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到湘西学赶尸

2013-12-29 00:00:00刘原
南都周刊 2013年12期

湘西是在我记忆银行里储存久远的一个梦乡。同事吆喝我去湘西出差时,沈从文、钻山豹、念念有词的道公都从暌违多年的墙缝中漂移出来,厮打成一团。我一脸梦幻地说:那里的妹子,据说很水灵呦。同事阴森森地说:是的,而且还会放蛊。我眼前又飘出一堆蜈蚣和蝎子,厮打成一团,顿时灵台清明,无欲无求。

一路向西,渐入秘境。沿沅水而过,烟岚自山腰间虚渺升起,大片的油菜花在转世前争先恐后地怒放,这正是血肉横飞的年月里,西南联大的南迁路线,而某年在水边独钓一江雪的张学良,再也不会回来,在异国做了野鬼。

初识湘西,是年少时看的《乌龙山剿匪记》,申军谊演的钻山豹手里有一把枪,对付解放军,胯下还有一把枪,对付妖冶的国军女特务,好一尾游刃有余的灵蛇。七旬土匪头田大榜强奸瘸腿岩滚的豆蔻女儿,是剧中最令人遐想的情节,当年顽劣的我们把班上一个小儿麻痹症的同学取绰号岩滚,至今想来仍有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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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的月亮比别的地方要圆。我们晃荡在吉首的乾州古城,老旧的月光洒在死寂的胡家塘上,枯荷纹丝不动,只有披头散发的女子独坐石桥上,临水发怔,也不知她想对谁家的粗人下蛊。而吾辈亦有不惧蛊毒之人,有同道在护城河遇了两名俏丽的山地女子,当即攀谈合影,互留微信,然后气喘吁吁步履匆忙地赶回队伍。边城的星夜缄默不语,一群白衣飘飘的同事各怀心事,哑口无言地漂移在酣睡的老巷,而那艳遇哥走在队列后面,庄严地摇着手里的手机,仿佛怀春的法师正摇着清亮的摄魂铃,驱赶着这班已经没有欢颜的游子肉归故里。

前些天,听同事聊起现今的墓地产权是20年为限,若不及时续费便会刨坟,挫骨扬灰,我感叹说天地之大,竟已没有草民的葬身之地——谁能保证子孙后代每隔20年就会来准时续费?从这个意义上,这一代的中国人,还不如旧时的湘西人,他们终究还能回乡,终究还能睡得安稳。

于是又想起沈从文。他少小离家,孤魂野鬼般游荡四海,终究摆脱不了客死异乡的命。在北京的寓所死去,而故乡的法师再未出现,他只能烧成一抔灰,装在一个茶杯大的盒子里,回到沱江的岸边,左半身眠睡在土里,右半身放进江水喂鱼。

沈从文是个苦人儿。早年跟丁玲胡也频过从甚密,晚年却被丁玲视若仇寇。1949年,他对朋友说:国民党骂我是反动文人,郭沫若也骂我是反动文人,我有家难归,我该往哪里去呢?他和张兆和的婚姻在后世眼里宛如童话,但在那一年,革命的张兆和剧烈地抵触反动的沈从文,沈才子只好自杀,杀了半天却无法了结,只好在招展的红旗中苟活下去。直到沈从文寄宿在沱江鲤鱼的腹里,张兆和整理遗稿时才说:过去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过去不明白的,现在明白了。

今夜,我在哑了的边城,一地的星光正待睡去,我仿佛逆子回到故乡,仿佛浪子漠然剃度。十个翠翠在暮春之夜复活,手持招魂之铃款款地笑着,而星空与树丛之间,是静静冷笑的山河。而耳畔游来多年前沈从文探访赶尸巫师之后的感慨:为了一种流行多年的荒唐传说,充满了好奇心来拜访一个熟透人生的人,问他死了的人用什么方法赶上路,在他饱经世故的眼中,你和疯子的行径有多少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