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湘中山村走入黄河边的大学,又从偏远的西部前往满城冠盖的首都,从公务员、记者到历史研究爱好者和知名评论人,“十年砍柴”李勇,用十八年时间完成了进城的过程,铸就了一把属于他自己的钢筋水泥森林里的斧头。
于是,他持斧伐柯般从故纸堆里寻觅醒世恒言,在这个不断变幻的国度内寻觅普适价值,包括寻觅自己记忆中的故乡。2011年,他出版了半自传散文集《进城走了十八年:一个70后的乡村记忆》,在城乡结构巨变、农耕文明几近消亡的今天,为他在故乡生活过的片断献上了一曲具有社会学意义的挽歌。
他说,“我们是唱着农耕文化的挽歌进城的”,在这一代人身后,是日渐消亡的传统农耕文明。如今,中国的“70后”已跨入四十不惑,成为社会的中坚力量。在这样的历史情境下,这本书承载了他们人到中年的浓烈乡愁,也触动了这代人心中的某一根琴弦。
曾有人问他,“你为什么取十年砍柴这个名字?”他回答,“我确实砍了十年柴禾,我就是记录乡下的生活。”
如今,他的孩子和家在北京,房子买在北京,身份证上写的北京人。但夜深人静的时候想,他会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城市里的一员。原因是文化认知问题,“沈从文先生是我的老乡,他19岁在北京流浪,他到死觉得自己是乡下人,这个就是他对城市的认知,觉得城市没有使他有归属感” 。
所以,他脑海中常常有一个念头,对面那个人他的故乡在哪里?
乡村究竟是怎样的?
《农家书屋》:对于您记忆中的乡村,可以用几个典型的画面来描述一下吗?
十年砍柴:我18岁前是在湘中乡村度过的,正是上世纪70年代中期到80年代末的时候,中国的改革开放刚刚开始。我对故乡的记忆,现在概括起来,有这么几个词:清贫、闭塞、不乏温馨与充满希望。
一提起故乡,我首先想到的是村门口的一眼井。它不仅是全村二十户人畜最重要的水源,而且也是全村最重要的公共财产,在祠堂、族谱被迫消逝的数十年里,它是维系村里人的精神纽带。还有几个画面,如我和小伙伴将牛放牧到山坡上吃草,然后聚在一起做游戏。还有就是在稻田里收稻子、过年时看舞龙灯,以及步行几里山路去给外公拜年。
《农家书屋》:在您的书中,我们看到乡村发生了很多变化,那最触及您心灵的变化是什么?
十年砍柴:乡村没有了生气,青壮年都已出去,只有留守的老人和小孩,而他们的生活状况,无论从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是令人堪忧的。
《农家书屋》:您怎么看待这些变化,或者说这个过程?
十年砍柴:中国人大批进城,这是不可逆转的历史趋势。我这代70后农村孩子,可以说是最后一代在耕读文化中长大的,经历了中国乡村社会几千年来最大的巨变。我们也是最后一代只有精英才能进城的农村人。从我们这代人以后,进城不再是农村精英的专利了,而是大批地成群地进城。我们这代人经历了告别“乡土中国”,走进“城市中国”。耕读文化几近消失,这种消逝是不可逆的,因为社会结构发生巨变,“乡土中国”变成了“城市中国”。
寻根之魅
《农家书屋》:《南方人物周刊》曾经将您评为“寻根之魅”人物,您写《进城走了十八年:一个70后的乡村记忆》这本书的出发点是想“寻根”吗?
十年砍柴:这是媒体的过奖而已,我只想把过去的时光记录下来,没有“寻根”那么重要的使命。我觉得自己的经历虽然平常,但是值得记录下来,算是见证这个时代变迁的一份文本。
以我自己为例,我们兄弟从记事开始,融入以血亲、姻亲为经纬的熟人社会,那种自然状态犹如幼鱼游水、稚鸟学飞。我们首先要学会分辨的就是亲属尊卑,谁是我的亲兄弟,谁是我共爷爷的亲堂兄弟,谁是我共曾祖父的堂兄弟,谁又是没出五服的族兄弟、叔婶;出了五服的那些族人,和谁又更亲近一些;方圆几十里哪些姓李的和我们共一个祠堂,共一份族谱;祖父、父亲、自己和下一代的辈分是哪个字;而八华里外的那个王姓聚集的村子,谁是我的亲舅舅,谁是我的堂舅舅;姑舅表亲和姨表亲的区别在哪儿。人死了,哪些人可以埋进祖坟哪些人不能;碰到人家办红喜事该说什么贺喜的话,而对长辈的丧事如何致祭,等等等等。
乡村的熟人之间没有秘密,一个家族的爷爷可以随意在你家吃饭时走进来坐到餐桌上和你父亲一起喝酒。这些对我这样成长经历的人而言,是常识,而对我们兄弟的下一代,恐怕就是遥远的传说。我觉得这种社会结构和文化环境的变化是巨大的,我有责任将这个过程记录下来。
当然,还有一个私人的因素,就在这部书第二稿修改完毕的庚寅年腊月,我的儿子出生了。四十为父,感慨良多。立刻觉得那种浪游江湖的心情不再有,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以及挥之不去的忧虑,为襁褓中的儿子,也为自己栖息的这块土地。在北京这座近2000万人口的超级大都市里,陪我儿子成长的时候,我将如何给他讲述南方那个遥远的故乡?如何讲述他的父亲从乡村进城的经历?或许,他会像我少年时对父亲讲述其成长苦难一样不耐烦。每一代都有每一代的人生道路,凭什么让他洗耳恭听父亲的“忆苦思甜”?但是,既然将进城走了十八年的路记录下来了,我期待着,这本书能引发同龄人对那段岁月的回忆,希望更年轻读者能接受他。也希望在更远的未来,长大后的儿子通过这本书,读懂他父亲成长的那个时代。因为这个过程,对我来说,进城只走了十八年;而对整个中国来说,进城走了几千年。
《农家书屋》:您认为的“根”是什么?“寻根”重要吗?
