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曙悲歌

2013-12-29 00:00:00覃澈
商界 2013年3期

从石家庄市区北二环东路往北拐过长安区高营大街,就是南高营村。其中占据500亩土地的村内“第一企业”华曙制药,正是记者此行的目的地。

它曾是全球最大的抗生素原料药土霉素的生产基地。身为一个村办集体企业,它曾创造出年产8400吨土霉素、年产值19亿元、年利润一个多亿的巅峰佳绩,一度还是当地税收主力,让无数石家庄市区人都趋之若鹜。然而如今,伴随老厂长何金锁的被捕,半年前还正常运营的它突然资不抵债,偌大的厂区更是人去楼空,一片死寂。

截然不同的景象,似乎无言地诉说着华曙制药正在经历的生死两重天。坊间传言,正是包括恒大地产在内的知名开发商意图染指华曙制药厂区500余亩土地,才导致了这个昔日“世界第一”的“被死亡”。

领军人的落马

2012年8月何金锁的被捕,拉开了华曙制药没落的序幕。

尽管这个自建厂伊始就担任华曙制药厂长,在此工作长达23年的老厂长,早在2011年7月就被南高营村村委会调离了厂长之位,但在当地人看来,曾让他们引以为傲的华曙制药就是“何金锁一手创造的企业”。

面对记者,华曙制药元老、原第6车间主任何雪松,不无感慨地回忆起1987年夏天,36岁的何金锁在村委会办公室一锤定音——“定了!就搞土霉素碱!”从此一起打天下的光辉岁月。

当年,在何金锁的牵线下,南高营村和华北制药厂下属劳动服务公司签下了合作协议:由华北制药提供技术人员,南高营村提供土地和资金,双方共同组建起华曙联合制药厂,何金锁出任厂长。

“当时没知名度,要想将产品卖出去,唯一的方法就是质量取胜。而我们生产出来的土霉素碱纯度比华北制药厂的产品都要高3个百分点!要知道,当时华北制药标准几乎代表着中国最高标准。”尽管已经记不住具体的纯度数据,但何雪松记忆深刻的是,“没几个月时间就有其他药厂找上门希望合作了。”

因此很快,华曙制药就赚到了自己的第一桶金,并开始扩产发展。1992年,2车间开始建成投产,1995年,3、4车间相继落成……从仅有一个车间到后来拥有11个车间,华曙制药的产品仍供不应求。

不仅如此,华曙制药更“搭上”了国际顶级药企的大船。在一次药品展销会上,华曙制药接触到来自美国瑞辉的医药代表。这家因生产“伟哥”全球闻名的顶级企业,在反复验证了华曙制药的产品成分后,宣布双方成为长期合作伙伴,由华曙制药为其提供多种医药原材料。好风凭借力。得到国际巨鳄的认可后,华曙制药的土霉素碱年产量很快达到了惊人的8400吨,成为抗生素原料药土霉素全球最大的生产基地。

一时间,华曙制药在石家庄市炙手可热。据华曙制药员工陈荣华回忆,企业最火红的时候是2006年,当时年纯利润达到了1亿元人民币,是南高营村当时成立的“高营集团”下属“第一企业”。而据华曙制药原供应部部长李文端介绍,当时长安区税收的百分之六七十都来自南高营村,而南高营村百分之九十的税收都是由华曙制药贡献。效益好,自然令人趋之若鹜。“很多人想挤进厂里工作,在南高营村,华曙制药的进厂指标甚至被炒到了3万元1个的‘天价’!”乃至当时在整个石家庄,华曙制药的员工都令人艳羡。

毫不夸张地说,华曙制药算是中国村办集体企业的佼佼者。正因为此,老厂长何金锁甚至萌发了企业“上市”的念头。2010年,华曙制药与香港企业合作试图上市,并聘请会计师事务所进行资产审计。2011年,审计结果显示,华曙制药的总资产为9.1亿元,净资产为5.6亿元。

——事实上,正是这份审计报告,让众多华曙制药人在企业没落后疑窦丛生:一家资产状况如此良好的企业,怎么会说垮就垮了呢?

幕后的敌人?

