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先觉,湖北保康人,湖北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芳草》《朔方》《山东文学》等,小说《土豆回家》被《小说选刊》转载。
一
崔特派那年春上到石桶村蹲点,甘跛子喊他崔特判。甘跛子一喊,老老少少也都跟着喊他崔特判。他们喊一回,崔特派就纠正一回,说不是特判是特派懂不懂?县里特别派下来搞公安的特派员,简称特派懂不懂?但纠正了他们还是照样喊。喊到后来崔特派也懒得纠正了,心想特派特判意思差不多嘛,都是下乡一把抓回来再分家嘛,管球他们喊。这样一喊便喊滑溜了,连他自家也觉得是特判了。有时回公社或是到县局别人喊他一嗓子崔特派,他整半天才回过神儿来。
崔特判在石桶村也不尽然都在搞特判,而是在搞大办农业办大农业。那会儿的大办农业办大农业就是带领社员群众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相当于现在的挂点扶贫。崔特判的搞也并不是亲自搞,而是指导社员群众搞。具体说是指导支书毕昆带领群众搞。他吃住都在毕昆家,指导搞工作很方便。他说咋搞毕昆就带领社员群众咋搞,搞毕了就跟他汇报,然后再请示下一步咋搞。这样崔特判就有充足时间打狗。石桶村几乎家家都喂狗,有的还一家喂几条,走到哪儿都是黑的白的形形色色的狗,汪汪汪地吠他妈个不住。但这些狗崔特判基本不打。他打狗看主人,只打两种无主的狗。因为石桶村多狗,一到春上,外来的狗们就喜欢到石桶村来寻找爱情,外来的牙狗寻找石桶村的草狗,外来的草狗找石桶村的牙狗,嗅上两嗅就勾搭成奸,光天化日行苟且之事。石桶村管这样的狗叫游花狗。还有一种狗因为被主人抛弃了或是别的原因无家可归了,就流浪到到石桶村来找吃食。石桶村管这样的狗叫流浪狗。不论是哪种狗进来,崔特判一眼就能看个准,掏出盒子枪满村撵着打。砰地一枪打死一条,砰地一枪,又打死一条。基本上是露头就打,打必打死,跑到蚊子屁眼儿也躲不脱。久而久之,外面的狗们就把石桶视为死亡之地,再不敢轻易进来。崔特判一时无事可做,心中竟有些渎职的感觉。
这样一晃到了冬天。这天下午,崔特判和支书毕昆都在火炉烤火。火是那种燃劲特别大的花栎树疙瘩火,烧得满屋暖烘烘的。一同烤火的还有大队会计古清楚。毕昆婆娘顺芳嘴里叨着根纸烟在灶台忙着蒸馒头。崔特判一边听毕昆和古清楚汇报深翻积肥工作,一边擦盒子枪。后来,工作汇报听毕了,枪也擦得差不多了。屋一时很安静,只听得树疙瘩火毕毕剥剥炸响。崔特判咯嚓咯嚓把枪装好,就着窗户亮光瞄了下,说毕昆,汇报毕了?毕昆连忙歪着身子挥手说,崔特判你莫,千万莫哦。崔特判一看枪管,正指着毕昆哩。崔特判笑笑说,妈个啥,你就这点胆子?毕昆说,走火了可不是玩哦。崔特判又笑着说,就这个胆子不知咋当了支书的。毕昆说,看崔特判你说的,是枪哪个不怕哦。古清楚说,毕支书,再是枪,也要看值不值得怕。崔特判说,你不怕?古清楚笑笑说,不怕。崔特判就把枪管朝古清楚一指说,真不怕还是假不怕?古清楚说,真不怕。崔特判说,我搂火啦。古清楚说,搂。崔特判说,你有种,比毕昆有种。说着收了枪插进木盒子。毕昆抹把汗说,古会计,你胆子还是真大哦。古清楚说,我不说过嘛,再是枪,也要看值不值得怕。毕昆说,咋讲哦?古清楚说,这一呢,崔特判不得无缘无故打我,就是有缘有故,他也不得打我。我一没犯法二没犯罪是不是?这二呢,他机头没张开,再搂火也打不响,我怕个啥?毕昆说,哦哦,哦哦。崔特判说,你哦个球,鹅比鸡子大。古清楚说,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三个都笑。笑罢,崔特判又问毕昆汇报毕了没。毕昆说汇报毕了,全大队所有水田旱田都深翻了,肥也按公社要求积够了,一色的伙窜堆肥。崔特判说,毕昆,你不会是汇假报吧?毕昆说,我哪敢哦?我要汇假报我就是狗球。这时顺芳在灶台边说,你要是狗球崔特判早把你吃了。崔特判说,我不吃他,我吃你两个白馒头。顺芳说,要死。几个又是一阵笑。笑罢,竟一时无话,都张手叉腿烤火。顺芳自往锅里加蒸笼蒸馍。
这时屋外起风了,满石桶呜呜响。屋里疙瘩火烧得正旺。崔特判望望窗外石桶沿上残雪和天上飞舞的树枝草屑,说,毕昆,你也不喂条狗。你看这天气,多好吃狗肉。
毕昆说,崔特判,你莫冤枉人哦,我的两条狗可都叫你给打了吃了哦。
崔特判说,我白打白吃你狗了,我短你钱短你粮票了?
毕昆说,我可没说你白打白吃哦,我是说一时到哪儿弄狗来吃哦。
古清楚说,要不买条狗来打了吃?
毕昆说,甘跛子倒是有条好狗,就看他愿不愿卖哦。
崔特判说,我只不过随便说说,你们当真以为我是狗肉特判了?不过这天气的确是个吃狗肉的好天气。
毕昆说,哦。
这时忽然外面干檐上有什么倒了,发出很响亮的声音。接着传来一声狗的呜呜。
崔特判打椅子上一蹦站起来,说,游花狗?
毕昆说,不会,这冷的天气哦。再说,我们家又没狗了,哪有花游哦?
崔特判说,流浪狗?
古清楚说,嗯,有点像。
崔特判说,走,看看去。
几个就跟了崔特判起身看。崔特判将门轻轻打开一条缝,看到干檐顶头角落里大背篓歪着,放在背篓上簸箕也翻扣着。大的小的魔芋滚了一地。崔特判索性把门大开,一个箭步往外跨。待到得干檐上,盒子枪已提在手中了。枪把上红布在风中一飘一飘。
场子四周却是干干净净,连个狗影儿都没得。几个都拿眼晴搜寻。古清楚忽然说,哎呀在那儿。崔特判说在哪儿?古清楚说在那儿。说着用手指指场子边上的猪圈。崔特判和毕昆一看,果然是条灰不溜球的狗,正扬着粘满猪食的嘴头警惕地看着他们。
崔特判说,狗日的。
毕昆说,会不会是村里哪个的狗哦?
