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我十四岁生日那年,收到了一份特殊的礼物,我的朋友安房直子把一只叫瓜瓜的树精寄给了我。她说他可以帮我解决烦恼。
有一天在树洞里睡够了的树精少年变了一个魔法,把自己变到了我面前。
“不用自我介绍了,我是瓜瓜。”树精少年有一双温柔美好的绿眼睛,舌头像绿皮冰棍。安房直子来信说瓜瓜是最听话的树精。我的这位朋友喜欢收养大大小小的树精和花精。
就像我喜欢收养大大小小的故事。
那么,现在就是该我说说我的故事的时候了。
如果十四五岁的年纪一定要说什么青春的话,我不知道骆升飞算不算。骆升飞是坐在我前面的那位美少男,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第一眼看到他,以为是那种韩剧里面跑出来的。
军训休息的时候,骆升飞大汗淋漓地跑到座位上,拿起一瓶矿泉水,“咕噜咕噜”地仰天灌着。
“同学,嗯,嗯,嗯——”我不安的时候齿间会冒出一阵凉气,那时我还不知道美少男的名字,“你刚才喝的是我的矿泉水,真的是我的。”
他的脸一下子皱成了纸花,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十几秒后,他抹了一把额前的汗,摇摇剩下的矿泉水:“剩下的给我好了,扔了也怪可惜的。”
他抱歉地笑了笑。
一瞬间,我有一种被扔到海底凉到心里的感觉。
Part 2
我坐遍了教室的每一个角落,但是巧的是,无论我坐在哪里,美少男总是在我的前面。
骆升飞,我们很有缘对不对?
我开始有意无意地让他帮我系窗帘,有意无意地向他借橡皮,有意无意地问他题目。有意无意中,我希望知道他的故事。我希望他能成为我吴子芊的朋友。
他的脾气好得出奇,说话也总是细声慢气,有一天,他竟然转过来和我说:“吴子芊,其实每一个人在小学的时候总会有一些幼稚的喜欢。”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这个,但还是很郑重地点了点头。
“她比我小一岁,然后我们经常在一起玩。”没有开头,美少男很平静地说下去,眼神却渐渐暗淡下去,“不过现在不经常见了。”
美少男所说的青梅是隔壁班一个叫伍月的女孩。
从此以后,我每每走过隔壁班,看到黑压压将近六十个人头,便会奇怪地想,伍月会不会喜欢一个叫六月的男孩?这想法太荒谬了,下一秒我就意识到无论她喜欢六月还是七月,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喜欢我靠窗的位置,阳光照得我的心里暖洋洋的。这里的上课铃声很好听,下课的时候还会放一下《童年》《安妮的仙境》之类美好的音乐。我真想把自己在牛奶里泡一泡。总在下课后,我摘下眼镜,眯了一眼黑板上似曾相识的诗人的名字,大大小小的想法像深爱着路灯的小虫儿快乐地飞来飞去。
骆升飞带给我一个牛皮信封,饶有兴致地问:“传达室怎么老有你信啊,而且这地址好像是很远的地方。”
是安房直子,我可爱的朋友。我朝他笑了笑,并没有回答。
“如今交笔友的很少了,网友都泛滥了。”他说。
“知心的朋友总会通过最知心的交流方式说出彼此的想法。”我不知道怎么说出这样一句话。安房直子是一个可以做我奶奶的老女人,但她身上的玫瑰色童话的味道总是让我有一种做美梦的错觉。我爱她。
“呵呵,你的朋友是何方神圣?”
“哦,一个写童话的作家,很善良,很可爱的一个人。”
骆升飞长长地“哦”了一声,带着试探的口气问:“你……喜欢写作啊?”
我轻轻地“嗯”了一声。
安房直子来信说一个人一旦老了,没有往事的铭记,便会有空白的恐慌。
我不知道什么是所谓空白的恐慌。对于我来说,简简单单写一些我认为不错的故事,简简单单做一个写作者,足已。当然,我真的有很多烦恼。从没说起,也不向任何人说。
当我望着窗外的铁树时,树精瓜瓜不太理我,他说我是个闷得发霉的女孩。
“你是个缺爱的小孩。”瓜瓜意味深长地说。认识半年后,他这样和我说。
Part 3
夏天到来的时候,闭着眼睛,很小心地剪了一刀齐。
“你换发型了?”上铺的丫头眼神一亮,突然拿出一面小圆镜闪了闪,“当当当!美女出场。”
我一笑,镜子中的女孩,淡眉毛,小眼睛,偏黄的脸蛋,刘海剪得有点奇怪。
我承认我不是一个美丽的女孩,我从来没有幻想过在裙子里旋转的夏天,那些闪耀的五彩缤纷总是从我的单调黑白上跳过。但,我从来都不认为我没有感受到当女生的快乐。
树精瓜瓜突然送我一件绿色的短袖。
这件短袖感觉上有一种花露水味道,袖口间透着外婆扇着大蒲扇的清凉。
瓜瓜很满意地看了我一会儿。他又捏着下巴看着我的头发:“你要勇敢一点嘛,有痘痘也不要剪刘海嘛。”他轻轻一吹,我额上的碎碎的刘海慌慌乱起来。
“好吧,让你的同学看到你崭新的样子!”
