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世界的诞生》的编辑将这部作品的电子版发给我之后,依照习惯,我从最后一页向前浏览。最初吸引我读这本书的,是麦克法兰二零一一年春季在清华大学国学院讲课期间的两位助手(方麟和余婉卉)写的两篇“印象记”——我尤其喜欢第二篇。然后,我读刘东二零一三年四月八日为“讲学社丛书”写的总序,对刘东兄主持的这项工作有了更深层的认同感,当然是从我的“演化社会理论”视角。
正宗的经济学起源于英美思想传统而非欧陆思想传统,这是我在思想史课堂上反复陈述的一项事实。西方的两大思想传统,英美的和欧陆的,它们之间始终存在紧张关系。也正是这些张力,使西方社会得以演化。就社会系统的演化而言,没有内在紧张,也就没有了演化的驱动力量。与此相类,中国社会自西周晚期至宋代,有“皇权与绅权”或“皇权与相权”之间的张力。而明代以降,皇权独大,社会演化遂陷入停滞。恰如一位朋友三年前在我主持的北京大学“人文与社会”跨学科系列讲座的演讲中论述的那样,英国社会因为有了经济传统而遮蔽或弱化了“老欧洲”的政治传统,从而更容易成为“经济动物”。去年讲授“新政治经济学”,在研究班里,我突然有所领悟,将这一见解追溯至阿伦特论述的“Human Condition”思想传统之中,又由此而转入更深层的诺斯替教义与荣格心理学思想脉络(参见今年九月出版的汪丁丁《新政治经济学讲义》最后两讲)。缺乏政治性,西方人的生活当然不能达到古希腊人定义的最高幸福境界。这可引导我们理解目前方兴未艾的“幸福经济学”研究和这一研究试图解释的谜题——人均收入持续增长而幸福感并不随之增加。
可见社会演化之复杂。为了表述关于这样的复杂性的感受,以往各种学说相互竞争的结果,关于“涌现秩序”的观念涌现出来,成为某种“定见”。涌现秩序(emerging orders)怎样表达?我相信,这一问题始终困扰着哈耶克,也同样困扰当代研究复杂现象(包括演化社会理论)的学者,而且尤其因为意识到这一问题的深刻含义,与欧陆和英美的其他思想传统相比,哈耶克更欣赏苏格兰启蒙时期的经验主义传统。首先,根据哈耶克的描述,将“复杂现象”区分于“简单现象”的认知特征在于,微观层次的行为主体不可能预见哪怕是服从最简单规则但数量极大的行为主体之间相互作用之后涌现出来的宏观秩序的样式,尽管他们可能事后理解这些样式。其次,哈耶克相信,语言、人类的社会网络、每一个人脑内大量神经元的交互作用网络,这三类现象是复杂现象的经典案例。最后,哈耶克试图论证:(一)存在“模糊型”与“清晰型”这两种不同的人类头脑或心智结构,(二)与清晰型头脑相比,模糊型头脑更富于原创性,因为,(三)脑内的创造性过程是一种复杂现象。
从最简单的社会网络仿真不难看到,只要存在奈特所说的“不确定性”(而不是“风险”),并且只要相互作用的行为主体数目足够大,则不论行为规则多么简单,仿真研究者不可能预见微观行为的宏观秩序。哈耶克试图论证的,在引入哪怕是最少量的奈特的不确定性之后更可能获得清晰论证。为什么哈耶克必须假设有数量极大的行为主体服从哪怕最简单的行为规则?数量极大,意味着不可预期的小概率事件必定发生,相当于引入了奈特的不确定性。杨格(Peyton Young)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得到的一个著名结果是,在随机过程的作用下,两个具有完备理性的博弈参与者相互观察对方策略的“学习过程”可以不收敛或收敛于错误的均衡。因此,对于复杂现象之发生,与奈特不确定性的作用相比,个体理性是否完备并不很重要,或者说,理性不完备只是奈特不确定性的另一种表达,例如,表达为“C-D gap”的有限理性。
在任何理解之前,先有表达(怀特海:《思维方式》)。怀特海的意思是,凡重要的,总要表达。面部表情、手势、声音、语言、文字、行动、情绪、群体行动和政治、战争和契约,凡有所表达的,都有重要性。绝大部分感受,不能获得而且可能永远不能表达。许多被意识到的表达可称为“presentation”(呈现),或“representation”(再呈现)。虽然,还有许多呈现或再呈现的重要性,从未被我们意识到。
