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生活的世界

2013-12-29 00:00:00孙晓晴
中学生百科·小文艺 2013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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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一滴一滴落下,在我的脚边开出雨花,梧桐树的叶子浓绿得似乎要跟着滴下来。我蹲下来抱着胳膊看它们,想起《悬崖上的金鱼姬》里波妞穿红色裙子奔跑的样子。现在的我,也穿着红彤彤的裙子,可是,我却不敢奔跑。我只能蹲在这里等F回来。

这是学校旁边的住户出租给学生的最简易的平房。里面空间很小,只能容纳一张单人床,一个书桌,而这足以满足一个农村出身的高中生全部的生活需求了。和其他热爱学习、理想远大的孩子一样,F住在这里,不用忍受学校宿舍每晚十点就熄灯,无法学习的束缚。第一次带我来这里前,他跟我说,我的住处叫“梧桐小屋”,春夏秋冬都很美,春天微风吹过,十分惬意;夏日梧桐叶绿,格外清爽;秋天落叶缤纷,美不胜收;冬日白雪盈门,纯洁无暇。他用他天生的诗人情怀说出这段话时,我以为这里是天堂。

事实是,这个梧桐小屋确实是在一棵大大的梧桐树下,但诚实来说,那斑驳陈旧的木门、破了半块玻璃光线进不来的小窗子和局促的空间都毫无美感。然而F爱这里,对于他来说,“天堂”可以简陋如此,只要它可以承载梦想。

一双鞋面带着水迹的蓝色运动鞋出现在我的视线里,还没抬头就听到F说——“你跑来这里了啊,我还到处找你呢。”我笑着站起来,看他把门打开。进去我就直接倒在了他的床上。他反正也习惯了,并不会在意。有时候晚自习上课前我不回家吃饭,也会来他这儿睡一会儿。他说我是娇弱的外表下有着强盗般的心,总是抢占他的地盘。

此刻,他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喝我没喝完的奶茶,听我开始絮絮叨叨说家里的事情。说着说着,我就不自觉睡着了。这个暑假,我用了一大半的时间来班里跟大家一起自习。虽然家里开着空调,冰箱里塞满雪糕,我还是坚持每天到学校里,在三十几度的高温里,一边汗如雨下,一边挥笔疾书。我觉得自己疲惫憔悴多了。

半个小时后,我从梦中挣扎着醒来,F坚持要送我回家。其实还不到六点,外面连太阳都还没有回家。从认识F开始,他就变成了最关心我的人之一。我是班里为数不多住在家里的学生,每次天气不好,他总会记得帮我回住处拿伞,回去太晚,也会打电话问爸妈我有没有安全到家。但是即便是对于“早恋”问题满怀担忧的爸爸妈妈,也从不怀疑他的动机,不光因为他彬彬有礼的言谈行为,更因为他稳居年级前五高不可攀的名次。

2

说起来,跟F真正开始有交集,是在高一开学的第二个月,他成为我的后桌。他常常把我藏在课桌下面的好书借去看。在此之前,我只知道他的中考数学考了全县第一而已。直到我们共同的好朋友薛琪过生日的时候,他抹了我一脸的蛋糕,我们才瞬间变得亲密起来。

薛琪和其他朋友们,时常叫嚣说我是F失散多年的亲妹妹,因为除了我们长得很神似(当然我比他要好看),还有着几乎相同的温顺的性格和特别的爱好。在“高考临近”的警示频率堪比《植物大战僵尸》快玩到通关时不断出现“前方有一大波僵尸靠近”的时候,只有我们俩还能够在课间气定神闲下盘象棋,在周末一起逛逛书店,谈谈叶芝和拜伦。

如果不是我执意反抗,他倒很乐意我喊他一句“哥哥”。我们都爱诗,但只有他才是真正的诗人。除了关于“梧桐小屋”的出口成章,他也时常在生活中把灵光乍现的情绪写在一个厚厚的笔记本上,有着黑色皮质外套的笔记本,像是村干部会用的那种。这个笔记本跟他其他笔记本一样,也是他考试得来的奖品。

我想,我和F,大概是我们生命中能够遇到的最相似、最默契的人了。比如有一次,我坐在那里写作文,我说:问你一个词啊,你说“潺潺流水”的“潺”怎么写来着?我抬头,他愣住了,才看他刚刚写了一截的句子,停在“潺”字。所以如果他是女孩子,我大概真的以为我被克隆有了他,或者他被克隆成了我。不过话说回来,我们的头脑构造应该是有很多不同的,不然为什么他三下五除二就解决的物理题,在我看来可以跟“哥德巴赫猜想”难度相当?