果然是崭新的样子,班里的每个人都从疲倦中抬起头来,眼神里好像流动着盈盈的绿色。
“你的衣服很特别嘛!”骆升飞看着我。
中午吃饭的时候,一个陌生的女孩小鸟一样地跑到我身边。
“同学,不好意思,你的衣服在哪里买的?”女孩圆圆的脸,眼睛很有神。
“这是我朋友……”我很不好意思。
“那你朋友在哪里买的呢?”女孩不依不饶。
“这,这我真的不清楚。”
“哦,谢谢。”女孩的声音低了下去,默默地坐到了我看不见的位置。
“那是隔壁班的伍月。”宿舍的一个丫头神神秘秘地和我说。
“伍?月?还有人叫这名字?”我装作漫不经心。
“哦?你不知道,她是骆升飞的青梅,青梅。”她特别重复了“青梅”,又补充,“不过这女孩又好像喜欢上初三的帅男生了。”
我的心尖在一瞬间涌出了好多东西,匆匆地扒饭后又回到座位上,看着铁树好久好久。我希望瓜瓜能给我一些建议。可惜,树精少年总是让发霉的女孩自己解决问题。
“喂,大作家,你是不是爱上这棵铁树了?”骆升飞故意用尺子弄乱我的刘海。
“嗯,有点烦恼。你知道作家都有个通病,叫‘寄情于景’。”我说。
“别弄得自己很不爽呐,不爽的话可以和我说说。”
我差点笑喷。
“真的嘛,我们是好朋友!”骆升飞一本正经。
“我知道我们是朋友。”我停住了,没有再说下去,自从我和骆升飞告知彼此的梦想后,这个男生的一切,像潮水一样涌上我的心头。
Part 4
确实有些奇怪,理科高才生骆升飞说他长大想当农民,像袁隆平一样,为民造福的好人。不过,这确实是一个伟大的理想,一个非常实际又非常不实际的理想。如果硬要说我想要当什么的话,作家,有一点点的不准确。因为这两个字有一种束缚的感觉。
我想起瓜瓜对我的评价——沉默,自卑,嫉妒缺爱的小孩。真的吗?我不知道。
“你知道现在是几月吗?”我问骆升飞。
“五月呀。”他说。
“伍月呀?”我又重复了一遍。
不是突然的,美少男从沉思中看了我一眼又沉默了。他突然大笑起来,他的牙齿极不平整,高高低低,悬崖峭壁似的。
“你应该去戴牙套!”我也笑起来。
“伍月早已不是我的把柄了。”骆升飞的笑容和他面对数学题的自信一模一样。
我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我知道我说错了话。所以我并不惊奇骆升飞第二天破解了我的密码本。密码本是我的日记本,厚厚的岁月围绕着一个叫“小沙”的女孩展开。小沙是我的笔名,整本日记本没有提到骆升飞的名字,倒是说到一个少年,才华横溢,善良可爱,却不料在十六岁那年病逝。他是我心目中永远的少年,永远的路子年。
骆升飞很坦诚地把日记本轻轻放在我面前。他不说话,看着我的脸,就像看一本书一样。我强忍住泪水,阳光猛地打到我的额头上,我揉揉眼睛:“说实话,我……真的很生气。”
“正常的正常的。”骆升飞有些羞愧地说。
“不过你也知道我这人没有什么秘密。”我抽了一下鼻子,亳不客气地看了骆升飞一眼。
“那是那是。不过我没想到你也喜欢路子年啊,我记得他是挺有名的一个少年作家,这几年怎么这么沉寂呢?”骆升飞似乎我期待我的回答。
一种强烈的空虚感撞击着我,我的胳膊一阵发冷,我在心里深深吸了口气又微笑地说:“他啊,生病了,不过真的很坚强,很了不起。”
“你很喜欢很喜欢他?”
“对,很喜欢很喜欢他的文章,他的性格和态度。”
“如果路子年遇上吴子芊,他一定会佩服你的。”骆升飞突然冒出一句。
“为什么?”