古清楚说,我打保票不是。
崔特判说,打。
崔特判打音未落,那狗就一个箭步跳出猪栏,撒开四腿往场子边路口跑。毕昆和古清楚正急,却听得砰地一声枪响。再看时,狗脚还在跑,狗屁股上就炸开了碗大一个洞,狗毛和狗血四下飞散,像是猛地绽开了一朵大菊花。
毕昆看看地上躺着的狗,又看看崔特判冒烟儿的枪口,说崔特判你的靶子还是准,跑这么快都不放空哦。古清楚说,准得不像枪打狗,而像狗打枪。崔特判说我日你们俩哈,快趁热剥啊。
二
崔特判嘴上说叫毕昆古清楚两个剥,事实上是他一个在剥。毕昆和古清楚只能在旁边干看着,偶尔打打下手。崔特判剥狗剥得很专业。他先是把狗像吊人那样用棕绳吊在场子边桃树杈上,再用菜刀在狗头上一下一下地轻划,然后双手揪住两只狗耳朵猛地往下扯,一扯就把整张狗皮扯下来了。没了皮的狗样子很滑稽,浑身上下都是一绺一绺红肉,像个光着身子在雪天里冻伤了的孩子。特别是那张狗脸更滑稽,表情一点都没变,好像正有谁给它抓痒痒,痒得它忍不住在笑哩。古清楚看着狗在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拍拍狗脸说,狗啊狗,你咋就不接受教训呢?毕昆也笑,说也是哦,早不来晚不来偏等崔特判狗肉瘾发了来哦。崔特判觉得他们说的有些理,也忍不住笑了。崔特判说,你们说说看,这狗明晓得来了就是个死,可凭啥还要前仆后继?古清楚说,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需要呗。毕昆说,咋讲哦?古清楚说,你们想啊,游花狗是为了寻找爱情而来,算不算精神文明需要?而流浪狗则是为了寻找食物而来,算不算物质文明需要?崔特判说,转去几年我非抓你个现行反革命不可。古清楚说,嘿嘿。
三个正说笑,住毕昆不远的甘跛子背着个背桶一冲一冲地来了。石桶村这地方石头多,七弯八拐的路上到处是石头,挑水最容易碰桶,一碰桶就破球了。石桶村人就用背桶背水。背桶是扁形,杂木的板子,篾打的箍子,背着走时水一荡一荡响。甘跛子住的地方是没有水源的石廊,每天都要在天撒黑前打毕昆场子里过一趟去背水,然后再打毕昆场子里过一趟把水背回家,跟上了闹钟样的。
甘跛子看见崔特判在剥狗,本想打声招呼,但一眼看见了他背着的盒子枪,心里就无来由格登了下,赶忙扭了头一冲一冲地走路。不料古清楚那会儿刚要擤清鼻涕,一抬头看见了他。古清楚说背水呀老甘?甘跛子说嗯。古清楚说老甘我问你啊,你一冲一冲的咋背水啊?甘跛子说我背少点儿嘛,我冲慢点嘛。古清楚说,那你晚上和媳妇冲得慢不慢?三个都笑。甘跛子红了下脸说,我不跟你说嘛,我背水去的嘛。甘跛子眼晴仍盯住挂在桃树上的狗,说这狗不肥嘛。甘跛子说着又盯了眼狗屁股上的大洞看了半天,说崔特判靶子真准嘛,回回打屁眼儿。崔特判扬起脸翻了眼甘跛子,说,是不是想我也打一回你屁眼儿?三个又是一阵大笑。甘跛子又红了下脸说,你们忙你们忙,我背水去嘛。说完一冲一冲地赶紧走开。
甘跛子刚一离开,刚停不多久的风又呜呜刮起来。那些没脚的物件儿又是满天飞。已被崔特判开了膛的狗被风吹得一摆过去,一摆过来。崔特判枪把上的红布也被吹得扯成一条线地直抖直抖。崔特判呵了呵血乎乎的手说,妈个啥,真冷。古清楚把两个胳膊肘曲了捂住两耳,说,是冷,冷得没温度了。毕昆拿袖子擦了把鼻涕说,进去烤会儿再搞哦。崔特判眯着眼晴看看开了膛的狗又看看天色说,是得烤会儿。于是三个都进屋。
等他们烤暖和出来,风就停了,天也差不多黑定,四下里影影绰绰模模糊糊。
三个重新走到桃树下时,狗却不见了。
头一个发现狗不见了的是走在最前面的古清楚。古清楚说狗呢?跟在后面的毕昆说你说啥哦?古清楚说,你自家看。毕昆看时,树杈上空空荡荡,球啥没得。毕昆说,这狗日的哦。走在最后的崔特判刚把一个才起锅的馒头嚼完,正忙着嘬牙花子舔嘴唇儿,听毕昆一说,心里格登了下,忙问你骂谁?毕昆说,我骂狗哦。崔特判说狗肯定是狗日的。毕昆说狗不见了哦。崔特判一看,狗果然不见了,树杈上空空荡荡的,球啥没得。
崔特判说,风刮掉了?
古清楚说,屁。我都寻半天了,没得。
毕昆说,只怕是啥野物件叨走了哦。
崔特判说,瞎说,现在哪还有这大野物件?
毕昆说,那咋就不见了哦?
崔特判就大声喊正在屋里忙活的顺芳拿了手电筒出来。崔特判接过来到处照。崔特判先是照树上,树杈上空空荡荡,真的没得。崔特判又照树杈,树杈原封原样。崔特判说野物件没长手解不开绳子,只能死叼着硬拖把树杈拽批。现在树杈没批说明就不是被野物件叼走了。这个嫌疑基本上可以排除。毕昆说也有可能野物件把肉拽豁了哦。顺芳说,我说你是你狗脑筯啊你还不信,肉拽豁了绳子会长腿自家跑?崔特判说你也会断案了。顺芳说跟你学的。古清楚说,要得会,跟师傅睡。顺芳说,要死。古清楚说,嘿嘿。毕昆咳了声说,稀奇哦,才屁大会就不见了哦。崔特判也有些不甘心,又拿手电筒照。照照树下,树下只有枯草和冻开花的黄土。照照树的四周,四周是七高八矮的石头。照照远处,远处是一块块水田旱田,还有边上是黑压压的树林。崔特判一直照着树林狠想了会儿说,不得了了,反天了。
毕昆说,哪个不得了,哪个反天哦。
崔特判说,你说还能有谁?
毕昆说,你是说甘跛子偷了狗?有点像哦。
顺芳说,要你在这儿瞎说?
古清楚说,反正被人偷了是一定的,至于是不是甘跛子,嘿嘿。现在不好说。
崔特判说,真是不得了了,真是翻天了。
古清楚说,老鼠敢日猫的哇,严重性得找死!
崔特判说都啥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知道不,这是严重性的阶级斗争新动向。
毕昆说,你说咋搞哦?
崔特判说还能咋搞?把甘跛子给我抓起来,审。
三
崔特判把抓甘跛子的任务交给了古清楚。古清楚说他打打算盘还行,抓人怕是不行,还是崔特判自己去。崔特判说他要和毕昆两个布置法堂指定要古清楚一个人去。古清楚说他手上没四两力气一个人确实抓不来,万一整跑了不好交待。崔特判猛地拍了下胯子,再没力气还搞不赢一个跛子?铁定要他去。古清楚说万一抓冤枉了咋搞?崔特判又一拍大胯说,冤枉了本特判员负责,与你球相干?古清楚看崔特判火了,只得去。过不多大一会儿,他就打着手电筒把甘跛子引到了毕昆的堂屋外面。
那会儿,毕昆堂屋神柜两头分别点了两盏明晃晃马灯,大方桌上又分别点了两盏明晃晃台灯,整个堂屋明亮得如同白天。甘跛子随古清楚开门进去时,看见崔特判正抿着嘴唇端坐在两盏台灯之间的上席上,毕昆袖着两手在崔特判一旁站着。桌上除了两盏明晃晃的台灯外球啥没得。
甘跛子喊了声崔特判和毕支书。崔特判吃惊地看着甘跛子没说话。毕昆眼晴看着地下说,哦哦。
甘跛子说,还没端菜?狗肉还没煮熟?
毕昆说,哦,哦哦,你坐哦。
甘跛子说,看毕支书你客气的,早晚都来吃你的,叫我咋好意思嘛。
毕昆说,哦,哦哦,你先坐哦。
甘跛子说你们坐你们坐我去帮忙端菜去。甘跛子说着看了眼崔特判,又看了眼崔特判,迟疑着往厨房走。
甘跛子刚走了一步,崔特判一拍桌子说,站到。甘跛子吓得差点瘫到地上,回头看看崔特判,说,崔特判我一进来就喊了你嘛,你莫拍桌子嘛。
崔特判又一拍桌子说,站到,老老实实站着。
甘跛子一看崔特判样子不像是说着玩的,心里有些小火,说,我凭啥要给你站到嘛?
崔特判这回没拍桌子,改为敲桌子。他用手指关节咚咚咚地敲桌子边说,甘跛子,我现在是代表县公安局在审问你,你给我老老实实站好。
甘跛子看看已坐到桌子边的古清楚说,好嘛古会计,你不说毕支书请我吃饭嘛,原来你下我套子嘛。
古清楚眼睛望着面前一沓材料纸咳了一声,又咳了一声。
崔特判说,你少给我废话,老老实实站到接受审问。
甘跛子说,我又没犯法,站到就站到,我怕哪个嘛。
崔特判说,你给我站直了。
甘跛子说,我天生腿就短一条,你叫我怎么站直了嘛。
崔特判说,少废话,双手拖到。
甘跛子就把双手拖到接受审问。崔特判先问姓名。甘跛子说叫甘大茂。崔特判问有没有曾用名。甘跛子说有曾用名就叫甘跛子。崔特判说甘跛子是绰号不是曾用名。甘跛子说那就没有了。崔特判又问年龄职业家庭住址。甘跛子说这些他们都晓得。崔特判又拍了回桌子,他才一一说了。古清楚也一一记清楚了。把这些问清楚了,崔特判又问甘跛子可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甘跛子说他一不偷二不抢一做一整天活天黑前背一回水能犯什么罪。崔特判说他鸭子死了嘴壳硬,要没偷那他的狗哪去了?蛇吃了?又活过来了跑了?直到这时甘跛子才晓得崔特判审问他的原因。甘跛子问是不是他天黑前看到那狗不见了?崔特判叫他少在那儿打洋谜老实交待偷狗罪行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甘跛子连说三个冤枉,他说他自家喂着肥噜噜的狗干嘛要偷他一条瘦得硬梆梆的狗?崔特判说少把他当痖唬盘,什么都给他掐得准准的了要是不老实交代就罪加一等。甘跛子提着那条短腿把手举起多高发了个毒誓说,他要是偷了狗下辈子还变跛子。
崔特判看着甘跛子滑稽样子忍不住想笑,但很快哼了声掩住。崔特判说,你以为发毒誓我就信了?我卵子没黄豆大就干起公安,还不晓得你们这些人是啥花脚乌龟?
