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会知识带来的厚实认识论

2013-12-29 00:00:00谭笑
读书 2013年10期

随着近年来哲学领域中认知哲学、现象学等方向的发展,亦随着其在人工智能、组织管理、技术转移、知识创新等实用领域中重要性的不断提高,默会知识(tacit knowledge)日渐成为研究热点。而默会知识的研究长久以来就如同其名称“默会”一般,带着禅宗般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神秘。随着越来越多领域发现这种不可言说的关键性知识,这种神秘性变得更加浓厚。逐渐地,默会知识成为一个边际模糊的词语,一切不可言说或暂时说不清楚的内容都被扫进这一杂货筐。因此,对于“默会知识是什么”、“默会属性的原因”等问题,很多依然还只是从迈克尔·波兰尼(Michael Polanyi)那里简单地拿来的一些想法,无论是对波兰尼及其后续学者的理解,还是对问题本身的推进都还存有大量研究空间。

《人类知识的默会维度》(下引此书只标页码)是华东师范大学郁振华先生的新作,也是其潜心研究默会知识十余年的心血之作。这本书在为学的态度和方式上坚守“为我所用”,一是体现在对于各种理论资源的融会贯通上,二是体现在以精当考究的中文来刻画一个西方语境的问题上,这份功力和诚恳是笔者作为后生晚辈难望其项背的。

在哲学的英美传统和欧陆传统中,默会知识很妙地同时成为两种传统都感兴趣的话题,但研究的旨趣或方式却大相径庭,并且多少有些相互睥睨。英美分析传统倾向于用自然化的方式,例如借用心理学等的资源来讨论默会知识的基础和来源,以波兰尼、赖尔为主要代表;而欧陆传统倾向于用相对诗意、比喻的方式,从身心关系等角度讨论默会知识,以海德格尔、梅洛-庞蒂为主要代表。而在郁振华的研究中,我们会发现这两种传统毫无偏见、平等地放在了一起,此书中极其纯熟地糅合了各种传统和资源。可以看出,作者是波兰尼和赖尔的忠实拥护者——无论是在学术观点还是研究方式上,因此这一研究是用异常清晰的分析式语言完成的。然而对于现象学关于知识具身问题的讨论、诠释学关于传统和背景问题的讨论,他都用问题关注的方式将这些独特的见解与默会知识的相关属性结合起来。同时,由于这一研究大部分是其在挪威卑尔根大学留学时完成的,所以其中还涵盖了大量国内关注较少的北欧学界对默会知识问题的研究积累。另外,在这本纯粹讨论西学的论著中,可以看出作者中国哲学的修养,其思考和表述明显地受到了中国义理之学传统的影响。郁振华第一个博士学位念的就是中国哲学,研究中国近现代的形上学(参见《形上的智慧如何可能?》,华东师大出版社二零零零年版)也正是在研究二十世纪中国形上学的过程中,“超名言之域”的问题吸引他在卑尔根大学求学时一头扎进了默会知识论的研究。

这一研究是基于郁振华六年前英文写就的博士论文而发展出来的著作,但是从字里行间完全感受不到这一转移。这一从英文到中文的过程并不是一个简单的翻译过程,而是一个重新写作的过程。正如他自己在后记中所说:“思想在中英文媒介中穿行,换一副笔墨,就像是换了一副心胸。语言间的搓揉切换,费时费力,充满了理智上的紧张,但我相信,这是一种创造性的紧张。”每一个专业术语都进行了精心的翻译,中文择词的细致甚至涉及不同语境中该术语表达的含义,并将这种术语的对应严谨地统贯到了整个著作之中。这一工作艰难费时,但其意义却是奠基性的,为在中文语境中讨论相关问题提供了一个精准的术语开端。

《人类知识的默会维度》一书的主题是对默会知识的考察,最终旨在阐发一种实践导向的“厚实的认识论”。与厚实的认识论相对的,是传统的理论导向的单薄的认识论。单薄的认识论指的是传统上以命题性知识形态为主的认识论考察,尤其是在现代的语言转向后,将一切哲学考察等同于对语言的考察这一观念之上的认识论。因此单薄的认识论实际上将知识做了大量的隔断、剥离,只剩下真空状态中的对象性的知识。这种知识是与知识掌握者、使用者、获得过程、运用背景等无关的,是一个相对独立的概念。这也使得知识与主体、与世界之间的关系是在相对疏离的状态下考察,即产生了所谓“没有认知主体的认识论”(283页)。在笔者看来,这种认识论是一种理想主义的方案,类似于科学实验中将研究对象从真实的自然界中独立出来、隔绝各种干扰因8186bd9b306a3c495b9850db70c923e9素,从而得到一个完美的结论的方式。尽管逻辑实证主义经历了重重的炮轰和清算,但不可否认它所确立下来的提出问题、思考问题的方式却深刻地依存了下来。而单薄的认识论就是典型的代表。