F是很善良的人,从来不打击我可怜兮兮的理科能力,这点连跟我认识了快十年的薛琪都不能比。那个同样天才的少女,某天在学校门口的兰州拉面馆被我不能理解的缺乏数学想象力的头脑击败后,还曾丧心病狂说我是真正的“数字白痴”,并且此后长达两个月不再踏入那家店,免得想起来还觉得心慌气短。而F最多说一句,你还小,理解不了。那种大哥哥口气,配着他温柔帅气的笑容,我承认我也会没有抵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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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为,我是一个生活在属于自己的孤独世界里的人,即便有着大把的朋友,孤独感也从未走远,直到F出现。但F,却不这样认为。他表述自己这个观点时,正是晚自习前的大休息,彼时我们已经成为同桌。大休息时段是大家吃饭闲聊的好时机,为了节省时间,很多人都在教室里吃泡面,F也是。他一边呼哧呼哧吃着被温度不够的水泡得发白的面条,一边含糊不清地说,我跟你,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看着水蒸汽笼罩的他模糊的脸,有点不知所措。他放下手中的塑料叉子,继续说,你看,你跟我们吃的都不一样。我低头看看我手中咬了一半的菠萝包和一旁的苹果,这才第一次发现,我在一群“泡面党”里显得这么另类。

记得有一次,我们聊童年,我说我是被关在家里长大的,对于大部分的城市孩子来说,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了。我们被关在家里的日子,学会了偷偷看电视,记得清关机后要用电扇给电视机散热,遥控器放在同样的位置;学会了跟同样被关的邻居小孩通过阳台喊话聊天;学会了自己热剩饭,微波炉这种电器完全无师自通;学会了自娱自乐,一个人拿着跳棋也可以玩得欢快。

F说,他的童年是跟着大人去收麦子,金黄色的麦田在风的吹拂下,像是身体柔软的舞娘,翩然起舞。或者,去小河沟里摸鱼,跟村子里其他小朋友一起光了膀子跳进水里,水不深,鱼顺着站直的小腿游过去,滑腻腻。抓了鱼回家给妈妈,就可以吃到鲜美的鱼汤。再或者,到村后头的玉米地里,偷偷掰村头老张头家熟透的玉米,然后在地头架个火堆烤玉米,烤熟了的玉米嗞嗞地冒着香气,比现在外面卖的玉米好吃多了……F童年里的这些,在我的眼里,简直比爱丽丝梦游仙境还要精彩。

再后来,F聊了他小学三年级之后的生活,因为种田赚的钱太少了,F的爸妈也和村里其他人一样,到南方去打工,家里只有他、五岁的弟弟和头发花白的奶奶作伴。那时候的他,已经能给一家人做饭了。他心疼奶奶,每天早上总是自己爬起来煮稀饭,把馒头放在稀饭上蒸着,自己吃完再喊弟弟起床,给弟弟穿好衣服,盛好饭,然后托隔壁大婶帮奶奶看着点弟弟,再去上学……再后来,他考上了县里的初中,县里的高中,就一直一个人在外读书了。

他说这些的时候,轻描淡写,甚至有些愉快的情节。我却隐隐感到有种辛酸,但我无法完全理解那种辛酸,似乎有着雨季里没有办法晒干的衣服里,闷湿湿的味道,有点清凉,有点潮气。严格来说,他很少跟我提家里的事情,我只知道每次周末放假的时候,他都会让我陪他去我最喜欢的那家面包店买红豆面包,他说他奶奶很喜欢吃。寒暑假的时候,他会去爸爸妈妈打工的城市,偶尔给我带些小玩意。我最喜欢的是一个白色毛绒绒的狐狸挂件,他说长得很像我。

4

处在懵懂的青春期,我们俩的这种亲密无间自然会在学校里引起一番热议。我承认我本身就是风云人物,从踏入高中的第一天,我的课桌抽屉里就会不断出现各种字迹的纸条,内容有些很清新,比如“你阳光般的笑容灿烂了我的天空”,有些很弱智,比如“能和我做个朋友吗?很想和你聊聊天”,有些很恶心,比如“你是我心头最娇艳的花朵,多想捧你在手心”,有些很直白,“做我女朋友吧,我喜欢你”……很多都是没有署名的,即使有署名我也一样视而不见,反正都会扔掉的。