十年砍柴:人生总是有来路的,一个人过去的记忆和经历不可能完全切割掉,那么离开故乡的人,多多少少有一些“寻根”的情感,只是有些人更为强烈,有些人因为谋生的压力,没有过多的时间去考虑这个问题。
《农家书屋》:我去白鹿原、高密等地采访,发现民间出现了很多“寻根热”这样的现象,您怎么看这一主题和现象?它的价值何在?
十年砍柴:每个人、每个群落、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行走路径。如果一条路变化不大,比如说某个人一直在农村里生活,很少离开故乡,没有生存环境的巨大反差,处在习焉不察的环境中,除非有高度文化自觉的人,否则很难产生“寻根”的意识。只有离开故乡,进入一个与旧时生活经验相差甚大的环境,才会有思念故乡,从而产生“寻根”意识。一个民族也是如此,长期处在农耕社会,社会结构变化不大,这个民族不可能有“寻根热”。只有处在现在这种三千年未有之巨变中,过去的刚刚消失或正在消失,“寻根”才会热。
《农家书屋》 :梁鸿的《中国在梁庄》出来后,很多人产生了回归故乡的共鸣,您觉得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共鸣?
十年砍柴:遥远产生美,产生思念。如果真的现在回到故乡,多数人会不习惯的。记忆有种过滤功能,我们想回去的,是那些不可能再重新出现的故乡场景,而且是经过过滤的只剩下的美的场景。
乡村存在的意义
《农家书屋》:其实,我们都是乡村的孩子,那么,乡村对于孩子的意义何在?乡村究竟能给我们带来什么?
十年砍柴:至少我们比城市长大的孩子多一种经历。因为我们现在就身处在城市环境中,比起城市长大的同龄人,我们多一种对比的反差。这种反差带来的影响,不利的方面可能我们融于现代职场生涯会慢一些,开始会显得笨拙、土气;但我觉得好的方面更多,至少对我而言,我们会用一种城市人少有的角度去看待世界。有时候这种角度其实更有利于我们对中国的人情社会、熟人社会的理解。
《农家书屋》:您曾用“突围”来形容乡村青年进城的过程,怎么理解这个词?
十年砍柴:现在乡村孩子进城容易,因为他们不得不进城,然而进城后获得成功的难度更大了,因为社会资源的分配越来越不公平,穷人孩子上升的通道越来越窄了。他们在求 学、求职时面临的竞争环境确实不如上世纪80年代、90年代那样公平。那时候高考虽是千军万马挤独木桥,但一旦凭本事考上,会改变自己甚至一个家族的命运。可大学扩招后,农村孩子的努力被稀释了,几乎高中毕业都能上大学,而且学费昂贵。农村孩子找工作,拼爹、拼社会资源不如人家。所以更有一种突围的悲情在里面。
乡村未来的路在哪?
《农家书屋》:当农村失去了最有活力的青年,她未来的路在哪儿?
十年砍柴:未来的路在哪里?必须靠土地制度和户籍改革。工业化社会不可能让那么多青壮劳动者呆在乡下,工业化社会或者说城市化社会,就是需要城市来吸纳大多数人口。但把乡村有活力的青壮年全部吸纳走,显然也是不正常的。当土地可以流转,靠市场原则进行生产要素的配置,那么一定会有创造力的、受过相当教育的青壮年回到乡村——因为中国需要更丰富更安全的农产品,商机在乡村。
《农家书屋》:现在很多城市精英开始从行动上反哺乡村,您怎么看这个现象?
十年砍柴:现在这种反哺是不成规模的,或者说政策上有障碍。我在上个问题已经说到,关键是土地制度改革,只有土地可以进入市场自由流转,而附着于其上的教育、医疗、养老等公共服务跟上去,那么许多精英会自己选择下乡。靠权力主导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注定是悲剧,只有市场主导,才可能长久,并步入良性循环。
《农家书屋》:您觉得,现在的乡村,最需要的是什么?最需要她的孩子为她做些什么?
十年砍柴:让农民真正成为土地和乡村的主人。他们经济上、政治上有自主权,再加上政府的引导与投入,教育与环保问题就会得到较好的解决。
《农家书屋》:在您的心中,有没有一张未来乡村的图谱?
十年砍柴:农民收入水平和生活质量不亚于市民甚至高于城市居民平均水平,他们在教育、医疗、养老等方面与城市比没有明显的差别。他们的政治权利和经济权利得到宪法和法律的保护。如此,美丽乡村可期。有美丽乡村,才可能有美丽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