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积雪凝寒。
此时是下午一点,梅姑在家里午睡,我爸妈远在异国打拼。对既有生活厌倦又不舍的我,在火车站做义工。
我和梅姑从北京搬到这座小城快一年了。我在京城那些花团锦簇的记忆,在我二十岁时随着爸妈的讲述烟消云散。他们告诉我,我和梅姑必须离开北京。因为梅姑才是我的亲妈,当年他们到小城出差在火车站发现昏厥的梅姑,送至医院我就出生了。但不幸的是,苏醒过来的梅姑心智混沌,疯癫了。
爸妈说得缓慢,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当年他们用尽办法想找到梅姑的亲人,可始终没有找到任何能证明她身份的只言片语。那年,爸妈结婚三年,他们决定收养我,同时照顾梅姑。二十年来,他们竭尽所能地疼爱梅姑宠爱我,仿佛梅姑真是他们生病的小妹,而我,是他们的至亲骨肉。
当我获悉真相,除了震惊还有一种悲凉浸透我的四肢百骸。我似乎能想象出来,当年大腹便便的梅姑跪在火车站广场痴痴地等候,等待的,必是一个男人,她深爱眷恋并为之孕育生命且期盼与之白首偕老的男人。可她,终遭遗弃。我猜不透她和那个男人之间曾发生什么变故,但她一定是伤得太深才受不住刺激疯癫的。而那个男人,竟会是我的亲生父亲,我感到无比的耻辱和剜心疼痛。
爸妈说我大了,必当有承担责任的勇气。他们被国外的研究院邀请去做项目,读完护理专业的我应该陪梅姑回到当初的伤心地,想尽办法使她康复。爸妈这些年养活我和梅姑很辛苦,如今为了高薪又要远赴异国,我明白他们是为了我和梅姑衣食无忧,安然度日月。大恩不言谢,语言确实也无法表达我对他们的感激。我只有好好地带梅姑回到小城,日夜伴她,朝夕共处。
但曾无忧无虑的我,一瞬间就厌倦了人世。原来世间竟有如此的不堪与罪恶,有这般艰难沉重的负荷。我和梅姑一起生活了二十年,我一直以为她是天生的痴傻,有幸遇见菩萨心肠的哥嫂,不肯送她去精神病院而让她生活在浓浓亲情里。原来,爸妈早就安排好了,让梅姑陪伴我长大,让我学习护理专业,只为这一天,让我全心全意照顾梅姑。
我心甘情愿接过这份责任。和梅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爸妈尚且能待梅姑犹如手足,我是梅姑世间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若我不爱她,她岂不是无依无靠,甚至无法平安终老。
但我,不快乐了。
爸妈卖掉北京二环的房子,在小城给我和梅姑买了一套两层楼的小独院。他们说,等他们赚足我们一家四口的后半生,就回来和我们相守终老。
小城没有北京繁华,却自有一种沉厚朴实的底蕴,生活其间,倒也稳妥。小独院在火车站一侧,也算是隐在闹市的一处好居所。我手把手教梅姑在院里种植蔬菜花草。她很听话,浇水翻土捉虫,蛮认真。但她不会做饭洗衣,吃的挑剔穿的任性。我从不责怪她,天天变着花样做饭,夜夜给她洗涤换下来的衣服。爸妈时常打来电话,让我不要太迁就梅姑而委屈自己。我笑笑,计较些什么呢,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
