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挚友黄安国的六十寿宴上,我只说了一句话:“人生难得一知己,今生我得到了。”
1985年春,我调入上海市委宣传部研究室,主持工作的副主任是黄安国。我是最早进入市委机关的研究生。安国对我弃文从政有所疑虑。我听说他是不折不扣的高干子弟。其父黄宇齐曾任新四军五师联络部长,李先念的老搭档,电力部的老部长。舅舅阎明复曾任曾任中央书记处书记兼统战部长。我想他一定是那种盛气凌人的“太子党”,结果和我的想象完全不同,安国待人特别谦和,急公好义,广结善缘,颇有小旋风柴进的做派,后来才知是传承了外祖阎宝航的遗风。我和安国慢慢熟络起来,因为意气相投,便发展出私人友情。当时研究室正在协助部长潘维明组织全市的文化发展战略研讨。安国负责联络文艺界,并帮助小潘取得了胡立教、汪道涵、夏征农和市委其他老领导的信任和支持。我负责联络学术圈,尤其是团结上海的中青年学者。安国点子多,我执行力强,配合默契,把研讨活动搞得如火如荼。
安国是个表面糊涂却绝顶聪明,看似稳重,关键时刻却无所畏惧的人。1987年初,“反资产阶级自由化”运动席卷全国。小潘被召去北京中央高级党校闭门思过,副部长孙刚主持工作。4月6日到12日,有关部门以三家报刊的名义在河北涿州召开了一个“组稿会议”,其实是布置文艺界的大批判,准备批判一百多人,还组织了包括政治、经济、哲学、史学等若干个“大批判组”。孙刚参加会议回来就要逐级传达,安国认为这次会议和中央的基调不符,且不是正式会议,上海没有必要传达,不然会引起文艺界思想混乱,以为又要搞“文革”式的大批判了。孙刚执意要传达,我们没有办法,只好去找负责意识形态的市委副书记曾庆红报告。庆红要求我写一份研究报告,把涿州会议纪要和相关的中央文件、邓小平和总书记近期讲话以及《人民日报》言论做比较,看看有无违背之处。等我交出报告后,他决定不在上海传达。这在全国是独一无二的。但孙刚以为我们在他背后打小报告,从此结下怨恨,以致后来庆红提名安国出任文化局副局长时,一向顺从领导的孙刚坚决抵制。
不久又召开了一次全国性会议,会上提出要进行“第二次拨乱反正”。安国听到传达后对我说:“文革后主政的是邓小平。现在他们要第二次拨乱反正,不是公开指责改革开放搞乱了吗?”我们商量后决定向中央最高层表达意见,但一时找不到传递信息的渠道。巧的是体改所长陈一咨正陪同外宾在上海。安国就把我们的想法告诉他。陈一咨非常重视,要我们通过简报的形式反映基层意见,由他亲自交给总书记和邓朴方。我立刻指派研究室同事去找理论界名人,听取他们看法。平时以敢言出名的人,如邓伟志等都不愿发声,反而是被贴上保守标签的经济学家蒋学模等老学者出来驳斥。我们把这些反映编成简报。这份简报虽然由我负责,但必须由孙刚签字才能发送。孙刚是不会同意的。安国就想了个办法:印了两个版本的简报,其中一份没有蒋学模的发言。我让孙刚签署了这份简报,然后通过正式渠道发往市委和中央。另一份没经签字的简报则交给了陈一咨,直接送到总书记和邓朴方的手上。不久从北京传来消息,邓小平看到这份简报,十分生气。总书记则严厉地批评王忍之:“你拨谁的乱?反谁的正?”这直接导致邓小平赞同有关领导发表“5·19讲话”,给“反资产阶级自由化”运动来了个“急刹车”,改革开放再次成为舆论主流。
后来没过几年,我回到了学术界,安国不得不下海做生意,但他却不是做生意的料。经商需要唯利是图、锱铢必较,而安国的天性太随和,不愿意和人争利,更不愿求人。尽管这二十多年来不断地磕磕碰碰,眼看往日的朋友,有的跻身领导人的行列,有的成为亿万富翁,而安国发财既无门,做官也无缘,但他依然保持着豁达洒脱的人生态度。有一次,我俩站在美国奥列根火山湖边欣赏风景,他突然对我说:如果今天我们还在官场,可能有这样的自由和心境吗?按世俗标准,也许我们不算是成功人士,可是我们活得精彩,活得坦荡,活得潇洒,活得问心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