馋宗公案

2013-12-29 00:00:00半窗灵鼠斋
今日中国·中文版 2013年10期

蟹之乡愁料理

我是崇明籍,70年代末跟随父母,一路晕着船到的上海,其实骨子里,直到今天,还是不太喜欢这么喧嚣繁复的地方。很多年以后,发现不少和我类似经历的人,都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户籍,一定要拿不标准的沪语,言之凿凿自己“错桑”(出生)在上海。奇怪,老家为啥要羞羞答答才说出来,或者索性装着没这回事儿。崇明老早叫瀛洲,古籍上和方壶蓬莱并称三大仙山,我很以自己的户籍自豪,对,这地方是穷,有点偏僻,以前归江北人管辖,但是人忠厚,节俭,留存着一些古风,是一块值得骄傲的风水宝地。

定居上海以后,学习上海话是首要任务,历经殚精竭力,孜孜以求三十来年,才把上海话说得没什么破绽,换去欧洲,这点时间什么东欧小语种都能给一勺烩了,连特莱斯瓦尼亚城堡的伯爵都要奖励两根血肠给我。不过熟稔沪语以后,反而常常会怀念家乡土话,可惜此事古难全,崇明话终于不太纯熟,听得懂,但说不利索,现在只有在出租车上,能找回一点乡愁。

上海的出租车司机里,究竟有多少崇明人,没统计过,反正不少,歇歇碰得到。在我90年代初刚上班那会儿,差头司机那就是金领,根本轮不到崇明人。我记得第一个月拿到500块工资,人家开出租的已经是3000块了,那时候漂亮女孩子都愿找做这行当的,王朔老师的大作《许爷》,不晓得有多少人还有印象,说的就是那段光景。后来不晓得为什么,出租车司机待遇每况愈下,上海本地人都不愿开出租,崇明人才接的盘。话说现在开出租车,早就不是什么好工作了,但是上海的出租车行业,绝对是本地一等一的名牌产品,有礼貌,懂分寸,不绕远,这和崇明籍驾驶员勤劳、朴素、敬业的共性,密切相关。

慢慢地,上海出现了这样一类饭店,介于黑暗料理、盒饭摊点和模子菜的中间地带,价钱也在三者之间徘徊,丰俭随意,一到中饭点夜饭点,店门口总是停满了出租车,具体有祥德路或四平路某家面馆,静安安远路祥和面馆,长宁定西路春和面馆,凯旋路三丝跑蛋,老南市和卢湾的一些大小面馆和点心店,包括缩头面耳光馄饨之类,诸如此类馆子,走进去没一会,保证能看到各大公司的出租车司机,说着我亲切的乡音,穿着廉价黑西装,手里提着装满茶叶水的雀巢咖啡瓶。不久,除了司机师傅们,升斗小民也会跟进,发现这些面馆和小菜馆的优势,劳动人民么,其实口味都差不多。一来要量大,实惠,大排骨必须幅员辽阔,小排骨讲究丰润圆满,猪肝嫩为上,腰花脆方宜;二来口味不能太轻,油盐酱醋落手凶悍,胡椒粉葱姜蒜也吝啬不得,小老百姓寻常日子寡淡,嘴巴里总是要图个热闹;三来价钱要低廉,10块20块钱能搞定一顿饭就好。只要看见某地停满了空的出租车,我就知道,这里有一个能引发我乡愁的饭馆。

上海人管崇明人叫崇明蟹,很好的称呼,看起来一脚泥巴,内在的质地还是很不错的。很多辰光,我这样一只离开的蟹,很喜欢挤在同乡司机众多的小饭馆里,听听早已经生疏的母语。老家的枣树、月季、香园树、葡萄架和南瓜藤、红漆卧榻、桑葚、门前的小渠、鱼塘边的鸭蛋、错开种的甜芦粟珍珠米,都一点点地能回想起来。

甜芦粟

崇明岛上两样东西,别地没有,叫人最难以忘怀,说起来也巧,正好是一冬一夏,把那个冬天的白山羊肉藏好,以后再考究;单讲夏天的宝贝——甜芦粟。甜芦粟是上海人高端洋气的叫法,我们本地人有更为古雅的称呼,叫它做“芦黍”,或者也叫“芦稷”,现在我们都拿它们当杂粮,装个小马夹袋放在高岛屋超市里,一袋卖得辣贵,老早就是田边地头不太有人管的下等庄稼;可见甜芦粟,应该也算是粮食,溯源的话,它原本是高粱的一种,因为太甜,没人在乎结的那点小破籽儿,反而成了甘蔗的同道。

和寻常庄稼比,甜芦粟鹤立鸡群得很,整片田,就属它长得高,吹着江风在那里晃来晃去,不明觉厉。话说那还是在20年以前,崇明这个地方,再热的大夏天,比上海总是还低着两度,绿荫又足,午后也不很热,饱吃了一顿老鼠沙的西瓜,鼓腹歌罢,穿堂风徐徐而来,赤膊倒在长辈已经睡红的竹头躺椅上,手持一卷《唐宋诗举要》,借这些细小的繁体字注释添点倦意,先浓睡一觉。两个钟头以后醒来,抛去书本,精神十足喊上几个小亲戚,就冲着甜芦粟在那里摇伐摇伐的地方,一路杀将过去。

水汪汪的稻田里,有蟹洞,住着天下闻名的崇明老毛蟹,波纹打着圈迅疾从视野里逸出去,一定是水蛇,我们都是熟识的,也不怕,还要去仔细张一张,这蛇的皮色,是青是黄,想要抓住断乎不能。此时珍珠米已经成熟,米白的细穗像隔壁年家伯伯的胡须一样,有人提议掰几个,我说现在不行,带着不方便,可以回来的途中再掰,返家直接扔进灶里,单单煮汤也好。面前有个小塘,众人高兴起来,果然在塘边捡到几只鸭蛋,然后跟着田埂一转,迎着风看见防护林的水杉树连成一片,那里是入海口,我们正站在堤岸下方的甜芦粟丛中。

直接从田里采来的甜芦粟,即采即食,无需工具,往往越是细的,越嫩些,水分也够。那种鲜嫩爽脆,和崇明亲戚坐了双体船,漂三个小时到宝山,乘一个小时的51路到市中心,带出来那种一捆一捆的所谓土产时鲜货,口感上已经大相径庭,如果在冰箱里存三天,就可以判定为柴爿,还不如新鲜甘蔗的口感,只好成为小孩子手里打架游戏用的道具。细分,甜芦粟中最脆嫩的一个品种,的确是尤物,咬开后横截面一圈青白,中间如血染一般洇着一点洋红,妖艳不可名状,而入口有声,齿牙间鲜甜迸溅,收口有粮食作物特具的米香,汁多渣少,清口润肺,价不昂,吃下去也毫不占地方,一点甜水而已,实在想不出还有胜过它的消夏之物。

我们痛吃完邻家的甜芦粟,小孩子们,说是痛吃,其实也没有几根,无损这一大片迎风袅娜的身姿。再折几根老的,用牙把它的皮均匀地一条一条扯到底部,但不拉断,掏出小刀在每条皮的头上修一个尖,弯着插进甜芦粟杆里,就成了一个灯笼,可以提着走。

这时太阳又大又红,冲着西面掼落下去,半天的云彩都被点燃。我们这些还不曾领略过大世面的孩子,一个个爬上江堤,被随潮水而来的风吹得东倒西歪,回头望望身后的甜芦粟,成片起伏着,像极了后来注视着我们各自离开的乡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