,或许认为马革裹尸远比侍卫皇权更像个男人。他踏上中国的土地,那一天,他感觉圣战中的人生,如同丢了灵魂的野兽,远比失去自由的鸟儿更加可怜。来到北平,时常望着城门楼子不住聒噪的昏鸦,更觉得活得浑浑噩噩,禁不住思亲心切,就把妻子女儿接来了。小岛相貌儒雅,西装笔挺,手持一把小扇,谦恭之态跃然。他听富三说了些规矩,不住点头称是。
富三说的一些规矩闻所未闻。凤凰你见过吗?富三说,没有吧,你们弹丸小国哪儿见凤凰去。富三仰着脸,鄙视地看着小岛。
小岛身边站着个十多岁的女孩,一张稚嫩的娃娃脸,白地儿蓝道的童子装,看去越发可爱。她问富三爷,你见过凤凰吗?
富三咳了声,小岛便把孩子揽到身边,嘱咐她认真听大人说话。小岛眼里充满慈爱。富三本来一肚子怒气,竟让小岛的这个举动卸掉了一半。
富三说,凤凰是天上的神物,我们肉眼凡胎哪儿就见到凤凰了,是不是小姑娘?小姑娘说,什么是肉眼凡胎。
富三说,我跟你爸爸都是肉眼凡胎。虽说胳膊根不那么均等,呵呵,不过也强不了哪儿去。又说到鸟。咱们要看的这只鸟,也算是人间极品了,早年间,老百姓见不到这个,怎么呢?不是老百姓玩的玩意儿不是。您想听叫,门儿也没有啊,死乞白赖,行啊,先要进得去皇宫大内,至少也得是王府豪宅。怎么进?得有见面礼儿吧?那时候,番邦来朝,见大清皇上是怎么着来的,想你也有所耳闻。得了,落帔的凤凰不如鸡,咱就不说这个了……他瞥了一眼门外全副武装的宪兵,说,你们枪炮厉害,横,为了见鸟不兴玩这个,是这理儿吧,不行咱就一拍两散……那鸟说不上多金贵,却也是灵物,最是见不得这些杀人的家什,亵渎神灵不是。
小岛一直是谦恭地听富三说话,此时就说,先生说的是,我们只是民间拜访,朋友,没抢。
富三见了回应,更加放开了胆子,说,旗人礼儿多,你也听说了吧?您要是听我的呢,就到北新桥吴裕泰办两斤上好的香片,前门外月盛斋约二斤酱羊肉,五尺高的蜜贡要两堂,时新水果要两篮子,这四样礼品必不可少。有道是礼多人不怪……小岛还是点头称是。富三给小岛画道儿,是想让小岛知难而退,谁知更激发了小岛对市井文化的兴趣,身边的女儿也是听得入神,父女俩跟着富三,坐着洋车,四九城采购礼品。
日本宪兵队长四九城办礼品,为的是欣赏尚二爷的红颏儿。这消息,如九月的秋风,飒飒地在闹市口的街面上飘过,人们的心头美滋滋的。与日本开战以来,京城里能拿日本人一把儿的事情不多,像古北口把鬼子凿了,朝阳门外撂跤让鬼子吃了一坡脚了,这样的话茬只背后说笑。这日子口说鸟行,鸟儿是善良吉祥之物,敞开说笑不犯忌,于是“永聚合”门前,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卖糖葫芦、风车、吹糖人的小贩们也跟过来了,真不知道今儿是什么集。
尚二爷不含糊,从古爷铺子里请了张凤凰牡丹图,郑重其事地挂在中堂,下面是半人多高的红木起肩条案,两盏烛台分放两侧,烛台上插着一尺多高的红蜡烛,手指头粗的烛光映透出红玛瑙似的光亮;靠里放的是两尊花瓶,取平平安安之意;中间一大号的香炉,似圆实方,也有一讲,叫天圆地方,炉身是栗色紫铜,包浆莹润,香烟袅袅,气氛神秘肃穆。几位十多岁的伙计,雁翅排开,衣着齐整垂手肃立,尚二爷端坐在太师椅上,隔窗看去,犹如要开坛口。
宪兵队的汽车停在“永聚合”的门口,达子门前打帘子,让进小岛父女,还有跟在后边的富三爷。有宪兵队的日本兵守着店门,人群便远远地站了。此时人们方才意识到,这不是什么鸟语花香的太平年月,要是为了看热闹搭条命,忒不值了,想到性命攸关这一层,街面上也就渐渐冷清了。
伙计擎着托盘给客人上茶。小岛打开盖碗,贴着闻,连声说,好清香。小岛的中国话说得很地道,带有很浓的东北味儿。他的言行举止就像他喝茶的姿势,让人看了,很容易想到怯勺这个词。富三爷听着他的口音耳熟,几次想学着玉书那样问,你是东北哪疙瘩的?蓦然想到不对,他们家跟玉书家不挨着,便把这话咽了。富三爷说,门口要是没那几位戳着,嘿,还真以为您是东北来的老客呢。
富三爷的话有点愣,却也是实情,几位听了笑。尚二爷说,战争年月,又是远道而来,招待不周啊。小岛客气地欠身,说声打扰了。又听说尚二爷去过日本,而且曾经营过日本的商品,无形中又多了几分亲切。小姑娘睁大眼看着陌生的男人,拘谨地依偎在父亲的身边,尚二爷见了,就嘱咐人去请玉书。玉书就在后边运气呢,突见小岛,两眼发狠,心里愤然道,说什么冒昧打扰,说得好听,干的事却是冒昧得没边了。待见了小姑娘,立即又表现出难见的温柔,她哄这小姑娘说,等等啊,姑姑给你买糖葫芦,又酸又甜嘎嘣脆。
