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小小会客厅两人座的沙发上,人高马大的马景涛把自己放在3个抱枕中间,舒舒服服的。这位网络上以“咆哮”著名的男演员声音不高,语速平缓。他并不像微博上那么幽默,有着这个年龄男人应有的不紧不慢,口头禅是“水到渠成”。
北京的工作室是临街的顶楼复式,很安静,隔着玻璃看楼下,是场热闹的默片。中庭的横几上放了一摞剧本——即将开拍的《静静地决斗》,他自编自导自演。谈话便从这里开始。
新剧得名于黑泽明的电影,又与原作不同。故事发生在民国,讲述一个人在动荡的大时代中,与环境、压力、生命抗争的过程,他希望表现那种“无声的、自己跟自己的较量”。
网络上,这位目前更看重“内心较量”的男人常被这样评价:“年轻时无疑是极为英俊的”,只是“需除去咆哮的成分”。
1990年就来大陆拍戏,“琼瑶小生”马景涛可谓群众基础扎实深厚。第一部戏是《雪珂》,在承德拍,剧组里有两份剧本,一份简体一份繁体。他演雪珂的丈夫罗至刚,那个痛苦的丈夫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觉得痛苦,去折磨她,却愈加痛苦。
马景涛用“哈姆雷特式”来形容这部剧,拍摄结束,他写了长达数页的“戏外笔记”。他写道:这部戏让他的演出“受到了高难度的挑战”——它不是用鬼怪的东西来吸引人,也没有用异常的行为来恐吓我们,全部是人生日常的情景,从中可以窥见“人性的多样面貌,矛盾、迷茫、困惑、彷徨……”而所有这些,“不是哭泣与泪水,或简单的脸部悲伤表情就能通过的表达,而是非常细致的肢体语言,加上情绪呼吸的声音才能刻画渐进渐深的情感,使它呈现出来。”
十几年后,一位影迷上传了《雪珂》的图文,在马景涛第一次出场、以头撞柱并吼叫的截图旁作注解:“体现了一个纯情宅男面临巨大欺骗的悲愤若狂。”
《雪珂》之后是《梅花三弄》,饰演被迫与情人分开的贵族青年、激情澎湃的画家,热情与悲怆浓得化不开,一样是剧烈的肢体语言与声嘶力竭的呼喊。同样,有人把剧中的镜头摘出来,组成了“咆哮”视频,于是,琼瑶小生成了“咆哮帝”。
谈起那些视频,马景涛笑了,他说,考虑到视频制作所需的时间和对相关作品的熟悉程度,“这些人真是有耐心。”
2011年,拍《西施秘史》,在那个披盔戴甲又异常炎热的夏天,整个剧组都靠看一个恶搞《梅花三弄》的视频“乐上一乐”。那是所有恶搞自己作品的视频中,马景涛最喜欢的一个。“皓帧赴刑场那段,他们改成赴考场,监刑官是监考官,我,成考生了。对白全改了,嘴型还一模一样,讲话的声音语气,跟我那个剧中的皓帧一模一样。”
“别人叫你咆哮帝,你不生气吗?”
“欣然接受吧,还是要带点娱乐精神,和大家一起分享这种快乐。毕竟,这是我在做演员的早期,给我带来过美好回忆的东西,起码我看了这个视频会勾起很多关于过去的回忆,对这个人物的付出和努力……”
这位情人节出生的男人最喜欢的琼瑶剧是《一帘幽梦》,最喜欢的琼瑶小生是秦汉,因为“那份忧郁的气质,无人能及”。小时候,他是个安静却坚韧的孩子。
很多年前,马景涛的父亲考上了中央警官学校。去报到,从葫芦岛登船,到秦皇岛,再经天津……“船上消息闭塞,压根不知道国民党已经兵败如山倒了”,迷迷糊糊,直接去了台湾的基隆港。
在台湾,父亲最终做到了台中市的警察局长。按照警局的升迁程序,他需要在各个辖区经受考验,于是,这个家庭也跟着他的职务调动迁徙。
每次调动,快毕业的孩子会被留在原地,住在亲戚或是父亲同事家继续学业。
频繁更换学校,认识新同学,然后分别,还经常被安排到别人家暂住。在陌生的学校,他苦练肌肉与臂力,不欺负人,也不愿被人欺负。他喜欢看《水浒传》,喜欢鲁智深,爱好的运动是棒球。
寄人篱下的童年大都是灰暗的,不过偶尔也有惊奇。有那么半年,他被安排住在一个同乡大伯家里,大伯有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女儿,名叫辛晓琪。
