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光斗:水电一生

2013-12-29 00:00:00周缨
瞭望东方周刊 2013年25期

他是中国水利水电专家,负责设计过桃花溪、下清渊硐、仙女硐、鲸鱼口等水电站,主持设计密云水库,曾为葛洲坝、丹江口、二滩、三门峡等众多水利工程的建设提供技术咨询,参与三峡工程建设,两院院士,被称作是“当代李冰”……

他是张光斗。2013年6月21日,他101岁的人生之河流到尽头,身后留下了深深浅浅的印记。

“为什么回国”

1912年,张光斗出生在江苏省常熟县鹿苑镇一个贫寒家庭,兄弟4个,全家靠父亲微薄的薪资维持温饱。他的童年时代正值中国内忧外患之时,“我的童年梦想,就是看到中国强大起来,不再受人欺负,选择水利专业,是认为它可以为民造福。”

1924年,12岁的张光斗小学毕业,来到上海交通大学附小学习,后经交大预科升入土木工程学院,学习结构工程,1934年毕业获学士学位。同年秋,他又考取了清华大学水利专业留美公费生。出国前,他到国内各水利单位实习,9个月的时间,遍访中国江河,看到各地洪涝灾害频繁,水利事业不兴,人民生活艰苦,这极大地激发了他为民造福、奋发求学的决心。

1936年7月,张光斗来到美国伯克利加利福尼亚大学学习水利工程,一年后获硕士学位。同年9月,又转入哈佛大学学习工程力学,1937年,获哈佛大学工程力学硕士学位,并得到了攻读博士学位的全额奖学金。

这时,国内抗战爆发。张光斗作了一个决定:他辞谢了导师、国际力学大师威斯脱伽特教授的再三挽留,启程回国。导师尊重他的选择,留下一句话:“哈佛大学工学院的门是永远向你敞开的!”在张光斗的自传《我的人生之路》中这样写道:“大家热烈讨论爱国救国,认为应该回国参加抗战。我爱国心切,感到如果我国战败,我们在美学习,毫无用处,现在应是报国的时候了。”

“为什么要回国?因为我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对张光斗来说,优厚的物质利益诱惑怎敌得过他对祖国大好河山的爱恋?从此以后,他把自己的一生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国家和水电事业。

纪念文章《他对祖国爱得深沉》一文中记录道:1947年底,资源委员会全国水力发电工程总处美籍总工程师柯登期满回国,临行前多次邀张光斗去美国工作,但都被他谢绝了。1948年下半年,在台湾的同学和友人也纷纷来电,催促他去台湾工作,又被他婉辞。当时,资源委员会电业处给总处来文,要求把技术档案和资料图纸装箱送资委会转运台湾,张光斗考虑到这些资料对兴建水电站十分有用,他在中共地下党的领导和协助下,巧妙地将有用的技术档案和资料保存了下来。我国第一个五年计划中很多水电站之所以能建成,这些资料功不可没。

自传中写道:“有两件事情值得回忆。一是1973年,我率团去西班牙参加国际大坝会议,使中国成为会员国,逐出了台湾。一是1981年,我率团去阿根廷参加世界工程师联合会会议,又使中国成为会员国,逐出了台湾。我们为一个中国,中华人民共和国,做了贡献。”

执教五十载学生逾五千

回国后的张光斗不仅开始构建宏伟的水电蓝图,还相当重视人才的培养和教育。

他的学生、清华大学水电系老教授谷兆祺至今还清晰地记得50年代张光斗带着他们去官厅水库实习的情景:“当时官厅水库正在施工,由北京到官厅,每天只有一趟夜车,从清华园晚上上火车,于凌晨二三点到沙城土木车站,再搭汽车去工地。火车到土木小车站,站台上只有一间小房,泥地,几平方米,连一个小凳子、一块砖头都没有。半夜三更到了小站,也没法去找工地运输队,全队就在小车站上席地而坐,靠墙休息,夏天蚊叮虫咬,冬天屋外寒风刺骨。张先生当时近40岁,丝毫没有教授的架子,每次都精神抖擞地带领大家坐以待旦,前往工地。”