每天黎明,我都要带梅姑去火车站走一圈。她拽着拉杆箱,里面装满她喜欢的衣裙,樱桃粉、奶昔橘。还有她爱吃的种种零食。我陪她走在玫瑰红的晨光里,一点点提示和她往昔有关的一切。我清楚这种做法算不上徒劳但也收效甚微,但我丝毫不气馁。这是我和梅姑生命中共同的一项,寻找彼此的出处和来路。
每天午饭结束,梅姑都要休息。我就跑到火车站做一小时的义工。南来北往的旅客需要帮忙买票、拿行李、问路。我默默做事,心里微微地暖一阵子。我觉得我和梅姑是受了大恩惠的人,我也该竭尽所能的付出一点。再说,我日夜和傻呵呵的梅姑呆在一起,内心总会涌动无边无际的寂寞,我需要积攒人世间最普通最正常的温暖,来抵御暗夜的辗转。
下了几天的雪,火车站变得冷冷清清。
我去广场一侧的咖啡店小坐。一推门,看见项渝。他也看见我,迎上来打招呼。他是我半年前帮助过的一位旅客,不知为何,近来时常偶遇。我说不上喜欢还是讨厌他,总感觉他有异于其他男孩,身上有种邪魅的味道。片刻功夫,项渝已替我点好一杯热咖啡,几块蛋糕。“不用这样。”我低声说。他不停地搅拌咖啡,“这雪真好看。你做义工稳如泰山。”我被他古怪的话惹笑了。
2
半年前。
我照例去火车站。在广场看到一个男孩紧捂肚子蹲着。我估计他是出现紧急状况,赶紧过去问。他疼得满头大汗,冲我咧嘴笑,阑尾在闹革命呢!送进急诊室。医生说必须马上做手术。男孩握住我的手,轻声说:“我叫项渝。麻烦你替我签字。”他的掌心在盛夏里凉凉的,一定是疼极了。我点头,去交费并办理住院手续。等他做完手术被推出来,我在走廊拐角远远地看一眼,匆匆离开。
没多久,他在火车站找到我。
我正帮一位老太太搭车,他出现。“嗨!”我看他神采熠熠,知道已痊愈。他还我替他垫付的医疗费,我接过数数,抽出几张退他。他跑去一侧的花店抱回一个大花篮,“替我拿回家送给妈妈。谢她培养出一个优秀的女儿。”我轻轻笑了。不过是一念之慈,不用如此。但最终我还是没拗过他,将清香袭人的花篮抱回家。
从此,与他时常邂逅。
有一次,我在银白色的曙光中遇他。他站在广场中央。穿着鲜艳向日葵麻纱裙的梅姑驻足,“流沙,我怕。”我替她扶正手织的草帽,柔声说,
“不怕,他是我朋友。”梅姑怯生生躲在我身后。我冲他歉意地一笑。项渝有些震惊,继而,他远远走开。
午后,我去火车站,他等着。
花店门口的水仙郁郁葱葱。项渝问,你妈妈她?我摆手,最好别问,你不喜欢那个答案的。他默然。我们站在阴凉的花棚下,听着蝉高一声低一声的嘶鸣。“花是美人后身。水仙,善诗词者也;荼蘼,善谈禅者也;梅,贞女也;海棠,妖姬也。你喜欢什么花?”我心血来潮,脱口问。
“我喜欢流沙。”项渝毫不犹豫。
斑驳光影中,他像宋瓷般细致超脱,默默凝视我。我心里一震一热一疼。我与他,萍水相逢,不知底细,不过是几次张望多过详谈的交集而已。一定是我的行为举止不同他常见的女子,或者,是梅姑让他心生悲悯。可不管怎样我都不会信他的这句话,太肤浅了。
半年来,频繁偶遇,但我都是淡淡的,一笑置之。
暖气十足的咖啡店。“能去你家做客吗?”项渝捧着热气袅袅的咖啡,歪头问。我心底倏忽一动。他的眼神狡黠却暖成一团火,窗外寒冬倒映在他眸中,冬光明媚。“穷家寒舍,没什么好看的。”我一口拒绝。“种花须见花开,待月须见月满。不能在濡染你身体和精神气息的地方坐一坐,这个年,我过不好。”他竟说出几分凄惶的伤感来。