尚二爷通过小岛的行为判断,小岛是在政府当差的,而且是文职,闲着没事弄只鸟玩玩,也未可知。小岛来访不像有恶意,他也许要在紧张的战争中寻找一份散淡的生活情怀,切磋养鸟心得也说不定,如果说鸟呢,那就更拿分了。玩玩意儿是人,战事来了也挡不住。遗憾的是尚二爷想错了,小岛说了许多的买卖道儿,问伙计们在柜上学徒将来的出路;问东问西,点头哈腰地说友好,说王道,没有一样跟红颏儿挨着。这让尚二爷很是失望,因为尚二爷最露脸的是他的红颏儿,若真能跟日本人交流一下养鸟的经验,不仅会拓展他侍弄鸟的思路,闲暇时,尤其到了茶馆里也是一份谈资。谈资可以烘托某人在某个领域的地位,玩意儿傻练不行,还需要好口才,能说能练才是好把式,这是追求。
尚二爷要炫耀他的成就,寒暄过后就掀开笼罩,红颏儿似乎受到环境的刺激,扇动这翅膀欢叫起来。尚二爷一边指点着,听出来了吗?小水车吱扭吱扭的声,狗叫,还有……
小岛皱着眉头,它怎么学猫叫狗叫,不是鸟吗?强迫症的不要。
尚二爷解释说,这叫压叫、灵性、天地音儿懂吗?见小岛还是皱着眉头,脸上强挂着笑,就接着解释说,你们的汽车声,枪炮声,我的鸟学不来。哎,你要是督着它学,呵呵,按我们养鸟的话说,那就是脏口。鸟是善良圣洁之物,不能教它欺负谁。强迫症?心说,怎么琢磨的,跟外行打架都难,任嘛不懂啊!于是呵呵地干笑,不是一回事,呵呵,喝茶。
重新坐下,小岛看着供桌和五尺高的两堂蜜贡,笑道,养鸟的规矩很多吗?
尚二爷猜想,小岛对养鸟的玩意儿不感兴趣,一定不是探讨这些规矩的来由,就说,是,看鸟送礼,表现的是对养鸟人下的功夫的认可。任事都有规矩,比如咱俩要是撂跤,那就非得穿上褡裢才能比试;我有好东西,你想要,怎么样?生抢不行,夺人所爱不是丈夫行径;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这也是规矩,世道轮回的规矩;多了,中国人最讲究的是规矩。
衰败沦落、战火硝烟的还有心思讲规矩?小岛说。
尚二爷像是想到了他会问这个,巍然说道,小岛先生有学问,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听说过吧,还是规矩。所谓天道轮回,不分什么时候,不管你心里有没有,这规矩是老天爷定规下的。
小岛不侍弄鸟,两人的话语很快就枯竭了。小岛以一个养鸟爱好者的身份,会见一位养鸟名家,讨教的不再是养鸟的经验。倒是尚二爷身上那种生活的欲望,战乱中的淡定,莫名的旺盛的人间烟火气,让他感到自己就像随波逐流的浮萍,威武得没着没落。转眼看着中堂摇曳的烛光,不禁神魂摇曳。与他会谈的是位爷,不仅仅人们称呼他爷,而是他骨子里透出的做派,他是位普普通通的买卖人,更是六朝古都的市民,不靠近身边,极难体会到,这些人身上流淌的几百年薪火传承的情怀。恰如这片皇城,威严内敛,平实中又让人够不着底,言谈举止迫使你不得不宾服。
小岛的女儿跟玉书玩熟了,像是很喜欢这位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姑姑,走的时候竟然有些恋恋不舍。
尚二爷像是很喜欢这位有礼貌的小姑娘,送给她一个料器的鼻烟壶作见面礼,水晶般剔透的器身,珊瑚红包银顶盖,内画一只鲜红羽毛的绶带鸟,笔触细如毛发,甚是灵动,这份功力,显然是出自名家之手。小岛又让女儿给尚二爷行礼,说,由子,你一直想在中国交朋友,他们就是,记住啦。
小姑娘真就点点头,尚二爷看得出来,小姑娘的眼神很真诚。
小岛哈腰鞠躬地走了,前脚走,桌上的茶碗还没撤,一个粗粗大大的巡警,晃着膀子撞上门来。达子刚要上前询问,谁知这人二话不说,朝着丹凤朝阳的中堂跪下就磕头,脑袋磕得方砖地面砰砰作响。尚二爷上前,不知道怎么还礼,问道,这位警爷,您这是……
这人磕过头,没急着回答问话,抄起桌上的茶碗就往嘴里送,一咧嘴,险些把茶碗咬下半边,说,达子,再给哥哥续点水。见屋里的人一脸疑惑,就又说,不认识我姚夯哥了,嘿,您跟宪兵队长聊天,我得外边伺候着不是。
达子仔细一看,可不是杠房缺调少教的姚夯么。问,怎么茬儿?杠房多会子改班房了?