甘跛子说,崔特判就算你卵子没粟米大就开始干公安也不能凭空喊我的诬嘛。我就是个跛脚乌龟也不得偷你的狗嘛。
崔特判说,你少给我遍嘴遍舌的,说,到底偷没偷?
甘跛子说,我没偷,没偷就是没偷嘛。
崔特判说,真的没偷?
甘跛子说,真的没偷嘛。
崔特判说,硬是没偷?
甘跛子说,硬是没偷嘛。
崔特判说,好啊甘跛子,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
崔特判说完抽出盒子枪猛地拍在桌子上。崔特判这一拍拍得劲道十足,像是猛地响了个冲天炮,把桌子上台灯都震得蹦了两蹦。一直站在崔特判身边的毕昆骇得肩膀一耸,两只袖在袖子的手像摸着了蛇一样迅速抽出来。坐着记录的古清楚骇得身子一仰,差点一折背倒了。
甘跛子那会的眼皮刚好耷拉着,崔特判拍的时候他以为还是用手拍的,但一听响板儿不对,忙轮起眼皮看。甘跛子看到那只比扫帚疙瘩还大的盒子枪正不偏不倚地一坨堆在大方桌正中间,整个儿散发着无产阶级专政威严。甘跛子立刻想到了在公社河滩上观看的炮人情景。那回那个犯人就是被桌子上一样的盒子枪炮的,砰地一枪响了,背心上立刻炸出碗大个洞,就像狗屁股上炸开的大洞一样。甘跛子的腿不知怎么地一下发软,扑嗵一声跪下了。
甘跛子说,崔特判,崔特判,我,我。
因为甘跛子跪着低,被桌子挡住了,崔特判就站起来用手撑着审问。
崔特判说,我啥我?还不给我老实交待?再不老实交待我砸你的牢,喂你铜花生米。
甘跛子浑身抖得像打上摆子,声音也变成了哭腔儿。甘跛子说崔特判你莫嘛你千万莫嘛,我老实交待还不行嘛。
甘跛子真是老实交待了。甘跛子说他不该一时恍了魂犯下滔天罪行。他说他本来背了一桶水正一冲一冲地往自家屋里走,偏偏背到场子边上累了,偏偏场子边上猪栏跟他屁股一般高。他就把背桶跺在猪栏上歇气。一歇就看到挂在桃树上的狗肉被风吹得一飘一飘,于是他就见财起意,顺手把狗肉丢在背桶里连水一起背回了。他说事情的过程就是这么个过程。崔特判问他偷的狗哪去了。甘跛子说已经送给别人了。崔特判问他送给谁了。甘跛子嘴里嗯了阵说是送给他小舅子了。崔特判又拍桌子说他还是不老实,根本不可能这么快就送掉了。甘跛子说他小舅子刚好来问他借钱结婚他没钱借就把狗送给他了。崔特判问他小舅子住哪儿。甘跛子说他小舅子住在外公社,隔着好几十里路。崔特判听他说后半天没吭声儿,只把眼睛盯他。甘跛子就又把手举起多高发了个毒誓说,他是一点儿都没编,半点儿都没瞒,他要是编了瞒了他下辈子还变跛子。他求崔特判千万千万莫砸他的牢,千万千万莫喂他铜花生米吃。只要不砸他的牢不喂他铜花生米吃,崔特判让他做啥都行。
崔特判说,那你说咋办?
甘跛子,我赔嘛。
四
甘跛子决定把自家那只叫欢子的狗打了赔崔特判。欢子浑身炭黑,四爪雪白,头似葫芦耳似叉,鞭杆尾巴腰一掐,是条有名的好狗,他看得比亲生儿子还娇。但现在为了赔崔特判的狗,他不得不下狠心打了它。他说的打,也不是真打,一不用枪,二不用棒子,而是下套子勒。他怕打时狗痛苦,他看了也痛苦,所以想给狗一个快手。他已把绳子都准备好了,一头打场子边上大楸树树杈里穿过拿在手里,一头活环放在地上。只要将活环套在狗脖子上猛地一拉绳子狗就会被吊起来,他只要把眼睛闭上那么一会儿狗就断气了。他这么想着,嘴里欢子欢子叫着。欢子打屋里一窜地出来,猴上了他身子,用脑袋在他脖子上乱蹭乱拱,嘴里发出撒娇孩子样呜呜声。甘跛子用手抚摸着欢子脑袋,眼泪一涌出来了。甘跛子说,欢子。一说,喉咙哽住了。
甘跛子正用袖子擦眼泪,欢子却打怀里挣脱,汪汪汪地叫着朝场子边上路口窜去。甘跛子一看,是古清楚来了。甘跛子把脸朝旁边一扭,假装没看见。欢子汪汪一阵开始嗅起古清楚裤脚。
古清楚看了地上打着活环的绳子,说,老甘,真赔啊?
甘跛子眼睛望着对面石桶岩壁,不说话。
古清楚说,还恨我啊老甘?
甘跛子还是不说话。
古清楚说,老甘啊崔特判硬要我抓你,我有啥法?我这叫身不由已啊。再说再了,我没抓你还不是看在乡里乡亲份上不让你出丑受苦?
甘跛子使劲咳了声,把口痰使劲吐在地上绳子活环里。
古清楚看看绳子,笑笑说,老甘真赔狗啊?
甘跛子说,事情都到这地步了不赔咋搞嘛。
古清楚说,我说老甘你是真的偷了那狗啊?
甘跛子又把手举起多高发毒誓说,我要偷了下辈子还变跛子。
古清楚说,你既然没偷为啥承认了?
甘跛子突然哭起来。甘跛子说,我也不知道是咋搞的嘛,我一看到盒子枪就恍了魂嘛。古清楚说,他又不真的打你,你恍个什么魂呢?甘跛子说,我当时咋晓得嘛?反正我一看到盒子枪就恍了魂嘛。古清楚看着甘跛子哭得清鼻涕吊多长,笑笑说,你要是真没偷,就不用赔他的,你看你这欢子,多好的一条狗啊。
甘跛子说,我都按了指印了嘛,要是不赔,要是不赔他会真的一枪把我放了嘛。
古清楚又笑笑说,老甘你怕啥啊,他那枪撞针断了,打不响的。
甘跛子说,古会计你莫又下我套嘛。昨天他不是才打狗了嘛,狗屁股上炸了碗大个洞,我看得清清楚楚嘛。
古清楚说,就是打过那狗后打不响了。他教顺芳打枪,死打打不响,下开一看撞针断了。
甘跛子说,真的?
古清楚说,肯定不是煮的。
甘跛子说,你莫又下我套嘛。
古清楚说,乡里乡亲的我能害你?
甘跛子说,呸呸呸。
古清楚说,你呸哪个的?
甘跛子说我呸自家嘛,呸呸呸。
古清楚说,那你使劲儿呸吧,我走了。
古清楚走后的第二天傍晚,天放晴了,阳光金灿灿的,石桶中像是装满了黄灿灿的金子。甘跛子又照样去背水。他背着空桶一冲一冲地走到毕昆场子里,正巧碰上崔特判出来屙尿。崔特判一边拿根火柴棍剜牙一边往背桶里瞅,说,狗呢?甘跛子说,啥狗嘛?崔特判说,你给我打啥洋谜?甘跛子说,又不是我偷的,我凭啥把自己狗打了赔你嘛。崔特判说,白纸黑字红手印,你还想翻供?甘跛子说,我翻供咋的嘛?你拿枪逼我承认我不翻供咋的嘛?