从童年走出来,马景涛说自己更偏好一些励志的作品,那些跟拳击、摔跤有关的电影,例如阿兰德龙早期的《洛可兄弟》,那部电影中,堕落的哥哥抢走了弟弟的一切,金钱、女人,而失去一切的弟弟最终实现了最初的梦想,成了真正的拳击手。
在马景涛的故事中,也有个落差巨大的兄弟。
90年代,弟弟因“掳人勒赎”被判15年,被合伙人骗了,“却没有寻求正确的法律途径,而是绑架了合伙人的家人。”2002年,在狱中自学的弟弟考上东吴大学,2003年入学,2004年的圣诞节因故意抢劫再次入狱。2005年,弟弟的新书出版,还拿了个台湾文学首奖。
在《静静地决斗》开头,马景涛写道:“每个人心里都有间密室,每个密室都有它自己的故事。”
2011年4月12日,年轻的助手替他注册了一个微博账号。第一条微博写道:“大家好,我是马景涛,在这里,大家真诚交流!”一天之内,一句毫无信息量、仅用来打招呼的微博就引起了三万多的转发。这个60后男人开始觉得,“八九零后小朋友的玩具很有意思。”
之后的新浪访谈中,他一板一眼地回答,“能感受到大家用惊叹号沉默的咆哮,也感谢大家沉默的咆哮。”很快,通过向女儿、助手学习,教主风格建立。在这里,标点符号多用感叹号,教主是“叫煮”,粉丝是“北鼻”们,他们每日利用“沉默的咆哮”呼来啸去“千万兆光年”。
那一年的年末,北鼻数目超过了十五万,马景涛收到“斯琴高娃老师”的贺电,“生命的旅程谁都是过客,有时顺利有时坎坷,每天忙碌谁都盼收获,有的甜蜜有的苦涩,无论是谁最重要的是每天都要健康快乐!”
到今天,在这个独一无二的微博里,叫煮的北鼻数目超过了三百万。
人物周刊:刚才谈到你弟弟两次进监狱的故事,现在能理解弟弟了吗?
马景涛:弟弟第二次入狱的时候,我不能理解,心里非常痛苦。他刚出狱时,我本来把他的故事改编成了剧本,还拿去申请了台湾的电影辅导金,弟弟再次入狱后,剧本一把火烧了。本来预备给他作为学费的50万元,我捐给了南洋大海啸,他已经不需要了。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弟弟给我写信,我也不回信。
2005年的一天,一个台湾媒体给我打电话,问我:“你弟弟的书刚刚得了一个文学首奖,你有什么想法?”我当时跟他们讲,“我跟他已经没联系了,你们去台南监狱采访吧。”直到又过了两年,我在一个侄子家休息,书架上有那本书,我拿下来,用一晚上的时间看完了,眼泪流下来,我觉得,我能理解这个弟弟了。
人物周刊:书里写了什么?
马景涛:书名叫《倾听颜色的声音》,写的是一个罪犯,即将出狱前,因为之前的一个案子被人诬陷,判了死刑,最终没有抗辩、平静赴死的故事。
人最看不清楚看不明白的就是自己,你必须用心去倾听,倾听心里的每一个颜色,倾听和感受内心那些声音。我们不能理解弟弟当时究竟想的是什么,他为什么要再进去(监狱),又为什么还要坚持写这么好的作品。他究竟想证明什么?我不知道。不过,(重新开始)永远都不嫌晚。
人生这样一谈,好像好快,一两个小时几乎就把这将近二十年给说尽了。等(我弟弟)再出来也有五十多岁了……这就是人生吧。
人物周刊:家庭对你有怎样的影响?
马景涛:从小生活在一个变迁的环境里,很不安定,我渴望一个幸福的家庭,但年轻的时候各方面条件又不是很够……对我来讲,我人生的这些起起落落,跟家庭对我的影响是很大的。但我要感谢父母的是,他们给我注入了一种信念,就是,要坚定不移地保持良善。不管人生处于怎么样的状态,顺境也好,逆境也好,良善是不可以放弃的。
人物周刊:谈谈你现在的家庭?
马景涛:很普通的家庭,很简单的生活,孩子上学放学,都是亲自接送。佳尼为这个家庭做了很多。
人物周刊:在家庭教育方面,你对两个儿子有什么期许?
马景涛:在我们家,小朋友要靠自己的努力,靠自己的学习,靠自己的态度,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我最近看过一条特别搞笑的新闻,为七八九岁的小孩办的商学院。那些孩子都是身家过亿的家庭继承人,这就是一种非常荒谬和奇怪的东西。我的两个儿子,我希望他们成为……好人吧。做好人做好事,快快乐乐地生活工作。从事什么行业,反倒不重要了。
人物周刊:演员做得好好的,怎么想起来要做导演,开影视公司?