姚夯嘿嘿一笑,哪儿能呢,不过也差不了哪儿去,都是扛活,对吧。现如今让鬼子一闹,那些个娶媳妇出殡的,谁还有心思大操大办,没有了大爷大奶奶的赏钱,我这等着杂合面下锅的穷小子,得变法儿混嚼谷不是。
你这心眼不少啊!尚二爷说,见小岛进门,是不是闻着什么味儿了?我可告诉你,这小岛可是私闯民宅,现如今是他的天下,我惹不起。你小子要是跟着充大尾巴狼,别看我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几招擒拿手还没撂瓷实呢。
见尚二爷瞪眼,姚夯立即垂手站了,嘴上不闲着,您要是赏我口好的,那算心疼我。又朝富三说,三爷,咱自家的事,我姚夯什么时候含糊过……今后还靠二位爷提携呢不是。
富三说,别拿自己不当外人,有话说,有屁放!
尚二爷让达子掰了块蜜贡给姚夯,姚夯嘻嘻地笑着接了,嘴里叨念着,捞块蜜贡,没灾没病,嘻嘻。出门的时候说,尚二爷,小岛这一来,嘿,您这脸可露大了,往后街面上有事,听您一句话。
说不清为什么,尚二爷很烦这个叫姚夯的。他记起来,在古爷出殡的那天晚上,饭桌上说到鸟丢了,隔着桌,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扭着脸,正唧唧缩缩地窃笑。尚二爷没想让谁跟着别扭,这见人倒霉的坏笑,显然触怒了尚二爷。此时有人说,跟小人治气,不值当。这话也许是顺子的手下说富三,富三不是小人,尚二爷心里明镜似的,却也化解了尚二爷一时的怒火。那以后尚二爷跟姚夯对不上牙,没掰扯。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小子混成巡警了。胡同里常见这么一种人,明明一根筋,还就愿意在人面前抖机灵;遭人戏耍了,还咧着嘴跟着人笑;喜欢占便宜,这便宜可是不能忒大,怎么呢,忒大了能生生把他烧死 ……这次姚夯是闻着味儿来的,尚二爷见了,胸口不舒服,朝他拽了一句,以后进我这门,先脱了这身黑皮,我看着闹得慌。
是了,尚二爷,我听您的,小岛都拜望您了,这片巡警,我敢说,您怎么说怎么是,是不是,您说。
达子送他出门,说,是不是都让你说了。回见吧您呐。
这年开春,达子带人卸货的时候,尚二爷跟着来了。他听说玉书这些日子经常早出晚归,心思早已不在红颏儿身上,就借着看货的机会,问问富三。富三像是知道尚二爷这几天会来找他,他几天没去茶馆了,街面上也显得惶惶的。富三见了尚二爷就领到后宅,说,小日本要完了,玉书跟学生们准备庆祝胜利呢。
尚二爷说,为这个,应该!嘿嘿儿地笑了阵子,身上的筋骨松快了,说,我就知道小鬼子长不了,应验了吧。中国啥地方,万方来朝,小鬼子弹丸之地就想灭中国,姥姥!
富三知道尚二爷是极讲理,极豪横的主儿,什么时候判断出小鬼子长不了的,生许是大半辈子的经验,倒是玉书经常不断提醒他,这天下轮不上日本人。玉书从跟他有了夫妻名分,渐渐跟他有了些亲昵的举动,烫酒、送饭、打洗脚水甚至叠被子焐被窝的事,她也要干。人非草木,面对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富三一再告诫自己,千万别当真事。可架不住整天的是磕头碰脸,富三心里猫抓似的,日子过得让富三很不安。
玉书回来,脸上泛着红光,富三说,洗把脸吃饭。还有啊,尚二爷惦记着那鸟呢,别把正事耽误了。
玉书回屋把出门的棉袍换了,走出里屋门的时候,换了件月白地的碎花夹袄,转着身对富三说,我就俩爷,哪个也忘不了。富三知道她说的是自己跟红颏儿,嘿嘿儿一乐。玉书说,哎,看,合身不?
