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洋鬼子”的形象最早出现在鲁迅小说《阿Q正传》中。那是个穿洋服、说洋话、装洋相的中国血统的中国人;《白妮》中的“假洋鬼子”白妮则与他完全不同,她是个穿土布衣、说中国土话、地道的中国打扮、但却是洋人血统、洋人长相的土生土长的中国人。她的命运沉浮与中国与西方关系的变化有着密切关系。她的身份本身就是中西关系的象征。
从鸦片战争以来一百多年的中国与西方国家的关系史,是以西方列强用洋枪洋炮轰开中国的大门开始的。一个带有白人即西方人血统和长相的陈耀庭(矢群)及其孙女白妮出现在这样的环境中,他们的人生命运的起伏跌宕就完全超出其个人命运的范畴,折射出一百多年来中西关系起伏曲折的发展变化史。
小说主人公矢秀白(白妮)的白人血统始自她的爷爷矢群。当时,在西方列强加紧瓜分中国的背景下,不仅天津北京被洋鬼子攻陷,保定也未能幸免,连时任护理直隶总督的廷雍及城守尉奎恒、淮军统领王占魁都被洋鬼子以支持“牶匪”而处死。在西方列强的铁蹄刚刚蹂躏过的保定大地,一个肤色和长相酷似洋鬼子的矢群突然出现在堤外村,他被周围人怀疑、鄙视是很自然的。对他的态度,其实就是当时中国人对洋鬼子即对西方侵略者的态度。当时的人们还不可能将“洋人”与“洋鬼子”区别开来。
为了摆脱受人鄙视的处境,洗去受人唾骂的白人血统,矢家几代人进行了不懈的“清淤工程”。虽然似乎有些成效,但生物的隔代遗传规律使他们的努力功亏一篑。在第三代人秀白身上,她的肤色和长相又恢复了洋人的模样。这对矢家人来说简直是灭顶之灾:秀红突然暴病而死,绝望的宁氏自杀身亡,矢群也在不久告别人世。洋人的血统成了矢家无法摆脱的原罪,无法解脱的精神负担。
秀白虽然出生在新中国成立后,西方列强已经被赶出了中国。但在冷战的背景下,中西关系并没有好转的迹象。在秀白出生的1954年,中国人民所进行的“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战争刚刚结束。因为她的白人血统与长相,奶奶不让她到外村上学,她愤怒地烧毁自己心爱的课本与书包,辍学务农;还是因为她的白人血统,她不仅丧失了在县农展馆转正的机会,还给家庭招来了“国际特务”的嫌疑,被“立案调查”。这白人血统与长相,就像她头上的紧箍咒,使她动辄得咎:她一次又一次地遭人陷害无处申辩,甚至不得不替人顶罪,受尽人们的欺负与凌辱。
然874e8738550d13ceee09afe5cd8df2b4而,历史的辩证法是“物极必反”,改革开放后,国人对西方的态度日趋理性。
大气候的变化自然要影响到堤外村的小气候。白妮很快就由被人鄙视的“另类”变成了受人羡慕和追捧的香饽饽。因为矢秀白的白人血统,做买卖经商对她来说好像出于天性的内行。她由摆地摊起家,几年时间就办起自己的企业,成了远近闻名的企业家。
从一定意义上说,矢秀白及其先辈的命运史,就是一部形象的近现代中西方关系史。
既然《白妮》的主旨是要想表现中西关系史 ,它就应该将故事的背景放在北京、天津、上海这些与中西关系有密切联系的大都市,而不应该放在与西方几乎没有任何直接联系的偏僻的堤外村;其次,从作品的内容上看,作品几乎没有任何涉及到中西关系的具体情节和细节描写,这是为什么?
我认为,这是作者在小说创作上的一种“留空白”的创新尝试。
传统的小说理论认为环境、人物和情节是构成小说的三要素。而环境包括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时代背景)。
《白妮》作为一部反映中西关系演变的长篇小说,却对中西关系史上一些关键时刻的历史背景都采用了“留空白”的写法。如作品开头对宁氏母子第一次出现在堤外村时的历史背景,在一般长篇小说中都是要大书特书的,而《白妮》只用了一句“公元1904年的秋天”轻轻带过。对当时历史背景只字未提,这就是典型“留空白”的写法。因为每一个稍有历史常识的中国人都知道,1904年是在八国联军入侵北京后不久,北京、天津和保定刚经过西方列强一次血腥的洗劫。两岁的矢群的白人长相就告诉人们,他出生于西方列强侵占北京天津之后。黄种人的母亲和白皮肤儿子就说明了他们与西方烧杀奸淫的侵略者的某种联系。这种省略的写法不仅节省了大量的笔墨,更重要的是,它可以调动读者的积极性,对故事背景和情节加以补充和充实。也只有进行了这种补充和充实,读者才能明白为什么一个“白脸、高鼻子、黄眼睛、黄头发”的孩子在堤外村被视为“另类”,受到人们鄙视和凌辱。
这种“留空白”的写法还表现在对故事情节的关键处的处理上。白妮的身世,即她的白人血统的起源不仅是吸引读者阅读的一个兴奋点,也是准确把握作品主旨的关键所在,然而作品在这一关键之处却给读者留下了一个空白。作品在最后一节虽然向读者交代了秀白是天津附近一个大户陈家的后代,她的爷爷矢群即陈家的二爷陈耀庭。至于陈耀庭何以一出生就呈现出洋人的肤色和长相,作品只用了“难道那次回娘家……”半句话一带而过,给读者留下一个极大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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