马景涛:演员做长了,自然地,会想拍我自己的东西。《静静地决斗》是2007年大儿子出生那年开始写的,我想给他们留下点新的东西。现在的各种翻拍剧,进步的是科技,自己的东西,几乎没有任何进步,我想做些不重复、坚持良善的东西。
当老板得样样亲力亲为,不过最大的麻烦是资金。现在国家在支持文化产业,但并没有什么针对独立制片公司的实质性的帮助方法。与企业合作没有成熟的套路和具体的规范;去银行贷款没有可以适用的相关条文;也没有类似电影辅导金那样的东西……你得不断地去妥协,不过,方法上可以妥协,原则不能变。
人物周刊:作为一个时代的“琼瑶小生”,怎么看琼瑶当年的作品?
马景涛:琼瑶的成功不是偶然的。看上去,故事千篇一律,爱情得不到认同,当时的三厅电影,男女见面动不动在海滩上跑,更少不了对社会的抗衡,与家庭的抗争。但这其实是当时社会大背景的一种产物。在那些故事里,琼瑶很勇敢地面对自己对爱情的追求和选择,当时年轻人的爱情观,对生活的苦闷压抑,都通过这些小说得到了一种呈现。
人物周刊:因为“演戏时容易入戏的他总是激动得不能自控,经常出现晃女主角的肩膀等动作,所以许多网友将电视演员马景涛称为咆哮帝”。有人认为你只会咆哮,对此你怎么看?
马景涛:其实是没有看到一个演员整个成长过程中的付出。那些早期作品对我的影响是相当大的。最初的时候也许不成熟,但我们确实是在用最笨的方式诠释。成长是人生的一种过程,年轻的时候用功再深,可能只能抓到表象的一些东西,年轻时人生阅历、对于情感的想法都不成熟,在表演的过程中,只能用最直接的方式去诠释,百分百的真诚。
做任何事情,过程都是类似的,但因为个人资质的关系,花的时间长短会不一样。我的资质大概愚钝一点,但即便后知后觉,总比你不知不觉要好。
人物周刊:你是有娱乐精神的人吗?
马景涛:娱乐精神不是哗众取宠的东西,那叫娱众,不叫娱乐。所谓娱乐精神,要自娱娱人,要用快乐的方式影响到你身边的朋友,影响到你的观众,让他们对生活有更多的期待、更多的冲劲,每天都有鼓舞的力量。我也常常给自己打气,每天一睁开眼睛就是一种新生,就是重新做人的一种开始。
任何影视作品,喜剧也好悲剧也好,最大的功能就是通过剧情来传递正能量。悲剧在很大程度上是让人找到一个出口,跨过去。看完之后,给观众带来各种形式的抒发,大哭一场或是大笑一场。
人物周刊:但现在观众解构作品的倾向很厉害,他们看到的可能偏不是你最想传递的,反倒往往是一些边角被放大,一些小细节被演绎。
马景涛:如果一个边角都可以造成这样的影响,那创作者也就达到目的了。至于阐述是不是准确,倒不是很重要,就看你有没有雅量去接受。我觉得要有一颗宽容的心,不管别人如何来看待你的作品。最起码,他们已经碰触到你这个作品的边角了,你如何用更真诚的态度来打动他们,让他们更深入地去看你的东西,而不是用强制的行为和过激的手段来和他们对抗。
人物周刊:怎么看80、90后特喜欢的韩剧和穿越剧,还有江南Style?骑马舞为什么这么火?
马景涛:古往今来,不论舞蹈、戏剧、影视作品,观众喜欢的东西是千篇一律的,这个法则就是,这些东西是否能直接触动你的心。一个东西,观众为什么会那么喜欢,为什么会影响深远,是因为它所表达的正好是那个时代的人心里面所渴望的、需要的,关爱也好,害怕也好。
江南Style那首歌,本身也是对韩国当时大环境的批判、不满和宣泄,说的就是汉江平原这么小的一块地方巨大的贫富差距,富二代每天的浮夸和空虚。为什么会火?最简单的,最好学的舞步,再加上歌词的那种对社会的批判性和颠覆性。所以,任何一种时代的流行元素,深入地去探索,它们都是人心里最渴望的东西。
人物周刊:在微博上跟着你咆哮的人这么多,意外吗?
马景涛:现代人压力太大,咆哮也是一种发泄手段。我的微博基本上不去管,就把它当作一个(粉丝)互相交流的园地。这些来自世界各地的、彼此完全不认识的人,在我的微博上交流得非常开心。他们都叫加入咆哮教,刚开始还有人问:这是教主本人吗?到现在,没有人再质疑了。我有我自己的文字风格,我说我这个是“教主Style”、“咆哮Style”。
人物周刊:你自己缓解压力的方式是什么?
马景涛:有很多方式,比如看电影、听音乐、唱歌,找个没人的地方鬼吼乱叫一通,前提是,不能影响别人。比如塞车的时候,真的心里很烦,不妨把音乐开大声,在车里乱叫几声,很舒服的。咆哮是最直接的方法,是人的情绪最容易发泄的一种方式,所以,多叫几声,对健康是有好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