玉书满面春风,夹袄做得掐腰可体,细高的身材跳荡着诱惑,惹得富三眯起眼,说,臭美吧,留神冻着。富三媳妇见了嘿嘿笑,她也许更能体会女人的心思,说,这又挺又撅的,呵呵,是生儿子的好料。玉书脸涨红了,说,姐,不带这样的。
富三媳妇愿意让富三收了玉书,原因很简单,富三无后,这是大事,富三媳妇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就像犯下天大的罪孽。玉书模样好,跟富三对脾气,有见识,能娶玉书,不仅是富三的造化,更平复了富三媳妇心里的伤痛,更何况玉书流亡在外,没有挑唆多事的娘家人,富三摔一溜跟头,也没地儿捡这么可心的人儿去。
只有一样富三媳妇闹不明白,富三的小买卖,也就是混个吃喝;脾气古怪,混账起来,简直就是没带笼套的倔驴,哪儿好呢?这么个花骨朵,怎么会看上一个混账老头子?女人的心思,自己不说,任谁都思挠不明白。
日本投降的喜兴劲儿没过,街面上像放了羊,一些泼皮无赖更是趁机偷抢,搅和得人心惶惶。尚二爷嘱咐达子,把门看紧了,没事别惹事,有事来了也别怕事。这么些年了,就一直没消停过,乱世呀,怎么好呢。
达子劝慰说,老掌柜,有谁还横过日本人?日本人都缴枪了,咱还怕谁?
尚二爷说,小子,这你就看不明白了,日本人横,只能耍胳膊根,想玩阴损坏就不成了,地面不熟哇。坏事的是窝里反,不信你等着瞧。
达子还真就糊涂了,有民国政府呢不是。
尚二爷嘿嘿一笑,小子,我活了一辈子了,还没见哪个政府是真真为老百姓办事的呢,这比写的都准。
达子说,西山上有八路军,那是咱老百姓的队伍。
尚二爷说,听说过,有那么一说,要真有为老百姓办事的,那就是菩萨睁眼了。小子,多咱,那梁山的好汉来了……
达子说,玉书姐说是西山!
甭管什么山吧,他们来了,我当街摆香案,跪迎啊。
正说着,玉书撩帘子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大姑娘。玉书说。尚二爷,您快看看,这是谁?
玉书说,由子是在大街上捡来的,尚二爷听了,不禁打了激灵。他听说了,鬼子撤退的时候,扔下的岂止是车马辎重,连妻小也不要了。这些没人性的小鬼子!女人孩子人生地不熟的,怎么活?也有人看见,卖力气吃饭的光棍汉,偷摸领家去一个日本娘儿们。他想不到看似知书达理的小岛,也把家眷丢下了。玉书说的事更让尚二爷唏嘘不已……
玉书看着由子洗掉一脸的风尘,更觉得由子惹人爱怜,就把她揽在身边。一边给由子梳着头发,一边叙述见到由子时的情景。
路过齐化门(朝阳门)的时候,见一帮半大小子正欺负一个小姑娘,那穿戴就能看得出来,是个日本女子,姑娘跪地上哇哇地叫着,像是求好心人帮忙。玉书心说,这真是报应,见这样的事儿多了,没法管,也懒得管。玉书见几个警察正朝那儿走,心里些许安慰。刚转过身,又听到女子嘶哑着声音大叫,原来警察过去了不但不管,还抢姑娘手里的东西,这警察不是别人,正是那天要蜜贡吃的姚夯,您说,这哪是人干的事儿。
尚二爷说,落井下石,他干得出来。
玉书说,我奇怪了,姑娘手里拿着什么宝贝呀,也至于警察跟着抢啊夺的?嘿,一看不得了,想不管都不行了。
达子说,玉书姐您想急死谁,她手里拿着什么?
什么?正是那天临走时,尚二爷送给由子的鼻烟壶。我一看,兔崽子是憋着抢东西换酒喝呢。玉书越说越来气,紧紧揽着由子说,二爷,给口吃的吧,这孩子是饿坏了,您瞅瞅,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尚二爷嘱咐达子拿吃的,达子说,在后头馏着呢,这就得。
尚二爷接过由子手里的鼻烟壶,说,你是想卖了换口吃的?
由子听懂了,她摇摇头。
那你是想拿它当嫁妆,寻个好人家。
由子还是摇头。
尚二爷说,你是……
由子操着生硬的京腔说,我是想找你们,你们是好人,会救我。
尚二爷鼻子一热,说,呵呵,好人?这年月好人不值钱,呵呵,我怎么是好人了,呵呵好人?