“你的态度你的文章你的追求,总而言之,你是个好女孩嘛。”骆升飞满意地看着我,又转过身去。
我微微有些感动。我不记得有谁曾这样鼓励过我,两年前,我什么也不是,只是每天晚上趴在床上写着一大堆没人要的故事。看着公主都在十二点变成灰姑娘,我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一年前,我在瓜瓜的建议下,参加了一个大规模的作文比赛。虽然我知道我写的童话在这样的比赛中必死无疑。结果如此,万里挑一的比赛,没有我的名字。
“其实你只要写好你自己认为的故事就好了,机遇总是在你享受过程的时候出现。”瓜瓜的话不像是安慰的话。一年前,我承认我是个心智脆弱的女孩子,我永远忍不住泪水。
Part 5
日子走得那样快,每一棵树的每一片叶子好像承载了太多东西要告诉我。我一下子有些惊慌错乱,纸面上的世界该要如何呈现啊。
“你可以写骆升飞的故事啊?”骆升飞很喜欢打趣。
“骆升飞你哪里有故事啊,整天只知道做数学题。”我故意挖苦他。
“大作家,你应该纪念我一下,好歹我是你的仰慕者!”
这是个光明正大的理由,我在心中暗想。“那如果,我写得不好怎么办?”
“不是好不好的问题,如果你真的写了,那只是十五岁的吴子芊眼中的骆升飞,十年后,你再来写我,那就是二十五岁的你眼中的我,不一样的。”骆升飞一本正经,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其实我也可以成为你的偶像的。”
他的眼神认真得有些搞笑,又埋头做数学题了。
路子年有一本书叫《青春》,当我和骆升飞讨论起这本书的时候,骆升飞便说我有“恋哥情节”,我笑着,心甘情愿地承认了。
骆升飞高声宣扬着以后路子年将会是中国最伟大的文学家,而他则是世界最伟大的数学家。
“乱扯什么呀,路子年比你优秀一百倍。”我一直没敢告诉他,翩翩美少年路子年已经死了。
“我都说了,不同领域嘛。”
“他还是比你强一百倍。”
“好吧好吧,他确实比我强一百倍。不过我也有我的特点。”骆升飞保持着他标准自信的美男微笑,结束了对话。
我很享受我们之间类似勉励的这些话。正如骆升飞所说,十年后,二十年后,我的世界或许天翻地覆。但现在更多时候,你永远不懂你的心里是住了一个天使还是魔鬼,你被一种或多种力量控制着,你找不回你自己。
我,这个在人堆里的女孩。我这个写字的女孩,有谁知道,我多么希望谁能拉我一把。这个人不是爸爸妈妈,不是老师,不是骆升飞,我不知道是谁。
我不是一个甘于平凡的人,但当各方面的苦难像青藤一样勒着你,你不知道这是叫挣扎还是成长。
当我看见满面开红花的数学试卷时,我却出奇地坦然。
我对着骆升飞说:“你不介意和一个理科白痴做朋友吧?”
他很肯定地说:“I don not care.”
Part 6
初三的送别晚会。
朗诵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夜风都被染成了思念的颜色。宿舍里的丫头说,骆升飞原来是我的蓝颜知己。我不知道蓝颜知己能代表什么,不过无话不谈确实是我和他之间很好的氛围。
我们在晚会下面聊了很多。让我惊讶的是骆升飞竟然对我提起伍月。
“其实我和她可以说两小无猜吧,两个小朋友经常在一起干坏事啊,做游戏啊,确实很美好的记忆。”
骆升飞拿出口袋里的钢笔在我的手上画了一个梯子,上大下小的梯子。
“其实每个人都懂越往上,你就要承担越大的风险。有时候你会忘了你随时有可能从梯子上摔下来,但你不得不背起沉重的伤口往上爬,因为有一种冲动,迫使着你想要看到最上层的风景。”骆升飞仿佛在说自己的故事。
“记住自己的特点,行动,就足够了。”晚会上,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突然意识到,我其实并不了解他。他也并不了解我。本来就没有真实的世界,最多的,我们活在彼此的希望中。
我又想起了路子年,天堂里的少年,美丽善良的少年,路过我青春的少年,永远十六岁的少年。最后的路子年,在生死线上仍有自己追求的路子年。
骆升飞,你能做到吗?还有,吴子芊?你们也是快十六岁了,和他一样。
暑假的一天,我回到空荡荡的教室里。
我回到那个靠窗的位置,窗外铁树里的树精少年瓜瓜早已不在。当我还在怀念我这位神奇的朋友时,安房直子来信说,不要担心,当树精少年变成树精爸爸的时候,他就会回来。
树精也有树精的故事,每个人都需要成长。安房直子句末说。
哦——怎么会是这样?哦,原来就是这样。
我想象着归来的瓜瓜,想象着又一个充满生命的小树精少年,真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