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读史者,惊服其博洽

2013-12-29 00:00:00王承军
读书 2013年10期

一九六七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严耕望应香港龙门书店之邀为重印《责善半月刊》作文,题为《〈责善半月刊〉再版书后》,文中写道:“今睹此稿,回忆当年师友读书问学生活起居情形,历历在目,令人欣然怀想”,以致严耕望有“光阴易逝,不可复得之感”!《责善》原为抗日战争期间齐鲁国学研究所主编出版的半月刊。其文稿来源,“除顾、钱两先生外,仍有不少已成名之前辈学人,如丁山、杨树达、金毓黻等。而中坚骨干,则为当时在学术界有相当地位之中年人,如李源澄、杨向奎、陶元珍、张政烺、张维华、张维思、史念海……皆多次投稿。诸人中,今日已不乏显学。尤可注意者,李源澄,四川人,对于中古史颇多新见,而为一般人所少知,此刊之中竟保存论文六七篇之多”。今检《李源澄著作集》知,李源澄刊于《责善》的论文有《儒墨关系考》、《魏末北齐之清谈明理》、《论茂才孝廉》、《尚书中书之起源及其升降》、《元魏之统治诸夏与诸夷》、《北朝之富商大贾》等六篇文章,严耕望所说李源澄对中古史颇多新见,而为一般人所少知,确属实言。

李源澄,字浚清(又作俊卿),著名经学家、史学家和教育家。一九零九年七月生于四川省犍为县。曾师从蒙文通、廖季平、欧阳竟无、章太炎等人。早年曾受聘担任无锡国专、四川大学、云南大学等校教授。新中国成立后,任西南师范学院教授兼副教务长。一九五七年“反右派”运动中,因其身为民盟西南师范学院支部主任委员,首当其冲被打成“右派分子”,并于次年五月因病逝世,年仅五十岁。著有《经学通论》、《秦汉史》、《诸子概论》、《李源澄学术论著初编》和学术论文一百余篇。数十年来,他的著作几乎湮没不彰,鉴于此,台湾“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经学文献组在执行“民国以来经学研究计划”时,有意表彰他的学术成就,乃编辑《李源澄著作集》。全书凡四册,收录专著四种,学术论文百余篇,相关研究资料则编入附录中,是截至目前研究李氏生平及学术思想最为完备的著作。

纵观全书,约分十类:一、经学通论,二、秦汉史,三、诸子概论,四、李源澄学术论著初编,五、经学及经学史,六、哲学思想,七、政治及政治制度史,八、社会史,九、经济史,十、杂著。此十类足见李源澄先生为学之全,他的文章著述遍及经史子集。更难能可贵的是他的治学途径,由经到子,由子到史,尤以经史为主,与其师蒙文通先生完全一致。

其实,蒙文通对李源澄的称许早在一九三三年他所撰的《井研廖师与汉代今古文学》一文中就已现端倪,他说:“兹编所陈,以明廖师论周秦、两汉之学派为主,其所以分疏两汉之学而建立之,其详具在《六译馆丛书》中……若其直探洙泗、抗意周秦,精旨所萃则在《春秋》,当俟深明廖师《春秋f69ef9faef5b5fda26a1785e267503ce34e4b8583133f674214f68e7dc73c1ab》学者李君源澄论之。”《廖季平先生传》中说:“先生弟子遍蜀中……犍为李源澄俊卿,于及门中为最少,精熟先生三传之学,亦解言礼,淳安邵瑞彭(次公)见而叹曰:李生年少,而学如百尺之塔,仰之不见其际。丹徒柳翼谋与论学,称其能传师门之义。余杭章太炎善其文,延至苏州,为说《春秋》义于国学讲习会,俊卿守先生说以论章氏,人或言之太炎,太炎不以为忤……(是)能明廖师之义而宏其传者,俊卿其人也。……能论廖氏之学者,傥在俊卿也。”蒙文通《儒学五论》的出版也因李源澄的催促最终得以出版,《儒学五论》自序中说:“李君俊卿亟以先印《哲学思想》、《政治思想》二篇为言,余诺之。……昔寓析津,始谋属稿,亦俊卿促之。……俊卿岂以余为之不易,故先付劂耶?”由此可知蒙文通对李源澄的称许实非虚言。

今检李源澄《经学通论》、经学及经学史诸文,凡论及蒙文通处必大加赞许。以此也可见蒙文通对李源澄影响之深。

李源澄论曰:

蒙先生论唐代学术之变,至为明晰。经学之变,乃其一端。宋之正统,由唐之异儒递变成之也。

今人论李源澄的《经学通论》、经学及经学史诸文多以其经学研究深受廖平、章太炎、蒙文通诸先生的影响甚多。但是如果深入研读其《经学通论》、经学及经学史诸文,则知廖平、章太炎两先生对李源澄的影响实不如蒙文通和龚向农对他的影响。赖高翔在《李源澄传》一文中说:“然君之为学,实根柢于蒙文通先生,遇廖氏而深邃,经章氏而广大。故三先生最所服膺,而与蒙先生师弟之谊尤笃。”《经学通论》一书中除直接称许蒙文通经学见解外,对龚向农的经学见解也是大加赞许,并引为其著《经学通论》的“楷模”。

一九三六年,李源澄的《诸子概论》由开明书店出版,前有伍非百和卢前序两篇。伍非百称李源澄“明于六经故训,更以百家语得于六经者通诸子,寻源导穷,批吭捣虚,虽古之治方术者,不能过也”。卢前称:“相与上下议论,未尝不惊服其博洽,愧余终无以益君也。君论诸子书,钩玄提要,一归于经。……君辨百家异同,以明相用之需,斯可谓得间者矣。”(对比蒙文通的交游与李源澄的交游可知,李源澄的交游实与蒙文通引荐颇有关系。钱穆、卢前为李书作序即是此例。)

一九四六年,李源澄将数年前所撰《秦汉史》重新编缮,欲以有助于初学秦汉历史者,故请序于时在华西大学任教的钱穆。钱穆序中说:“(李源澄《秦汉史》)读之有幸与鄙见相合者,有鄙见所未及者,私自忖之,浚清其殆今之所谓善读史者耶,其书则亦章氏之所谓圆而神之类也。……余谓读浚清书者,姑亦如苏东坡之所谓,聊当又是一番读迁、固书可也。若汗漫忽视迁固书若不屑,则亦不足以读浚清之书。”

是书二十三章,首述始皇二世,次述楚汉之际,三述高祖,四述孝惠吕后,五述文帝景帝,六述武帝,七论霍光,八论昭帝,九论元成哀平,十言王莽,十一十二言光武,十三言明帝章帝,十四言和殇安顺,十五言冲质桓灵献,十六论政治思想,十七论法吏与法律,十八论选举与学校,十九论社会经济与国用,二十论地方政治,二十一言社会风俗,二十二言官制,二十三言学术思想。其自序中说:“人人所知者则不复言,即其关系甚大不能不言者,言之亦从简略。若所关甚大而为人所忽者,则言之从详。……若人无异议,则直言之,不多费辞。”其自评是书则说:“各篇虽颇具经纬,属辞则有愧撰著体裁。”由此可知李源澄所指当为《秦汉史》一书撰著体裁既别于传统史学的纪传体,更有别于近代以降的章节体。

章学诚在《文史通义·书教下》中说:“撰述欲其圆而神,记注欲其方以智,智以藏往,神以知来,记注欲往事之不忘,撰述欲来者之兴起,故记注似智,撰述似神也。”钱穆引之以为李源澄著《秦汉史》作序。但是同样以章学诚论史法有撰述、记注之分以论李源澄诸子学研究的则有唐君毅,他在《李源澄诸子论文集序》中说:“吾平昔之用心读书写作方式,亦近乎方以智,读古人书,恒亦为自外人。尝欲求用心之圆而神,而未之能逮。盖亦由素习使然,而欲由方以智之极,以达圆神也。友人李源澄先生,治史由经而子而史,其著述为海内人士所共见,……(吾)所最深佩者,即其冲怀寥廓,读书一如读其人。凡所会悟,皆自内而出,故所述作,亦皆直抒所见,少所讥弹,……不知此乃李先生用心方式,乃尚保留古人圆而神之风。”由此可知,时人之所以称赞李源澄的学问著作,乃是因为他的学问著作仍然保留了古人方以智、圆而神之风。

赖高翔在《李源澄传》一文中说:“君勇于任事,伉直敢言,深为忌者所嫉恶。……君本怀济世之志,时时欲有所为。”由此可知,深受传统文化熏陶的李源澄实早已具有了“圣贤忧世饥溺之意”。

(《李源澄著作集》,林庆彰、蒋秋华主编,黄智明、袁明嵘编辑,台湾“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二零零八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