由子一句话又把尚二爷说乐了。您对鸟都那么好,对人,就一定好。
尚二爷说,也许说对了,也不全对,呵呵,就算是吧。
由子狼吞虎咽地吃了两个窝头,又喝了一碗杂面汤,脸上有了红润,大家才知道她有两天没吃东西了。两天前,妈妈到街上去奔吃食,没想到一去不回,至今不知死活。今天要不是偶遇玉书,姑娘今夜还不知道睡在何处。尚二爷问玉书,准备怎么安置由子?玉书听了,又叹了口气。
富三爷这几天像根蔫黄瓜,买卖差劲那就别说了,谁愿意住汉奸的店呢。富三爷是哑巴吃黄连,当初给日本人干事,他不情愿。胜利了,再没人听他心里怎么想的。他想告诉别人,自家的媳妇——真的假的搁一边,玉书就是冒死抗战的。想想也不能说,弄不好,不知道又戳了谁的哪根筋,还是个娄子。他到茶馆的时候,总觉着别人指指点点,这滋味不好受,浑身刺挠。汉奸的名声不好听,白白摊上一个罪名, 子儿好没捞着,冤死。
茶馆里一下子没了熟人,只能看鸟。一个人看着鸟笼子愣神,也许是岁数不饶人,看着看着就离了眼,揉揉眼,再看时,“莫谈国事”的标语尥着蹦往眼里钻。心说,谁想说国事谁他妈孙子,我想踏踏实实过日子,他他妈不让不是。回到家,街面上常有人挤对他,汉奸来了,说说你丫干的坏事!那小媳妇是拐来的吧诱骗来的吧?他不申辩,这种事说不清楚。玉书仗义,站出来说,我是他媳妇,说不上三媒六证也是心甘情愿跟他的!我们当家的要是汉奸,你们,有一个算一个,没一个比汉奸强的。
第二天,门口白纸黑字的大标语,铲除汉奸!玉书见了气得浑身发抖,嘟囔着,我就不信了,天下就找不到说理的地方?富三爷说,我的姑奶奶,要有说理的地方,还至于有这一步吗?认命吧!他把玉书按到凳子上,这回要是能过去呢,咱照样踅摸太平日子;过不去呢,伸腿瞪眼也没什么冤的,够本了。玉书拽着他的马褂说,说得轻巧,那我呢,我呢?
你?富三爷心说,嘴角一歪,碍你什么了?就说,嫁人呗!嘁,这还用商量。
玉书一听,脸呼啦一下,紫了,说了一句话,让富三爷的汗都下来了。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甭想图省事的。
那一夜,玉书去敲富三爷的房门,富三装睡,不想开。
尚二爷多少也知道些富三爷的情况,断定由子是没法跟玉书走了,就说,这么着吧,今夜你跟由子就住你嫂子房里,明天咱再想辙。放心吧,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玉书说,二爷您可想好了,为个日本孩子,不值当吃挂落。
正这时候,富三爷拎着鸟笼子进门了,几天没见,一脸白胡子茬,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富二爷进门了呢。两眼一扫,见瑟缩在角落里的由子,就跟玉书说,您是菩萨,这日子口还有心行善呢?
玉书说,我不能见死不救。
富三说,那是,要不您是菩萨呢,可惜了,是位泥菩萨,正过江呢不是。您就给我这汉奸添作料吧。他把鸟笼子交给达子,见达子要挂到房檐下,富三爷拦住说,这回改改吧,后头,谁都见不着最好。
尚二爷见他煞有介事的样子,说,怎么了,又惹娄子啦?
呵呵,富三爷笑道,没那精神了。趁火打劫知道吧,那个傻姚夯,刚才说我窝藏日本人,还说他亲眼得见。他看着由子,呼呼运气。
尚二爷说,要窝藏也是我窝藏的,没你什么事。
富三说,您缺孙女?
尚二爷说,孙女干吗,他是我干闺女,这是给达子找的媳妇,这要是太平日子,想攀这门亲戚还不一定行呢。达子你也说句话,大不了跟我乡下种地去。看了看又羞又怕的由子,就说,达子你别急着乐,还没问问闺女乐不乐意呢。
由子像是听懂了尚二爷的意思,娇羞地点头。
达子呢?
达子不知道是喜是忧,说不上日本媳妇有什么不好,可压根儿就没打算跟日本人有什么纠葛。此时老掌柜的说话,又见由子可怜巴巴。他看着玉书想从她那儿淘换个主意,见玉书两眼茫然。达子知道这个时候该扛一把的时候,就说,我听您的,先这么说着,过阵子,说不定小岛还要找闺女来呢,这时候的事儿,哪说得准?
富三儿嘿嘿地乐,拍着达子的肩膀说,咱爷们也不知道作的什么孽,这假招儿的媳妇怎么都让咱爷们儿赶上了。
又说到鸟,富三爷说,这鸟还得搁您这儿,还有赵子玉的蛐蛐罐、三河刘的葫芦,小时候跟你抢的兔儿爷……一箱子呢,让达子搬过来吧。
不玩儿啦?尚二爷问道。
富三爷一脸无奈,说,这不是明摆着吗,不让玩儿了。叹气道,真让那帮混混趁机抄了、砸了,可惜了的不是。
说完,把一对核桃塞到达子手里,得嘞,达子,三爷我这儿给你道喜了!这对核桃是僧大帅……尚二爷不让他再说下去,抢先说,那什么,就让达子先给揉着吧,他年轻气血足,正是盘核桃的好时候。
富三挺胸抬头地走在闹市口的大街上,若不是肩上扛着个铺盖卷,还以为他带着妻妾去逛灯呢。玉书挽着富三媳妇的胳膊,拢拢散乱的头发,一边若无其事地聊着什么。她知道人们的目光在她的身上扫,她冷冷地在心里笑。在她的眼里,街面上的店铺、花花绿绿的幌子、交头接耳的人群,如同一片毫无生机的荒漠。她不能给富三丢面子,脸面,这当口,她们的脸面也许一文不值,但在自己的心中却是无比珍贵。富三爷不是汉奸,没做过一档子伤害街坊四邻的昧心事。自己抛头舍面地奔波是民族大业,没必要向谁解释,窝里反,人要是无知就敢于无耻。她不愿意让一群无耻之徒看笑话。
富三爷挺胸抬头专拣热闹的地段走,闹市口几家大店铺子,挨着个儿都转到了。有时候会有掌柜的出门问,三爷,这是去哪儿呀?