早在新中国成立初期,张光斗就率先在我国开设了水工结构专业课,并编写了国内第一本《水工结构》中文教材,培养了国内首批水工结构专业研究生。

60年代,他花费大量精力,搜集国内外资料,结合个人多年工程实践经验,编写了一部《水工建筑物》专著,但在即将出版之时却遭遇文革,几百万字的书稿在浩劫中散失。后经他数年的辛勤努力,每日伏案疾书数小时,手持放大镜重新著书立说。他相继于1992、1994、1999年出版了《水工建筑物》上、下册,《专门水工建筑物》三部专著。

张光斗历来非常重视教学工作,即使到了耄耋之年仍亲自给学生讲“水工概论”和“水资源可持续发展”课程。执教五十余载,学生逾5000人,他们中的很多已经成为今天中国水利水电事业的栋梁之材,其中有16位两院院士,5名国家级设计大师,以及为数众多的高级工程师、教授---张超然,中国长江三峡工程开发总公司总工程师、中国工程院院士;王浩,中国水科院水资源所所长、中国工程院院士;刘宁,水利部副部长、国家防总秘书长、目前水利水电界最年轻的设计大师;以及清华大学教授张仁、雷志栋、濮家骝、王光纶……

葛洲坝工程被传为佳话

葛洲坝工程对张光斗来说是事业的里程碑,但在情感上却非常复杂。

葛洲坝是万里长江干流上建设的第一座综合利用水利枢纽,以其规模巨大、技术复杂著称于世。但葛洲坝工程1970年开工之际,正值文化大革命动乱时期,“四人帮”横行,“知识无用论”喧嚣一时,张光斗跟那时的一大批专家学者一样都要“靠边站”。但面对葛洲坝这个巨大又复杂的工程没有专家的参与怎么能行?果然开工不久问题就出现了。所幸在周恩来总理的及时干预下,国务院果断决定工程暂停施工、修改设计,才没有造成更大的损失。

葛洲坝工程暂时停工后,周总理亲自指定长江流域规划办公室主任林一山担任葛洲坝技术委员会主任,主持并开始了葛洲坝工程的修改设计。1972年初,林一山出面邀集几位国内一流专家到宜昌共同研究修改设计的总体安排,张光斗便是其中之一。

为张光斗90岁华诞而写的文章《不尽长江水,悠悠报国心》中记录着当时的情景:“多年不见的张先生明显地比以前清瘦多了,神情也有了更多的深沉和忧郁。而讨论工程具体技术方案时,张先生的发言坚定、深入而又一针见血,一如当年!”他对涉及工程安全和效益的重大关键问题,提出了一系列别人未考虑到,或考虑到了而不敢提出的意见和建议。例如,为确保工程泄洪安全和大江截流胜利,建议挖除葛洲坝小岛,扩宽二江泄水闸;为改善航运水流条件,建议研究南津关整治;并对事关工程安全的消能防冲和软弱地基处理,提出了优化结构并合理设置分缝等一系列重要的修改意见,得到了其他专家的支持和林一山的首肯。林一山曾戏称张光斗的发言为“北张”开讲,一时传为佳话。(当时有著名泥沙专家、武汉水利水电学院张瑞瑾教授同时与会,被称为“南张”。)

在葛洲坝工程两年多的修改设计和恢复施工以后,葛洲坝技术委员会曾召开12次会议讨论和审议修改设计和施工中的重大课题。张光斗作为林一山的主要技术顾问,参加了各次重要会议。他特别重视葛洲坝二江泄水闸的消能防冲和抗滑稳定安全。因为葛洲坝二江泄水闸设计流量之大,是世界罕见的,但基础岩石为软弱的黏土岩,且有多层会遇水软化的泥化夹层,其长期稳定和安全问题十分复杂。他亲自研究、提出和参与制定了一系列的处理方案,确保了工程的安全。