要概括无数具体的表达,荣格尤其重视“符号”,他相信符号能够涵盖全部文化及其意义。关键是,人类或许永远只能理解符号的一部分涵义,而由符号激发的精神过程的绝大部分是无意识的——个体无意识和集体无意识。脑科学进展到拉尔夫·阿道夫斯(Ralph Adolphs)提出“社会脑”概念以来,符号互动论与社会交往理论获得了脑科学术语的表达。符号的涵义在社会交往中呈现于具体情境,孔子解仁,只在《论语》描述的那些具体情境之内阐释这一符号的涵义。完全脱离情境的符号,蜕变为“指号”(signs)。可以认为,符号是历史性的,而指号是逻辑性的。也因此,符号涵义是不可穷尽的。于是,符号涵义在历史过程中的呈现,与社会交往和人类的实践活动,有了密切联系,它们一起构成海勒女士阐释的“文化创造”过程。
涌现秩序是历史过程,因为这些秩序只能通过“历史”(一系列的事件)呈现自身。斯密恪守“有限理性”原则,他从未将他对具体情境的政治经济分析扩展为一般原则,他始终对“体系之危险”(the danger of system)保持警惕。事实上,斯密的这一态度是苏格兰启蒙时期经验主义传统的心理特质。就斯密而言,这是一种源于斯多噶学派的身心修养。或许受到博兰尼(Michael Polanyi)的影响,哈耶克对斯密的经验主义态度有一种远比同时代人更深切的理解。根据哈耶克的(或他尚未清晰表述的)理解,涌现秩序几乎是不能表达的,至少不能用统计方法来表达。如果一颗清晰的头脑试图将某一新观念的全部内涵逻辑地表达到排除了任何隐秘知识的程度,那么,这一新观念的“新意”就将完全消失。因此,哈耶克相信,与创新过程相适应的是模糊型头脑(以上参见汪丁丁《新政治经济学讲义》第三讲“附录”)。
现在我可以谈谈麦克法兰这部新作的意义,尤其是对中国读者的意义。读者不妨想象,在平面世界里,有许多——例如两千多——不同的人类社会。这些社会之所以不同,当然只是看起来不同——这些社会,从我们这些理性能力有限的个体的角度看,或多或少是不同的。情形往往是,如果我们决意深入研究任两社会之间的本质差异从而必须长期生活在我们原本不熟悉的一个社会之内,这样经过了许多年,然后,我们可能自言自语,说在这两社会之间很可能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本质差异。我的观察是,我们这样说的概率是30%,另一可能是,概率是70%,我们自言自语,说在这两社会之间确实有了不起的本质差异但却无从表述。我相信这也是麦克法兰在写作时的困境——他认为英国个人主义精神是独特的却很难表述他所信的。
事实上,他试图更清晰从而更具说服力地表述他所信的,从一九七八年他的成名作《英国个人主义的起源》发表那一年开始计算,至今已近四十载。据我观察,他的表述,对中国研究者而言,说服力仍嫌不足。读者翻阅马克垚《英国封建社会研究》,可检索到两次引用麦克法兰观点的段落,读了就明白我的意思。
尽管如此,我信麦克法兰所信的。因为,我写了许多类似文章,在演化社会理论视角下。麦克法兰的英国叙事,是复杂秩序涌现过程的案例。回到上面设想的在平面内的两千多个社会,对任一有限理性的观察者,任一特定社会,可以由一组性质来刻画,只要这些性质足够他从两千多个社会当中辨认这一特定的社会。继续设想,每一特定社会都有了一个理性有限的观察者,两千多个观察者聚在一起,试图为全体社会分类。充分交流之后,他们注意到,在他们各自列出的社会性质当中,有些性质是人类社会通有的,有些性质是特定社会特有的。通有的性质,称为“普遍性”;特有的性质,称为“特殊性”。在普遍性与特殊性这两极端之间,还有一些社会性质,是一些社会通有而另一些社会没有的。例如,我们说“西方社会”和“东方社会”的时候,其实很难精确列举,但暗中假设了存在一组性质以区分这两类社会。又例如西方人说英美传统与欧陆传统的时候,其实很难精确列举,但暗中假设了存在一组性质以区分这两类社会。
麦克法兰所信的,是英国社会的一些特有性质,其他的西方社会没有。由上面的叙述,我们明白,仅此一点,不足为奇。麦克法兰所信为奇的,是英国社会的这些特有性质不仅延续千年以上,而且扩散至西方其他社会,以致成为区分“西方”与“东方”两类社会的主要性质——例如,个人主义,真的,不是假的(参阅哈耶克《个人主义与经济秩序》第一章“真的和假的个人主义”)。这一点,是争议的核心。