后来F跟我熟悉起来的时候,会问我最近有没有人骚扰我。我说,有啊,肯定有啊,你现在吃的这盒巧克力就不知道是哪个傻孩子放在我抽屉里的。他惊讶地说,不是说你不收礼品吗?我哈哈大笑,我没有收啊,是你收了。于是,直到高中毕业,送给我巧克力的那个小子都没有再理过我,当然也没有理过F。

至于级花夏筱诺是怎么认识F的,我至今也不知道。以前偶尔跟F提到级花,他每次都要问,是你之前说的那个吗?她长什么样子?哦,我好像见过,不过不记得了。时间久了,我就懒得跟F八卦了,对于这种好好学习的书呆子来说,大概没有什么女孩子可以入他的眼睛。所以当夏筱诺托同学给他一封信时,他一头雾水,问我,这人你认识吗?我接过来那封粉色贴着小碎花的信封,看到夏筱诺的名字,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下来。我用手捏了捏里面的东西,除了一张信纸外,有个硬硬的挂坠一样的物件硌到了手指,我瞬间明白了。

完信,F一边把信递给在一旁迫不及待的我,一边直截了当地说,她脑子坏掉了吧?你说她长什么样来着?我说人家美女是不是看上你了?你这是走了大运了。我一目十行看完信,大致可以总结为——“我觉得你是个好男生,能不能和你交个朋友”。那个硬硬的挂坠是她的艺术照钥匙扣,照片里她笑得娇俏美丽。我拎着钥匙扣问F,你见过她吧?照片没有真人好看呢。这时,他已经翻开了语文书在看课文了,瞥了一眼说,真没有印象,只记得你提过她。我想夏筱诺知道了,估计会十分伤心,从她的信里也能看出,她根本没有想到F压根不认得她,在整个高中部都名声大振的她。三天后,夏筱诺再也沉不住气了,直接到班门口喊了F出去,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F回来时脸色很难看。

大休息时我又跟去F的小屋,还没等我开口,他自己先说了起来。他说,洛洛,我不喜欢她,即使喜欢也不会现在谈恋爱的,我现在还是个一无所有的人。他的眼睛跟着这句话,一起变得深邃了。我们没有继续讨论下去,而是回到教室,一起听英语听力去了。听到最后一大段时,我在书角涂鸦,不知不觉画出一棵梧桐树。

5

关于我和F的不着边的传闻,跟着夏筱诺的表白散布到了更广泛的受众中,但只有我跟F明白,我们俩的关系仅限于此。

高考越来越近了,时间开始珍贵起来,我很少去F的小屋闲聊或者睡觉了,即使在班里我们依然同桌,讨论的内容也基本停留在各种定理和解题步骤上。我收起了从初中起就驻扎在抽屉里的厚厚课外书,剪短了多年来蓄着的齐腰长发,真学习起来。

一次月考后的休息日,F一定要带我们去他家玩,我跟妈妈说明了去春游的详细安排,格外强调了组织者,才换来一天假期。F带着我、薛琪还有另外两个男生从县城坐了一个多小时颠簸的中巴,来到了他生活的小村庄。

初春的农田里,到处是绿油油的麦苗和黄艳艳的油菜花。我们坐在田埂边上,看蓝色天空中飘过的云彩,跟路边的牛羊逗笑。他的家有些简陋,有些寒酸,却很整洁很温暖。八十三岁的奶奶看到我们很开心,把家里所有好吃的都翻出来塞给我们,自家炒的南瓜籽和花生的香气萦绕在每个人的唇齿间。F是想用他特有的方式,来帮助我们缓解压力,我知道。

终于,高考在铺天盖地的试卷、无休无止的测试之后自然而然地到来了,我们就这样在夏日里最闷热的一天结束了我们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洗礼:用无风的天气里满身的热汗、水笔里没有用完的墨水、校园里开了一半的合欢花。

八月的一天,我正在家里睡午觉。梦中我穿着一条白色连衣裙骑着有着亮闪闪鬃毛的蓝色大马飞奔在空旷的草原,远处传来巴赫悠扬的小夜曲。过了许久,我才从梦中突然惊醒,发现小夜曲只是我的手机铃声。F在电话里欢快地说,你的通知书到了,快来领!

这个夏天,我们终究要分别了。他考上了长久以来心仪的南方高校,而我也出人意料考上了省内最好的学校。在告别聚会结束后,F塞给我一个厚厚的本子——是他随身写东西的那个。回家的路上,我在公车上幽暗的灯光中,晃晃悠悠看到扉页上他漂亮的颜体:在春天里或者在梦里,我曾经遇见过你——里尔克。

车窗外,一轮白色的月亮在黑暗里异常明亮。

编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