当然不是说垮就垮。2012年8月,南营村党委委员、村委会副主任何立亚在当地报纸《高营报》上“澄清”说,华曙制药近几年一直处于亏损状态,高风险运营,盲目扩张,资金周转困难,财务成本较高。,

可南高营村村民们不这么看。他们都是利益相关者。华曙制药试图上市时,因村办集体企业的身份颇为尴尬,何金锁曾号召村民们集资入股,最终募得1.3亿元。因此村民们大多兼具华曙制药“职工”和“股东”的双重身份。在他们看来,何金锁被捕并被指控“涉嫌贪污受贿”是被陷害的,核心原因是他的存在乃至华曙制药的存在影响了某些人的利益。而陷害他的人是谁?南高营村村民将矛头直指“最大敌人”何春禄。

2009年5月,南高营村村委会换届选举,何春禄当选为村委会主任。

记者采访时,村民们不无嫌恶地将何春禄与现在的村委会工作人员称为“米油干部”。据他们回忆,当初竞选时,何春禄除了向村民承诺让村民继续富起来外,还承诺给每个投他票的村民每人发一桶油和一袋大米。

米油倒是如约发放,不过何春禄接下来一系列举措,却让村民们愤怒了。

据说何春禄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罢免了当时的高营集团董事长,自己当选。走马上任后,何春禄又开始插手村里各个村企项目:华营糖厂已经完成前期土建、同时斥巨资购买的赖氨酸项目,被突然叫停,后糖厂不得不停产,身份更从华曙制药同属高营集团的兄弟企业转变为华曙制药的下属企业;而华曙制药与北京农大的合作谈判被莫名终止;被华曙制药厂上下看好的热电项目,也在基建完成后,被命令拆除……

有村民告诉记者,当时何金锁曾找到何春禄要一个说法,没想到何春禄反过来对其游说,希望何金锁同意将华曙制药厂从南高营迁走,然后把空出来的500多亩土地拿来搞房地产开发——何春禄的账算得很清楚。500亩地如果用于房地产开发的话,将会修建多少栋住宅楼?而南高营地处石家庄市北二环这种黄金位置上,这些楼盘价格肯定不会太低。这高额诱人的利润,自然远非每年仅盈利几千万元的华曙制药可比。

“当时何春禄在很多人面前都曾游说华曙制药搬迁,但怎么可能?华曙制药是南高营村村民的生存之本,全村一万多人,青壮年七八千,其中两千多人是在华曙制药工作,还有很多村民是它的股东,大家早已习惯了出门就是厂,出厂就是家的生活,现在把厂搬走,我们怎么办?”村民何建国现在说到此事,仍是愤怒不已。

还有村民给记者算了这样一笔账:华曙制药多重资产总计共10多亿元,而如果要搬迁的话,根本没有一家开发商能够提供这个数目的资金。再说华曙制药是全村人看着成长起来的,“不少职工甚至将自己最黄金的青春都献给了它,如果将它卖了,从情感上也说不过去”。

几番讨论后,当时厂方拒绝了搬迁这—提议。被死亡的药厂?

不搬迁,行吗?

客观上说,近年来,受制于经济大环境的恶化和土霉素利润率的下滑,华曙制药盈利能力徘徊不前。与之相对,石家庄的土地却在过去几年疯狂升值。而华曙制药所在的南高营村,是距离石家庄市中心最近、规模最大的—个城中村,坐拥良田万亩。据说其附近土地招拍挂价格已达每亩三四百万元——无疑,在南营村村领导看来,开发房地产收益更大。

有这样一组数据可以佐证:在南高营村,一块98.5亩的土地用于租赁,每年租赁收入800余万元;而如果将这块地拿来开发,那么利益回报将是2亿到2.4亿元。这笔账对村委会主任何春禄来说不难算。因此自上任后,他就开始大张旗鼓地进行房地产开发,不仅要求村企搬迁,还启动村子拆迁。

可当高营集团下属诸多村企用地被改作土地开发后,“第一企业”华曙制药竟然拒绝搬迁,不仅如此,当一些村民抵制拆迁的时候,何金锁竟然未按照村企惯常做法,对抵制拆迁的华曙制药职工予以停职——山雨欲来风满楼。