经不住他温言细语的磨缠。临别,我同意他登门做客。
回家,梅姑在小佛堂。半年前,她突然迷恋上道教,要我给她建佛堂,置办行头。和爸妈通话,他们欣然同意。我把二楼的书房布置一番,买回道袍、土黄袋子、明黄帖子、经卷符箓。梅姑兴奋不已。我说念经修行必须吃素,她听了泪汪汪。没办法,我只好让她初一十五吃素。半年来,她已会念《太平经》。我从门缝看去,身穿道袍的梅姑盘膝而坐,口中念念有词:自天有地,自日有月,自阴有阳,自春有秋,自夏有冬。
佛堂内燃着檀香,闻到焚香的气息我膝盖发软,身不由己地跪在门口的蒲团上。我说不清世间是否真的存在神灵,但瞧见梅姑沉浸在一份安然意境里,我就不再怨怼,心生满足。就这样也好,我与她,相伴到老。
第二天,飘起大雪。
项渝按响门铃。开门,却见漫天飞雪中皓白一雪人,满怀的红梅。我吓一跳,也不知他走了多少路,才白成这副模样。“雪之妙在能积,云之妙在不留,月之妙在有圆有缺。项渝,欢迎你。”我笑吟吟地接过清香沁骨的梅花。
院中的一株绿梅初绽花苞。项渝深深嗅着,久久不进屋。我替他拂去积雪,打开火锅煮牛肉。他问梅姑。我说今天十五她吃素,刚给她吃过麻团素饺,楼上午睡呢。
我俩围着热腾腾的火锅,对饮小城酿的酒。项渝浑身洋溢一团喜气。我给他斟酒,轻松讲述做义工的种种趣事。他含笑静静地望着我,不插话不打断。牛肉新鲜、豆腐柔滑、青菜爽口,这个火锅吃得美极了。
时间悄无声息地过去,楼上突然木鱼笃笃。项渝浓密的眼睫毛一颤。我晃晃空酒瓶,轻声念诵:自昼有夜,自左有右,自表有里,自黑有白,自明有冥,自刚有柔,自男有女。
项渝的眼泪一颗颗坠落,溅在氤氲热气里,划出一道道心疼的痕迹,近在咫尺,他为我哭了。
在获悉身世之初,我曾泪雨滂沱、五内俱焚。我怨恨命运的捉弄与不公、惧怕承担责任的漫长未来。穿心透肺的悲凉顺着我的血液日夜游走,昼夜不息,就连梦,也是泪痕斑斑。做了义工,遇见项渝,我明显地积极快乐起来。我想通了,既然命运安排这样的境遇,除了坦然接纳,再无良策。
一瓶五十二度的粮食酒,我喝去四两就空了。我醉醺醺地说项渝我不服你,再喝。他看我开启另一瓶酒,斟满杯子,一口饮下。“一杯生剑气,二杯生别离。流沙,喝到两情相悦,还要多少杯?”项渝眼眶发红。
木鱼依稀在响。“自前有后,自上有下,自君有臣,自甲有乙。”我喃喃念诵。项渝过来紧紧拥住我:“流沙,我们永远不会是路人甲乙丙丁。你是我的君我是你的臣,不移不易不离不弃。”脸颊滚烫的我蜷在他暖暖的怀抱,孩子一样哇哇大哭,此刻浸在幸福里的我,有太多委屈。
3
我和渝陷入热恋。
他说他家住城西,家里有几处生意,他平日帮爸妈打理。我不在意。我与他只是寻常的男欢女爱,知道太多,反倒是负担。他夸我超凡脱俗,我撇嘴,不过是爱得不深而已,没那么高尚。他生气,流沙,我们是奔着白头偕老去的,谁都不能敷衍。见他认真,我心底疼得一塌糊涂。渝笑我是乱世中的人。他说因为乱世中的人才会只顾一时、得过且过,不虑未来。我也笑他,那你就是盛世的公子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他抱住我认真地说,亲爱,我们结婚好不好?