他们嚷了会儿,屋里的毕昆顺芳和古清楚出来了。毕昆问崔特判是咋回事。崔特判说咋回事。毕昆问甘跛子是不是这样。甘跛子说是这样又咋的嘛,不能说我打这儿走过就是我偷的嘛。毕昆说,哦哦。你说的也有点道理哦。顺芳说,要你在这儿瞎说?毕昆说好好我不说了,我进去烤火哦。说着往里走。古清楚说,我也进去烤火的。说着也往里走。崔特判说,站到。毕昆就和古清楚站到了。毕昆就和古清楚站到了,甘跛子却要走。崔特判又说,站到。
甘跛子说,我凭啥要给你站到嘛。
崔特判说,我让你站到你就给我站到。
甘跛子说,站到就站到,我没偷站到又咋嘛。
崔特判说,你不得了了,翻天了。
崔特判说着朝甘跛子站的地方走。等走到跟前,已把盒子枪抽出来提在手里了。崔特判开始把盒子枪背在背后围着甘跛子转圈儿。他转的时候枪把上那根红布在他屁股上一摆一摆的,看着像是长了条红色尾巴。他转的时候甘跛子也背着空桶原地随他转,眼睛始终盯着那条在崔特判腿空里摆来摆去的红色尾巴。
崔特判围着甘跛子转了第三圈儿停住了。停住不转的崔特判又盯住甘跛子看。甘跛子一点儿都不慌,也把眼睛直定定地盯住崔特判。
甘跛子说,你老盯住我看啥嘛。
崔特判说,我看你在哪石头空里拣了个胆子,敢翻供不认账。
甘跛子说,我翻啥供嘛,我根本没偷嘛。
崔特判说,到现在你还敢说没偷?真想吃铜花生米啊?
甘跛子把那条短腿使劲往上提了提,把胸脯使劲往上挺了挺说,你打嘛,有本事你就打嘛。
崔特判说,你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
甘跛子说,我没偷就是没偷嘛,有本事你就打嘛。
崔特判说,妈个啥,你欺负我不敢打?
崔特判说着真的打了一枪。
崔特判这一枪打得格外响,砰地一声像是同时炸开了十个冲天炮,把一桶金灿灿的阳光都炸得粉碎了。枪一响,甘跛子连人带背桶一个仰板倒在地上了。
甘跛子倒是倒了,人却没死。他是被骇倒的。崔特判那一枪并没有打中他,而是打中了背桶。子弹紧挨着甘跛子耳朵穿过,把靠脑壳一边的背桶板子打了个洞后又继续飞,又把对面背桶板子打了个洞。毕昆几个当时以为崔特判真的把甘跛子打死了,都吓得不轻。但一看到背桶上拇指粗的两个枪眼儿,才晓得崔特判是专门骇甘跛子的。于是一齐竖了大拇指称赞崔特判的靶子真是准,想打哪儿就打哪儿,算得上神枪手了。崔特判说这算个球,前些年他们局长让他打逃跑的犯人,他是一枪一个,枪枪打在后脑勺上,连一丝丝都没偏。他们正说时甘跛子也醒过来了。甘跛子像睡了个好觉那样眼睛慢慢睁开了,一长一短的两条腿也开始一抖一抖地弹了。古清楚正准备上前拉他一把时,却发现甘跛子的裤裆颜色越来越深,接着一股尿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把地上整湿了多大一片。
以后的事情就没多大说头了。无非是甘跛子醒来后又给崔特判下了一回跪。无非是甘跛子又把偷狗的事儿又承认了一回。无非是甘跛子真把自家那条浑身炭黑四爪雪白的狗打了赔崔特判。崔特判也在吃过甘跛子赔的狗后不久就回公社了。紧跟着是土地下放,崔特判调回县公安局。再后来,毕昆几个听说崔特判当上副局长了。还听说他和婆娘打过一段时间离婚,又不知道咋的没离成。至于后来的后来有关崔特判的消息,毕昆几个就再也没有听说过了。一直到古清楚幺儿子古小巴犯事儿被关进看守所时,他们才听说崔特判早就退休了,现在是晚上天一黑就满街里跑着喊防火防盗防特务,一喊就是半夜。他的儿子呢,也早顶他职在看守所当了多年的管教干部并且已当上副所长被人简称崔所了。他们还听说,崔所近段时间要带队到石桶村调查古小巴的案子了。
五
崔所带队来石桶村查案子是实,但并不是为调查古小巴案子。石桶村人纯属不懂地瞎球猜。古小巴是晚上在县城街上老鼠日猫那地抢劫崔所老爸崔特判时被刑警逮住的,案子直接归县公安局刑侦大队管,看守所只是起个保管作用。崔所要查的实际上是古小巴在被保管过程中检举揭发的案子,也就是说是被崔所深挖出来的案子。那会儿,县局正在响应上头号召组织开展“百日破案会战”和“缉枪治爆”专项行动,红嘟嘟的文件硬梆梆地规定了每个单位必须破获多少起多少起刑事案件,收缴多少条多少条非法持有枪支,收缴多少枚多少枚雷管,收缴多少斤多少斤炸药,少一起少一条少一枚少一斤都得扣分扣奖金,还对单位实行一票否决。那会儿,所里也让崔所牵头成立了深挖犯罪线索工作领导小组,从在押人员那里深挖犯罪线索,但成效不是很突出,眼看快到最后期限了,破获案件总数还差整整一巴掌数字。所里正急哩,古小巴进来了。一番苦口婆心式的感化教育后,古小巴确信只要交代了就可以立功减刑,就把能交代的都交代了。
古小巴说,和他住不远的甘跛子儿子甘石头家里有条枪。
就是因为这条线索,所里一把手胡所让崔所亲自带队到石桶村查案。可见崔所查的真不是古小巴的案子。
那天一大早,崔所就带上两个手下往石桶村所在的镇上赶。到了派出所,把情况一说,胖所长一拍胖手说好好好,他们所只差一件就完成百日破案会战任务了,崔所这是救了他们大急,当下让副所长苏强陪着去。县局实施方案上明文规定,凡由案件发生地派出所协助破获的案件可同时计算战绩,所以胖所长要感谢崔所,要派大员大力协助。
匆匆吃过早饭,崔所一行开车出发。苏强原在县局指挥中心工作,和崔所早不看见晚看见,算是老熟人。苏强一路和崔所说些县局闲话,不时大笑。不知不觉间,车子进了石桶。正是晚秋时分,天高云淡,石桶上下四周尽是大片小片红叶。一路不少拉硅石的矿车吼着擦过。崔所的车不得不放慢速度。崔所隔着玻璃看着桶口又看看桶壁,连声说是好去处不仅美还出硅石。苏强说,球,尽出红头发野人。崔所说,是吧?苏强说,你老爷子当特派那会儿还好说,枪一亮都服贴了。现在呀,你还没亮他们倒先亮上了。崔所说那一定有不少涉枪案吧?是座富矿嘛。苏强说早收过好几茬了,基本上一干二净,没想到还是叫甘石头漏网了。崔所笑笑说,是吧?苏强说,这回非来他个桶中捉鳖手到擒来。崔所说,主要靠你们扛大梁哦。不知不觉间,又到了村支书毕磊院子。
毕磊就是毕昆儿子。毕昆的支书当到快七十岁时不当了,退休了,毕磊接着当。毕磊当支书的第十个年头,把老房子推了,重新做了栋三层小洋楼。那会儿,毕磊正站在院门口候着崔所一行。崔所车子刚停稳,毕磊就拱着手迎上了。先下车的苏强望了毕磊说,舅子的,穿上西服了,二五成一十了?毕磊说,妈个啥,你就见不得穷人吃块肉。两个骂闹间,崔所几个也下车。崔所脚刚落地,一条浑身炭黑四蹄雪白的狗汪汪汪吠着直朝他扑来。崔所吓得连忙一坨缩回车里。那狗望着玻璃里的崔所狂吠不已。毕磊见状,飞起一脚把狗踢出多远,嘴里骂道,狗日的,小心你的皮。那狗爬起来,又吠,毕磊火了,顺手拣起个晒着的红薯扔去,准确打在狗屁股上。狗一下被打趴地上,爬起来望着毕磊呜呜两声,夹着鞭杆尾巴一跛一跛地走开了。毕磊上前一步打开车门说,领导莫怕,小狗,小狗。崔所说,是吧。毕磊说,领导们快到屋里坐,屋里坐。