很快,华曙制药的员工发现紧张的气氛开始在厂内蔓延。

人员变动成为华曙制药2011年的“主旋律”。陆续有近30位中高层管理人员被调离。这些人有自建厂时就加入的,任职期限最短的也超过10年,不过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大多数都反对搬迁。而他们的职务,大多由何春禄的亲戚取而代之。按照村民们的说法,“何春禄的做法很直接,就是要安排他的人进厂,然后慢慢架空何金锁的权力,最后将何金锁逼走,将厂变成他们的‘地盘’,然后好名正言顺地将厂搬迁。”

果然,2011年7月23日,老厂长何金锁被调离,转任高营集团副董事长。几天后,《高营报》上还刊登了以他名义写的辞职报告。而接任他职务的田树新,此前从未在高营集团及其下属企业任职。

接下来,随着何金锁的离职,不仅华曙制药上市一事不了了之,与此同时,多米诺骨牌效应开始出现。中高层管理人员的大批更换直接导致了其下属技术骨干的流失,一方面成就了竞争对手,以河北健民公司为例,这家华曙制药昔日的合作伙伴,因为吸纳了华曙制药不少流失的技术人员,摇身变成它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另一方面,这些技术人员的离去直接导致华曙制药产品质量的下降,进而使得药厂信誉度降低。

打击因此接踵而至。华曙制药每年有4000多吨土霉素碱提供给包括美国辉瑞在内的国外客户,占年产量的50%。然而随着人员变动以及管理不善等原因导致的产品质量下降问题逐渐暴露,美国辉瑞最终宣布不再与其合作。

一时间,其他下游厂商纷纷跟进,开始质疑起华曙制药产品品质问题,坦言不会再像以往那样先付款,再等其供货,甚至还一度婉拒再次合作。不仅如此,2011年,不少上游原料供货商也闻风而动,宣布与华曙制药合作,不再如以往般可以先货后款。因为他们认为曾经的华曙不会赖账,但现在,他们不愿意冒这个风险。要合作,必须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上下游夹击,失去国内外诸多订单又没有充足流动资金的华曙制药顿时陷入困境。销量下滑,甚至一度在2012年,原本忙碌的11个车间仅有3个在继续开工。更头痛的是,就算车间停工,但每月产生的机器维护费用也还是达到了近600万元人民币。“最落魄的时候,连电力局都来插一脚。以前我们用电都是1年给1次电费,慢慢地成了半个月或者1星期结账,到最后成了必须买电卡。电力局说了,华曙制药这样子,谁知道什么时候就垮了,到时候电费找谁要去?”

罪与非罪?

2012年6月10日,《高营报》向南高营村村民们宣告了华曙制药的“死亡”——它的贷款、集资、入股、借集团款、自身借贷及外欠款等约6亿多元,已资不抵债。两个月后,老厂长何金锁被捕,罪名是涉嫌贪污受贿。

谈及何金锁,村民们都不知道他究竟“贪污受贿”了多少钱,也不知道他究竟是用什么方式来赚取利益的。有人猜测,“可能是当时不少原料厂找到华曙制药要求当下属原料厂时,他从中得到过部分利益吧。”尽管如此,他们都坦言,即便贪污受贿,何金锁对南高营村的贡献显然“功大于过”。“要说在厂长这个位置,这么多年来完全清清白白,肯定没人相信,老厂长或多或少地曾从中获利过,但相对他将一个仅有94人,一个车间的小企业,发展到后来的全球最大生产基地,老厂长更多的是全身心为厂里着想。”

但对村委主任何春禄,村民们就没这么宽容了。何金锁被捕后,村委主任何春禄开始通过《高营报》和当地广播宣称,拯救华曙唯一的办法,就是搬迁,就是腾地来搞房地产。村民们出离愤怒了。

“从去年审计时的净资产5.6个亿,到现在负债6个多亿,一正一反,相差了近12个亿!”“老厂长调离当月,还有200万元的盈利。仅1年多时间就变为了亏损。今年第一季度亏损额高达4500万元!这不是人为的‘自杀’吗?”

面对记者,村民们还拿出村委会副主任何立亚通报中提供的数据进行反驳:2012年1月到8月,销售总收入4.41亿元,仅土霉素一项销售额就高达2.85亿元,销量4750吨;库存数据是333吨,其中已订合同278吨——华曙制药远非“领导”所说的那么不堪,“为什么强制关闭?是不是为搬迁修房让路?”