厚实的认识论的重要思想源泉之一是波兰尼的默会知识论。默会知识论并不是对于基于命题性知识的认识论的补充或并列,而是对其的一种挑战和反动。“默会知识论主张:一、默会知识与明述知识的种类差异,二、默会的东西之于明述的东西的优先性,三、默会的东西与明述的东西之间的动态的相互作用。”(368页)它并不否认语言在人类认知中的重要作用,但它更强调人类的“知”绝不限于语言或命题、明述推理等能表述的范畴,而是广阔得多。默会知识论通过对不能言述的“知”的强调,实际上是挑起了整个实践范畴。因为在默会认知中,大量的知识是蕴含在实践中,并通过实践传递、修正等;同时实践构成了人们对明述知识学习和使用的前提和语境。

从语言/理论转向实践,这一潮流不仅在科学哲学领域中随着新实验主义等的兴起而发生,在整个哲学领域中也构成了一种趋势。而这一认识论的转移实际上是问题的转移,很多旧问题被消解或提供新的思路,解释的方案也将不同。例如,在科学实在论与反实在论的争论中,非常重要的议题是科学理论与世界的关系,即科学理论是对于实在的描绘还是“拯救现象”等经验主义、实用主义方案等。而如果将科学理论及其研究过程放在主动性、干预性的实践范畴中来理解,或许会提供新的思路。又如,在对待物理实体和他心问题是否存在的问题上,普通人的直觉答案和哲学家们的反思结果会有出入,这是因为哲学家们更多使用的是明述推理的方式,而默会知识论的认知方式将更好地说明普通人的直觉答案,从而确证大部分人的理性。在下文中,笔者将主要从默会知识的属性和默会整合概念两个方面来讨论默会知识带来的厚实认识论。

命题指向的知识观有着悠久的传统,通常都将经典的论述归结到柏拉图在《泰阿泰德篇》和《美诺篇》中提出的“知识是得到辩护的真信念”。然而默会知识的概念则意味着“我们知道的多于我们所能言说的”,将知识的概念扩大到一个更大的范畴中。例如骑自行车的技能、面容识别力、审美能力、理解力等。面对人类的这些“知”,语言显得乏力。《人类知识的默会维度》重点考察了三种研究传统对默会知识的理解:维特根斯坦学派、波兰尼传统、现象学-诠释学传统,同时致力于三种传统之间的相互批判、相互发明,试图由此来解答默会知识是什么以及为什么。

维特根斯坦学派将默会知识区分为强的意义上的默会知识和弱的意义上的默会知识,前者指原则上不能充分地用语言加以表达的知识,后者指事实上未用语言表达但并非原则上不能用语言表达的知识。强的默会知识并不主张绝对不可言说,而是指语言表达的不充分性。强的默会知识的默会属性的原因在于:语言的使用是一项遵循规则的活动,但语言规则的应用却是无规则可言的。“一个定义或一个规则的表达不能自己决定它将如何被应用,因为对它可以做出不同的解释……因此,规则的应用在原则上是无规则的。”(31页)在运用过程中,我们的实践大量的是作为非转译性理解(intransitive understanding)的表达。例如在审美中,非转译性理解是自主的,通过体验、熟悉感等实现的。一个艺术品是作为意义和表达的整体被单独地把握的,而不需要转译成其他什么。

波兰尼的默会知识概念大体上有两种不同的用法,一是指从动物的非言述智力发展而来的人的各种默会能力及其运用,二是指在默会认知的动态结构中认知主体对辅助项的认识,在辅助项的不可确切指认的意义上,这种知识是默会的。前者是强的默会知识,后者是弱的默会知识(63页)。在这种对默会知识的理解下,默会的原因前者在于进化过程中与动物的连续性、技能与身体的结合,而后者在于知识掌握者对辅助项的焦点意义上的无知,是一种心理层面的原因或人自我认知局限的原因。

在现象学-诠释学传统中,海德格尔关于在世的论述和梅洛-庞蒂关于知觉的论述都与前面关于默会知识的阐释有着极强的异曲同工之妙。海德格尔的“理解”作为存在的基本样式,是一种生存性能力之知,即一种existential knowing how。而其对用具的当下上手状态的分析与波兰尼的两种觉知理论有相通之处:上手状态仿佛是抽身而去,而这种无视才是本真的上手。梅洛-庞蒂重视具身性,强调身体在知觉中的优先性,这与波兰尼的“通过寓居而认知”的主张是相通的。在这种解释下,默会属性的根源在于知识与身体的结合,而身体的反应有很多阈下线索无法被明述。