一行便到客厅里坐了。一个头发染成板栗色的女人出来装烟泡茶。崔所说,是嫂夫人吧?苏强笑着说,是的是的。毕磊说,妈个啥。回头又对崔所说,领导莫听他胡说。这是甘石头婆娘,我专门让她来帮忙招呼领导的。那女人翻起媚眼看了下崔所,脸红了。崔所说,是吧?接过那女人递过的茶杯放到茶几上,和苏强交换眼色。苏强笑笑没表示,只是猛吸一口烟,望着天花板吐烟圈儿。一时有点安静。那女人忙罢,望着毕磊说,我去招呼猪的啊,正在配哩。毕磊挥挥手说,去吧去吧。待女人走远,苏强说,你舅子的真做得出,让女人替你招呼公猪配种。毕磊说,女人比男人细心你懂不懂?毕磊说完讲个故事。说是一男的赶着自家母猪到邻村配种,赶毕回来走到沙岭上时母猪身上精子流地上了,男人慌了,抓起精子往母猪那地方塞。后来那母猪下了五个猪娃,等过年杀了,个个猪肉硌牙吃不成。苏强说这倒稀奇了,为啥硌牙吃不成?毕磊笑笑说,这都不懂?那男人一时粗心把沙子也抓起来塞进去了嘛。一屋人都笑。崔所也忍不住笑了,说,是吧?苏强说,就你舅子瞎编。一屋人又笑。
正笑,毕昆和顺芳合拎着一竹篮袋料香菇打外面进来了。毕昆柱个拐棍,一步一哼。顺芳叼根纸烟,一步一拐。两个看到一屋人时齐齐愣了下。毕昆说,稀客哦。顺芳也说,稀客稀客。崔所站问毕磊是不是令尊令堂。毕磊说是的。崔所站起来和毕昆打招呼说,您老好啊。毕昆说,捞啥草哦,自家的袋料香菇哦。顺芳就剜他一眼,然后向着崔所说,他聋起个壳,你莫跟他说。崔所说,是吧?然后靠近毕昆耳朵大声说,您老今年有八十岁了吧?毕昆说,你说你们来收税的啊?那咋坐公安局的车子哦。一屋人都强忍住不笑。毕磊看不过意,把嘴贴到毕昆耳朵上大声告诉他这是县看守所的崔特判的公子崔所。毕昆这才明白过来,连声哦哦。顺芳见毕昆还要往下说,又剜他一眼。毕昆就弯下腰把放地上的竹篮拎起来站着,看顺芳替他说。顺芳问崔所他爸还好不。崔所说还好,就是大脑不大清白了。顺芳说都老啰,老得尿都屙不出来了啰。毕磊见不是事儿,连忙打断,说你老在这儿瞎说啥啊,没见我们正商量大事儿?顺芳就和毕昆合拎起竹篮嗫嗫嚅嚅地往外走。走到门口顺芳回过头来让崔所千万莫走了,她煮狗肉他们吃。崔所一听,突然浑身抖个不停,脸色变得煞白,看看要晕过去。一个手下连忙上前抱住他,另一个连忙打他上衣口袋里掏出药片朝他嘴里喂。好大一会,崔所才恢复正常。毕磊问是咋回事。一个手下说崔所是严重性的动物尸体过敏症,只要一听说那两个字就休克。
苏强说,舅子的,啥时得上这样的怪病?
毕磊说,那好,我们就严禁说那两个字,更严禁煮那两个字的东西。
崔所说,是吧?我们还是说正事儿吧。
六
说正事儿前,崔所忽然想起个事,问村里治调主任是谁。毕磊说是村主任兼着。崔所说那要把他喊了来,因为这场合必须有治调主任。毕磊说算球了,村主任这几天外出贩香菇去了,喊也喊不来了。崔所于是开始说了。
毕磊听甘石头家里有杆枪,打了一个大哈哈。崔所问他笑啥?毕磊回答说,要说哪个家里有枪他都信,就是说甘石头家有枪他不信。因为甘石头这人他太了解了,表面上倔得很,实际上软蛋一个,只在嘴上充得一充硬当汉子。苏强说,难怪你舅子的把人家婆娘弄来招呼公猪配种,是你好配吧?毕磊说,我这是在做善事,给她个就业机会。甘石头是个百事不成的货在硅矿上做小工一个月能挣几个钱儿?我不帮衬帮衬他咋搞?崔所笑着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扬扬古小巴的审讯笔录说,古小巴说他亲口说自己有杆枪嘛。毕磊说,莫听古小巴瞎说。这娃子跟他老子古清楚一样拐,最喜欢扯白日谎的。正说,忽听得大门一声响亮,一个小个子老头儿一撞就进来了。那老头儿老得没一根头发,一对寿眉白得像是堆了雪。毕磊一看是古清楚,就有些火,说,老古咋不敲门就进来了?没见我们在开会吗?古清楚却不理会,径直走到苏强面前一胳膝跪下了,嘴里说崔所长啊我求你了,求你开恩从宽处理我家小巴。苏强连忙蹙着眉头拉古清楚,说老古你咋这么快就不清楚了?我是派出所的苏强。古清楚仰起脸看了眼苏强,又环视一遍四周,跪着走向崔所,说崔所长啊你就看在我当过村干部份上从宽处理我家小巴,我就这么一个清楚点儿的娃子啊。毕磊见他这样缠下去不是相,就真火上说,老古你没见我们正开会商量大事?你要找等我们商量完了再来找。古清楚又又环视一遍四周,觉得真是个开会的架势,说,那你们开,你们开。你们开罢了我再来找崔所长。说完擦把老眼泪,一步一折地出去了。毕磊随手把门狠狠栓上。
几个议论了会古清楚的事,先后唏嘘一气,接着说枪的事。
崔所认为,无风不起三尺浪,麻雀飞过有个影儿。古小巴就是再想立功减刑也不会拣没影儿的事乱说,因此上他个人还是倾向于把甘石头列为最大嫌疑人。再说了,他们这么远来一趟总不能连程序都不走一个就空手而归吧。苏强十分赞同崔所观点,他认为不能因为古小巴最喜欢扯白日谎就说明甘石头没有猎枪。我们办案子就是要本着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的原则,没事当做有事办。崔所最后问毕磊是个啥意见。毕磊说既然两位领导都这么说了那就抓起来审一家伙。崔所笑笑说要搞文明执法,先喊来问问再说。苏强表示同意。
毕磊说,你们这是人民公安怕人民。
崔所说,是吧?
毕磊正掏出手机拨甘石头号码,忽听得外面由远而近传来一阵摩托车轰鸣。毕磊侧耳细听了听,说,妈个啥,送货上门了。崔所说,是吧?你能断定是他的摩托车?毕磊说除了他哪个还能有那样的破摩托车?妈的吼成手扶拖拉机了。毕磊正说,又听得外面砰地一声响亮,分明是炸胎的声音。毕磊把门打开一看,果然看见甘石头在院子门口旁边的路上用脚恶狠狠踢着摩托车。
毕磊说,这么早就下班了?
甘石头翻起眼睛看了下毕磊不说话。
毕磊说,回来跟婆娘配种啊?
甘石头说,你管球我的?
这时崔所和苏强几个也出来了。崔所见甘石头推起摩托车要往回走,就和颜悦色地跟他打招呼。
崔所说,炸胎了是吧?
甘石头看了眼旁边写有公安字样的轿车,又看看崔所一行人打扮,继续推着走。崔所就说他们车上工具都是全的让他补一下再走。
甘石头翻起眼睛说,真的?
毕磊说,人家这么大个公安哄你不成?
甘石头看看崔所几个脸上都笑眯眯的,不像是哄他的样子,就把摩托停了支好。苏强又让进去先喝口水吸颗烟。甘石头也没反对,跟着他们进了客厅。等把水喝上,烟抽上,崔所说话了。
崔所说,你叫甘石头对吧?
甘石头说是的咋啦?
崔所就把咋啦的情况跟甘石头说了一大气。崔所先说了一大气当前全国开展缉枪治爆专项行动的大形势大气候,接着说了一大气非法窝藏和持有枪支弹药的危害性,最后说了有人检举他家里藏着一支枪,让他主动上缴。
甘石头说,胡扯。
苏强说,你说谁胡扯?
甘石头说,哪个说我有枪的哪个胡扯。
苏强说,舅子的,你还蹬鼻子上脸了哩。
崔所对苏强做了个压压火气的手势,苏强就把火气压了,拿起杯子使劲儿喝水。崔所笑眯眯地问甘石头知不知道那个标语。甘石头说是知道,满石桶写的都是,一支枪两斤药判你三年无话说。
崔所说,是吧?知道就好对不对?主动上缴了就既往不咎,否则性质就变了对不对?
甘石头说,我根本没得枪,你让我割了球来缴?
苏强说,是真没得,还是假没得?
甘石头说,真没得咋啦?
苏强火气又起,但崔所又及时做了个手势给压住了。
毕磊说,要有就上缴了算了,又不找你麻烦,老在这么磨个球?
甘石头说,你妈。我有又咋啦?我就是有也不上缴给你,你把我腿空的东西咬两口?
