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游周庄

2012年8月18日，我送儿子到南京上学，晚上住在江宁区的亿佰连锁旅馆。第一次到南京，有一种跃跃欲试的新鲜感。在旅店附设的小饭馆里吃了一碗鸭血粉丝汤，便迫不及待地想出去领略一下这个古都的风土人情。下了电梯，头往外一伸，被一股汹涌的热浪给逼回来。天太热。乍从北方来到南方，最不习惯的就是气候，热得我像一根从冰箱里拎出来的冰棍，一遇到热辣辣的空气，转眼间就软塌塌的了。跟2005年去深圳时在东莞下了火车出了车站大门口一个感觉。18日这天，潍坊的气温是26度，而南京却达到36度，比潍坊整整高了10度，“三大火炉”之一的美誉并非浪得虚名呀。

只好折回旅馆，把空调开得足足的。儿子忙着看电视，江苏台，说是先从表面上了解一下南京。我向来对电视不感兴趣，就打开手机QQ闲聊。一个惺惺相惜的文友知道我在南京并且计划去周庄后，竟然玩心陡起，说是明天即来南京与我会合，一起畅游周庄。文友的果断既让我惊诧，又心下暗喜。19日上午，办理完孩子的各种入学事宜，中午与孩子一起在学校餐厅吃了一顿午饭。下午三点多回到旅馆，文友已经在旅馆大厅里等着我了。晚上，我们去了名闻遐迩的秦淮河和夫子庙，20日一天的时间，粗粗游览了雨花台和中山陵，21日中午坐上了去苏州的客车。

尚有总统府没去，心中难免遗憾。小学时学课文《解放南京》，那幅解放军站在总统府上举枪呐喊红旗挥舞的图画记忆犹新。但是没有时间了，因为文友的女儿去北京参加夏令营，23号回家，他不想让女儿回家看到父亲不在家。哎，我们这一代人呀，为了孩子，把自己的爱好和业余时间都抹杀了，真是悲哀。文友安慰我，说给自己留一个再来一次的理由吧，这样不是很好吗？何况你儿子在南京上学，机会总是有的。

心中释然，于是整颗心都充满了对苏州对周庄对小桥流水的无限向往。

到达苏州已是下午3点。一出火车站东门，映入眼帘的是两行青青的垂柳，一河绿绿的流水，很养眼。文友之前查了资料，说是观前街最为繁华，不如就住在附近吧。观前街是苏州最有名气的小吃一条街，嗜吃如命的文友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我对吃虽然有所讲究，但是并不上瘾，也不挑剔，除了注重菜的荤素搭配外，我更看重就餐地点的环境和氛围，吃饭要看跟谁一块吃，喝茶要看跟谁一起喝，只要心情好了，环境好了，氛围好了，对方又是志趣相投的人，情投意合的人，哪怕是地瓜干玉米粒黑不溜秋的窝窝头，哪怕是粗制滥造的地瓜叶，照样也能嚼出一片浪漫的风情来，照样也能喝出一片明媚的艳阳天来。所以到了外地，我只对景点和历史感兴趣。而文友和我正好相反，每到一个地方，先打听当地的特色小吃，以满足胃肠的渴望，吃饱喝足之后，方有兴致游山玩水。看来今天我得“舍命”陪君子了。

上了一辆仿古人力三轮车。车夫干头净脸的，就像苏州的街道一样，给人一种整洁干净的感觉。话也说得好。这里的好，指的是态度，指的是说话的度的掌握。“南方人果然不同于我们北方人”，这是文友附在我耳边发的一句感慨。虽然是爷们，也给人一种小桥流水式的温润流畅之感，亲切如自家兄弟的温馨之感。车夫一边小跑着，一边给我们简明扼要地介绍苏州的看点。坐在起伏有致的三轮车上，恍如回到了古代，如果再着一身长袍马褂，手中捏一纸扇，就更加逼真了。

车夫把我们送到了一家他认为可靠的旅行社。旅行社一位工作人员说，苏州现在由政府补贴，搞一站式旅游，也就是通票，是平时价格的一半，还可以节省时间，你们考虑一下吧。文友最担心的是时间，于是定了一个280元的标准游，景点有四个：周庄，沈园，枫桥夜泊，报恩寺。因为我们要在23号赶回潍坊，要是全部安排在明天，四个景点肯定看不完，只能今天傍晚去周庄，明天再游览剩余的三个景点。