我狠狠吓一跳。
我从不曾细想过,有一天,我会走进婚姻。梅姑的遭遇已将我对爱情的美妙憧憬击得粉碎,和渝在一起,不过是觉得他对我好,而我也恰好喜欢他罢了。两情相悦是一回事,结婚过日子是另一回事。
我开始有意躲避渝。
他变得缄默。好不容易见了面,只默默地看我做事。我愧疚,我也不想疏远,但婚姻确实吓坏了我。恋爱是轻松的,彼此愿坦白什么都行,不愿讲,也不用勉强。但婚姻不同,它意味着相互要坦诚要分担要分享。我无法将家事对渝言明,他只知我爸妈常年在外,我负责照顾爸爸智障的小妹而已。我不是圣人,无法强大到把血淋淋的伤口展示给外人,对我而言,那是一种耻辱。
渝明显瘦了。
我内心很苦。亲妈不但是精神病患者,且我的来路不明。真的和渝谈婚论嫁,这些问题统统无法回避。亲与爱,一样的苦难重重。
我决定带梅姑去海南住一段时间。眼睁睁看渝在我眼前一点点萎靡不振,我良心不忍。走的前夜,伺候梅姑睡下,悄然出门。明净浅蓝的天,渝抱膝而坐。见我,他冷冷地问:你果真是流沙?留不住吗?我蹲下,轻吻他的额头。“渝,爸妈安排我去国外,我们没有结局的。”他死死闭上眼。“我是在北京长大的孩子,心比天高。近期爸妈会把梅姑送进疗养院,接我出去。渝,对不起。”我跌进他的怀,泣不成声。
那一晚,渝骑摩托带我兜遍小城,夜风呼啸,我们驭风而行。我紧紧抱住他,将后半生的眼泪统统流光。
海南,我和梅姑没日没夜的享受海风海鲜。梅姑看着醉醺醺的我,怯怯地问:流沙,今天初几了?我躺在沙滩上,月光流了一地一身。离开小城三个月,今天是十五。“我没吃素。”梅姑惶然。我笑着拍她的头,不怕的,念念《太平经》就没事了。
自五有六,自水有草,自牝有牡,自雄有雌,自山有阜。此道之根柄也,阴阳之枢机,神灵之不变万变,万变不变也。我大声吟诵,嘶哑的声音随风踏浪逐月。这样温情脉脉的夜,我的心和身体都在疯狂地思念渝。酒,浇灭不了世俗小儿女的爱恨情仇,唯有《太平经》,能一点点驱逐缠绕我的情魔,剩下,一片忽远忽近的涛声。
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窗口,梅姑盘膝而坐,身旁的托盘内搁着麻团和馒头。我忍不住笑,她大有长进,竟知道约束自己了。打开自己的行李箱,翻找一件外套,箱底的卫生巾赫然出现。一激灵,心不在焉的三个月来,竟一次也不曾用过。
十几张测孕纸告诉我,我怀孕了,是渝的孩子。
似被人狠狠一顿痛揍,全身疼痛无力,大脑也掏空了,苍白一片。怎么会这样?原以为不过露水情缘,狠心散了也就了断,却没想人算不如天算,这段情,还是留下后遗症。但我拿定主意不告诉任何人。返回小城去一趟医院问题就解决了。我拼命剔除所有情绪,只漠然面对。
下火车,牵梅姑回家。
流沙,是你!梅姑急切地嚷。一抬头,出站口的广告牌赫然张贴我的照片,应该是从手机中放大的,略微模糊。“渝出大事。速回电。”雪白的底黢黑的字,我心里涌现一种不祥。
安置好梅姑。我去往渝的家。
森林半岛。一幢别墅。门口停泊数辆豪车。
被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迎进客厅。阳光耀眼的大厅,渝静悄悄坐在窗口。“两个月前,他深夜飙车出事,伤了大脑。我们在他手机中看到你照片,存了亲爱。打你电话却停机。我们想着或许你能唤醒他的记忆。”妇人哽咽。
渝瘦得不成人形。
我喊:项渝。无反应。我再喊:渝。无声息。妇人捂住脸冲出大厅。我拥住单薄成一片树叶的渝,捧起他的脸。曾经爱意融融的眸子枯竭了,剩下一片无处落脚的迷惘。
我接渝回家。