富三爷呵呵笑着,扫地出门了,兔崽子成精了,你说,什么世道,我汉奸?我砍八国联军的时候,臭丫的还不知道哪儿转筋呢。我汉奸,我操……
掌柜的说,是您呐,富三爷是汉子,闹市口谁不知道!别急,三爷,喝口水吧。
富三喝了说声,回见吧您,还得去前边看看,跟老街坊们道个别,我富三爷一辈子明来明去,别临了了跟他妈耗子似的,蔫溜了。
古掌柜早已见到了沿街走来的富三爷,他把富三爷三口让进屋里,说出的话让富三一愣,连忙说,不能添这乱,要说找地儿住,还真犯不上让古少爷费心。
古掌柜让伙计把三人带的行李送进客房,又说出了一番道理。
古掌柜说,您知道玉书找的人是谁?今儿这份上了,就跟您说明了吧,他要找的人就是我。
要说富三爷没往这头琢磨过古少爷,也不是实情。古,顾,俩音儿差不多,古少爷跟玉书的年龄相仿,真能凑到一起,也该是天造地设。可每次往上说的时候,玉书就先拦了,您省省吧,人家有家有室的,我见过少奶奶,好着呢,横插一杠子,叫什么?
富三爷说我也有家有室,看我富三软柿子是不是?刚想瞪眼,玉书就说,慢慢踅摸,不急。
古掌柜见富三爷愣神,想是中间会有误解,就说,您听我慢慢说,不是我不想认,有两个原因。一呢,我一直认为自己姓古,前些天东北大爷家来人了,说起有个叫玉书的姑娘,九一八后来投亲,问我见到没有。我才知道,我原本姓顾,是老掌柜学徒的时候,账房先生把文书误写成了古。老掌柜那时候不识几个字,一贱民,名姓更没当回事。等创下这片家业,又是古玩一行,以讹传讹就这么传下来了。玉书也来过,说东北家乡正是我大爷的那地方,我觉着这里边有点蹊跷,想再问详细,转念一想,别多事,娶媳妇的时候跟亲家定规好了的,不纳妾。真就这么认了,我这不是自己抽自己吗?后来我见玉书跟了您,算是有了着落,也就踏实了。后来听说富三爷还在为玉书寻找那门亲,富三爷真乃豪杰,不拘俗礼,通权达变,令人叹服。
富三恍然大悟,就说,我说你小子这阵子老闪着我呢,不过今儿说清楚也不算晚,得嘞,玉书总算找到本主了,我这儿完璧归赵,媳妇归你,我还得急着赶路呢。说完就叫玉书,快来嘿,见见你真正的夫婿!古掌柜连忙拦住说,太草率了不是,富三爷虽说是落了难,可也是闹市口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么着,我鼓楼前边还有一处买卖,正愁着找个管事的呢,您先屈驾一阵子,带着玉书过去,从今儿起,那儿就是她的娘家,咱再掂对个黄道吉日,八抬大轿迎娶过来,也不枉玉书寻亲的苦心。
玉书在客房收拾完东西,听见客厅里说话热闹,就抻着耳朵听了几句,见古掌柜说道玉书找了亲人就是他,也没在意,实际上她早有谱了。又说八抬大轿迎娶,就迈步来到客厅,说道,不劳古掌柜费心了,一个女人许俩婆家,没这道理吧?我是富三的媳妇,他是好是歹,我认命。说完就冲富三说,三爷,尚二爷那儿还没言语声儿呢,歇够了,这就动弹着吧。
茶馆里,伙计挂上鸟笼子,尚二爷拿出水晶玻璃瓶沏茶。红颏儿又到了尚二爷的手里,茶馆几位老茶客一点不奇怪,叽叽咕咕了一阵子,像是有意背着尚二爷。尚二爷见了不舒服,就说,老几位是说富三爷呢吧,他是把鸟送过来了,这怨不得富三爷,他那儿乱,怕惊着鸟不是。鸟被惊着了闷几天也就过去了,人的神儿要是乱了,嘿嘿,那不是一两个节气能扳过来的。
一位凑过来说,富三爷这回草鸡了吧。当初,啊,他拿着一把日本旗子,家家户户发,哎哟喂,您没见那神气,不插到显眼的地方就瞪眼骂街,弄得整个闹市口,全成他们卖膏药的了。
一位过来说,这怪不得富三爷,胳膊拧不过大腿不是,方巾巷那儿有家没挂,怎么样,就这顿臭揍,不值。
尚二爷说,挂了旗子,攥着良民证,你就是日本鬼子的良民啦?这虚招子连日本人都不信,日本人走了,怎么自己又撂上跤了。
一位说,人这嘴还不如屁股呢,想拉什么拉什么,一点谱没有。可话又说回来,富三爷一手拎着尚二爷价值连城的红颏儿,一手盘着僧大帅的核桃,最遭人恨的是身后跟着二十来岁的小媳妇,他不是汉奸,谁是?