从来没想过要在晚上游览周庄，上天却给了我这个机会。王剑冰在他的成名作《绝版的周庄》里这样赞美周庄：“而你依然很美，周身透着迷人的韵致。真的，你还是那样纯秀、古典。”苏丹卿在她的文章里这样描写周庄：“深宅大院，重脊高檐，一股江南民居的风韵尽显眼前，远远望去，一眼尽底，顺河道而去，清晨薄雾如轻烟袅袅，傍晚黄昏夕照如铜镜水乡，如此醉美人心，若不是江南周庄，还属何处？”他们描写和赞美的周庄，是我在电视和图片里看过的，是阳光下的周庄。而今，我要在夜色下寻觅周庄的温润，领会周庄的端雅。

在宾馆洗了把脸，一杯热水还没喝完，导游就打来电话，说是赶紧下楼坐车去周庄。出了旅馆大门，只见一辆别克商务车已在等候。上车，只见一对学生模样的情侣坐在后座上，两个人正卿卿我我，那份情窦初开欲语还羞的模样，让我一下子想起了自己的初恋。开车，到另外一家宾馆接上另外两个游客，拐了几个路口，停下，只见一辆大巴已经等候在那里了。三三两两的游客从各种小车上钻下来，跨上大车，就像是一股股泉水，从四面八方很快就汇成一条河流，满载着兴奋的浪花，向向往已久的周庄奔流而去。

伸长脖子往车窗外看，一边看一边发恨。恨大巴宽大的玻璃都是固定的，不能开窗透气，恨不能把脑袋伸出窗外欣赏沿路的景色。太阳已经下山了，这样说觉得似乎有点儿不妥，这里一马平川，哪有山的影子呢？只看见一块暗红色和青褐色交织的巨大幕布在西边的地平线处展开，暮色正从路边的水塘里、河流里、树林里、屋顶上悄然升起，向大巴车包围而来。而大巴车就像是一支施了魔法的利箭，左拐右拐，一路尖叫着，向着朦胧的未知的周庄，射去。

坐在车上，突然想起了马萧萧那首绝妙无比的诗：一朵心花，叫怒放/一朵水花，叫周庄/人生一世流水一场/周庄之水水的天堂水的甜糖/诗的桨橹泼刺着前世的细浪/钥匙桥已打开今生的画廊/哦，这幅九百岁的水墨画上/美人痣正是那一枚枚红灯笼的闲章/如果我不在家，一定是在周庄/如果我不在周庄/那一定是嗡嗡嗡地飞在/去周庄采蜜的路上。今夜我来，就为品尝周庄这杯蜂蜜的味道。

秦淮河的确很美，精致的画舫，精致的灯笼，精致的栏杆，精致的地面，古老的建筑装饰一新，一到夜晚，霓虹闪烁，歌乐声声，人影攒动，美得有些华丽，华丽得有点儿媚俗，就像是一位涂脂抹粉的卖笑女，倚栏顾盼，媚眼闪烁，浓浓的脂粉气在河面上氤氲着，飘荡着，让南来北往的游客有些晕眩。有一种喧嚣的浮躁之感。而周庄呢？则如一幅流传了几千年的水墨历史画卷，在眼前徐徐展开，如同沉鱼和落雁，给人以娴静之感。它是普普通通民间生活的反映，是老百姓俗世生活的体现，也许有点儿泛黄，但是它清淡，淡然，朴素，真实，素面朝天，犹如一个“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民间女子，在水之湄浣衣淘米。

不同于北方的民居，不同于北方的桥，不同于北方的水，体型、相貌和语言有别于北方人的居民，形成了一股强烈的旋流，一下子将我的眼球吸引进去。北方的房屋讲究的是稳重，敦厚，大气，就像是一个身材魁梧器宇轩昂的彪形大汉，而南方的民居纤巧，苗条，清秀，精致，如同一个身材袅娜清纯脱俗的江南女子。和北方人相比，南方人在个头上显然是稍逊的，面部也有些扁平，但是综合起来，给人一种精明强干、干净利落的感觉。南方的桥大部分都是拱桥，不止下边呈拱形，桥面也呈拱形，而北方的桥面一律是平的。南方的水、绿树和水草一个颜色，绿得浓郁，绿得发亮，绿得深沉，就像是把树叶和水草放在榨汁机里榨取的一杯浓稠的汁液，而北方的水则是蓝的，黄的，有点儿像湛蓝的天空，有点儿像褐色的土地。这种南北地域特色的差异对比，对于一个初到南方的北方人来说，无疑是新鲜的，兴奋的。虽然游人如织，但暮色笼罩下的周庄并没有喧嚣浮躁的感觉，呈现在眼前的，传到耳朵里的，是端庄，是贤淑，是静谧，是沧桑，更是淡然。