我告诉渝妈妈,我和渝恋爱过,虽已分手,但我愿倾尽所能去尝试唤醒他的记忆。她拼命鞠躬,并拿出一大堆的金银珠宝。我苦笑,谢绝。这样做只为我们曾相爱,和任何人任何物无关。
梅姑见到渝,尖叫。我赶紧哄她上楼。渝如今瘦骨嶙岣,眼神呆滞,任谁都会心生惧怕。伺候梅姑吃喝完毕,睡下。我下楼将渝带进浴室。热气氤氲,我替他褪去衣裤,将他扶进漂浮薰衣草的浴缸。水晶吊灯洒下一层毛茸茸的金光,我骤然念及腹中的孩子。不敢深想,怕自己扛不住。
楼上睡着梅姑,浴缸安放着我的渝,体内孩子的明日生死未卜。世界在这一瞬间,堪比地狱。
我缓缓给渝掐按神门穴。“神”的含义是神魂、魂魄、精神的意思。“门”有入口,出口的含义。此穴为心经气血物质对外输出之处,故名神门。这些年,我夜夜给梅姑掐按神门穴,我知此法不能使她一夜间神志清醒,但我一直心存期盼。如今,我满心希望地为渝掐按神门穴,我一直信世间有奇迹,不过是应验的迟与早而已。
渝沉沉睡在我的床上。
我去厨房,准备第二天的早餐。取沙参和玉竹各16克,粳米66克。沙参和玉竹用布包好煎汤,去渣,再和粳米一起熬粥。砂锅咕嘟咕嘟响着,厨房里热气氤氲。这些年为梅姑的缘故,我不但按摩穴位的技艺一流,食疗的本事更是胜人一筹。在我坚持不懈的努力下,梅姑虽不曾恢复正常但大有进步。只不料,今日添新人。
4
我竟抽不出时间去医院。
眼见腹部微微鼓起,我真的急了。
梅姑和渝在院中看菊花。梅姑笑吟吟,渝静默矜寂。我说你俩在家好好呆着,我出去买菜。梅姑不置可否。渝却牵住我的手,“我也去。”他来我家快两个月,明显胖了些。他依然不识我,但极愿和我在一起。“乖,我一会就回来。”他生气,死死不放手。
我丢下他回房间。
掀开衣服,肚子已鼓起来。我轻轻摩挲,心里酸痛不已。为唤醒渝的记忆,这段时间我们一直同床共枕。睡在一起时他天真得像个小孩,任由我亲吻爱抚。若我忍不住潸然泪下,他也会跟着哭。我深知他飙车的缘由,定是为我的不辞而别,为我的薄情寡义。爱起爱灭,我本无心伤害,殊不知,酿成大错。
纵然渝记忆尽失。我不得不承认,我的心和身体一直在深爱他。我对他的爱,须臾不离。
渝跑进房间,我赶紧放下衣服。“我也摸。”他掀开衣服。明亮的阳光照耀,他跪下,轻轻摩挲微隆的肚皮。“里面有什么?”他好奇。“有《太平经》。”我高高仰起脸。他手指反复滑过我的肌肤,腹内的孩子竟动起来。渝紧张不已。“我要《太平经》。”他兴冲冲地大喊。
热泪顺脸颊呼啸而下。
我决定,留下这个孩子,让他顺利出生,我们一家三口相伴终老。
这一段时间,院里的菊花竞相开放。我坐在暖暖秋阳里,教渝诵经。“自天有地,自日有月,自阴有阳,自春有秋,自夏有冬。”他盘膝蒲团,双目微合。明亮的微尘落在他长睫毛上,扑闪扑闪,像蝉翼。心底不由发软,我伸手摸他棱角分明的脸。他笑了,“我叫渝,你叫流沙。我们是夫妻。”他把手搁在我的肚上,得意洋洋地笑,“这是渝和流沙的《太平经》。好。”我欣然微笑,总算不枉一番教导,记得这些话了。
去妇幼保健院做了详细检查,孩子发育正常。
内心被一种喜悦填得满当当。却不料,爸妈毫无预兆地回家。
乍见,爸妈脸色铁青。
我将实情和盘托出。他们说近期和梅姑通话,她总说我有了小宝宝,他们不放心才匆忙回国。“流沙,你是我们唯一的孩子,我们不能眼睁睁看你犯傻。你才二十多一点,人生不该是这样的。我们已联系好远房亲戚请她照顾梅姑一段时间,你把孩子拿掉,跟我们出去。”爸妈说得斩钉截铁。
不。我尖叫。
渝闻声冲进来,挡在我的面前,“不许欺负她。”爸爸一声长叹,冲门口说,请带走你们的孩子吧!
