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明天”会发生“南非今天”的事吗?今天南非那些好事,如身份平等、政治民主等等,乃至曼德拉与德克勒克倡导和解等,当然成为佳话。但是新南非的“类拉美化”治理困境也的确比较严重。
民主化以后有一段“转型混乱”不止南非,例如不少中东欧国家也有过这个阶段。但是1990年前后发生变革的中东欧除了极少数发生战乱者外,绝大多数国家早已结束“阵痛”转入复兴和繁荣,一些国家已经通过“考试”加入欧盟成为“准发达国家”。而南非民主化比它们只是略晚,却至今还没有走出适应期。应该说,要讲“民主化的代价”,南非付出的比大多数中东欧国家更大。
但是南非现在即使是白人,也绝少有人讲不该民主化。我国却有些人总喜欢拿一些东欧国家转型之后的“乱象”来证明转型搞不得。那么,假如中国推进了社会转型,会不会也陷入南非1994年后的那种困境?严肃的学者不会以算命先生自居,但我至少可以说,中国如果推进了社会转型,出现南非式困局的可能性也是极小的。
南非如今并非一切问题都是“路径依赖”所造成,1994年后南非是有些教训要吸取。但这里要说的是:中国与过去南非的问题除了同质性的一面之外,当然也还有一些重要的区别。
南非的“黑白之别”要比中国的“城乡之别”更为刚性化。所谓刚性化,就是歧视者与被歧视者之间区别的不可改变性。有的国家的体制性歧视力度在很多方面比南非还大,“低人权”比南非更严重。但歧视力度大,并不意味着歧视者与被歧视者之间区别的“不可改变性”也大。由于南非的肤色差别直观而且固定,“黑转白”是不可能的。而中国农民即便在身份壁垒最严格的时代,也有一些人获得恩准“农转非”。
此外,在南非黑人固然是“低人权”,但在白人中早就实行了宪政民主;而中国即便在市民,甚至大学生和知识分子群体中民主也有待推进。因此中国城市居民中的利益一致性明显不及南非白人。中国的制度性歧视在许多方面比南非力度更大,但是中国“城乡鸿沟”确实不如南非的“黑白鸿沟”那么深,为什么?在很大程度上,不是因为中国农民的人权水平比南非黑人高,而是因为中国“市民”的人权水平比南非更低,尤其是我们的“穷市民”比他们的“穷白人”相比更是如此。
在中国瓦解身份壁垒的动力主要在国内,而不是像南非那样很大程度上来自国际社会;主要靠民主、人权、法制观念在城市居民中的传布,而不是像南非那样靠黑人自己的抗争。在这方面,改革时期的中国也确实取得了不少进步,中国的“低人权优势”确实正在弱化,而经济也在减速。
当然这种弱化的进度即便与南非种族隔离制度末期的水平相比也远不能如人意。但与南非相比,有的国家的制度性歧视问题更是一个纯粹的民主问题(更确切地说是个“共和”——通过民主制度建立利益群体的理性博弈机制——问题)。而南非的剧变虽然也叫“民主化”,但看来仅仅民主还是远不能一下消除种族鸿沟的。中国的转型进程也伴随着利益的冲突,也会有种种风险——但是中国的一般民粹主义与那种带有深刻种族烙印的“黑人民粹主义”不同,不会造成族群的撕裂与国族认同的危机。
总之,至少在目前条件下,中国体制的路径依赖程度要比南非小。如果推进社会转型,放弃“低人权优势”确实可能会使经济增长的“奇迹速度”放慢(其实不放弃也会放慢),但经济增长的质量及其与居民福祉的关联会改善。这种转型的确也有风险,像人们在中东欧国家看到的那样。但发生严重治理危机的可能性,至少要比南非小得多。今天的中国确实很像当年的南非,但是由于上述差异,加上南非现行的民主化中一些教训如果能够被吸取,今天民主南非面临的一些问题,明天的中国社会转型进程中是能够避免的。
不过,所有这一切都有赖于国人在经济“奇迹”中保持清醒的头脑,一方面要防止陶醉于“奇迹”而漠视“低人权优势”积累起来的社会危机;另一方面要利用高增长提供的物质条件,抓紧利益缓冲余地较大的这个时机推进社会转型,转变经济增长方式。南非的前车之鉴表明“低人权优势”造就的奇迹并非永久可恃,而到了不可恃之时再想易辙就积重难返了。
中国如果在“奇迹”时期启动转型,不会有南非今天的困境,如果到“奇迹”不再,像1997年经济滑坡中的印尼那样“不得不民主”的话,那就可能不是什么南非困境的问题,而是更严重的、类似1917年 “俄国困境”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