哪位又插话了,还有,带着日本宪兵队长四九城地转,那股子王道劲儿,尚二爷这是跟您说,他压根儿就没长后眼。
尚二爷听人这么一说,知道富三爷这回已经是在劫难逃了,就说,几位都是好友高邻,就别落井下石啦。呵呵,他要是汉奸,我尚字倒着写。
正说着,达子撩帘子撞进茶馆,哎哟喂,尚二爷,您快去劝劝吧,富三爷在十字街上,要剖腹明志呢。
闹市口围着一圈儿人,中间是富三老公母俩,外搭这一位二十多岁的女人——玉书,俨然一个画场子撂地的场面。起哄架秧子是城市贫民的天性,平日里闲极无聊,看狗打架都能围个水泄不通。富三在街面上也算个人物,落难了,这气派跟出红差也差不了哪儿去,闹市口街面上,难得一见的热闹,这哈哈笑,人们不看白不看。
富三不想轰这帮人,没用,越轰越有玩意儿,就越招人,既然场子有了,索性就来个撂地儿献艺。落难一时这就别说了,借一方宝地混个盘缠,正符合此时的身份。富三拱手抱拳,对围观的街坊和四处聚来的商贩说,人来了不少。
玉书心说,真有心大的,还管人多人少啊。就接茬说,就等你耍骨头呢。
富三说,耍骨头也不简单。
玉书说,有说道?
富三想乐,这上一句下一句的,还真是撂地那意思呀。得嘞,都到这份上了,索性就接茬练。大声说道,那是穷家门叫太平鼓,上挂着十三个铃铛,坠着黄穗子,噼里啪啦一敲,保你吃十三个省,没人敢拦。
玉书说,那么邪性?
这叫江湖。富三说,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我富三一夜之间穷困潦倒,已经到沿街乞讨份儿了,可不能坏了江湖的规矩,急着拜朱洪武容不得那工夫了。
玉书知道朱洪武是丐帮的祖师爷,就说,再者说了,朱洪武也是位势利眼,这日子口,也不见得收你。
围观的市民也纳闷,这老夫少妻说说道道,原以为他们会寻求怜悯,至少也要感叹世态炎凉,民国政府办事不公,怎么还说起笑话来了?他们想错了,富三一家看透了世态炎凉,凡事漠然已出人意料,不知不觉跟着富三的情绪走,富三爷的心胸令人仰视。
富三说,谁都清楚我不是汉奸,那范儿太大,我就一贱民。
你发过日本旗子,发过良民证。玉书说。
我不想发,可是谁都清楚没有那张膏药,良民证,是什么罪过。
你领着日本人四九城地跑,办礼品看鸟。
富三乐了,那是,中国人的宝贝,不能白看是不是?
围观的人开始搭腔了,是这理儿,不能便宜了小鬼子。
突然有个人叫嚷,你还拐了一大姑娘呢,怎么不说了?
富三指着玉书说,你是说我拐她?我有这能耐?看来是光说不行了。
玉书说,干吗,你还要练练呢?
富三本来一肚子委屈,话到嘴边了,听玉书这么一说,自己倒是先乐了,心说,玉书你要是不到天桥,真糟践了一身的才能,这小话接的,不洒汤漏水,拱着你使出绝活来。此时就说,我说内掌柜,把切菜刀拿出来。
玉书说,怎么着?
富三说,当着老街旧坊各位老少爷们儿的面,我干脆就把一肚子杂碎掏出来。
玉书也笑了,说,好主意。
达子正想把富三爷接到“永聚合”,见富三爷要动家伙,赶紧跑到茶馆叫尚二爷拿主意。尚二爷赶来的时候,富三爷正要往“永聚合”去,看见尚二爷风风火火地赶来,知道伙计们已经通了信儿,呵呵地坏笑。
尚二爷接他们进了屋,说,窝都让人家端了,还有心思打哈哈?
富三摊着两手说,穷欢乐,我不乐人家就看乐。您说能怎么着,生真气,那还不得气死。见尚二爷不似刚才那般着急,就说,是想告诉您,我这一走,我那大车店不知道便宜谁了,以后永聚合来货,又不知道还在不在那儿落脚?二爷您早拿主意吧。
这你就别惦记啦,先说你打算去哪儿吧。
富三早就想好了,毅然对尚二爷说,哪儿的黄土不埋人?我想先到老爷子坟上看看,告个别,这一走还不知道能不能回来。富三爷已是感伤。
正说着,古掌柜又赶了来,进门就说,富三爷慢行,容侄子问一句,您有没有高就的地方?