我这才发现,门口站着两个人。妇人我见过,是渝的妈妈。那男人逆光而立,一眼望去,我内心竟涌动一阵奇异的感觉,与他似曾相识。“给你们添麻烦了。渝如今这样,我们做父母的不能不负责任,这是补偿你家孩子的,请一定别推辞。”妇人进屋,将沉甸甸的纸袋搁在茶几上。
一阵难堪的沉默。
爸,妈。我和渝是真心相爱的。如果不是我的缘故,他不会飙车出事。我既有责任,就必须承担,要不然后半生都将寝食难安。我清楚这样的年纪做妈妈还太早,可木已成舟,唯有接纳。我不敢奢望你们宽恕我的荒唐,但恳求你们让我生下这个孩子。他已经六个月大了,已经能够感知我和渝的抚摩和怜惜,孩子是无辜的,请不要伤害他。我扑通跪地,苦苦哀求。
“好孩子,你快起来,这些事我来和你爸妈商量。”身后的男子快步过来,扶我站起。我泪眼婆娑地打量他,他一时愣怔,“太像了,你和春红太像了。”他竟神神叨叨。
“项,项。”楼上传出梅姑惊恐的尖叫。我们一起抬头,身穿道袍的梅姑手捧木鱼浑身颤抖,她望着我身旁的男子嘴唇哆嗦,“项,项朴。”我大脑一声霹雳,浑浑噩噩的梅姑竟认得他,难道他就是当年抛弃她的人?刚才,他乍见我时的失神,情不自禁说的话,顿让我疑窦丛生。再瞧瞧方寸大乱的梅姑,我预感到其中必有一个惊天秘密。
我狂奔上楼。
梅姑惊惧不已。我抓住她的双肩拼命摇晃,声嘶力竭地问:“他是谁?他是谁?”木鱼当啷掉在地上,泥雕木塑的梅姑脸上交替闪现出惊诧疑惑,最终,一脸恍然。“他是项朴,是我的项朴。”心念电闪,我惊得连连后退。他竟是当年抛弃梅姑的负心人,渝竟是他的孩子。难怪梅姑每次见项渝都隐隐不安,原来他们父子长相颇似。难怪刚才一瞥之下我对他似曾相识。
“项朴。我的项朴。”梅姑眼神迷离,不停地柔声呼唤。我只觉胸中发胀喉咙发咸眼前发黑,眼前的局面混乱不堪至此,我还有什么颜面去应对处理?