以往的世界史,将人类社会的演化看得太简单,以致“阶段论”流行,至今尚有余毒。根据马克思并非认可的马克思主义阶段论演化观,人类社会通有的五个演化阶段(所谓“五种社会形态”)是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和共产主义社会——学界历来关于这些名称所指内涵有丰富的争议,其中,例如在中国学术界,关于“封建”一词,毛泽东与郭沫若各自所执的解释,就颇具代表性。按照今天的主流观点,以往中学历史课本所说的“秦汉以来的中国封建社会”(毛泽东说“百代皆行秦政治”),不仅与西方封建社会有本质差异,而且根本不是封建社会(详见冯天瑜《封建考论》第二版“提要”)。又例如,麦克法兰考证,以财产权为基础的“占有性个人主义”在英国起源远早于西方其他社会。如果我们相信“资本主义”的核心性质是私有产权,那么,英国早在一二零零年(麦克法兰追溯的年代)已进入资本主义演化阶段。
在我熟悉的演化社会理论视角下,人类在走出非洲的时代(十六万年前至八万年前)就已涌现出了足够复杂的社群生活,以致从那时开始就不再可能为人类社会划定统一的演化阶段。从那时到现在,学者们可以做的或试图做的,是在例如上面设想的简单平面内,考察两千多个社会之间的交互作用及由此涌现出来的宏观秩序。无疑,在这样复杂的演化过程中,存在着丰富的不确定性,以及“黑天鹅事件”——例如麦克法兰英国叙事中的小概率但具有致命影响的事件。
这些小概率但具有致命影响的事件不必发生,金岳霖说:“理有固然,势无必至。”然而,它们却在英国发生了。麦克法兰写道:工业革命和农业革命是某个更恢宏事物的组成部分,那就是市场资本主义(market capitalism)。市场资本主义是一个集态度、信仰、建制于一身的复合体,是一个寓经济和技术于其中的大网络。……市场资本主义的表征之一是对财产权(property)的态度。根据英格兰普通法(English Common Law),财产权具有私有化的、个人的性质(privatized and individual nature)。这是一个非常古老的表征,可以追溯到一千多年以前(《现代世界的诞生》第四章“资本主义的起源”)。此外,他指出:资本主义的核心之处还有一种态度,是对利润最大化、对积攒财富和花费财富的态度。他考证,与例如法国人相比,英国人在“清教运动”之前很久就有了这样的生活态度。他还指出,在其他西方国家,长期以来,人们不愿意积蓄财富,因为担心(战争或君主)周期性的掠夺。浏览英国历史,我们不难看到,大约自一二零零年开始,英国统治者在至少六百年里不得不在三种外来势力(来自法国的安茹王朝影响、来自西班牙的天主教影响、来自苏格兰的王位竞争者的影响)之间保持微妙的平衡,同时,在国王与贵族的权力斗争中,英国农民获得了类似于“中间投票人”那样的独立性——经济的、政治的、法律的。也是基于这样的政治局势——“均衡的政体”,国王、贵族、议会、庶民,没有哪一方可以拥权独大,麦克法兰在《英国个人主义的起源》里讨论过私有产权在英国何以如此早就得到广泛承认。或者,麦克法兰《现代世界的诞生》第四章的结论,“这一切也可以换个说法:英格兰从来不是一个农民社会。以十三世纪的古老修道院和农业论文为例,它们无不体现了一种赚钱、投资、存钱、理性计算利润、资本流动的态度,一定会让亚当·斯密拍手称快”。与私有产权和资本主义生活态度密切相关的,是英国人的个人主义情感方式。麦克法兰考证,在英国一八零零年以前的数百年里,不仅儿童在家庭中享有极高位置,而且宠物享有与儿童相似的位置——主要由于与个人主义情感方式相伴随的孤独。与个人主义生活方式和情感方式共生的,麦克法兰考证,是英国人普遍的信任感和基于诚信的自尊感。
因此,麦克法兰认为,英国独享一种健康的资本主义和民主制度。当法国人试图模仿海峡对岸的英国人时,如迈克尔·博兰尼在《个人知识》开篇指出的那样,他们的模仿产生了“雅各宾红色恐怖”、王朝复辟、再革命、再复辟……却始终不能获得英国人普遍具有的那种政治均衡感(政治之为一门艺术)。
但是,麦克法兰必须承认,如果世界各国都要模仿英国,那就意味着英国有一些可满足普遍需要的因素。这样的普遍需要,可能是英国制度在与其他制度的竞争中胜出并流行于世界的后果,也可能源于人类通有的演化结果——个性与群性的冲突与协调。不论如何,这是未来中国政治体制改革的诸多深层议题之一,所谓“普适价值还是亚洲价值”的争论。在我所理解的麦克法兰视角下,这一议题不应被表述为普适价值与亚洲价值的争论。虽然,政治体制、文化传统、行为模式,这三者之间的配合,始终是我思考的深层议题。
(《现代世界的诞生》,[英]麦克法兰主讲,管可译,上海人民出版社二零一三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