事实上记者调查发现,不止华曙制药,自2009年开始,为了开发房地产,高营集团下属村企,华曙制药的3个兄弟企业已被卖掉,村子拆地,厂区搬迁。

看上去,正是利用集体土地参与房地产开发,让南高营村最近几年快速“致富”。但是富在哪儿?全村究竟有多少“家底”?当地村民谁都说不清楚。有目共睹的,似乎只是村委会的奢华。有一位村民提供给记者一份材料称,村集体使用的豪车包括:一辆奥迪A8W12和两辆奥迪Q7。据说,这款奥迪A8W12为防弹系列,属该车的顶级豪华车型,裸车售价为250万元左右。

更有村民认定村委会将村子拆地以及厂区搬迁修房的钱“私吞”进了自己口袋。有村民告诉记者,自2010年开始的“城中村”改造工程开发商,竟然不是拆迁协议书中的开发商“恒大地产集团石家庄有限公司子公司石家庄地益嘉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而是南高营村自己的企业——河北高营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而这公司里面,何春禄一人就持有52%的股权!

然而不论事实如何,很显然,当下,村民们的愤怒并不妨碍华曙制药新任领导为这个“资不抵债”的企业谋求转型。“企业好比站在了十字路口”,在记者看到的一份转型材料中,搬迁工厂、腾出工厂土地进行房地产合作开发的思路非常清晰,甚至标出了合作开发采取“我方出地、开发商出资金”的方案,拟定了15%:85%的分配比例。根据测算,合作开发后南高营村能获得价值6亿元的住宅,1.935亿元的商业和车库,以及地面附着物拆迁补偿5亿元,共计12.935亿元。

末路VS出路

华曙制药,这个曾经的“世界第一”,果真是利益驱动下的强拆牺牲品吗?

采访中,记者数次联系村委主任何春禄,未果。2013年1月28日,当记者来到华曙制药厂门时,厂区早已停工。在距离厂门不到20米的马路对面,耸立着数栋正在施工的住宅楼,这些华曙制药曾经的兄弟企业,如今早已成为房产车轮下的牺牲者。而华曙制药冷清的厂房,在大雪后显得格外落寞。

当记者踏过华曙制药厂区大门时,几个肩戴“集体财产保护队”的老人很快囤了上来,并以警惕防备的眼神看着记者。当得知记者来意后,他们才舒了口气。原来,在厂停产后,曾有人到厂里来偷过几次设备和产品原料,为了保护厂里财产不被盗走,以及自己作为“股东”的利益不受损失,村民们自发组成了这样的队伍。

不仅如此,据资料称,河北高营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目前运作“北城山水”项目及南高营村旧村改造,以及东垣文化产业园等项目。但令村民们气愤的是,直到2012年2月,河北高营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只将其对外销售的“北城山水”建成,而曾经承诺村民最先修建的回迁楼,至今还是毛坯。有了前车之鉴的南高营村民们,再不相信村委会所谓的“卖地还债”的说法,他们将华曙制药看做自己最后的领地,在没有确实的保障前,坚决不准任何人染指。

对此,南高营村村委会唯一肯出面解释的是村委会副主任何立亚。何立亚对记者一再强调村委会并非如村民所说要将华曙制药“整垮”,华曙制药的没落在于其缺乏竞争力的内因,并非旧城改造、搬迁的外因。而对于有传言称国内地产界大佬恒大地产看中华曙制药土地,村委会才开始拆迁,甚至与恒大有过诸如卖了厂就将地卖给恒大的口头承诺,何立亚同样予以否认。

不可否认的是,恒大地产确实很看好南高营这块土地。离华曙制药不到500米的马路对面,正是恒大地产旗下的御景半岛小区,而华曙制药硕大的厂训石碑前,也竖立着恒大地产的卖房广告。乃至2012年12月,华曙制药欠银行的2000万元债务急需偿还,在村委会表示村子资金没有交纳时,恒大地产还主动出面承诺帮华曙制药偿还这笔钱。

然而办厂不如搞地产?腾地修房,这就是华曙制药乃至像华曙制药一样的南高营村村企的出路吗?

据说,老厂长何金锁被捕从厂门过时曾转头深深看了—眼。或许他知道自己这一走,就是再见。曾经的“世界第一”,已经走到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