心里突然发了狠。
一咬牙,我扭身从楼梯上一头栽下。
猎猎风声、惊呼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我只觉魂魄急速抽离躯体,神思缥缈,世界瞬间归于死一般的沉寂。
5
苍茫的雪,我和渝盘膝而坐。
自五有六,自水有草,自牝有牡,自雄有雌,自山有阜。此道之根柄也,阴阳之枢机,神灵之不变万变,万变不变也。他口齿清晰,娓娓道来。
一片皓白中,他的眉眼真好看。
“流沙,我们永不会是路人甲乙丙丁。你是我的君我是你的臣,不移不易不离不弃。”他的誓言散发袅袅的暖,周遭的雪一点点融化。雪化成水,水幻成河。逐渐,我们开始悬河相望。逐渐,什么都看不见了。心里又急又痛,我撕云裂帛地喊:渝,世上没有江没有河,我们永不分开。
我听见眼泪的溅落声。
恍惚睁眼,竟是一身道袍的梅姑。
前尘往事蜂拥而至。我疲惫至极。“流沙,有些事,不是你想象的情形。”梅姑嘶哑的声音中透出凛冽清醒。
那年,原名春红的梅姑嫁进项家。怀孕后期,做生意的丈夫去外省催货款,不幸在异地遭遇车祸身亡。惊闻噩耗,她几度昏厥。项家人去料理后事,她执意一同前往。众人不肯,被悄悄丢在家的她痛不欲生,追到火车站再度昏迷。她丈夫叫项朴,有一个孪生兄弟,叫项简。疯癫浑噩二十年,乍见和项朴一模一样的项简,梅姑心智顿开,骤然清醒。
眼泪噼里啪啦。
是守在病床一侧的爸妈,他们哭了。
当初,他们结婚三年一直未孕。偶然出差小城,碰见大腹便便的梅姑昏厥赶紧送往医院,正好遇见我出生。粉嫩的婴孩一下子拴住了他们的眼和心。恰好醒来的梅姑心智混沌,一时也找不到她的亲人。爸妈决定带我们去北京,为了我,他们情愿养梅姑一辈子。“对不起。如果我们在小城再呆一段时间,项家一定能找到你们。我们不知实情,误以为你们是被遗弃了。”爸爸哽咽,把脸深埋于我的掌心。
我静静地躺着。
爸妈对我的好,是我轮回做他们三次女儿也无法报答的。不管当初怎样的阴差阳错,他们始终是我敬重感激的至亲。“流沙,当初起这个名字,就是怕留不住你。”妈妈跪在床边,泣不成声。我胸口阵阵发疼,我和她做了二十年的母女,我对她的感情,胜过梅姑。我握住她的手,颤声喊,妈。爸赶紧搀扶妈妈出去,让我和梅姑说话。
我突觉命运太过奇特,我生命中竟如此多的离奇事轮回罔替,川流不息。
我闭上眼,我的心实在太累了。
“渝在你坠楼后恢复了记忆。流沙,一切因果皆是我的罪。你好好地跟你爸妈走吧,他们说得对,你还小前途无量,这些年我们母女,真真难为他们了。我要回项家去,你爸人不在了,可我们的往昔温热如初。糊涂这些年,一下子想起的,仍是我怀着你送他出门的情形,一切宛如昨天。我和你伯父伯母商量好了,为了不伤害渝,只说我当初疯癫走失被你父母捡去悉心照料。至于你和项家的瓜葛,只能是个秘密。”梅姑一字一句。
我只觉天旋地转。
深呼吸。觉到腹部隐隐作痛。再一次深呼吸,我确定,体内的孩子已不在了。一阵阵虚无缥缈笼罩,我死死闭上眼。世上有太多因缘际会、试炼折磨、阴谋罪恶。但搁在我身上的万千纠葛,只能定位成一种错。因为其间每一个人,都与我骨肉相连,无法割舍,不能怨不能恨,只能和泪咽下,不言不语,无声无息。
在医院住的一大段日子,每个与我息息相关的人都对我做出详细交代。因此,我的前生一清二白,我的后世一目了然。
渝,尚且不知我们的因果关系。那日见我坠楼,孩子流产,他当场昏死。整整昏迷三天,醒来,竟奇迹般认识所有亲人记得陈年往事。他一直不肯原谅我。他认定我是因父母阻挠爱情才做出愚蠢之举。他恨我不爱惜自己,怨我害死孩子。
