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迷恋

2013-12-29 00:00:00刘荒田
看世界 2013年10期

迷恋权力,是人的又一天性。在美国,就“公民社会”一层面而言,“权力阶层”无非是民间团体的领导人。在唐人街,拉个把山头一点也不费事。会员上万的固然是会,三数位也是,而且名目更壮观,动不动就“全美”、“全侨”、“环球”、“中美”、“国际总会”。华人的同仁团体,旧金山湾区一地少说也有数百个。各种会长、董事、理事、干事应运而生,且规矩繁多。传统的同乡会,有教外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讲究:级别分元老、总长、主席。“元老”这燕子尾,须是担任过三届主席才有资格戴的。无论哪种职位,共通的特征有三:一是没有薪水(资金雄厚的同乡会,开会供应“工作午餐”,到外州或别国参加恳亲活动,补助机票和食宿费,但不算丰厚,多数要自家倒贴一部分);二是没有潜在利益(由于本身没有资源,谁也不求你办事,当然没有白白付酬的冤大头);三是连任受严格限制。

人人恋栈权力,如何按程序让掌权者体面下台就成了大学问。唐人街有一个团体,因会长改选闹了大风波。起因是这样的:团体召开理事会,研究下届会长的选举。现任会长以年老和住处离唐人街太远,难以办公为由,请求理事会不把他列为候选人。理事们求速战速决,潦草地通过决议。下届会长选举如期举行,老会长下了台。本来,整个过程并无瑕疵。可是,黯然下台的老会长串联几位平日合得来的理事,散布谣言,攻击新会长,列举对方“不称职”的理由,要求重启选举。虽然因为响应者不多,没成气候,但连番折腾教该团体元气大伤。理事们冷静下来以后,总结教训,终于明白,风波的根由,说简单也简单——对前会长的尊重不够。不错,老会长要求不连任,绝非“假惺惺”,但下台要下得风光,不能让会长大人误会,众理事“生怕他不走”。诸位务必表示出惊讶、失望、不理解,舍不得,一而再,再而三地挽留,以回应老会长的辞了又辞。怎样才叫“瓜熟蒂落”?老会长的去意坚决到生大气的田地,理事会的挽留也到了“百般无奈”的境界。最后,开隆重的话别会,送上堂皇的牌匾,让老会长堂堂正正地“功成身退”。须知老会长按照章程是可以竞选连任的,他不想不明不白地做田园不芜而挂冠的陶渊明,他不在乎五斗米,但要体面地告别。

没当过清廉如许的“长”的大陆新移民,怎么也想不通,这既不来钱又没多少影响力的芝麻绿豆“官”,为什么谁做了,都不愿下来?解释是现成的,比如:但凡“官衔”,不管其实质权力如何,都能满足虚荣心。海外生活的中国人,精神生活贫瘠,社交圈子狭隘。新移民在国内时日子多半不如意,在美国也处于底层,他们不甘心卑贱一生,要在晚年“抖”给人家看,而最容易获致的威风,来自当“官”。

说千道万,归结到这样的定理:权力本身,是极强烈的腐蚀剂。它把人的良知毁掉的过程,有如温水煮青蛙。你微弱的理性、意志力,断断难以抗御不着痕迹地把你往罪恶与愚蠢拖的内外合力。内部因素,是虚荣心。外部因素,光举一种就够:在官本位的社会,每一个掌权者,都是向上爬的,要打通关节的,要谋取利益的各色人等务必“搞定”的对象。奴才是才,是最实用最有用的“才”,炉火纯青的拍马功夫,遍及海内外、显性隐性、老婆孩子七大姑八大姨的高超手段,绝妙的“打点”技巧,使人在合宜的温水里,不再被捧为“天纵英明”时,不再不好意思;享受惯了特供,再也不能忍受普通菜市的肮和污染。终于,好人被“煮熟”,成为标准的官员。

田垌里的稗草,不怕虫害,不要肥料,不需任何人力,骄傲地长在稻子头上。勤勉的农民,不管耕耘多么幸苦周到,也未必获得好收成。前者是坏的天性,后者是好的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