崔所又及时伸开双手做了个手势给压住了两个火气。崔所压罢后站起来又给甘石头递上一颗烟。甘石头翻起眼睛看了下,接了。崔所笑着回到坐位上拿手轻轻拍着古小巴的审讯笔录继续问话。崔所说他们办案都讲证据的,没有证据不会轻易办案的,因此劝他还是主动上缴了好。
甘石头说,我真正没得枪,你让我割了球来缴?
崔所说,是吧?古小巴可是交代说你甘石头亲口对他说家里有杆枪的,还说你准备打个人的,打得他妈脑壳开花。
甘石头说,胡扯。我啥时和他说过我家里有杆枪?我啥时说准备打个人,打得他妈脑壳开花?
苏强说,白字黑字的证据,你还敢狡赖?
甘石头说,他胡扯也算证据?我要胡扯你苏公安日了人家姑娘算不算证据?
苏强一拍桌子说,舅子的,你翻天了。
甘石头说,你妈。你拍啥拍?你只怕敢铐我一铐子?只怕敢打我一枪?我没得就是没得,就是打死我也没得枪。
苏强说,好好好。你有种,你给我等着。
甘石头说,等着又咋啦?不等着又咋啦?我走的。
甘石头说着一冲起来,径自往外走了。
七
崔所几个一直看着他走出大门走下院子,才想起谁也没有想到阻拦一下,竟然让他这么大摇大摆地离开了。等想起来拦一下时,却听见手扶拖拉机似的摩托车响声。毕磊站起来跑门口一看,拍着门板说,妈个啥,炸胎了也骑。
几个听了面面相觑。崔所问毕磊是往哪个方向走的。毕磊说是又往硅矿方向走了。崔所问这里离硅矿多远。苏强说远倒不远骑车三五分钟就到了。崔所笑笑说甘石头肯定回去补胎了,等他补好了再去询问也不迟。苏强提出直接搜查一家伙算了,省得跟他浪费精神嚼舌头。崔所说根据法律规定,像这种属于紧急情况的倒是可以随时搜查,但目前最好还是以动员主动上缴为主,能不搜就尽量不搜,能文明就尽量文明,免得老百姓又说公安干警像群土匪。
毕磊说,真是人民公安怕人民了。
崔所笑笑说,是吧?
苏强说,不是我说你,你只适合搞个保管犯人的活儿,换我早一铐子砸上了。再说了,真动员他主动上缴了又靠不上刑事案子了。
崔所又笑笑说,是吧?
彼此调侃有时。崔所手机唱起歌来。是那首几度风雨几度春秋的歌。崔所拿起一看,是一把手胡所打来的,忙接了。胡所在电话里问他案子情况,崔所说了刚才情况。胡所让他多辛苦下,争取有所突破。崔所说一定一定。然后嗯啊一阵挂了。
崔所收了手机抿着嘴唇沉思了会想了个主意。他说既然甘石头不肯配合,就从外围突破,先询问甘石头婆娘和甘跛子,如果他们两个都说有,那就不怕甘石头不承认。崔所把这个主意一说,几个都赞同。苏强说就是怕甘石头沿小路偷偷跑回家把枪转移了。崔所就让毕磊给硅矿老板打了个电话让他们监视着,一离开矿坑就报告。毕磊打过电话就要出去喊甘石头婆娘,崔所制止了。崔所说,一喊来就造成个审训架势了,最容易让被询问人产生敌意而不好好配合,要问就到现场问,这样显得随和些。几个都说好,遂跟了毕磊往猪圈去。
猪圈是个关种猪的专用猪圈。一头丈把长的白约克猪正趴在一个木架子上哼哼着直喘粗气。甘石头婆娘弯着腰用勺子把盆里白花花的大米粥喂猪,但约克猪不肯吃,一喂它一哼,一喂它一哼。崔所就问甘石头婆娘是咋回事。甘石头婆娘说是累了呗。苏强问是做啥累了,累成这样了。甘石头婆娘翻起媚眼说,你说呢?苏强笑笑说,我真不知道,你说。甘石头婆娘说,干坏事呗。几个都笑。甘石头婆娘也笑。苏强说,干坏事就干坏事,搭个架子搞啥?甘石头婆娘说,你说呢?苏强说,你说,我是真不知道。甘石头婆娘说,这么大身胚不搭架子哪个受得了?
几个又是一阵笑。崔所也忍不住笑了。崔所说,是吧?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对不对?毕磊说,甘石头在外面打工哄来的。甘石头婆娘说,像你吧,专会哄人。毕磊说,我啥时哄你了?甘石头婆娘说,哼,蛇打窟窿蛇晓得。苏强说,你说说看毕支书是咋打的?毕磊说,妈个啥,调查起我来了啊。崔所笑笑做了个手势,几个都不再调侃,听崔所一个询问甘石头婆娘。
崔所问她知不知道他们是干啥的。她说知道是公安,一看这身黑皮就知道。崔所问她知不知道啥叫缉枪治爆。她说她在娘家时就知道了,就是收枪收炸药呗。崔所说,是吧?那你男人有没有枪?她说有啊,一条肉枪。崔所正了色说,我在问你正事哩,你配合点好不好?甘石头婆娘抬头看了眼崔所,红了脸说,你是说猎枪对吧?崔所说是的就是那种打猎的猎枪。甘石头婆娘说,要是真有了就要逮去坐牢的对吧?崔所点点头说对但只要主动上缴了就啥事儿没得。甘石头婆娘说,哦,哦。崔所说这么说他真的有枪对不对?甘石头婆娘说,那倒不是。我是怕他真有。崔所说,这话怎么说?甘石头婆娘看了眼毕磊,低头拿勺子搅稀饭,不说话了。崔所就让毕磊先回避一下。毕磊笑笑往一边石头空里走。
等毕磊走进石头空看不见了,崔所让甘石头婆娘继续说为什么怕他真有枪。甘石头婆娘回答说是甘石头亲口对她说过的,说是哪天他要用枪打个人,打得他脑壳开花。崔所和苏强对了下眼神儿,会心一笑。崔所说,是吧?这么说你是肯定他有枪对不对?甘石头婆娘说,我不说了嘛,我只是怕他有。崔所说,这么说你是真的没看见过枪对不对?甘石头婆娘说,你说呢?苏强说,那你说说看,他会打谁?甘石头婆娘说,你说呢?苏强说,是毕支书吧?他为什么要打他?甘石头婆娘说,他怀疑毕支书跟我做坏事呗。苏强说,那你们做没做?甘石头婆娘翻起媚眼说,你说呢?