我何尝无恨。恨错误的相识相逢、爱恨纠缠。但也只能在心里流泪哭喊,面对铁的现实,我只是漠漠的。
爸妈已挂牌出售小独院。梅姑已搬回她的项家。而我稚嫩爱情和未曾谋面的孩子不幸夭折,我终能心无旁骛地随爸妈漂洋过海,谋求更华丽更美妙的人生。
立冬了。我依旧住在医院,身体已恢复,心里的大洞却无法补上。
渝来看我。这是我们经历过生死大劫,第一次相见。
他清俊消瘦,默然站在门口。
窗帘敞开,鸟雀在窗台上跳跃鸣叫。人与人之间翻云覆雨,世界却依旧温暖欢快,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扰其静好秩序。我请渝入坐,品我泡的红茶。他靠近。驻足三寸之遥。久久凝视我。午后静谧,我突然想起与他的日与夜,不过悠悠半载,竟已是沧海桑田。
滚烫的红茶暖胃,但温暖不了我冰块一样的心。我也知假以时日,我定会慢慢淡忘伤痛。“听大家讲婶子的事。谢谢你照顾她。”渝致谢。他真善良,轻信世间所有谎言。在他恢复的记忆中,他失忆的那一部分,他说毫无印象。这句话,让我伤透心。
他不知,我也曾悉心照料他,替他掐按神门穴、小海穴、眉冲穴、大包穴。我也曾为他日夜不眠,煲汤熬药。我们厮守在菊花绚烂的小院,我给他读《大秦帝国》,卫鞅对白雪说,赴火蹈刃,死不旋踵。他问这话什么意思?我说就是心甘情愿为一个人做任何事,即使死也不转身逃跑。他傻呵呵笑,握紧我的手鹦鹉学舌:赴火蹈刃,死不旋踵。
我们有江河一般汹涌的前尘,我们有日月一样明澈的爱恋。纵然年少无知,即使错,我也丝毫不悔。
但我无法对渝备陈前事。只能默然斟茶,寂静难过。
渝将一张银行卡放在桌上。脸颊微红,喃喃:跟你爸妈走那么远,自己保重。我心一沉,手一抖,滚烫的茶泼溅手背。
我知我们再无可能。但他如此客气疏远,我还是无法坦然接受。拼死拼活地爱一场,纵然不合伦理,有悖道德,我还是希望不知底细的他,待我如爱人。
茶的热气从我的手掌下升腾而上,晕染成一团云雾。“流沙,我只是觉得你性情太过刚烈。恋爱无妨,白头偕老,怕委屈了你。”渝说得很慢,却很坚定。我竟没哭,我知此时他就是口吐莲花也于事无补,结局已出,乾坤已定。
我只是意难平。
6
我和爸妈赴机场。
梅姑,伯父伯母,驱车赶至机场送行。
那日,我收下渝的银行卡,既然要做无情无义的了断,何苦在下一丝一毫的念想?他们依依不舍地话别,我坐在候机大厅翻看随身携带的书。
信手翻到苏轼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阳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情。
东坡居士官至礼部尚书,也要饱经忧患挫折。古今芸芸众生,谁能心意圆满,得偿所愿?
手机短信提示。
漠漠翻阅。
今生无缘做情侣,来世就做兄妹。没有勇气面对别离,我在梅姑的佛堂,为你诵《太平经》。此道之根柄也,阴阳之枢机,神灵之不变万变,万变不变也。
我幽幽一叹,是呀,纵千变万化,我和他自此也是天涯。
要登机了。
我和梅姑拥别,和伯父伯母握别。
短信再响:说真话,我不想你走。但外面比小城好。流沙,没有江没有河。纵散落天涯:赴火蹈刃,死不旋踵。
原来,他也不舍。
我笑着关机。笑着挽起爸妈走向登机口。我知风波已偃旗息鼓,我意已平。只是心里的泪,汹涌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