富三说,您就别寒碜我了,高就?我蹦高吧,这不正说这事呢。
跟你回个事儿,您那店,我给盘过来了。见几位睁大了眼,就笑着说,您想啊,给富三爷栽赃,为什么?不就是想捞点钱吗,我找人一说和,结了。我看了,店里的东西还全着,我让伙计们收拾了一下,就等您打道回府呢。
富三说,得了,多少钱,我还。“谢”字,这时候说假了,什么也不说了,我这就回去。转脸对达子说,等我收拾利落,记住把红颏儿给我送过去,还没到冬至呢不是。
姚夯什么时候进的“永聚合”,谁也没注意到,他脖颈子梗梗着,哈腰对尚二爷说,尚二爷,这鸟能给日本人哨,今儿个也该伺候伺候咱爷们儿了吧?
没想到尚二爷怒目圆睁,喝道,换了身皮爷我就治不了你了,是吧?玩阴损坏你行,这鸟叫让不让你听,那得听我的。
姚夯也要瞪眼,梗梗着脖子想耍横。富三正有气没处撒,上去照屁股给了一脚,姚夯仗着身大力不亏,翻身就要抓挠富三爷。
尚二爷说,别脏了咱的手,达子,叫街面上的人去,就说有个上赶着给日本人溜沟子的,这会子又跟老街坊耍骨头呢。
达子应声,就要往外走,姚夯拍着屁股说,你行,你们有一个算一个,别犯到我手里,嘿,等着的。
大军进城的时候,尚二爷真就是备了香案的,他跟达子说,有句话是怎么说来的,叫作一福压百祸,毛主席坐北京,什么神啊鬼呀全镇住了,你小子赶上好时候了。
这年又轮到富三玩红颏儿的年份了,尚二爷躺在炕上,让达子把富三爷叫了过来。见了富三爷,就打发达子出去了,喘着气说,今年你把鸟拿了去,就别送过来了,多好的鸟啊,哄咱老哥儿俩玩了十几年。喘了会子,又说,好好地待玉书,菩萨一样的兵,在京城坐了天下,往后就好了。记住,别亏待了咱家的红颏儿,好不容易过上好日子了,就让它痛快儿地叫几年。
富三爷听出尚二爷的意思了,这是要交代后事呀,心先就苦了。
尚二爷又说,还有个事呀,得让玉书跟达子说说,这小子如今是掌柜的了,是不是心大了,看不上日本女人了,怎么结了婚就不圆房呢?人家娘家不在跟前儿,就更不能亏待了姑娘不是?
富三应声,二爷,说不定到不了冬至,您就急着要鸟呢。达子懂事,我看他对由子姑娘不错呢,咱们都上了岁数,人家圆房的时候,也没让咱知道不是,呵呵。
老哥儿俩说着笑。约定着,努把劲儿,有好日子过了,就该净心舒坦几年。
富三跟玉书到了没圆房,多少年了,两人出出进进就那么拖着,盘算着想着水到渠成瓜熟蒂落。谁知道,越是这么着,亲近是亲近了,可离着圆房的状态越来越远,再找那意思,没影了,什么事儿呀!
尚二爷最后那些日子都是达子伺候着,有一天,达子见尚掌柜精神好些,就问,掌柜的,富三爷偷走您的鸟,您真没生气?
尚掌柜咧嘴笑笑,呵呵,不生气是假的,生自己的气呀,话说满了,不怪别人,不怪。达子看着掌柜衰老的样子,鼻子一酸,泪水不自主地流了下来,您不问……
尚二爷拦住说,玩意儿是闲情,也是做人不是,慢慢品吧。
尚二爷是那年开春去世的。夏景天,富三爷坐在院子里喝茶,他叫过玉书说,尚二爷这一没,我就跟塌了半边膀子似的,老哥哥临走,没再问我是怎么把鸟“荣”来的,呵呵,尚二爷看重规矩,规矩真那么要紧吗?你说。玉书拿着蒲扇给富三爷呼扇着,说,二爷临了都没问,自有他的道理,有些事,要咂摸,不能说。
富三爷喝着茶,规矩呀,那是人活着的精神,是不是您说,没了这精神,人还是人吗?看着两眼出神的玉书,又说,还有,你也是,怎么就找不着一个合适的呢?看我死了,谁护着你……
玉书就依偎在富三爷的怀里,三爷,我是你的人,别的不说了。
那年没立秋,富三爷也跟着尚二爷去了。
那只鸟也是在那年的大雪后死的,它足足活了十六个年头,死的时候依然有几声喜鹊叫,只是不甚真切。玉书说,它的两眼早已辨不清食罐还是水缸,只是勉强从这边挪到另一边……一根杠子,它坚守了一生。
上世纪七十年代,由子回到了日本,不久又把达子带去了。在东京,由子以北京达子的名义开了一家琉璃商店,店名依旧叫“永聚合”。
作者简介:
田韬,男,1947年生人,打小在北京生活,上中专的时候赶上文革,之后在工厂工作,直到退休。上世纪70年代的文学青年,真心实意地崇拜偶像,有过小说、散文、诗歌等杂七杂八的文字印在报刊上,但很少,由此带来的激情,逐步淹没在生活的沟壑里。重新拾起小说是近些年的事儿。故事有些是听来的,情感却可以渗透、沉淀、发酵直到形成一篇文字,为此,我感恩生活的滋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