话说到这地步就不好再往下说了。崔所就做个让苏强停止问询的手势,从手下那里要过询问笔录让甘石头婆娘签字按手印。甘石头婆娘顿时紧张起来,手上勺子也抖掉地上。崔所笑笑说让她别怕,签字按手印只是走个程序,只说明他们问过她了,她说了些啥,并不是在逮捕证上签字按手印。甘石头婆娘这才放下心来,抖着手一页一页签了,按了。崔所说让她莫走远了,还要找她问情况的。甘石头婆娘嗯了声,拿起勺子给约克猪喂食。崔所喊出毕磊一起回客厅。
刚坐定,毕磊就问甘石头婆娘说了些啥。苏强说还能说些啥?说你强奸她,正要告你哩。毕磊愣了下说,真的?苏强说都记询问笔录上了你说是不是真的。毕磊说,这是严重性的诬赖。崔所笑笑说,是吧?估计还是有这事的对不对?毕磊说,我发誓,我要是强奸她了我就烂那东西。苏强说舅子的你再发誓有啥用?我们只按证据办案。毕磊说,反正她这是诬赖,不是证据。崔所笑着说,是吧?那我们就算她诬赖吧。毕磊说,真把我骇个没怕。崔所说,好吧,玩笑不开了,我们现在说枪的事儿吧。毕磊问是不是真有枪。崔所抿了下嘴唇说有肯定是有,问题是下一步该怎么办?正说,手机又唱起那首几度风雨几度春秋的歌来。崔所拿起一看,还是一把手胡所打来的。胡所说他刚接到县局电话催他们上报这一旬破案战果。他想问问甘石头这案子有没有眉目,要是有他就报上去。崔所回答说,从目前所掌握的情况看,甘石头非法持有枪支的案情肯定是属实了,查证收缴只是早晚的事,应该是可以上报的。胡所说那好那好你赶快办,我们就这么上报好了。
崔所刚把手机关上,硅矿老板又打电话给毕磊了。矿老板告诉毕磊说甘石头突然不见了。毕磊问是怎么不见的。矿老板说不知道怎么不见的,就是眨个眼就不见了。毕磊问摩托车还在不在?矿老板说还在,刚补了胎的还停在矿坑边路上他就是靠着摩托车打的电话。毕磊说妈个啥这大个活人都看不牢。说完把电话挂了。
苏强说,舅子的,肯定是沿小路跑回家转移枪支了。
崔所说,是吧?那我们得赶紧抢他头里去。
八
崔所当下安排几个人赶紧上车,朝甘石头家里开。临上车时崔所又叫毕磊把正在厨房帮忙做饭的甘石头婆娘也喊了来和他们一同去。本来车上只有一个空位,现在却加了毕磊和甘石头婆娘两个人,崔所就让毕磊将甘石头婆娘抱了坐。甘石头婆娘问这是要去哪儿?毕磊说是崔所要去看望他公公甘跛子。甘石头婆娘说她公公老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有啥看头儿?毕磊说崔所是当年崔特判的公子,是专门受他老爸之托去看望的。甘石头婆娘说怕不是看望,是审问,审问有没有枪吧?毕磊说看望就是看望,哪儿这多话?跟着我们走就是了。甘婆娘便不说什么,紧紧抱着前面靠背,勉强把个屁股搁在毕磊大腿上。好在路不远,车子跑不到一分钟就到了那栋破旧的干打垒房子前。一车人纷纷下车。崔所按着车门把手问有狗没。毕磊说自打他记事起甘家就没喂过狗。崔所将头探出车窗外扫视一阵后,慢慢拉开车门下车。
崔所下车时,苏强和他两个手下已快步走到干檐上。一看大门和厨房门都锁着,便回头看着崔所会意一笑。崔所知道甘石头尚未抢在头里转移枪支,心里一块石头也便落了地。甘石头婆娘一路小跑着去开门,先开大门,后开小门,然后请他们进堂屋坐。苏强让她先进去,他等等崔所,边等边拿眼睛四处打量。崔所也一边走一边打量。毕磊让他放心,甘石头肯定还没回,要是回了也没进屋。崔所嘴里嗯了声,又四处打量。不觉也上了干檐。这时甘石头婆娘又出来请他们进堂屋坐。崔所看了眼黑洞洞乱糟糟的堂屋,眉头不觉察地小皱了下,说就在干檐上坐坐吧。甘石头婆娘就忙着往外搬又黑又脏的椅子。刚搬够,甘跛子拎着一破竹篮胡萝卜打场子一冲一冲地回来了。
甘跛子也和古清楚一样老得十分透彻了,虽说头没秃,但头发像烂毛巾一样乱糟糟乌皂皂的。脸上也干黄干黄的没有一丁点光泽,乍一看和墙上的干土没有区别。甘跛子一看场子停着辆小包车儿,再看干檐上还坐了人,猛地停住那条短腿不冲,张着没牙的大嘴发愣。毕磊就给崔所几个挤了下眼睛,然后喊他一起坐,告诉他是县上工作同志来看望他了。甘跛子看了看崔所几个,问是不是税务局的工作同志。毕磊又朝崔所几个笑着挤了下眼睛,说,是的是的,你没看他们这身打扮吗?扭过脸小声儿说,你莫说你们这身皮还真像税务上的。崔所说,是吧?甘跛子遂放心地拎着破竹篮上了干檐,一屁股在门坎上坐了。甘石头婆娘忙着进厨房烧水泡茶。崔所把椅子挪到甘跛子面前坐下说,您老好啊?甘跛子说,好好,我好嘛。崔所欠着身子看破竹篮里胡萝卜说,做菜是吧?甘跛子说,我喂羊吃嘛。崔所说,是吧?这么好胡萝卜给羊吃?毕磊告诉崔所说甘跛子老了喜欢上喂羊了,年年都喂一大群羊。崔所说,是吧?喂羊好啊,我从小就喜欢羊的。甘跛子一听来了精神,说这位同志你要喜欢羊我就送你一对小羊喂嘛。崔所说是吧?那我可真要哩。说着掏出烟来敬了甘跛子一颗,甘跛子笑眯眯接了。趁着帮他点火空儿,崔所就提到枪的事。
崔所说,听说您家里有杆枪,能不能引我们看看?
崔所见半天没回音儿,以为甘跛子人老耳朵背了,就又大声说了遍。不想还是没回音儿。崔所一抬头,只见甘跛子身子像冬天冻狠了那样直抖直抖,一根烟也抖掉裤裆里了。崔所正准备为他拣起时,却发现甘跛子的破裤裆颜色越来越深,接着门坎前的地上一股尿水像蛇头一样曲里拐弯儿地涌了出来,很快把地上整湿多大一片。
崔所几个都惊讶不已,一齐围了扶的扶掐的掐。崔所问毕磊这是咋的了。毕磊说他这是又犯病了。崔所问是什么病。毕磊说他也不知道是啥病,反正是不能看见枪不能听说枪字,一看到一听说就这样。甘石头婆娘那会儿正在厨房架火烧水,听到动静出来,一看架式也抿嘴笑了下说确实是犯了病。她说她刚来那年买了台电视,调试时刚好在放一部枪战片,她公公一看就小便失禁了。还有一回,她和甘石头商量给娃子买玩具,他说要买变形金刚,她说要买枪。她刚一说枪,她公公小便又失禁了。后来他们就学乖了,只要她公公在场就不看电视不说枪字。崔所说是吧?他得这病一定是受了什么剌激得下的了对不对?毕磊说,还不是你爸崔特判蹲点时造下的古迹?崔所问这跟他爸蹲点有什么关系。毕磊就讲了他爸毕昆给他讲的崔特判用盒子枪骇甘跛子的故事。崔所说,是吧?没想到这么长时间了还没好。苏强说,舅子的,比你的怪病还怪。崔所说,是吧?看来我们不能再说那个字了对不对?停了停又望望抖着的甘跛子说,不会有事儿吧?甘石头婆娘说没事儿的歇半天就好了。崔所于是帮着几个七手八脚地扶甘跛子进屋放床上休息。
这么一阵忙罢,太阳已经升到石桶正中天空了。石桶四周石壁上霜叶被阳光一照,红的更红,黄的更黄,像是上了一层亮漆。石桶中间平地上不时有拉硅矿大车吼过。公路两边石头和房子全体静默。毕磊再看一眼黑洞洞的房子,就提议说,既然甘跛子都这样了,甘石头也不敢回来了,再问也找不着人了,那就趁势搜他一家伙算球了。崔所抿着嘴唇想了想,说只好这样了。于是让毕磊把正在厨房里忙活的甘石头婆娘喊来给她做动员工作。没想刚开个头,甘石头婆娘就很爽快地答应了。甘石头婆娘说崔所在猪圈问她时她就想好了,打算先回来自己搜一遍看看的,要是真有枪,她就主动替甘石头上缴了。既然他们整得这样急,那就由他们搜好了,反正只要不把他男人逮去坐牢他们咋办都行。崔所连连称赞她是个明事理守法纪的好公民要是人人都像她这样社会就真正和谐了。说罢,掏出搜查证给她看。甘石头婆娘说不用看了,要搜就快点搜,她还要回毕磊家帮忙做午饭的。崔所说声行,就这么办。然后把几个喊拢来,吩咐苏强搜啥搜啥,吩咐两个手下你搜啥搜啥他搜啥搜啥,吩咐毕磊帮着搜啥搜啥,又说他自己搜啥搜啥。几个听了立马分头行动。大约折腾半个小时样子,几个又在干檐上会面了,相互一看,个个都糊得像打灶洞拱出来的老鼠。崔所问搜到没。几个都一脸苦相,拿着脑壳直摆。崔所问是不是还有没搜到的地方。苏强说,舅子的,我连老鼠洞都用棍子捅过了。崔所说,是吧?那就说明屋里真的没枪对不对?最大可能是早藏到别处去对不对?毕磊仰头看看桶顶太阳说都中午过了,先吃饭再说吧。崔所又说声是吧,吩咐甘石头婆娘在家好好照看她公公,然后招呼几个上车回毕磊家。
九
几个匆匆洗刷一番走进饭厅时,饭已端好。崔所一看毕磊备了好酒,连忙叫收起,说是局里早有规定,办案期间一律禁止饮酒,他不能带头违犯。苏强几个也说是。毕磊说,山高皇帝远的只要你们自己不说哪个老球说?你们要不喝,饭也别吃我的。崔所说是吧?那就象征性喝点儿好不好?几个就喝上了,吃上了。喝着吃着,不知不觉又说上枪的事了。崔所说他还是那句话,无风不起三尺浪,麻雀飞过有个影儿。虽然甘石头死不承认,虽然没有搜到枪,但古小巴和甘石头婆娘两个都证明甘石头说过那话,而甘石头本人一看就是副对社会不满的样子,现在说他没枪还为时过早,因此他主张还是应该把甘石头列为嫌疑人。毕磊说表示赞同,他说必须把甘石头抓起来再审一家伙,不然他什么时候会真的给他两枪。崔所问苏强是个啥意见。苏强只顾大口喝着酒大口吃着菜,说是这案子是崔所总负责,崔所说有就有说没得就没得,他一切听崔所安排。崔所说声是吧,笑着倒了一杯酒敬上,说虽然他是总负责,但毕竟苏强长期在基层一线工作,办案经验比他丰富的多,是好是歹都要拿个意见。苏强瞟眼那杯端来的敬酒,冷冷地说事情都明摆着了还能有啥意见,抓起来审他格舅子的是了。
崔所说,是吧?但总不能刑讯逼供吧对不对?