一叶扁舟无声地从淡淡的暮色和水汽中飘出来，渐行渐近。舟上一灯如豆，依稀照出两个身穿蓑衣的打鱼人正将手中的渔网高高扬起。一轮圆月浮出水面，数不清的扁舟渐次浮上瞳孔，数不清的披蓑戴笠的渔人扬臂撒网。水面沸腾了，水汽袅袅，波光桨影晃动，一幅原生态的江南渔乡夜景正在眼前徐徐展开。

分为四个主题的精彩演出将周庄春夏秋冬的渔民生活演绎得栩栩如生，扁舟、竹竿、渔网、鱼篓、斗笠、蓑衣，牵着水牛暮归的老者，扛着鱼叉拎着鱼篓的壮年男子，用背篓背着孩子手里端着洗衣盆的妇女，家门口剥着莲蓬的顽童，依偎在河边翠柳下的恋人……手扶犁铧犁水田，弯腰挥镰收割稻子，高高举起稻子使劲摔打……场面有静有动，动静结合；画面有大有小，大小穿插；场景有明有暗，明暗交替；色彩有淡有浓，浓淡相宜——好一幅江南水乡的画卷呀！

这是我的瞳孔摄录到的光影世界。这是周庄晚会演出的现场直播。如此逼真的场面，其乐融融的场景，就像是一个梦，亦真亦幻，温柔绮丽，清凉湿润。我端着摄像机的手兴奋得微微颤动。这是我此生看过的最为震撼心灵的演出。不，不是演出，是江南渔民生活场景的再现。个人以为，这场演出胜过央视的春节晚会，因为，它最贴近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在柴米油盐酱醋茶中，折射出来自底层的温暖而感人的力量。

半月形的看台上座无虚席，人头攒动，喝彩声声。许多人站起来伸长脖子，唯恐错过一个小小的细节。许多人端着相机咔嚓咔嚓，唯恐把最美好的镜头漏掉。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尽量把眼前的场景原封不动地带回家，把湿润的空气带回家，把原汁原味的江南生活带回家，滋润干涩的心田，滋润干涩的城市生活。

这是一个朦胧而透明的夜晚，这是一个喧闹而岑寂的夜晚，这是一个华丽而清淡的夜晚。朦胧的水汽，悄然从脚底从如镜的水面上升起，在水草丰腴的手臂间滑翔，在树木茂密的枝叶间留恋，在拱桥圆润的脊背上逡巡，在沧桑古朴的飞檐斗拱下回眸，眺望。是在体味水乡千年的遗韵，还是陶醉于眼前温馨动人的幸福场景？当谢幕的钟声响起，幕布缓缓合拢，我的思维好像一下子被切断了，处于一种木呆呆的停滞状态，直到文友扯了我一把，说，走吧，都散场了，我才回过神来。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着眼前归于平静的绿幽幽的水面，看着那些舟楫、渔人、水牛、木锨、莲花、蹦跳的鱼儿、水稻、灯光、音乐突然一下子消失……心中充满了狐疑，怀疑这是一场幻象。走下看台，踩着凹凸有致的石板路，穿行在绿树和雾气中，直到上了车，我的心还处于一种半梦幻状态。大客车恋恋不舍地起步，就像一艘大船，在浓重的夜色中航向未知的远方。透窗回眸，但见周庄如同一叶扁舟，在幽蓝的雾气弥漫的水床上，静如处子，吐气如兰，含笑而睡。深深地吸一口气，用心品味，周庄的味道便于肺腑间弥漫，果然是一杯蜂蜜的味道，糅合着菊花的清凉，桂花的馥郁，槐花的清幽。

我怀疑，我的魂魄是不是留在了周庄？一定是的，它被周庄的树、周庄的水、周庄的拱桥、周庄的白墙灰瓦俘获了。这样也好，我的魂魄在北方干燥的城市呆得太久了，不但满是裂纹，还沾满了油腻的尘埃，就让周庄的绿水好好地清洗一下吧，下一次造访周庄的时候再把它带回。

烟雨江南，碧玉周庄，唐风孑遗，宋水依依。在客车微微的波动中，我嘴里呢喃着这十六个字，渐渐进入了梦乡。

责任编辑：小易