上述三大传统基本上讨论的都是基于个人能力的默会知识,理论资源多来自对身体和知觉的考察,而近些年来有学者陆续开始讨论基于集体认识论的社会性默会知识,可以作为一种很好的补充,例如柯林斯(Harry Collins)提出的集体型默会知识(collective tacit knowledge)。这种默会知识的前提是认为社会、文化等作为一种实体存在,它有集体的内在属性和机制,同样产生着大量的社会事实,并且随着时间不断变化和演进。社会成员成功地生活在一个社会中的重要能力就是掌握社会性默会知识,例如人际沟通能力、对社会规则的学习和运用能力等。其默会属性的原因在于虽然实施的主体是个人,但产生和决定它的却是社会,并且高度语境敏感,因时代、文化、状况而异,不容易获得一般性的命题性规则。个人是在社会中浸淫而汲取、参与这类知识。可以看到,在柯林斯那里,无论是默会知识的所指,还是默会属性的原因,都与个人知识意义上的默会知识有着很大差异,集体型默会知识概念在明述化、具身化等问题上都提供了新的研究启发。

在书中刻画的默会知识论中,最引发笔者兴趣,也非常关键的一个概念是波兰尼的“默会整合”。这个概念贯穿于书中很多问题的阐释,这里集中地讨论一下它。默会整合指的是认知主体主动地以整合的方式、直接把握对象的方式。它为默会认知提供了一种具体的机制,也延展出大量的研究空间。例如默会整合使得波兰尼的默会知识论不仅在描述一种心理学,同时也是逻辑的规范。默会整合中实现的从辅助觉知向焦点觉知的转移过程就是默会推论,而“在他看来,逻辑推论有两类,一类是明述推论,一类是默会推论,知觉活动属于后者”(311页)。

默会整合的认知机制中有两个重点非常突出:第一是强调主体的重要性,其中既包括肉身的必要性,又包括主观的能动性:“在一种重要的意义上,认识者是肉身性的,处在世界中,而不是脱离肉体的、无世界的主观性。如常识所认为的那样,认识者具有一种特殊的个人的、历史的和文化的背景。”(154页)例如,认识者亲身、切实与实在进行认知接触的“亲知”就是默会知识的重要形态。并且,“默会认知不是一种被动的经验,而是认识者积极主动地发挥其默会能力的过程。具体到默会认知结构上来说,默会认知的两个项目之间的from-to的结构性关系,不是自发地产生的,这种关系的行程,靠的是认识者的整合作用,这种关系的维持,同样也靠认识者的整合作用……默会认知建立在认识者的整合作用之上”(60页)。同时,认识者具有主体间性,不同的亲知主体构成了一个认知共同体。

第二个重点是强调主体通过整合而直接把握对象,而非通过外在表象间接推论对象的属性。也就是说,我们并非如传统经验主义认识论所主张的那样是在把握了感觉之后,通过明述推理的方式对知觉对象有所了解,而是直接把握到康德认为不可能的那个物自体。例如,我们是通过寓居他人的活动之中来了解他心,而非通过明述推论。

后来的认知科学的研究也佐证波兰尼的这一结论:“我们不是通过推论过程来了解另一心灵的活动的,我们只是理解它们。”例如特纳(Stephen Turner)从认知科学中镜像神经元的研究成果来反思默会知识所得到的结论,实际上是用自然化的方式表达了波兰尼的如下看法,即默会认知直接把握他心。镜像神经元是用于解释在人和人交往的过程中相互理解的一种大脑构成,它广泛地分布在大脑中。当我们感知到其他人的动作时,镜像神经元就会激发模拟机制,在大脑中将对方的行为模拟一遍,而身体的真实模拟行为被其他的机制所抑制。在这样的过程中,我们能直接识别、理解对方的行为,是一种直接读心(mind-reading)的能力。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特纳澄清了在这一过程中“表征”、“明述推理”等并不存在,其过程并非是我们首先做出模拟的类型式反应,然后将这种行为表征、归因,从而说我们理解了该行为。事实是,在我们学会表征之前,例如婴儿时期,就已经有了大量的意向性行为,已经能够与他人交互感知、理解,语言的获得强化、明确了这种理解。

强调知识的默会维度,倡导厚实的认识论,还构成了对人类知识问题上的一些成见和教条的挑战,在《人类知识的默会维度》中,这是围绕着人类知识问题上的一些基本概念关系展开的。比如,就批判和非批判的概念关系而言,作者注意到,在过去的认识论中,通常强调怀疑及相伴随的原创性,而忽视或排斥信念及相伴随的传统和权威。又如,就普遍和特殊的概念关系而言,传统强调获得更为普遍的知识,而忽视知识的特殊性及在不同情境下的运用。这都是与理论导向的知识观紧密关联的。而厚实的认识论则将这些从前被轻视的一方在实践的框架中重新赋予其认识论意义,例如强调信念、权威在背景知识中的地位等。对这些要素的强调也使得认识论重新恢复了认知主体的文化背景、问题的历史渊源、特殊情境的运用等本真的部分,也回应了“厚实”这一主题。

总之,《人类知识的默会维度》一书,无论是对于廓清默会知识本身的相关问题,还是对于厚实认识论的提倡,都有着深刻而新颖的意义。诚如书中最后所说,借用冰山之喻,厚实认识论不仅关注露出海面的冰山,还力图呈现海面之下的巨大冰山,其后续的研究前景是非常广阔,极具诱惑力的。

(《人类知识的默会维度》,郁振华著,北京大学出版社二零一二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