苏强说,不是我说你,要是像你这样办案,公安早倒闭了。
崔所说,是吧?但总还是得文明执法对不对?
苏强说,对付那样的红头发野人,你能讲个啥文明?
崔所正想说是吧,突然外面砰地响了一声,把席上人心里响得全体格登了下。刚格登罢,接着又是一声砰。崔所几个就又格登了下。凭着职业敏感,几个都觉得这两声砰响得观点鲜明主题突出,分明是石头与玻璃亲密接触后才有的声音。几个一起离席涌到门外,果然看见面红耳赤的甘石头正举着块小碗大石头,准备制造第三声砰。苏强大起嗓子喝了一声说,住手。甘石头愣了下,手是住了,石头却没丢下。苏强说,翻天了,敢砸公安车子。甘石头说,你妈,我砸的就是公安的车子。谁叫你们赖我有枪的?谁叫你们搜查我家的?谁叫你们把我老头儿骇病的?说着又把石头举了起来。苏强又大喝一声说,住手。甘石头又愣了下,说,你妈。正等砸下去,手却被崔所两个手下一左一右地扭住了。甘石头边挣扎边骂。崔所两个手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将他拖进了客厅,一把扔在地上。甘石头说,你妈。一股苞谷酒气顿时直冲崔所鼻子。苏强上去给了他一脚说,格舅子,你再给我疯,你再给我砸。甘石头说,你妈,你妈。边骂边边挣扎着翻身往起爬。苏强一时火起,一把掏出屁股上的铐子。崔所赶忙上前制止,却被苏强推得一歪。
苏强说,出了问题老子负责。
崔所说,是吧?
苏强说,老子今天就是拼了这身黑皮不穿也得治治这个红头发野人。
崔所见苏强动了真怒,便不好再往下说,任凭他三把两把将甘石头铐了个猴儿背经式。甘石头越发骂得起劲儿,也越发挣扎得利害。不想越挣扎铐得越紧,眼看着铐齿勒进肉里多深了。甘石头这回不再是你妈你妈地骂,而是我妈我妈地喊,红着的脸和耳朵渐渐变成猪肝色,一嘴酒气都变做冷汗打额头滚了。
苏强说,说,倒底有枪没枪?
甘石头说,哎呀我妈哎呀我的手腕哟,我真正没得枪哟。
苏强说,还给我嘴硬,给我吊起来。
甘石头这回又由我妈我妈地喊变成我妈我妈地哭了。甘石头哭着求苏强别吊他,他给他说实话。苏强问他是真说实话,还是假说实话。甘石头说这回是真说,正一正二地说。苏强说逮住是个死的放了又是活的。口口声声又喊吊。甘石头哭得嘴都歪成了尿瓢,说他这回一定一定说实话,要是不说实话他下辈子就真正超生变成石头。苏强和崔所对了下眼神儿,会心地笑了,然后把手铐打开。甘石头立马不哭也不喊了,但浑身仍然直抖直抖的。一旁的崔所看不过,上前蹲下查看他腕上的伤。崔所说,很疼是吧?越挣越紧对不对?你只要说实话,我们就不会再铐你对不对?甘石头一听,眼泪一涌又出来了。崔所让手下给甘石头端了杯水让他喝了,又搬把竹椅子让他坐了。这时苏强在对着甘石头的沙发上坐了,把手铐很响地放在茶几上。毕磊一家人都要围拢了看。苏强手一挥把他们都赶到门外去了。屋里便没了闲杂人员,一个正规的审讯架式无形中拉开了。
苏强说,说,到底有枪没?
甘石头说,我怕。
苏强说,怕个啥?
甘石头说,我怕说了你又铐我。
苏强说,说了我铐你做啥?
甘石头说,我怕说了你也不信。
苏强说,少在这儿给老子打支吾,快说。
甘石头说,我正一正二没得枪。
苏强一听甘石头这样说,火一搂又起来了,拎起铐子又要铐。这回坐旁边的崔所把他给拦住了。崔所使劲拽了下苏强衣角,连连给他使眼色,意思是让他冷静。苏强又要推他,却没推开。崔所正了脸色小声说,这案子还是我为主对不对?苏强一听只得气呼呼地坐了,气呼呼地抽烟,任由崔所接着审。
崔所看着还在疼着怕着抖着的甘石头,站起来掏出颗烟递上。甘石头愣了下,一时不知道是接还是不接。崔所笑笑说抽吧,抽了慢慢说。甘石头这才感激地接了。崔所一边帮他点火一边和气地让他好好想想,是不是对古小巴说过有枪,是不是对他说过准备打个人的,打得他脑壳开花?甘石头一连吸了三口烟后回答说好像说过但只说要用枪打个人,打得他妈脑壳开花,并没有说过他有枪。崔所说又让他好好想想,是不是对自己婆娘说过要给毕支书两枪,打得他妈脑壳开花?甘石头又抽了口烟说这话他确实说过。
崔所笑笑说,是吧?那我问你,你既然说正一正二没有枪,那为什么要说用枪打人?这让哪个都怀疑你有枪嘛对不对?
甘石头说,我,我说了你们也不信。我是黄泥巴糊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崔所说,是吧?那你倒说说看?
甘石头又猛地抽了口烟,一五一十地说了。甘石头说,他是正一正二没得枪,但又正一正二想有枪。因为正一正二想有枪,想得时间太长,想得太狠了就觉得自己正一正二有杆枪了。就因为觉得自己正一正二有杆枪了就忍不住对古小巴和婆娘漏了口风。就因为一漏了口风让别人以为他正一正二有杆枪了。就因为别人以为他有枪他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崔所问他为什么想有什么不行,为啥偏偏正一正二想有枪?甘石头说有枪了解恨啊,可以很轻松地杀那些可恨的人啊,只要手指头轻轻动那么一下,就砰地一声把人打了,打得他妈脑壳开花。崔所问打哪个人不行,为什么偏偏要打毕支书毕磊?甘石头说他狗日的该死嘛。他狗日的在村里二五成一十称王称霸嘛,他狗日的私吞硅矿上给我们的补偿款嘛,他狗日的让我婆娘给他招呼公猪配种嘛。崔所问毕磊让他婆娘招呼公猪配种是为他好,为什么又该死?甘石头说,反正他狗日的该死。我要是正一正二有杆枪,我早就正一正二地给他两枪了,打得他妈脑壳开花。
崔所说,是吧?这么说你是正一正二没得枪,只是在心里过过枪瘾过过打人瘾对不对?
甘石头说,嗯。
十
这事儿再往下也没多大说头了。无非是崔所认为甘石头说的是正一正二的实话,他是正一正二没得枪,他只是在心里过过枪瘾过过打人瘾。无非是苏强也最终同意了崔所的分析,也认为甘石头说的是正一正二实话,他是正一正二没得枪,他只是在心里过过枪瘾过过打人瘾。无非是崔所和苏强两个人都认为正一正二地把甘石头搞冤枉了,并一致同意不追究甘石头砸车的责任和损失。无非是他们死里活里硬拉甘石头继续坐桌子上喝了一回酒,他们几个都喝醉了。
最后,喝醉了的崔所掏出一大把钱硬塞给甘石头,说这是他爸崔特判嘱托他赔他爸甘跛子当年的狗钱。
最后,崔所几个歪歪倒倒地钻进破了玻璃的车里走了,离开了石桶村。
再最后,甘石头也歪歪倒倒地往自己家走了。甘石头走了多远又回过头对歪歪倒倒的毕磊说,你等着瞧,说不定哪天老子真给你两枪,打得你妈脑壳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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