而今,葛洲坝工程已建成并安全运行20余年,其技术成就更为国内外工程专家一致肯定和推崇,荣获了国家首届科技进步特等奖,被誉为中国水利工程技术建设史上的里程碑。

然而1980年夏,正在葛洲坝工地审查设计的张光斗却痛失爱子。37岁的长子因突发脑溢血去世,这对张光斗来说是个巨大的打击。在“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中,他仍坚持写完了一份两万字的《葛洲坝工程设计审查意见书》,时任水利部部长的钱正英接到这份意见书,泪水夺眶而出。

与黄万里之争

1992年4月3日,七届全国人大五次会议表决通过了关于兴建长江三峡工程的决议。这一年,张光斗正好80岁。

次年5月,张光斗被国务院三峡工程委员会聘为《长江三峡水利枢纽初步设计报告》审查中心专家组副组长,他在专家组会议上说:“我们有信心、有志气建好三峡工程,我们又必须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长江三峡水利枢纽是治理和开发长江的关键性骨干工程。三峡工程规模、效益巨大,是举世瞩目的跨世纪工程。张光斗对三峡工程情有独钟,他是六十多年来三峡工程规划、设计、研究、论证、争论,以至开工建设的全过程的见证人和主要技术把关者。

1999年国务院三峡工程建设委员会成立《三峡枢纽工程质量检查专家组》,钱正英任组长,张光斗任副组长,每年两次到工地检查工程质量,年近九旬的老人在工地还爬脚手架、下基坑。

2000年末,张光斗为考察导流底孔的表面平整度是否满足设计要求,硬是在从基坑顺脚手架爬到底孔位置,眼睛看不清,就用手去摸孔壁。后来他在质量检验总结会上极力坚持修补导流底孔,确保工程质量。三峡总公司总经理、原电力部副部长陆佑楣被他的精神感动得当场掉泪。

除工程设计、施工外,张光斗还特别重视三峡库区移民和三峡工程的环境保护建设。由中科院环境评价部和长江水资源保护研究所联合编制的《长江三峡水利枢纽环境影响报告书》,就是由他担任专家组组长主持下审查通过的。多年来,一有机会他就大声疾呼,为子孙后代着想,要十分重视和大力加强三峡工程的环保建设。2001年7月22日,他在致《中国三峡工程报》编辑部的信中写道:“朱总理在多次会议上都再三强调,要抓紧库区生态环境整治和保护,要落实城镇农村污水处理,要整治地质灾害,要倒计时进行。国外反对三峡工程,都以破坏库区生态环境为理由。国内有些科学家认为库区环境容量很小,对库区移民时生态环境恶化有疑虑。我们必须抓紧努力,把库区生态环境整治保护好。我们有信心,但不能掉以轻心,更不能辜负朱总理的多次指示。”

不过,正如三峡工程备受争议一样,张光斗也因为对三峡工程的支持而受到质疑,特别是他与另一位清华大学水利专家黄万里之间的论争广受关注。黄万里和张光斗仅相差一岁,他们都是在上世纪30年代赴美留学,学成之后都回国报效,在国民政府任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两人又都在清华任职,同时也都参与国家重点项目的技术领导和咨询等,但两人之间在黄河三门峡大坝和长江三峡大坝等问题上却存在巨大的分歧。

黄万里认为,张光斗因为支持三峡而意图隐瞒三峡防洪库容的计算错误。此外,黄还认为张光斗早年支持建设三门峡水利枢纽,后来该工程被证明失败,张光斗就改口说他当年是三门峡工程的反对者。2001年8月26日,黄万里病逝,享年90岁。黄万里留给子女的遗嘱,是关于长江堤防如何修筑的措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